可那黑影进入假山之后，却一直静默的站着，双臂抱在胸前，深沉的望着紫黑的天空。再无其他的动静。天光暗淡，但雪铺的满地都是，莹白的积雪把四野都映亮了。也映亮了一身墨黑的他。
傅无凌站在暗处，不由蹙起眉头，他应该寻一个更隐蔽的地方才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杵在那里，也不怕人发现？心底微微一震，转而明白，讽刺的笑起来。
半刻之后，那黑影果然从容的摘下面罩，长发微微一甩，转身，面对着他藏身处，淡淡的望过来。
“三哥！”傅池风轻云淡的叫了一声。
傅无凌人未出，声先到。
夹枪带棒的笑声在夜空中游荡：“原来是五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大大方方的从暗处迈出来，拱手行礼。瞥他一眼，继而又朗声说道：“前两年父皇就对五弟大家赞赏，说五弟是我们兄弟几人中最富创造力的一个。当时我还不信，只觉是父皇偏袒五弟。不想今日一见，不服都不行啊。”他的眉眼都是弯弯的，笑容恰到好处，不亲不疏，不远不近。
傅池审视着他，咬唇，冷笑。
他却没有止境的又戏谑道：“不过五弟今日的行事，也太孟浪了。你要到三哥这里来，光明正大从正门进来就好。不论半夜几时，三哥家的大门，永远为五弟打开。可现在这样，穿一身夜行衣，有路不走，偏偏在屋顶上飞。知道的以为三弟是别出心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轨之徒。三哥这里不太平，贼人多，父皇只好御赐弓箭手随时待命。你也知道乱箭不长眼。若你这个堂堂天潢贵胄，有个闪失，你让三哥怎么对父皇交代，怎么对你嫂嫂交代？”说到最后几个字，竟然是咬牙切齿。
傅池低头，只觉恶寒，再次冰冷一笑，仰起头：“弟弟行为不当，三哥伶牙俐齿教训的是！远闻三王府里守卫森严，连一只猫都不放过，今日一见真是大开眼界。可就不知道，三哥这样戒备，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夜不敢昧，怕有鬼来缠，还是为了什么？”亦也极尽嘲讽。
“事上本无鬼，鬼自在人心中。弟弟说这样的话，不知道这鬼，是不是在你心中呢？”
“三哥心中若无鬼，何苦在嫂嫂苑外派如此多的高手护卫。没有鬼，又是什么？”
他厉声一喝，冷言冰语：“自是为了抓那些心中有鬼的人！”
到此，两人都昏黑了脸，瞪圆了眼，剑拔弩张的瞪视着对方。强劲的冬夜寒风暴躁的袭来，吹折了枯枝，卷的房顶上的琉璃瓦，不安的“当当”直响。细碎的雪花越飘越大，若白色羽毛，游荡在两人之间。而他们，纹丝不动。
傅无凌斜了傅池一眼，忽大笑起来，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咱们叙了这么久的旧，三哥却连一碗清茶都未喝请五弟喝，若传出去，恐怕世人都要笑话我这个做哥哥的了！来，这里离你嫂嫂的院子近，想必五弟此行也是想来看她的。”
不留痕迹轻哼一声：“三哥也知道，你与你嫂嫂从小青梅竹马，感情颇深。你嫂子今日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你自是紧张她。三哥哪里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见一见，说说话，没什么不可以。天色虽晚，但我们兄弟之间，这些许的小事，也没什么可介怀的。”
说罢，竟真的拉着傅池往南坤苑去了。
他孔武有力，手紧紧一握，竟如一只焊接牢固的铁箍子，戾气从他的手掌中慢慢的溢了出来。
傅池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抓，又说要拉他去见舒清然，竟慌了神。只觉自己强挣开也不是，由他拖着去了也不是。额头一惊一乍，可心中又期盼能去，不知不觉，竟随他来到了南坤苑。守在门口的侍卫见是傅无凌，立正，恭敬的行了一个礼。立刻放了行。
越接近舒清然的寝居，傅池越焦灼难安。傅无凌从侧面偷偷的瞧着他，唇角不觉又勾勒出鬼祟的笑意。
出其不意，他扯住傅池，突然停住脚步，压在他耳畔，听似好奇的低声问道：“五弟，你说夜这么深了，三哥带着你去看你嫂嫂，三哥到觉得没什么，可你嫂嫂却说不认识你，怪罪起三哥来，怎么办？”眉眼勾起来，跟一匹阴险的白狼没什么区别。
“你什么意思？”傅池心中一怔，赫然抬头，对上他那双阴鹜的双眸。那眼中发出的寒光，比这冰天雪地还要冷。
他呵呵一笑：“我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他斩钉截铁。
“五弟，据我所知，这几个月，你嫂子，几乎没去见过你。而以前，她总是隔三差五要和你相会一次的。谈谈天，说说地，叙叙旧！聊点小阴谋。而你现在处心积虑的约她，用足了你们俩以前那些小调调，她都像没看到，直接无视掉。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傅池的脸刷的一下，铁青了。手冰脚冷，脑子“嗡嗡”直响。是，这正是他所不解的地方。他要来问她，为何两个人突然之间，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且还做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还总是让自己置身于危机之中！而这种危机…。
良久，他从牙缝里压出一个字：“你…”可这之后，他竟不知再说什么。
傅无凌看着他的样子，心情大好，松开他的手，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五弟，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莫不是雪地里站久了，又受了什么打击，病了吧！”
“傅无凌，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傅池怒不可遏，却没办法爆发。眉头都快炸开了。
他却笑着幽幽的反问：“我能做什么？走，我们倒去问问她，怎么回事！如果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三哥一定好好替你治她。就算她嫁了人，你们之间发小的感情，也不能说丢就丢，那太无情了。我傅无凌娶一个无情的女人，何用？”话毕，真的又发狠的扣住他的肩，推着他，朝前走了去。
还未多走几步，廊檐下，只见晚妆埋着头，越过一盏盏的红灯笼，匆匆的走了过来。
“妆儿？”
傅无凌蹙眉轻声一叫。
晚妆霎时抬头，见他二人，一惊，脸色一变。将手中所拿之物，匆忙塞进袖袋之中。
但即使如此，傅池也已看的清清楚楚。那不正是他与舒清然互传信件的锦囊吗？怎么会在这个女人手中？难道…他不敢细想，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思绪，胡乱的飘飞。他的脸，已由青变得灰白了。心跳似也慢了下来。
“参见王爷！参见五王爷！”
晚妆温婉的声音把他从震愕中扯了回来。
傅无凌点点头：“你怎么出来了？清然呢？去告诉她，五弟来了。还不快出来，否则怠慢了五弟。”
“王妃好不容易睡下了！”愕然的看着他。撇头望了望天，现在已丑时了吧！又回头看了看傅池。王爷到底想干什么？
傅无凌却假装嗔怒：“睡下了，又不是永远醒不了。去，把她给我叫起来，客人在这里，她却有心思睡觉，这像什么话？”
傅池再也听不下去了。即使今日见到舒清然又能怎么样？傅无凌阴阳怪气的挡在他们面前，就算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怎么能说的出口？他相信她是有难言之隐，有苦衷的！否则，她不可能如此对他。
打开他肩上的手，也不看谁，眼神空洞的很：“夜深了，嫂子也睡了，那五弟还是改日来探望的好！多谢三哥今日美意。”
拱拱手，飞身跃上房顶，“嗖嗖”两下，无影无踪了。
傅无凌看着他消失的暗影。挽着手，笑的越发的阴鹜。
但堵在胸口，郁积多时的闷气，终于有所疏泄。
“王爷？”
以至于晚妆轻轻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收了笑颜，半沉了脸：“本王不是让你看着她吗？怎么出来了？”
晚妆听他不阴不阳的声音，也不生气。贯了！
从袖袋中，把锦囊拿出来，递给他：“刚才王妃把这个交给了晚妆。晚妆认为事关重大，又见她已睡下了，便出来寻王爷。”颇有点兴奋。
傅无凌借着廊檐下的光，皱着眉，冷冷的看了看。揭开丝带，打开锦囊，闻着那股药香，瞬间又黑了脸。
静默良久。
“她什么意思？”
晚妆小心翼翼凑在他身旁，踮起脚，压低声音把刚才的情形细细的又说了一遍！并未添油加醋。
“她真的是这样交给你的？说不过去啊！”
“晚妆不敢欺瞒！晚妆以为，现在的王妃也深受曾发生过的事情的折磨。她亦想做个了断。”
“晚妆，那你说，她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说，她不是以前那个舒清然。”他敛着眼，眨了眨。
“王爷，若晚妆明日早晨突然来告诉王爷，说我不是晚妆，是其他的什么人，拼了命的要你们相信。怕王爷，全府的人，乃至皇上，都会认为晚妆疯了吧。”
傅无凌不置可否的呵呵笑起来。点点头。
看着他的模样，她心底舒了一口气，这次，他是信了吧！
但出乎意料，傅无凌并未再露出兴奋或欣慰之色。反而翻转了颜色，戏谑一笑，双眸几乎眯成了一条缝，淡薄的瞧着她细看。
“晚妆，你们俩该不是联起手，想骗本王吧？”
“…王爷…”晚妆的心陡然被冻住了，痛。这样的事实，他还说她在骗他？
只是，她还是迎上他的目光，她本该料到如此，惨然一笑：“王爷！你可以不信晚妆的话，不信天下人的话，一面之词，的确不能全信。可是，这世上，你总该有一信。因为这世上，真的，不会因为几句假话，变成了假的。而假的，亦也不会因为几句真话，就变成了真的。若你什么都不信，只会越活越苦。这世上，欺骗虽多，虚假虽多，可到底有真诚之人，善良之人，热心之人，有…”
“晚妆！”傅无凌听不下去，须臾之间瞪圆双眼，死盯着她，暴戾的喝了一声：“你逾矩了！”
她一个哆嗦，低了头。最后那句‘爱你之人’就这么硬生生的瘪在了喉舌之间。
“行了，下去吧！”他不耐的挥了挥手，转身，独自走到了舒清然的寝居。
房门悄悄的关上，便把寒气和狂躁的冷风堵在了外面。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小烛灯，昏暗朦胧。亦也静极了，仔细点，还可听到床榻上的人，均匀的呼吸声。
傅无凌压抑着，轻吐一口浊气，轻轻拍了拍衣襟上粘住的雪花，走到房中央铜炉旁烤烤，搓了搓手，回想着刚才的对话，淡漠一笑。静下来，才暗无声息的走进了里间。
里间更暗，除了窗口映进来的一点点细碎的红光，除了大致看清室内些许的轮廓，其余的则再也看不清了。
但在黑暗中，他的视力还是极好的。走到床前，未碰到任何东西，也未发出任何声响，静静的坐在小凳上，弯着身子，凑近一点，默默的看着昏睡中的舒清然。
须臾，他又觉得自己坐的姿势太过随便了，他这样仔细的看她，虽然她在沉睡，亦也尴尬。
轻哼一声，挺直背，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半个时辰之后。床榻上的人，仍旧安睡。并不知道面前还坐了一个男人。他斜了斜眼，不知不觉又俯下身，凑在她的面前，仔细的瞧着她。她微温的呼吸，淡淡的喷在他的脸颊上，痒痒的。
他很想大口吸气，大口出气。可还是小心翼翼，深怕会惊醒她。淡淡的憋着。
她的眼角忽然悄无声息的溢出一颗晶莹。他迟疑着，用食指轻柔的为她刮去，不留半点痕迹。
是泪？他看着他指腹上的湿润，不信。放进嘴里一允，多少有些苦涩。
还真是伤心了！睡着了都在哭。他不自觉的凑得更近，又觉位置不对，起身坐在了床沿上，压下身躯，更加仔细的盯着她的脸庞看。
每一分，每一寸都是他熟悉的。额上的细纹，眉的宽度，红唇的厚度，鼻尖的高度，和以前毫无二致。可怎么装在这副皮囊里的心就变了呢？
变得…都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变得…真的可以相信吗？到底是好，是坏？他轻轻按了按她柔嫩富有弹性的脸颊，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他的血液逐渐奔涌起来。
舒清然却极为不安的翻了一个身。若在平时，她早就醒了。可惜今夜，晚妆为了能让她安眠，故意给她下了点药，除非天明，她别想从梦里面清醒过来。
她背对了他。他很不高兴。
轻轻的掰了掰她的肩膀。纹丝不动。
他轻哼一声，使了力，又把她掰到了自己的身下，顺势捋了捋她的额前的发丝。很害怕，她会突然醒过来，恶狠狠的嘲笑他，他又在白日做梦！
怎么就变了呢？
他又问了自己一次。心底慌慌的，不知道到底该信，还是不该信。该高兴，还是应该抑制住这种高兴。
他从袖袋中掏出那锦囊，一想到晚妆刚才对他描述的景象，脸上居然真的挂起了甜丝丝的笑容。美得叫人颤抖。与傅倾城的春日暖阳不同，他的笑如同秋日的高阳，有着极高的热度。只有在这种夜深人静，旁若无人的境况下，他才会露出这样的笑。但也转瞬即逝。
最后，竟然躺在了她身旁，闭上双眼轻柔的拥住她。
直到清晨。直到不平静的一夜终于过去。一夜雪尽，冬日阳光冰冷毫无温度，但挂在天空依旧动人。
叽叽喳喳的鸟鸣，不住的在窗外响起，傅无凌睡得很沉，少有。但依旧被吵醒。不悦挂在脸上！朦胧之间，感到一个冷冰冰，无比防备的眼神，正紧紧的盯着他。而手中的那具本很柔软轻盈的身躯，早已是僵硬的，绷得死死的。
他赫然瞠开眼，便看到舒清然一张臭脸，一动不动的瞪着她。小脑袋瓜里，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他亦也冷着脸，翻身跳起来，不耐烦的拍了拍衣上被压出的多处褶皱。不屑的轻挑她一眼，掀开帷帐，默不作声走了出去，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嘲的笑一声，自己居然睡着了，他不敢相信他昨晚做的一切。
还未踏出房门，便听见里屋传来翻床倒柜之声。他略有迟疑，折回去，本欲光明正大，终只是偷偷掀开帷帐一角。
舒清然已从床上跳下来，蹙着眉，果断的把里屋所有的窗户都大打开。冰冷的晨风不断灌进来，撩起房中挂着的紫纱帐。她穿的单薄，却浑不觉冷。回到床畔，大力的将棉被一把扯到地上，伏下身躯，仔细的检查床单。恨不得手中拿一个能放大百倍的放大镜。
她在检查什么？他不解！
傅无凌只好继续偷瞧着。却只注视到她那婀娜的身姿，蚕丝织成锦缎恰到好处的贴合在她的身上，勾勒出诱人的曲线，如瀑的青黑长丝随意撒在背脊上，随着她的移动，缓缓的落到胸前，挡在脸侧。
脸还是那张脸，身躯也还是那副身躯，却多了数不清的小动作。蹙眉思索时，喜欢用左手葱白的玉指漫不经心的把下颚勾住，喜欢把红润的双唇抿了又抿；俯身时，会撅起臀，丝毫不觉身为女子却如此——不雅；踮起脚时，直至脚尖垂直于地面，才肯罢休。发丝太乱，她就用手把它们拢在一起，再随意扯一根丝带，束在脑后，露出白皙优美的脖颈。
他将头又往里探了探，想看得更仔细些。帷帐下露出了他整个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