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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的鬼屋经历(2)

这个年轻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我一跳。他矫健地把皮帽向铜钟扔过去,铜钟发出了洪亮然而不太悦耳的声音。别的几个钟上则依照悬挂的地点刻有房间名子,如“双人房”“寄存处”“画室”等。按照B少爷的钟的指示,我们来到了他的房间,发现这儿居然是条件很差的三等房。看着这间在阁楼下面的三角形小房间,我猜测B少爷身材不高,不然他要如何在角落的壁炉旁窝着取暖呢?角落中露出的烟囱跟金字塔形楼梯有些像,这个高度肯定让小矮人很满意。房中一面墙的壁纸剥落了,还有干掉的灰泥块粘在上面,差不多挡住了整扇门。B少爷好像觉得有必要扯下壁纸。至于B少爷何以要做这种让自己出丑的蠢事,客栈老板跟艾奇都一无所知。

楼上除了还有个大得望不到尽头的阁楼以外,我就没有再发现其他什么东西了。房子稍微空旷了些,适宜的高级家具摆在其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家具的老旧程度跟房子差不多,别的都是陆续购置于最近半个世纪内的。

前面提到的那个朋友有一天把一位在郡府市场做谷物生意的商人介绍给我认识,商人朋友热切地邀请我在这栋房子里住一段时间。我同意了,并且跟他说我想在这儿住六个月。

我和尚未出嫁的妹妹(请容许我介绍一下,她今年三十八岁,是个迷人、聪明而漂亮的女子)在十月中旬一起搬了进去。我们还把一位聋了的马夫、我的猎犬图克、两个女仆和一个被众人称为“怪女孩”的年轻人带了过来。我把最后那个从圣劳伦斯联合女子孤儿院来的人形容得像个灾难,像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自然有我的原因。

那年很早就进入了冬天,树叶差不多都掉光了。我们虽说是在天气湿冷的时候搬进去的,然而最让人心情抑郁的还是房子中阴郁的气氛。一看到厨房,厨娘(她虽然脑袋不太灵光,却是个亲切和善的妇人)就哭着说,一旦因为湿气太重而导致她有什么不测,我们一定要将她的银色怀表送给她的妹妹。女佣史翠一向是最会向人诉苦以博取同情的,此时则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而那个“怪女孩”,从未住过大宅邸,此时虽然一个人却很高兴,还说要把橡果播种在餐具洗涤室窗外的花园中。她想种棵橡树。

还在傍晚时分,紧随不安而来的种种自然苦难(相对于超自然体验来说)就降临到我们身上了。地下室和楼上的房间到处流窜着烟雾一般让人沮丧的消息——这里缺少烤板、那儿少了面棍(对此我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因为那些东西是什么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屋子一无所有,只有些坏掉、破烂的东西。上一批在这儿住的人定然生活得跟猪一样,他们这样的人还能算是屋主?这些苦难被大家一一诉说的时候,怪女孩始终都很兴奋且带头示范,然而太阳落山后不到四个小时,超自然体验就来了,怪女孩看到了好几只“眼睛”,发疯般地叫了起来。我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我和妹妹在住进来前就达成了默契,不告诉大家这屋里闹鬼的事。因此,艾奇在帮忙从车上卸下行李时,我没有留下让他跟这些女孩单独相处的空隙,因为他曾经见过鬼。可是,正如我刚才所说,晚上九点钟还不到,就有“好几只眼睛”从怪女孩眼前闪过(她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看到了眼睛)。十点钟时,她已经把足够腌一条大鲑鱼的醋喝光了。

我当时的感受只有诸位读者自己去体会了!就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晚上十点半左右,B少爷的钟居然响了起来,好像是被什么激怒了一样,狗儿图克也跟着狂嚎起来,它哀戚的悲鸣声回荡在整栋房子中。

我真心希望,那几个礼拜始终执着于B少爷的那种异教徒式的心境这辈子都别再出现。究竟是老鼠、蝙蝠、风或其他偶然的震动弄响了这口钟,抑或钟声响起的原因是错综复杂的,又或者这不过是一场骗局,我不知道。唯一一点我能够肯定的在于,每三天中总有两个晚上它会连续作响,要是此时B少爷在我面前,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扭断他的脖子(换而言之,把他的钟打破,找回寂静),我想用我的信念和经验,让这位年轻绅士别再这样发疯了。

不过,在发生此事前,怪女孩已经把强制性昏厥这种更高级的本领发展出来了,她就成了那种羞于让人知道的失调症的典型个案。她会在最不恰当的场合突然全身僵硬,如不理性的盖·福克斯一般。这时我就用坚定的语气跟仆人们说,我已经把B少爷的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还拿走了铜钟、撕掉了壁纸,这意味着钟声不会再响起,而且还反问他们,他们觉得那个曾经在这儿住过且在这儿死去的男孩,就他现在的鬼魂状况而言,是否有可能使出驱动桦木扫帚上天的骇人伎俩呢?要真是这样,那岂非连我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都可以想出卑劣的招数来对付那些在这儿作怪的鬼神或灵魂?突发性全身僵直状态的怪女孩听了这番话毫无反应,依旧僵直地在那儿站着,如目光浅薄的化石一样怒视我们。不过我还要再加强语气,使自己的说服力更强,而不能像是趁着这个机会对他们展现威严。

这种为难人的性格也潜伏在女佣史翠身上。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淋巴质分泌过于旺盛,抑或是有什么别的毛病,不过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会哭的人,非这位年轻女子莫属,她和蒸馏厂一样,能突然之间冒出最澄澈的巨量泪水。综合了这些性格的她就形成了一种极为坚强的韧性,她不会让眼泪落到地上,而就在她的鼻子和脸上停留着。她会轻轻摇头,用她的沉默深深困惑着我,那副可怜的样子让人迷惘,甚至较之于为了慈善募捐而极富煽动性的“可敬柯莱敦”,她的迷惑性都要超过千万倍。厨娘同样也有一套招数能使我陷入混乱。她会轻车熟路地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出,坚称她的心神因为乌斯河而耗弱,而且不断地卑微地讲述她那只银色怀表的遗愿。

而在晚上,我们每个人都感染上了恐惧和猜忌的情绪,可是这些恐惧和猜忌实际上压根就是不存在的。一个围着头巾的女人?文献记载上说,我们就像在一间完美的女修道院里住着,围着头巾的女人在这儿随处可见。诡异的声音?因为有的传闻是关于楼下的铜钟的,于是我就亲自在黑暗的大厅里静坐倾听,直到许多奇怪的声响传进我的耳朵,要不是我冲出去探寻究竟,导致全身血液活络了一些,它们的寒意大概会冻僵我的心脏。诸位可以试着在你的床上躺下,睁着眼度过一个寂静的夜晚,或是在舒服的火炉旁窝着,跟夜晚的活力一起等待黎明。你要是愿意,甚至能让任何一个房间中响起各种声响,直到相应和的声音出现在你神经系统中的每根神经为止。

我再一次重复:每个人都感染上了恐惧和猜忌的情绪,然而这些恐惧和猜忌实际上压根儿就是不存在的。房里的女人随时都准备马上昏厥(因为不断嗅盐,她们的鼻子都脱皮了),而且随时准备好出现异常状况就逃跑。两个年纪稍大的女佣,总会让怪女孩到更加危险的地方去查看,而在每次冒险回来后,怪女孩的僵直症也总会发作。史翠或厨娘要是在晚上上楼,必然就会有阵阵沉重的跺脚声从天花板上传来。并且这些声响是那么频繁,就如同有个拳击手在房子里疯狂地跑着,对他看到的每个用人都要狠狠地来上一拳。

无论做什么都注定徒劳无功。害怕也毫无意义,因为哪怕在此时亲眼看到了猫头鹰,也不知道猫头鹰在下一刻会飞往哪儿。试图发掘真相也没有用,谁若是无意中压到了钢琴键,发出什么刺耳的音阶,怪异的音调就会引起图克的狂吠。有哪个不幸的钟要是突然响起来,哪怕是让铁面无私的拉达曼斯对那些钟进行审判,残忍地把它们拆下、把它们的声音消灭也是徒劳。在烟囱底下生火,让有问题的房间和隐蔽处被猛烈的火光照亮,将火炬丢到水井里,所有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我们把仆人换了个遍,然而情况依旧如此。这批新仆人很快就逃得没了踪影,然后又找来了第三组人,结果依旧如此。管理家务的用人们原本跟我们很愉快地相处,然而最后却落得如此破碎而凄凉的境况。有一天晚上,我沮丧地跟妹妹说道:“对于让用人跟我们一起住这件事,佩蒂,我的信心没有多少了,我想放弃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了。”

妹妹虽是女子,却颇有豪侠之风,她说道:“约翰,别这样,不能放弃。约翰,不能被打败。我们总会想到办法的。”

“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我说道。

“我们都清楚得很,”妹妹说道,“约翰,不管是为了什么,我们要是不想承认失败、一直在这儿住下去,就必须依靠自己,用我们的手把这栋房子彻底接纳过来。”

“不过,仆人总不能少啊!”我答道。

“不要想有仆人照顾了。”妹妹果断地说。

跟大多数生活水平较高的人一样,我从未想过若是没有了忠心的仆役的照顾,日子应该怎么过。对于这种想法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因此听到妹妹的这句话我感觉难以想象。

“我们都明白,到了这里他们会担惊受怕,之后这种恐惧就互相传染,我们同样明白,他们的确是害怕了,也确实是互相传染了这种恐惧。”妹妹说道。

“除了巴透斯。”我用一种空洞的语气说道。

(我留下了聋马夫帮我,直到现在,因为他可能是整个英国脾气最坏的人了。)

“不错,约翰,”妹妹点着头说,“除了巴透斯。然而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巴透斯听不到任何人对他说话,除非有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他也不跟任何人交流。并且,巴透斯有吓过别人或被人吓过的经历吗?从来没有!”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每天晚上十点钟,这个聋哑车夫就准时在他马车房里的床上躺好,那里只有一桶水和一把干草杈,此外什么都没有。我要是事先没有告诉他,而在十点零一分到巴透斯那儿,就会被那桶水浇透、被那把杈子杀死。这是一条我永远牢记在心的金科玉律。对于我们频繁的骚动,巴透斯从未有过注意,并且这个沉默寡言、冷静沉着的男子,即便是看到怪女孩又变成了大理石、史翠陷入莫名的狂喜,依旧能安静地吃他的晚餐,顶多再把一颗马铃薯塞进嘴里,或是将众人遭遇的不幸当成自己再吞一个牛肉馅饼时的作料。

“因此,”妹妹继续说道,“我没把巴透斯开除啊!并且,你想一想,约翰,就凭我们俩和巴透斯,如何把这么大的一栋房子照顾好,并且也会变得很寂寞。我建议把我们最信得过、最有意愿的朋友找几个过来(先找我们认识的本地人),一起在这儿住三个月。大家快乐地在一起住,看看还是否会有什么事发生。”

我不禁为妹妹的这个建议所倾倒,忍不住把她抱起来,并用最大的热情实施这个计划。

此时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但是在我们热情的邀请和让人信赖的朋友们的大力支持下,没过多久,一大帮人就兴高采烈地住了进来,在这间鬼屋中聚集。

我接下来想说的是在我跟妹妹两人独处的时候,我所作的两个小小改变。我忽然想到,到了晚上,房中的图克之所以叫个不停,也许是因为它想出去,所以我让它在外面的狗笼待着,不过没有把它拴住;我也严正警告了村民,无论是谁胆敢逗弄图克,都有可能被它撕个粉碎。之后我漫不经心地问艾奇,是否研究过枪械,他回答我说:“先生,那个我懂。我一眼就能认准枪的好坏。”我立即请他到房中来瞧瞧我的那把枪。

“先生,这把枪可真棒啊,”对我多年前在纽约买来的双管来复枪端详许久后,艾奇说道,“先生,准没错。”

“艾奇,”我说道,“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在这所房子中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先生,不至于吧,”他压低声音,微微有些兴奋地说道,“先生,是不是那个围着头巾的女士啊?”

“不要担心,”我答道,“是个跟你很像的人影。”

“上帝啊!先生!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吧?”

“艾奇!”我热烈地把他的手握住,诚挚地跟他说,“这些鬼故事要是有一点点真实性,对那个人影开枪就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我跟你承诺,以上帝之名起誓,要是那个人影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用这把枪狠狠地射他!”

年轻人向我表示感谢,我请他喝酒也被他婉拒了,神色略有些慌张地走了。他把帽子扔向铜钟的事我一直都还记得,所以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并且有一天晚上,这只钟突然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我似乎看过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个东西跟皮帽很像;再加上若是艾奇在这儿对仆人加以慰问,房里闹鬼就会更厉害。我不是想不公平地对待艾奇,他对这栋房子感到恐惧,对这儿的闹鬼之事也深信不疑,然而他只要一有机会,就来这里玩弄装神弄鬼的伎俩。怪女孩也有同样的情况。她极度恐惧这房中的所有角落,然而在极度恐惧中,她会故意撒谎,制造无数声响让我们听到,还制造了很多假的恐慌。对这两个人我始终都在观察着,这些事我一清二楚。这种荒谬的心理我无须在这里记下,我只要把这些合理的怀疑、严格的调查、区分各种相似状况等注解写下就感觉很满足了。一个人要是在法律、医学上经验丰富或有很强的警觉心,就会非常熟悉这种心态。这种心态普遍存在于每个观察者那里,早就为人所揭示。

再说说我们的那群朋友吧。聚集在一起后,我们首先就抽签分配房间。抽好签,每个人都彻底、仔细地检查了每个房间和整栋房子。谁负责什么家务也被我们分配好了,似乎我们成了一群吉普赛人,成了一群共同去打猎、共同搭游艇出游的伙伴,或是一群遇上海难后幸存下来的人群一样。之后我对关于围巾女士、猫头鹰、B少爷的传言重新评估了一番,和我们在这儿住着的时候始终在流传的其他谣言一样,这些传言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像楼上楼下来回窜着一个抓着圆桌的女鬼一样,还有这类荒谬的、老掉牙的故事说的是一只无影无形、从未被抓住的笨鬼。当然,我确实相信,地下有知的先人也在其中,对彼此的某种病态方式从不用语言进行沟通。此时我们就严肃地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共同见证,证明我们并未骗人或被骗(此时每个人心中想的事情都差不多),然后在一股严肃的责任感的感召下,我们就彻底地坦诚相见,直到所有的真相全部水落石出。这样一项共识也在我们中间达成:要是有谁在晚上听到诡异的声响而想前去查看,首先必须要通知我。并且,最后在主显节的夜晚(即圣诞假期的最后一天),为大家着想,自从大家共同在这间鬼屋住下直到那天夜晚,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要坦诚地说出自己的遭遇,并且所有人都要保持缄默直至最后一日,除非受到无法控制的刺激才能够打破沉默。

我们这些人分别担任了如下角色:首先两个人就是妹妹和我。抽签的时候,我抽到了B少爷的房间,她抽到的房间还是自己原来那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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