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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遐·想(3)

七公是真有这个人的,姓耿,名遇德,生于北宋大元五年,山东兖州府东平州梁山泊人,排行第七,人称七公。后来隐居高邮,在高邮湖边住,有人看到他坐了一个蒲团泛湖上。

七公为高邮人做了很多好事,死后邑人为他立了庙,叫作“七公殿”。

有一年,运河决口,黑夜中见一盏红灯渐渐移近决口处,不知从哪里漂来很多柴草,把决口堵住了。人们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紫衣人坐在柴草上,相貌很像七公殿里的七公塑像。

七公殿是一座庙,也是一个地名。我们小时常到七公殿去玩。

我的侄孙辈大概已经不知道什么“耿庙神灯”了。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一日

下水道和孩子

修下水道了。最初,孩子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一辆一辆的大汽车开过来,卸下一车一车的石子,鸡蛋大的石子,杏核大的石子,还有沙,温柔的,干净的沙。堆起来,堆起来,堆成一座一座山,把原来的一个空场子变得完全不认得了(他们曾经在这里踢毽子,放风筝,在草窝里找那些尖头的绿蚱蜢——飞起来露出桃红色的翅膜,格格格地响,北京人叫作“卦大扁”……)。原来挺立在场子中间的一棵小枣树只露出了一个头,像是掉到地底下去了。最后,来了一个一个巨大的,大得简直可以当作房子住的水泥筒子。这些水泥筒子有多重啊,它是那么滚圆的,可是放地下一动都不动。孩子最初只是怯生生地,远远地看着。他们只好走一条新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进出了,不能从场子里的任何方向横穿过去了。没有几天,他们就习惯了。他们觉得这样很好。他们有时要故意到沙堆的边上去踩一脚,在滚落下来的石子上站一站。后来,有一天,他们就跑到这些山上去玩起来。这倒不只是因为这些山旁边有一个老是披着一件黄布面子羊皮大衣的人在那里看着,并且总是很温和地微笑着看着他们,问他们姓什么,住在哪一个门里,而是因为他们对这些石子和沙都熟悉了。

他们知道这是可以上去玩的,这一点不会有什么妨碍。哦,他们站得多高呀,许多东西看起来都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他们看见了许多肩膀和头顶,看见头顶上那些旋。他们看见马拉着车子的时候脖子上的鬃毛怎样一耸一耸地动。他们看见王国俊家的房顶上的瓦楞里嵌着一个皮球。(王国俊跟他爸爸搬到新北京去了,前天他们在东安市场还看见过的哩)。他们隔着墙看见他们的妈妈往绳子上晒衣服,看见妈妈的手,看见……终于,有一天,他们跑到这些大圆筒里来玩了。他们在里面穿来穿去,发现、寻找着各种不同的路径。这是桥孔啊,涵洞啊,隧道啊,是地道战啊……他们有时伸出一个黑黑的脑袋来,喊叫一声,又隐没了。他们从薄暗中爬出来,爬到圆筒的顶上来回奔跳。

最初,他们从一个圆筒上跳到一个圆筒上,要等两只脚一齐站稳,然后再往另一个上面跳,现在,他们连续地跳着,他们的脚和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弧形的坡面,习惯了这样的运动的节拍,他们在上面飞一般地跳跃着……

他们跑着,跳着,他们的心开张着。他们也常常跑到那条已经掘得很深的大沟旁边,挨着木栏,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木架子,看在黑洞洞的沟底活动着的工人,看他们穿着长过膝盖的胶皮靴子从里面爬上来,看他们吃东西,吃得那样一大口一大口的,吃得那样香。夜晚,他们看见沟边点起一盏一盏斜角形的红灯。他们知道,这些灯要一直在那里亮着,一直到很深很深的夜里,发着红红的光。他们会很久很久都记着这些灯……

孩子们跑着,跳着,在圆筒上面,在圆筒里面。忽然,有一个孩子在心里惊呼起来:“我已经顶到筒子顶了,我没有踮脚!”啊,不知不觉的,这些孩子都长高了!真快呀,孩子!而这些大圆筒子也一个一个地安到深深的沟里去了,孩子们还来得及看到它们的浅灰色的脊背,整整齐齐地,长长地连成了一串,工人叔叔正往沟里填土。

现在,场子里又空了,又是一个新的场子,还是那棵小枣树,挺立着,摇动着枝条。

不久,沟填平了,又是平平的,宽广的,特别平、特别宽的路。

但是,孩子们确实地知道,这下面,是下水道。

一九五六年

一篇好文章

《朱光潜先生二三事》刊在三月二十七日《北京晚报》上。作者耿鉴庭。

这篇文章的好处是没有作家气。耿先生是医生,不是作家,他也没有想把这篇文章写成一个文学作品,他没有一般作家写作时的心理负担,所以能写得很自然,很亲切,不矜持作态。耿先生没有想在文章中表现自己(青年作家往往竭力想在作品里表现自己的个性,使人读了不大舒服),但是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耿先生的人品:谦虚、富于人情、而有修养。

这篇文章不求“全”,没有想对朱光潜先生做全面的评述,真正是只写了二三事。一件是耿先生到燕南园找同乡,向朱光潜先生问路,偶尔相识,谈了一些话;一件是在胡先骕先生家,听朱先生和胡先生谈诗,说及朱自清先生家大门的对联;第三件是在北大看到朱光潜先生挨斗;第四件是朱先生来治耳聋,看到一本黄天朋著的《韩愈研究》,在一张薛涛笺上题了一首诗。对这几件事,耿先生并未作评论——只在写朱先生挨斗时,写了他的“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神态”,并未对朱先生的为人做理性的概括,说他如何平易近人,如何好学,对朋友如何有情,甚至对朱先生的那首诗也未称赞,只是说“这可能是他未收入诗稿的一首诗吧!”然而读了使人如与朱先生对晤,神态宛然。文中没有很多感情外露的话,只是在写到朱先生等人挨斗时,说了一句:“我看了以后,认为他们都是上得无双谱的学者,真为他们的健康而担忧。”但是我觉得文章很有感情。有感情而不外露,乃真有感情。这篇文章的另一个好处是完全没有感伤主义——感伤主义即没有那么多感情却装得很有感情。

文章写得很短,短而有内容,写得很淡,淡而有味。

从耿先生的文章中得知,朱自清先生的尊人,即《背影》的主人公到抗战时还活着。我小时读《背影》,看到朱先生的父亲写给朱先生的信中说:“……唯右膀疼痛,举箸捉笔,诸多不便,大概大去之期不远矣。”(手边无《背影》,原文可能有记错处)以为朱先生的父亲早已作古了,朱先生的父亲活得那样长,令人欣慰。我很希望耿先生能写一篇关于朱先生父亲的文章。

一九八六年四月

道具树

……西长安街。十一点。(钟在什么地方敲。)月和雾,路灯。

火车喷着汽,汽笛在天边拉响,在城市之外,又悠又远又安详。汽车缎子似的一曳,一个彩色的半弧,低低的贴着地面,再见,——消失了。三座门一层沉沉的影子,赶不开可是压不住,——一片树叶正在过桥哩。各种声音,柔美,温和,纯熟,依依的显出一片意义,我好像是一个绝域归来的倦客,吃过了又睡过了,第一次观察这个世界,充满清兴的时间,至情的夜。

(日子真不大好过啊,可是灾难这一会似乎放开我们了……)

一棵树:满含月光的轻雾里,路灯投下一圈一圈的圆光,一个一个spot,一棵矮树一半溶在光里了。一片一片浅黄的叶子,纤秀,苗条,(槐树么?)疏疏落落,微微飘动,(冬天,可是风多轻柔,)一片一片叶子如蕤水,鲜明极了,空中之色,凭虚而在,卓然的分别于其属冠,而指出枝干的姿势。无比的生动:真实与虚幻相合,真实即虚幻,空气极其清冽,如在湖上,平坦的,远阔的夜啊。晚归的三五成阵的行人都有极好的表情。

我热爱舞台生活!(什么东西叫我激动起来了)我将永远无法让你明白那种生活的魅力啊。那是水里的月,而我毫不犹豫用这两个字说明我的感情:醉心。你去试试看,你只要在里头泡过一阵,你就说不出来有一种瘾。这些你是都可以想象得到的:节奏的感觉,形式的完美的感觉,你亲身担当一个匀称和谐的杰作的一笔,你去证明一种东西。艰难的克服和艰难本身加于你的快感;紧张得要命,跟紧张作伴的镇定,甜美的,真是甜美的啊,那种松弛。创造和被创造,什么是真值得快乐的?——胜利,你体验“形成”,形成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不能怀疑,虚空的虚空么,好,“咱们台上见!”——你说我说的是戏剧本身,赞美的是演出么?是的,那是该赞美的,凡是弄戏的都有一个当然的信念:一切为了演出。愿我们持有这个信念罢。可是你不是说的是演员?演员有演员的快乐,但是我们今天暂时不提及属于个人部分的东西。整个的。从一个剧本的“来到我们手里”,到拆台,到最后一个戴起帽子,扣好衣服,点起一根烟,从后楼上窗户斜射到又空又大的池座中的阳光中走出来,惆怅又轻松,依依的别意,离开戏圈子,这个家,为止。每一个时候你都觉得有所为,清清楚楚地知道你的存在的意义。你在一个宏壮的集合之中,像潮水,一起向前;而每个人是一个象征。我唯在戏剧圈子里而见过真正的友谊。在每个人都站在戏剧之中的时候,真是和衷共济,大家都能为别人想,都恳切。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那种时候看得最清楚,而好多人在弄戏的时候,常与在“外面”不一样。于是坦易,于是脱俗,于是,快乐了。忙是真忙呀,手体四肢,双手大脑,一齐并用,可喜的是你觉得你早应当疲倦的时候你还有精力,于是你知道你平常的疲倦都因为烦闷,你看懂疲倦了。烟是个烟,水是杯水,一切那么“是个味儿”,一切姿势都可感,一切姿势都是充分的。

一直到戏“搬出来”。戏在台上演,在“完全良好”的情形下进行,你听,真静,鸦雀无声!多广大呀,多丰满呀。你直接走到戏剧里面,贴到戏剧顶内在,顶深秘的东西,戏剧的本质了,一朵花在展开,一脉泉在涌动,一缕风在轻轻运送。我爱轻手轻脚的,——说不出的小心,轻微,从布景后面纵横复杂的铁架子之间走过,站一站,看一看从前面透过的光,一个花盆或者别的东西印在布景上的影子,默念台上的动作,表情,然后从两句已经永不走样的戏词之间溜下来。我每天都要走这么一两趟,我的心充满了感情,像春一样的柔软。

而我爱在杂乱的道具室里休息。爱在下一幕要搬上去的沙发里躺一躺,爱看前一幕撤下来的书架上的书。我爱这些奇异的配合,特殊的秩序,这些因为需要而凑在一起的不同。这些不同时代,不同作风,属于不同社会,不同的人的形形色色,环绕在我身旁,不但不倾轧,不矛盾,而且还会流通起来,形成一场盛宴。我爱这么搬来搬去,这种不定,这种暂时的永久。我爱这种浑然,这种认真,这种庄严的做作。我爱在一棵伪装的,钉着许多木条,叶子已经半干,杆子只有半爿的,不伦不类,样子滑稽的树底下坐下来,抽烟,思索。我的思想跟在任何一棵树下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我简直要说,不是任何一棵树下所能有的,那么清醒,那么流动,那么纯净无滓。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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