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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眉瞧着他笑道:大少,你又觉着诧异么?这有什么可怪?都是你那好朋友过二爷过明堂对我说的。就连吴先生今天在家里请客,我也是从他口里探得。”式欧不由纳闷道:“他说的。他怎能……”如眉格格笑道:“我的傻大少,你别抱怨过二爷。难道他还把你们好朋友间的机秘大事,对我来胡说?你还不知道过二爷的老脾气,他能改了那得了便宜卖乖的毛病,就快发大财了。听我从头告诉你,从那夜你们走后,到第二天,你一直没去。我想凭你这样老成厚实的人,绝不会说了不算,这里边大约是出了毛病。到第三天我给你医院去电话,医院里回说没有张姓的人,我更觉着奇怪了。正自己纳闷,到晚上过明堂同着一个生朋友,吃得醉醺醺的来了。他本是我妹妹如烟的熟客躺在屋里,抽大烟,吃水果的闹了一阵,还似个醉猫似的,满嘴喷痰吐沫。后来忽然谈到你,他就对如烟说,你告诉你姐姐,不必惦记那张大少了。你姐姐枉精明了,这次竟错认了人,那张大少不是咱天津盐商张宅的张八少爷。人家是久住北京的南方人,如今只于在医院作个治病的大夫。家中虽也有钱,可比张八差得远哩。而且这事经黄瑞轩批了个通透,人家也明白你姐姐错认了人。并且没安好心,不敢再承情,绝不再来。你叫你姐姐死了这条心吧。就是到医院去找人家,也是白碰一鼻子灰。他走后,如烟把这些话告诉我,我初听还不明白。后来细想了想,才琢磨出这件事竟是黄瑞轩卖弄鬼聪明,把事儿看邪了,对你一混加批讲,因此寒了你的心。论起那张八少爷,也是个常在外面玩闹的人。我虽不常见,总计也见过这么七八十来次,怎会认错了人?虽然像他,可是像他前几年的样子。如今他吃上大烟,又黑又瘦。哪有你这样神气?黄瑞轩这样嚼说,岂不把人冤死了。因此我更急要见你一面,明明我的曲枉。不想连着给你向医院去了两次电话,那边仍然还是说没有你这个人。才明白你们都把我看成吃人的老虎加紧防堵的没有一些缝儿了。我更生了气,不论如何要见着你好明明心。预备在一两天里,拚出整日的工夫,到医院左近去等你出门。不想天凑人愿,今天午后四点多钟,过明堂又自己到我们那里去吃大烟,直吃到五六点钟。如烟见到了吃饭的时候,就要给他预备晚饭,明堂不叫预备,说晚上七点有个饭局。如烟问他在哪里,明堂说今天老吴在家里请客。热闹着呢,有什么马太太,祁姨太太,连那天来的那位张大少也在座。据老吴面约的时候,说这一席还有什么猫儿溺,这席酒也算是皮条酒,大约还有新鲜事儿呢。我恰在窗外听见,知道你也要到老吴家赴宴。想了半天,才憋出一条妙计来。想着你六点钟必在医院,就先跑到这里订了座位。向医院给你打电话,恰好接电话的不是以前的人了。我就告诉他吴先生在这里请客,请张大夫说话。那人问我是谁,仓卒无法可说,只得自称是女招待。又请他把张大夫请来,吴先生自己接谈,他才毫不疑惑的去叫你。等你来了,我怕你知道是我还不肯来,只好仍旧冒充女招待。你也含含糊糊地并没听清,就上了我的当。如今我的话全说明白了,你也不致再纳闷了。”说到这里,忽然正颜厉色的站起,用手向自己一指道:“我把你请到这里,也不过只为明明我的心。说了这些话也已够了,其余没说的,请你张大少自己去想。我自己心里就是包着一团火,可也不能向你张大少死拉活扯。一来我虽然下贱,也得给自己留点脸面。二来那样倒叫你起了疑心,更像我拿你当定张八少爷,拚命再图谋你的钱财了。再说黄瑞轩是你的好朋友,他劝你也是为你。我怎能给你们掰生?更不能叫你听我一个妓女的话,把好朋友的话忘了。如今我该说的既都说了,你不是还有吴宅的约会麻?您就请吧,别为我误了正事。”说完仿佛就执行主人之礼,便要如仪送客。

式欧被她一局话,说得天旋地转,越想越对不住她。又念她说了这些话,最可注意的便是她表明久已认识张八少爷,并非对自己错认的话。而且再退一步想,即使她以先对自己错认,明堂既然对她说明一切,她就决爽然自失,对我完全绝望。怎又还这样不肯忘情,还向我追求着?看来黄瑞轩评断之言,未免太过。便是一时无法判断哪一方面的真伪曲直。只就表面上说,她本是个大红大紫的姑娘,素日不少达官富人,去向她献殷勤。她要倾人害人,本来俯拾即是,何必单单注意于我?再说即使诚心害我,而我之是否肯于受害,还有我的自由呢。又何必这样过事张皇?辜负她一片殷殷之意。想着便觉十分对她抱歉,再见她说完话毫无留意,竟鞠躬送客的断决起来。式欧便是满心要走,此刻在面子上也绝不能扬长一走了。只得搭讪着不动,安然稳坐的向她分辩道:“小姐不要这样说,这些日实为因为事忙,才失了信。不要听明堂乱说,他喝醉了顺嘴一溜,什么谣言都造得出来。至于说瑞轩破坏,更不是事实。他还常约我去瞧你呢。总而言之,请你原谅我就是了。”

如眉瞧着他半晌,才哦哦的两声,微微叹道:“我才知道没替你相错了面,果然你真是个忠厚人。黄过二人的破坏咱们,本是千真万确。你怎样也不能分辩。不过像你这样隐恶扬善,把错儿都自行担当,真也难得。论起来,黄二爷过二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难道你还怕替他们得罪个姑娘儿不成?只为你不肯叫朋友落不是罢了。只这一节我就服了你。”式欧连忙逊谢不遑。如眉凝着眉儿想了一想道。“你既是和吴先生约下,还是早去为妙。没的为我误了事,更叫他们有得说。”式欧道:“不忙不忙。老吴不是外人,很熟的朋友。就是不去,也没有什么可说。”如眉道:“什么话呢。我可不担这个,你现在只管去。要是对我过意不去,隔个三月两月去瞧瞧我也就是了。”

式欧当时被她用情面拘住,觉得她对自己如此意思深长,自己若在这匆匆一谈未得结果之际,即便抛她辞去,未免太不近情。但若流连不走,又恐失了老吴之约,得罪朋友,因而倒踌躇不定起来。如眉见他这样,明知就里,也不再多话,暗自把桌上的铃儿一按,立刻便有个侍役进来。如眉吩咐道:“告诉这位张先生的车夫点灯,张先生这就下去。”那侍役应了一声。式欧明知如眉故意逐客,不叫自己再坐下去。但若在阅历稍深的人,原可把侍役挥之使去,说明自己要稍坐再走。然而式欧究竟是经历太浅,面皮尚薄,竟自没法应付。只忸怩着道:“不必不必。我原是雇街上散车来的,门外哪有我的车子?”如眉听着似乎毫不介意他的说话,仍向侍役道:“那么就现给张先生雇一辆车子好了。”说着又向式欧道:“您请吧,我不送了。”式欧因同着眼前的侍役,没法再迟留不走,只得向如眉点首告别。如眉也只含笑相送。

式欧迷迷惘惘的出了这个饭庄的门,由侍役指挥着上了洋车,就向老吴家中走去。细味如眉的一番话儿,自觉有些辜负美人盛意。又思量当初黄过二人相劝之言,虽然出自善意,然而总不免神经过敏,故事张皇,确乎末可尽信。再想到方才自己出来,把如眉冷清清地抛在饭店里,倒真寂寞了她。她本是繁华中人,今朝受此冷淡,完全是为了我。我倒另到别处去趁热闹,真有些不近情理。式欧这样想来,几乎转念要负了老吴之约,回去陪如眉一饭。但又想到业已走出这些道儿,匆匆返回也没意思。便仍向老吴家去。哪知式欧若果然把持不定,回到饭庄去见如眉,倒可明白了如眉的秘幕。因为如眉本来不是特约式欧来谈心曲,却是顺便玩弄他一下。当时式欧出了饭庄就从那屋子的隔壁,过来一个衣服华丽而貌妖狡的青年,来和如眉同饮取乐。并且拿着式欧当话柄儿取笑呢。

如今抛过式欧不谈,再说柳如眉的细底。这柳如眉原是个北平大家的婢女,因为同情人私逃到了天津,就被卖到娼窑里。她初进娼门,本来不愿。后来渐熏陶渐染,习于性成,也就乐此不疲起来。便拿起精神,很抓住些冤大头。不到一年工夫,就积攒三四千元的体己。把去转敬老鸨,因而恢复了自由之身。又独自混了二年,声名更震,手底更加富裕。恰值一家班子,因亏累而齐帐收市。柜上的几个雏妓,自然也当积货般的清理,贱价拍卖。如眉用很少的价钱,买得个最俊秀的,修理了一番。对外只称是自己的胞妹,排着起名叫作如烟,也就悬牌应徵。说来也怪,如烟在以前那家班子里,永远也未受过客人赏识,及至一入如眉幈幪之下,人们以为名妓之妹,当然不同凡人,都跟着胡捧起来。如眉自己本自红得可观,再加上如烟相助,一双姊妹花,倏地变成章台魁首。钱也不知赚了若千。那如眉却把名妓习气学得应有尽有。什么抛张热李,挹彼注兹,以及拚伶押兔,无不应时小卖,一概俱全。但是她既学了这些恶习,自不免也要用金钱买乐。她因见旁的妓女,多因胡调而致亏累,就凛然自警,别定方针。先把积蓄的四五万金,都送入银行。当作长期存款,决计不能动用分文,以作将来生活的预备。如此一来,根本已定,再谋及时行乐。便是定下个低销政策,永远两只手抓住两个恩客,必要选定一个是极有财的,一个是极有貌的。一方面竭力去奉承这有钱的恩客,骗得钱来,再把去供给这有貌的恩客,叫他来奉承自己。这样一截长补短,于自己毫无损失,乐在其中矣。如此真足补古人东食西宿的缺憾,而且博兼蓄并收的盛名。她又手段高妙,凡有猎艳落网的人,绝对难逃公道。虽然荡尽金钱,还得感激她的情义。更加偶然高兴,还许拿出些小款去周济客人中的困乏者,便又得了个疏财好义之名。走马章台的人,都把她看作天上神仙,更没人知她是大奸大恶。不料天下事物都有互制克制之道,她终久没逃了这个公例。竟遇见个五百年风流孽冤,这个人姓朱,名叫上四。原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子,不过性喜修饰,又学得一手的好丝弦,素无正业,就把寻花问柳当了营生,窃玉偷香成了习惯,不知怎的和如眉成了相识。起初如眉也不过以众人遇之,很平常的把他归入有貌无财的编册里,随时给他些小小的便宜。不想相交了不过三两个月,朱上四不知用了些什么工夫,渐渐地把如眉迷恋住了。如眉觉得不可一夕无此君,离了他便自饮食无味,起卧不安。最先朱上四对于如眉原是十分小意殷勤,以后见如眉业已离他不得,就用起那擒纵离合之术,把如眉收拾得伏伏贴贴。任意地把白花花的洋钱供他花用,还以为挹彼注兹,于己无损。无奈如眉的竹杠收入有限,朱上四的欲壑无穷。柳如眉为笼络朱上四耗费太重,流水账上的出入渐渐不能相抵。只可忍疼的陆续挪用银行存款,实在已花到肉里钱了。如眉有时不免心疼,就劝朱上四稍为俭省一些。那朱上四既抱着一株摇钱树,岂肯住手不摇,却望着钱在树上放光的道理?自然不肯听从。如眉也看出他是有挟而求,并非真相爱好。气极之下,竟由口角而致反目。那朱上四真是手段高强,并不和如眉争辩,只冷笑了几声,扬长而去。如眉此际原算去了附骨之疽,正好趁此力断葛藤,图得清静。岂知朱上四一连五六天没有见面,如眉虽然照样吃饭穿衣,好像已毫无生趣。这种青楼妓女,用情自然永远不轨于正,可是有时到了情不自禁之时,倒能做出平常女人所不能做的事。

如眉因绝了朱上四,当时也料到热辣辣的难于分解。但是忍疼一时,过后自可渐渐淡忘,随意另觅新欢。谁知朱上四这一走可非比寻常。如眉要抛下他不想竟是不能,越想他心里越窄。又后悔不该那样激烈对他,如今没法转圈,更自怨自艾起来。末后生了拙见,居然觅死一次。虽然被救重生,可把班子的老板吓坏了。想叫如眉姊妹迁移,以免自家被累。无奈又舍不得每月从她姊妹俩身上所得的利益,因此只得从别途着手。就寻着朱上四的朋友,商量从中转圈,仍叫如眉和朱上四重圆破镜。那朱上四已听得如眉寻死的消息,明知是为了自己,便趁此更高抬身价向调解人说:“如眉若仍像以前那样啬刻,绝没商量的余地。若真心要重归于好,就该特别大方。又提了个首要条件,是除饮食服用完全由如眉供给外,每天还要十块现洋的临时手续费。哪一天不如约付给,还是各自东西。另外又一个附带条件,是如眉的一切客人,除茶客免于检验外,其余凡是如眉有意留住夜厢的,都须经朱上四过目,取得同意,再定去留。”那班中老板已看出如眉的心意,就把朱上四的话对如眉转述。如眉明知条件太苛,难于长久应付。无奈自己似乎已证实了离了朱上四不能生活,再向开处一想,万一自己折磨死了,抛下钱财也是无用。不如且寻个眼前痛快,后事再说再议,就咬着牙应允。于是朱上四才又翩然飞回,可是如眉从此负担奇重。她相与朱上四,恰和那些冤大头整年的包着妓女的销耗相同。那些人既稚循着公例而倾家败产,柳如眉又岂能不大倒其霉?而且朱上四除条件以内的定项以外,还有许多额外需索。赌钱输了要如眉还债,吃鸦片被官厅提了去,要如眉备缴罚款去赎。可怜如眉除了每天有限时间受他的承奉以外,其余都是替他去钻钱孔,真是苦不胜言。又鉴于上次反目后的失败和痛苦再不敢和他争持,只能有求必应。任心中万般委曲,对面还要满面春风。这样为时不久,如眉的积蓄业已耗出多半。如眉只有朱上四一节,是病入膏肓无法解救。自己早认了命,至于对于其他事物,依旧心计甚深。因见资产坐耗,不能节流,惟有设法开源,以资调剂。恨不得立刻抓住个超伦绝群的冤大头,狠狠地敌个山高水深的竹杠,藉以补充。偏偏遇合不佳,天寒水浅,鱼不上网。正在日日焦急,不想竟遇上式欧同着黄过等人去闲逛。她明是认错了人,把式欧认作了当地首户的阔少张八。

那张八是有名的挥金如土,曾在半年里,在一个南方歌妓身上挥霍了十几万,是曾经震动北里的人物。当地一切妓女们,都以耳代目地把他当做了财神,仿佛谁要接着张八这户客人,就似掘得了金矿,触手都是黄金,可以预取预携。哪知张八也不过只是普通财主,家产虽比常人多些,也只由于先人刻薄成家而致。并非有什么铜山金穴,可以永远花不完。所以张八几次挥霍以后,虽已声名昭着,成为花界里人人想望的财神偶像,而实际张八已经是日渐困窘,只是支着空架子,旁人还测不透底细罢了。他本人已接受了父兄的劝告,离开粉黛之丛,迁入烟霞之窟。终日一枪在手,万念皆空,轻易不大出门。虽然人已报废,然而家业竟得以幸全。这也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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