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绿蓝紫的烟花在曲院街上空次第绽开,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手执辔头,轻快地驾着一辆八宝缨络马车,马蹄达达地向着烟火繁盛之地驶去。曲院街两旁皆是精舍雅苑,悬挂的彩灯也是不同于别处的风雅秀丽。那燃放焰火之处乃是街心,正对着寒水舫所属的勾栏院——明月阁。曲院街上行人极多,半数是驻足观看街心烟花的。陆离驾着马车寸步难行,索性将其停在路旁,孑然地朝着明月阁的偏门走去。
“……哦?我跟你走一趟,今后要你做什么都肯,此话当真?”街边巷子里的人语声传入陆离耳中,少年的声音清远飘渺,宛如世外谪仙,惊得陆离生生顿住脚步,忙循声而去。
“自然!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断无半点欺瞒!”另一个声音截然道,复又低声呢喃,“今日青龙河上闻君一曲,实是三生有幸。”
“呵……”少年轻笑了一下,似是不信。
“纵然刀山火海,只要你一句话,我断没有不去的可能。”那声音急切地剖心表白。
“刀山火海自是不必,我也不舍……”少年尚未说完,身旁之人已被凌厉的一掌击了出去,飞起数丈,落在了巷子外,片刻的停滞后,少年的声音忽然扬起,带着些许不悦,“陆离,谁要你多管闲事!”
陆离毫不迟疑的跪了下去,“殿下若要怪罪,陆离甘愿受罚。”
良久,少年低下头,神态如寥落的晨星,令陆离心生不忍,“今日是上元佳节,阖宫欢宴,你是怪我称病不去赴宴,在此寻欢么?”他抬头看了眼流光溢彩的焰火,依稀记得宫中有一样名叫“万寿无疆”,每年上元节都要拿来燃放,只是万寿无疆,又有谁会真的万寿无疆?少年登时迷茫起来,垂下眼,只觉身心皆疲,“罢了……我这便回府,你起吧。”
“打人了!出人命了!”少年话音刚落,周遭顿时一片惊呼。
“四郎!怎么是你?这是谁干的?!”正在明月阁饮酒的一干少年闻声而来,扶起狼狈不堪的陈四郎。他们皆是羽林军中的勋贵子弟,平日飞扬跋扈惯了的,见自己的朋友吃了亏,断然不肯罢休,也不问是非黑白,立时便要打起来。
陆离不知何时站到众人身后,怒斥道:“京师重地,天子脚下,陈公子,您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羽林儿郎中有几个是见过陆离的,混乱中叫出陆离的名字,惹得一群少年惊讶不已,不敢妄动,连莫名被打愤慨不已的陈四郎都缄默不语。
若说起新上任的左丞相,怕有些孤陋寡闻者还不清楚,可提起董良、齐坎、陆离、李巽四人,京城的勋贵子弟几乎无人不知。当年为刚满三周岁的十七皇子挑选“四小神童”一事,整个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更在仕宦人家中引起很大轰动。四小神童进宫,一为伴读,二为护卫,即便是早先年选太子侍读也不曾有这般浩大的声势,一时间小皇子的风头无两,从此世人皆知先帝偏宠幼子。此事影响之大,以至于之后的十年间,仍时常有人提及,而长大后的“四小神童”即便是文武兼备身居要职,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顺其自然。既然能以稚子之龄博得天子另眼相看,荣华富贵又何足道哉?
陆离,便是当年的四小神童之一。王孙贵胄再如何胆大妄为,也绝不敢在这等人面前惹是生非,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使自己的无心之失上达天听,招来杀身之祸。
与陈四郎打赌的陆少白等人这才赶来。
“大哥。”陆少白不敢怠慢,忙上前几步向陆离行礼,垂手恭立在一侧。梁念仁等人则去低声询问旁人方才的情形。
陆离原是陆少白的长兄,当年陆离入宫,陆家上下很是荣耀了一番,一晃许多年过去,当年粉雕玉琢的孩童已经长成丰神俊秀的郎君,只是城东陆家的府邸,他几度踏入,却终究无缘小住。
“大哥,您怎么……来这儿了?”陆少白看了眼狼狈的陈四郎,迟疑地问向陆离。照理,陆离等人负责秦王的安全,无事并不能离开左右。
“我若不来,怎知道在天子脚下,竟还有人胆敢当街对十七爷无礼!”
众人皆是一惊,陆少白与梁念仁对视一眼,心下犯疑,四郎分明去找那御用琴师李彦年的幼弟完成赌约,怎生会牵扯出秦王?
“秦王殿下是何等人物,向来只在云端供人瞻仰的,怎会沾染这等风尘?”梁念仁心中嘀咕着,躬身赔笑道。陆离还未做声,梁念仁一眼看到巷子里信步走来的人——正是晚间寒水舫中为云裳姑娘伴乐的琴师。月光下的少年如玉,眉目间带着清冷的不耐,似是西风卷帘起,一剪脉脉的清瘦黄花。陆离忙走了过去,在少年身后躬身而立,这才闻到少年身上若隐若现的酒味。
少年上前走了两步,隐约能看出身形不稳,脚步有些虚浮。“他不认得我,你也不认得?”瞥了一眼陈四郎,少年偏头问陆少白道。
“属下有眼无珠,请殿下恕罪。”陆少白忙向他躬身行礼,“殿下近日清减了不少,属下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少年反倒缓缓地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分忧……你不是,着你朋友来分忧了么?”陆离脸色一变,忙上前扶住他的肩,低声道:“殿下!你醉了,先回府歇会儿吧。”
少年的眼神有些迷离,侧头似在思考着什么,忽而低声一笑,软软地靠在陆离身上,轻声道:“这里这般热闹……为何我偏像是置身事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呢?”他声音原本清越脆朗,此时带着酒意,听着却是格外凉薄软弱。
陆离心中难过,只觉眼前的火树银花合,华灯似繁星,明月凉如水,竟是这般残忍。身上依偎着的少年本应是走马章台春风得意的年纪,却因痛失亲人而不得不落寞地在这繁华世间踽踽独行,他想追上来,像过去十二年那样陪着他,却总觉得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殿下醉了,回去睡一觉便好。”陆离抱起少年,口中这样哄着,心里却益发隐隐作痛。他心思明净玲珑剔透的十七爷,如何不知漫漫前路上的艰辛与苦楚,便纵是锦衣玉食富贵一生,可那心中如寒梅立雪的清苦,又能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