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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同一栋楼内对门对面的这对男女,继续相安无事,同时好长一段时间对门不见面。

只是莫北送的早饭一次都没有少。

莫向晚头先口上强硬,不过争一口气,后来他竟然真的日日都有早饭送到。她先是诧异,后是烦恼,到最后是准备好钱,塞给莫非找机会还给他。

莫非的睡觉习惯不知从哪天开始发生改变,现今日日都能起的比她早,拿好莫北给的早饭就来催她起床。

莫北的聪明之处在于他既没有登堂入室,也不同她照面,莫非拿的钱也还不出去。他有料准莫向晚非关必要,目前绝不愿意与他照面。

只是苦了莫非,天天攥着几张粉红票子,对莫北可怜兮兮说:“四眼叔叔,你老讨厌的,你不拿我的钱,我就不能做好妈妈交代的事体了。”

他问莫非:“妈妈怪你吗?”

莫非摇摇头,心里想,妈妈倒是真的不怪自己,只是也不肯收钱而已。他又是对妈妈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办到的,反而他的小脑瓜里十分苦恼。

可莫北说:“那不就结了?这是叔叔请莫非小朋友吃的,叫妈妈不要介意,她是沾了莫非的光。”这话又是他存心说了,虽然是不照面的,他还是会一时没管牢自己做一些存心去做的“低级”事情。

这话传到莫向晚那边,气得她要命,又不想再跑去403敲他的门。他一贯笑嘻嘻,总不见得把钞票丢到笑面孔上。她是不想把河东狮子做个十足十的。

虽然同莫向晚见不着面,每日早晨能和莫非碰一碰头,问问他吃的好不好,饱不饱,妈妈有没有加班,也能算莫北近几日来的日程安排首要选项。

他挺乐在其中。

这天早晨晨跑好了,穿一身运动服在新村门口外来务工小夫妻开的“老夫老妻馒头馆”门口排队买小笼包。

这对小夫妻不过二十好几,在名餐厅里干过活儿,跟着大师傅学了一手做点心的手艺,能把小笼包做的皮薄馅厚汤汁浓,且还不容易破皮。天不亮就有顾客盈门,包子日日可卖好几千只。

莫非说莫向晚喜欢吃淡的东西,这家也供应各种粥类,什么皮蛋瘦肉粥、八宝粥、港式艇仔粥、红豆粥,确保他给莫家母子供应的早餐日日不重样。

他去的次数多了,小夫妻熟了他的面孔,就渐渐也能和他闲话几句。

小店老板娘问他:“给您家宝宝买早点啊?”

莫北接的顺口:“是啊,他喜欢吃包子。”

小店老板娘就对丈夫说:“都说上海男人好,瞧,大清早爬起来给老婆孩子买早点。”

莫北面对陌生人不方便解释,可这话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人听到了,那人嚷:“莫北,你什么时候连老婆孩子都有了?”

原来是于直,莫北只好把他拉到队伍外头。于直也不是一个人,身后还停着他的那辆拉风小路虎,引来路人无数侧目。徐斯正趴在车窗口冲他笑。

徐斯说:“我就琢磨你小子狡兔寻窟不寻常,是不是金屋藏娇?”

莫北手里提了小笼包,是要趁着还热乎给人送去的,他且不理睬那两位,干脆就坐进车里,讲:“来,送我一程。”

徐斯笑他:“你不是真谈上了吧?连眼镜都不戴了?”

“少废话,我戴了隐形眼镜。快开车。”

于直跟着跳上车,纳闷:“这路可怎么开?到处都是‘小青蛙’。”

“小青蛙”是穿着绿色校服的小学生,他们正在马路上蹦蹦跳跳,兴奋地去上学。

这天正是开学日。

莫向晚早烦了莫北的早饭攻势,所谓无功不受禄,她想她提早把莫非喂饱,才能堵绝他的路。她起一个大早,给莫非烤了面包,做了鸡蛋,还有放了火腿,莫非果真吃的饱饱的,不过还在惦记着他的四眼叔叔。

他也许清楚母亲对四眼叔叔不太友好,所以也不敢明提,只是自言自语:“哎,我吃不下小笼包了。”

这正是莫向晚所要的,若要让莫北把莫非的胃口养刁,那她这个做妈就防守失败了。她又给莫非加了一道水果色拉。

吃完以后,莫非小肚子溜圆,将小笼包遗忘。他的好朋友于雷在阳台下叫他一起上学,他转头对莫向晚说:“妈妈,我去上学了,我路上会当心的,你放心好来。”

从莫非上小学开始,莫向晚一直挤出时间送他上学。可是上学期,他班级里的女同学们发起一个“大家一起去学校”的活动,早上一群女生不需要家长陪同,在某一处集合一起去学校。带头的女生还取笑了一番要妈妈陪着来上学的莫非,这让莫非感到极为没有面子。

在开学的前几天,他就很严肃地通知莫向晚:“妈妈,我是男同学,而且已经两年级了,我可以自己去学校的。”

莫向晚虽不放心,可是不好扫儿子自尊,就同意了,不过也有要求:“你要和同学一起走,大家可以聊聊天,而且还能互相帮助。”

莫非就找了于雷等几个要好的朋友,还有模有样规划了一下去学校的路线和大家集合的时间。

莫向晚事先和于雷的父母打了招呼,也就放手让他去了。

不过看着儿子独自出门,她心里总归还是有点牵挂的。孩子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远离她的身边。她站在阳台上,看着莫非和于雷等几个要好同学打打闹闹,边走边聊,还能记得提醒大家直行向右,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莫非远远就看到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开过来,和几个同学来不及说“酷”,就看到车窗摇下来,四眼叔叔坐在里面。

徐斯老远就看见几只“小青蛙”迎面走过来,莫北让他停车,他摇下窗口,就听见其中一个孩子冲着莫北喊“四眼叔叔”。

莫北笑着问他:“怎么这么早?早饭吃了吗?”

莫非拍拍肚子:“饱了。”

莫北就把手里的小笼包和粥放一边,又问:“妈妈不送你上学?”

莫非拍拍胸脯,得意非凡:“我们自己去。”

这一下徐斯的酷路虎遭了殃了,莫北把那一串“小青蛙”全部放了上来。一路叽叽喳喳到学校,莫非耐心回答小朋友们的各种问题。

到了目的地,徐斯把车停到校门口,小朋友呼啦啦全部奔下来,和莫北说话的那一个还朝莫北鞠躬,讲“代表同学们谢谢莫叔叔”。

莫北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不叫四眼叔叔了?”

小朋友一脸古灵精怪,答:“叔叔今朝只有两只眼睛。”

莫北不恼,还是笑眯眯地摸他脑袋:“记住了,以后都要叫莫叔叔。”

回到车上,徐斯握着方向盘直牢骚:“敢情我今天当了一回校车司机啊!”

于直对莫北叫:“你可记着小时候叫你一声‘小四眼’,被你揍个半死?”

莫北把小笼包塞到于直手里,烫得他“哇哇”叫。

徐斯把眼前情形理顺,有了怀疑就直截了当发问:“你不会是想当人孩子的后爹吧?”于直顺手分了他一只小笼包。

莫北笃悠悠讲了一句话,差点让他俩被小笼包噎死。

“也许我是亲的呢?”

莫北没有给他俩机会继续在此私人问题上打转,他讲完这句便问:“你们一大早来找我,不是来搓我一顿小笼包的吧?”

徐斯和于直互相注视一眼。

于直先开口:“莫北,市一的案子你别跟了。没好处。”

徐斯点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何必去螳臂挡车?自己找不痛快。”

莫北扯一扯唇角:“如果我偏要当这只螳螂呢?”

徐斯正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找你们了?”

于直说:“没,我们就听到一说。人国外资本家想要来送钱,谁断这条财路,谁不是找抽?”

莫北抱胸,“嗯”了一声,讲:“你们就当我皮痒了。”

莫向晚最近的工作安排得都比较顺,莫非上学以后,她工作时的心思反而集中,不用老担心儿子在家里闯出什么祸来。

她给莫非报了他们学校的晚自习,有老师给带着做作业和补课,在天光亮的时候还能有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

那两次莫北的指责,实在打到她的痛处。为了莫非减少应酬,她可以办到,可为莫非创造更好活动空间,这就难办。

她同小葛老师提过意见,小葛老师面有难色,讲:“学校的规章制度,我们真不太好提。如果家长有这个意愿的话——”小葛老师支支唔唔就不说了。

莫向晚自然明白,作为职场中人,能够理解小葛老师的难处,她先和于雷的父母商议,是不是打电话给校长,希望他们在业余时间开放操场给同学们活动。

没想到她这个提议,受到了许多家长的赞同,他们都情愿孩子在学校里运动,而不是放学在外头闲荡。这样一来,气势就壮了好多,莫向晚作为学生家长代表,给校长致电,十分中肯地提出意见。

这间小学的校长还算能够接受意见,于是放学后操场开放时间延长,不过他提出了晚自习班收点心费,因为学校还想给同学们供应牛奶和点心,价格当然较市价为高。

但是再高,莫向晚也是付了。现在的机构处处讲究经济效益,总能立出各项名目来收费。莫向晚算一算账,很阿Q地想,总是要付老师一些加班费的,也就不多计较了。

而且这样一来,她还有时间去念夜校。

莫向晚在莫非上学之后,她也开始报读大学自考班。书本她是丢了好多年的,再拣起来,格外费力气。因此她能不缺课则不缺课,全部作业都做得认认真真,是班里最刻苦的一个大龄学生。

她的《市场营销学》的老师正是师大市场经济研究中心里任职的冯研究员,她在课余兼职教一教自学考的课程,遇到的学生泰半是混文凭的,因此莫向晚此类真正刻苦用功的学生,她会记得牢,也愿意多给予一些信息和帮助。

这天她就提醒莫向晚:“晚上六点在师大的正辉堂有个案例研讨会,讲中国企业品牌价值评估之现状的,有空来听听,我借你一张学生证。”

莫向晚看一看手表,听完课正好去学校接莫非回家。她很感谢冯研究员,冯研究员笑着说:“似你这样拼命念,到三十岁足以去考MBA了。”

莫向晚微哂:“还是觉得时间不够,以前荒废太多了。”还小心翼翼问,“我行吗?”

冯研究员鼓励她说:“没事儿,朝闻道夕死足矣。到时候我介绍几个好的老师给你补课,用个一两年准备,我相信你能办的到。我们学校和欧洲的商学院有合作,考来我们这里很不错的,学费还比复旦同济的节省,反而实惠。”

莫向晚问需要多少钱,冯研究员报了一个数,让她在心里算了算,决定把考MBA的日程推后,在莫非念大学之前,恐怕她没有这个时间和金钱。

但她依旧衷心地说“谢谢”,再说“会仔细考虑的”。

这座城市在九月还留着烈夏的阳光,多数人找地方避暑。

莫向晚这天没有课,但是还是坐在师大的老图书馆里自习。她很安静地蜗居一角,她不是这里的正规生,是要守规矩的,还要低调。

她来上课一般不穿职业装,也不戴眼镜了,身上着一件白衬衫加一条牛仔裤,背一个从七浦路淘来的帆布包,把头发宽宽松松扎在脑袋后面,扎辫子的不过一条黑色橡皮筋。

还是有男生来到这样不起眼的角落向她搭讪。

别人问她:“有没有空参加晚上的开学舞会?”

莫向晚不得不应付,她认得眼前的男生,上个学期他来同她打过好几次招呼,那时还满脸稚气,今次见到人长高大不少,浓眉大眼的,能让莫向晚幻想到念大学时莫非的模样。

对付这种男生,她上学期的做法是摇头回避,不多说话。可过了暑假两个月,男生死心不改,这样问题严重。她就这一回就实话实说了:“你搞错了,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男生大大方方坐到她的身边:“我知道,没有一个系有你这样的女学生。”男生用几分情动的幼稚得意揭露,“你是自考班的。”

莫向晚听了想,现在的孩子都是克格勃。

男生还在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向晚只好无奈笑着再说:“我虚岁二十八了,小弟弟。”

这个小弟弟“啊”了一声,是没有想到的,火烧了屁股一样“腾”一下站起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还是莫向晚给他解围:“所以你们的舞会是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去是不大合适的,是不是?”

小弟弟憋着话讲不出来,遭受意外太大,只好道声“再会”扭头就跑,可能是被吓到了。

莫向晚摇摇头,收拾好课本,拿着冯研究员给她的学生证,启程去正辉堂。

莫向晚走进正辉堂时,研讨会已经开始了。有个人站在讲台上说案例。演讲的人既不是师大的老师,也不是研究所的研究员。

她走进去,两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正窃窃私语:“政法大学毕业的执照律师到底两样,台风这么好,人又帅,比那搞经济运动的苏北老头强多了。”

“你别刻薄,周教授今朝感冒才让辩论嘉宾替的。不过人真是好帅啊!都说政法学院里雄性动物平均海拔没过170,原来是讹我们呢!”

莫向晚在最末一排找了一个位子坐好,听站在演讲台后的莫北侃侃而谈。

九月夏夜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束阳光打进大礼堂,他站的那一侧正在阳光之下。阳光模糊他的脸,莫向晚就当作他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在讲一个中国本土企业,通过品牌价值评估,最后出售股权的案例。

案例的资料翔实,他也是熟知各类经济掌故的,完完全全脱稿口述。时不时在关键之处停顿,微笑地望住下面,每个人都认为他的目光扫到了自己,这样温和又礼数周全。他的注视可以令学生们思考,他们可在此间隙记录下案例重点。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莫北,或说,Mace。如此挥洒自如,稳健持重。

末了莫北做陈词说:“许多人认为,做品牌的至高境界在于卖掉它。或许对于企业主来说这是一种解脱,甚至是全新的职业生涯的开始。但请记住,获利是你们付出智力和体力的一部分,并非全部。高于此境的,还有品牌责任心。”

因为已经到了讨论时间,有学生乘机提问:“您是学法律的,怎么会有这样感性的结论?”

莫向晚等着莫北回答这个问题。

莫北微微一笑:“感性是个可爱的词汇,和‘法律’并不冲突。在座各位未来营销人,当你们把营销大师菲利普·科特勒奉为毕生偶像,请记住他的名言——‘伟大的品牌能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共鸣’。一切伟大的品牌都建立在消费者的感性认识之上,其次,才是价值本身。我只是用我的法律思维,相信你们偶像的结论。”

有人鼓掌,莫北把手抚在胸口,颔首表示感谢。

莫向晚反应过来之时,她亦在鼓掌。

莫北百无聊赖地坐到一边的嘉宾席位上,下面的学生热烈鼓掌,组织研讨会的季副教授在掌声中朝他使眼色。

季副教授的喉咙遭到感冒的破坏,零时需要找一个人代替他讲述冗长案例。莫北是被大学老师推荐来做案例法律咨询这一块研讨的,组织者以为律师能言善道,让他去抱佛脚。

莫北一看案例,就想冷笑。

现今虚拟经济大行其道,玩转股权成立投资公司,比苦心经营实体经济获利更多。他们要说国际金融体系下的中国企业如果把牌子打响卖价提更高。

白手起家永远是辛苦,朝夕间赚一个盆满钵满才是王道。莫北心念一转就做了一个演讲的转折。

季副教授同他并不相熟,只道他是朋友的得意门生,专攻国际经济法方向的行家,既有专业背景又是能言善辩,应该不会出大篓子。可谁能想到他在第一时刻就拆了台脚,急得副教授干瞪眼。

偏偏现在的学生又叛逆又愤青,对异化思想更感兴趣,被莫北把性子吊了起来,其后提问之犀利可比《南方周末》的社论,可怜季副教授沙哑着喉咙震不了场子,还得莫北代为发声。

莫北在之后的议程已发觉先前自己一不留神做了违规的出头鸟,后头总算及时醒悟收敛,给足副教授面子,对学生有问必答,句句都在原定议题范畴内,没有冷场。

但也无趣。莫向晚记录了几笔,就不再做笔记了。

前面的女生也在可惜:“开始说的好好的,怎么口径一会儿又统一了?”

“政法学院的师兄从令狐冲变成劳得诺。”

“没劲。”

莫向晚看住坐在一边勾着腿面对学生微笑的莫北,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此地,还能在面上做的煞有介事,和季副教授一个眼神就能充分交流,并代替发言,她就觉得好笑至极,心想,他可真能装。

莫北在台上实在无聊,早就分神看暇眼。他以为他看错了,不露声色再度确认,自己戴着眼镜提升到2.0的视力没有产生幻觉。

莫向晚穿的像个女学生,坐在人群后面,时而仔细听讲,时而认真做笔记。不过也没有维持多久,她开始伸伸腿,看手表了。

她还要回去做莫非的称职母亲,不应当在越来越无聊的会议里浪费时光。

莫北代她着急这个研讨会该快些结束。不过她不迂腐,偷偷收拾了课本,要加入陆续溜走的学生大队。

鬼使神差,抑或莫北早有此心,他对住身边的冯研究员耳语:“晚上还有个饭局,实在得赶着去了。”

冯研究员早看出莫北心不在焉,又同己方意见不合,巴不得他早走。

这样一来,他也从侧边下了舞台,有学生围过来要他的联系方式,说以后要向前辈多多指教。他讲“不敢当”,留的是单位的电话,又说“随时欢迎同学们来做法律咨询”。那样不需要他亲自答复。

莫向晚背好书包,走出大礼堂,天已经擦黑了。她看看表,此地到达莫非的学校大约有一个小时,正好是莫非八点下晚自习。

她便加快脚步。

可是有人拦住她,黑暗里,她一下没认出来人。那人说:“我还是想邀你参加我们的舞会。二十八岁还没有到三十,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你不要把自己想的这么老。”

莫向晚先一惊后失笑,何至于姐弟恋如此流行?眼前的少年才是风华正茂,一身青春,有执拗的脾气和相当执着的眼神。

她笑说:“小弟弟,别开玩笑了。谢谢你的邀请,我真的没有空。”

少年说:“你在害怕。”

莫向晚从礼貌的笑容变作要失笑:“我怕什么?”

“你为什么不敢爱?”

有人代替她回答了。

“她要去接儿子放学了。”

少年猛地一退,惊诧万分,叫:“什么?”

莫北可不管他,从车窗口探头,管自问莫向晚:“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可以早些接到非非。”

这正是莫向晚所急需要的,她能急己所急,不计前嫌,所以就点一点头,要上莫北的车。不过想起此间还有一位深情少年,就转头讲:“小弟弟,我还是要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真的不适合参加你们年轻人的节目,希望你玩得愉快。”

莫北想吹一声口哨,可莫向晚坐在身边,到底没敢吹出来。但他可以用毫无同情心的眼光看着少年的懵懂情感被击破,然后把车开一个飞快。

这天的高架意外通畅,莫向晚又看手表。

莫北说:“你放心,三刻钟内可以接到非非。”

听到他提到非非,就让莫向晚本能地挺一挺腰背。这是一个防备的动作,莫北注意到了,但也当没有看到。他讲:“非非看到你提早接到他,一定高兴。”

莫向晚很不想同他谈莫非,但这时的他是好意,还用车送她。她心思一转,干脆当学生,转移话题问他:“当一个企业经营不下去,是否依旧需要维持民族企业的品牌责任感?”

这算不算是挑衅?

适才有学生问过类似的问题,有专家作答,专家答的是“这是一种‘卖身求存’,从企业所处的环境实际分析,卖掉未尝不是一种好选择。”

莫北答她:“好与不好,看卖掉的方式是不是合理合法,是不是对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有利。”

“那么你并不是全力反对此举?”

“我只是反对做品牌卖品牌的谬论。打一个比方,你生下非非,但是后来把他卖掉——”

莫向晚几乎立刻动气:“我当然不会这样做。”

莫北偷眼望一望她。她的面孔气鼓鼓,五分娇憨五分霸道,心潮在起伏,连马尾辫子都晃了一晃。他看一眼,又看一眼,还要避免让她发现,这太辛苦。他也转移话题:“你在师大念书?”

他看到她斜挎的帆布包,应该是当作书包用的。

莫向晚也能及时调整状态,答:“是的。”

车子下了高架,迎面遇见红灯。莫北在明灭闪烁的路灯中想,这个女人精力充沛,活力惊人,可以算是百折不挠。

他是不好比的。

莫向晚还有几分存在心底的好奇,没有忍住,问莫北:“你既然同别人话不投机,又何必参加这样的活动?”

莫北想,是啊,他又何必?总不能婉拒别人的盛情,是他的至大缺点。他说:“人情关系的事情,你当我赚外快好了。”

“你可真闲。”

莫北不理她的悠然冷笑,说:“好了,叉头司机完成任务,小朋友刚刚下课。”

莫向晚往外一看,果然,教室里有同学起立向老师鞠躬道别,她从车里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三楼一间教室里,靠窗坐的莫非正火速整理小书包。

这种感觉是温暖的,她的心也柔和,面对莫北也就柔和了,道:“谢谢你。”

莫北早已习惯她的不冷不热反复无常,在她温和时候,他就知道是能讲一两句“真闲话”的。

“你这样打扮挺好,让别人会想不到莫非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妈妈。”

莫向晚可不理他,因为心里并不讨厌了。

是的,是不讨厌。这样的话在她的耳朵里生不了刺,或许是安全感已滋生。

莫非跑出了校门,莫向晚走出车门,她步子一顿,刚才在想什么?恍惚片刻,莫非已经过来抓牢她的手,摇撼:“妈妈,你怎么和四眼叔叔一道来了?”

这样一摇,莫向晚把刚才的念头拼命忘却。

莫北也下了车,对住莫非叹气:“叫莫叔叔。”

莫非歪歪头,讲:“你戴眼镜了。”

莫北就说:“你妈妈平时也戴眼镜,你怎么不叫四眼妈妈?”

莫向晚又气又好笑,不过不响,自有莫非对付他。果然莫非说:“妈妈是美女妈妈,叫四眼妈妈不绅士。叔叔是男人,男人气量大,随便叫叫没问题的。”

那也真就没有问题了,这个小朋友一心护牢母亲,莫北存心试探宣告失败,他邀请母子两人再度上了他的车。

莫非这天数学测验得了个一百分,但是也有忧虑,他把头靠在莫向晚胸口说:“妈妈,明天要考语文了,葛老师说要开始考作文了,作文题目叫《我的一家》,要介绍爸爸妈妈。”

驾驶座的莫北听了,微微侧头,被莫向晚注意到。她抚一抚莫非的额头,说:“你就写妈妈好了。”

莫非面有难色,着实忧愁,憋着嘴沉思半天,才问:“妈妈,我可以不可以假装四眼叔叔是我爸爸?这样作文就可以写的好看了。”

说完希冀地看住母亲,他的大眼睛里的渴望一览无遗,是这么多年莫向晚都未曾见过的,仿佛是被打开了锁链的大宅门,忽地把隐藏的风光倾泻。

孩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莫向晚惊得立刻就低吼:“不可以。”

莫北闻言转头望她。这又是另一副神态,他的目光沉沉,看不出究竟,只是望牢她,也许想要看她的究竟。

莫向晚咳嗽两声,也觉失态,补充道:“这样是不礼貌的,怎么可以随便写人家呢?你们的老师也希望你们写一些身边的真实事情的吧?”

莫非还是憋着嘴,显然不乐意。莫北开口说:“没关系,作文也要做适当的美化,就像画画一样。”

“老师不会给刻意虚构的文章好分数。”

“所有的作文都是起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莫向晚咬下嘴唇,愤然了,盯牢莫北。莫北头都没有回,还问她一句:“莫非妈妈,你说是不是?”

这原本是她的惯用语,什么时候竟然被他学了去,还带着七分诚恳三分轻佻地说出来。

她身边的莫非看看四眼叔叔又看看母亲,小脸上满是为难。他低头对手指头,心想是闯祸了,让妈妈和四眼叔叔形同吵架。妈妈从不跟人吵架,四眼叔叔也没跟人吵过架。这样做不大好,莫非在忏悔。

终还是莫北妥协下来,他把莫家母子送到他们家门口,对莫非说:“还是听你妈妈的,小朋友做人要诚实。”

抬起头来,还问莫向晚一句:“是不是?”

莫向晚烦乱地把莫非推进房间里头去,对住莫北没有答他的疑问句,而是客套拉开距离讲:“天晚了,又麻烦你一次。”

莫北摇摇手,开了门同她说“再会”,再关上门。

莫向晚才虚脱地关牢自家的大门。她就知道,同这莫北打交道,真是片刻不可掉以轻心。他简直够资格当连环杀手。

她换了鞋子,才发现莫非还托腮坐在饭桌前发愣。莫向晚敲敲桌子,儿子回过神对她说:“妈妈,你可不可以让四眼叔叔当你的男朋友啊?”

马上被莫向晚喝止:“又瞎七八搭想什么?”

莫非叹气垂头:“妈妈,我帮你挑了很久了。你不要像大妈妈的女儿晴晴姐姐一样,大妈妈讲她挑男朋友挑来挑去的,这样是嫁不出去的,以后没有人帮忙做家务的。”

他说这样的话,还学崔妈妈盯着女儿找男朋友时说话的那副神态,可又把莫向晚给逗乐了。她边半推半抱莫非进卫生间,边讲:“你这小鬼头,妈妈又不是晴晴姐姐。”

莫非乖乖捧牢小睡衣准备洗澡,在莫向晚放水间隙,又多嘴说:“妈妈,大妈妈说要帮晴晴姐姐报名《相约星期六》。”

他这样一说,莫向晚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想,以后可不能让孩子多看什么情感类节目,还是看《欢乐蹦蹦跳》比较安全。

她在莫非脸上亲一亲,讲:“好啦,你别学大妈妈瞎操心了。你就是妈妈的小男朋友,妈妈不要其他的男朋友。”

莫非脱了衣服泡进浴缸,对门外的莫向晚讲:“可是我还不会洗衣服哎!”

莫向晚说:“等你十几岁就会洗衣服了。”

莫非想的是,这可不行,还是明朝问问四眼叔叔会不会洗衣服。

安置了莫非入睡之后,莫向晚也洗了澡,又把衣服洗了,还为次日早餐做准备,在电饭煲内熬了白木耳。这样一忙,又是腰酸背痛,还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凄惶。

这路道艰难,她有了莫非就可以捱,可是,莫非想要爸爸了。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是希望有坚实的比母亲更为牢靠的依靠的。

她并非万能,更非无敌,也有不可为的地方,她一直都明白,只是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弥补到。不曾想到这条缺憾如此明晰。

莫向晚把眼一闭,不想其他,先做一个面膜,抵死要在次日上班时光鲜照人。

但是次日竟发生了更令她头痛的事情。

莫向晚早晨九点到公司,一进办公区就听见宋谦正心急火燎对邹南吼:“这桩合同你们是怎么跟的?梅范范的经纪人发了EMAIL给各报社,十点钟要开发布会。”

邹南急得眼泪直流,她说:“当时签的急,我们也不知道——”又被宋谦劈头一阵骂。

莫向晚走进办公室一听就知道出事了,邹南还是相当维护她,只捱骂不吭声。她发声说:“梅范范合同我紧急跟的,正本法务过过目,附件还没签。她要开发布会做什么?”

宋谦气得青筋凸起,甩掉手里的簿子,说:“做什么?她声称签了不平等条约,片酬低,档期紧,让她错过拍文艺片的机会,她要解约。”

莫向晚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小时前。要不是我的记者朋友通风报讯,我们都要蒙在鼓里。”他又拿起甩掉的簿子,“我给她接了三个秀,一个是国际大牌,这下怎么办?她把我们都给耍了。”

莫向晚就手打电话给许淮敏,许淮敏也在叫:“我就说合同有问题的,附件都没搞好就签了,上头只有报酬和年限,对她的演出、广告约根本没有列细。”

这时又有电话进来,邹南接起来,隔着老远就听见电话里有人吼,邹南怯怯把话筒递给莫向晚:“是剧组那边的。”

宋谦摊手:“这记好玩了,我们因为梅范范把人广告商、4A、大导演都给得罪了。”

莫向晚接过电话,头一句话是:“郑导,您别生气,听我讲——”

那头拍历史剧的大导演脾气也大得很,根本不听她的话,京骂一开,没完没了,把莫向晚祖宗十八代骂一个遍。为今之计,她也只能随他。那头发泄完毕,把电话狠狠一挂。

这是一个错乱至极的清晨,四方电话不断,指责谩骂猜测一桩桩来,整个办公室内的全部人都在低声下气做解释,全为一个梅范范。

莫向晚尚不能整理出一个头绪出来,于正到达事故现场,把处理事务的工作分配命令发下来:“艺管部跟进剧组那边,给我妥善解决方案,企划部与客服部同4A再去谈,张彬和我亲自去一趟劳动局。”

莫向晚震惊到无以复加,这桩事竟要劳动于正亲自去劳动局,等同闹上了官非。

宋谦说:“梅范范说我们的合同违反劳动法,要找有关部门核定。”

莫向晚几番深呼吸才镇定,梅范范最近的全部通告及电视剧拍摄工作均由她手安排,不可讲公司的安排多合理,但因王导打过招呼,又是要上大片的新人,总比其他艺人要好不少。哪里会有这样大的劳动纠纷?

她不自禁问宋谦:“何至于此?”

宋谦恶狠狠讲:“****难养。”

话到极致,非常难听,莫向晚听着都刺耳。她不管宋谦,先回自己格子间,把梅范范的日程全部拿出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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