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写了五个字，奶奶猜中两个，当然，其中一个是猜错了，但我为了鼓励她，就说她猜对了。每当“猜对”的时候，她就会把身子往前探一探，脸上是一种要领什么奖品的表情。后来我让奶奶在我手上写字，那一刻，奶奶成为考官，非常正式认真，一笔一划地写着。我当然可以“看见”她写的字，反正奶奶不知道我看见了，我眉头一皱，索性说个错的。
“不对，不对。”她着急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在上面又快速地写了一遍，那一刻我不是在猜字，而是在猜：我是猜对了她更高兴，还是猜错了她更高兴呢。我估计，应该是猜对了她更高兴……我猜了一个正确的，果然，她很高兴，还有点不服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又快速写了一个，然后脖子一歪，耳朵对着我，表情“紧张”地听我的答案……
嘿嘿，奶奶还玩得挺高兴呢！
我突然很为自己骄傲，能发明一个九十岁失明老人爱玩的游戏，多有成就感啊！
在我要走时，奶奶同样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的记性也不好了。”
“不，奶奶，你的脑子好呢！”
“我别的不怕，就怕把你们（志愿者)的名字忘了，你都不知道啊……我一天要念你们名字十几遍啊，小张、王刚、刘宇……刚才我又念了一遍……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就想怎么也不要忘了你们的名字。”
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每天给自己安排任务似的记住一些人的名字，一天念十几遍，这成为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等着那一天，她一摸，就能叫出这些人的名字。
我的好奶奶啊。
把奶奶“吓”出屋
“眼睛奶奶”出屋了！在因为失明拒绝出屋十余天后，她出屋了！
我走进她的病房，握住她的手，她向上一摸，认出是我，而她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今天上午出去走了。”
我以为她在骗我，因为以往每次想带她出门，她就说：“今天走了，走了，今天已经走了。”……但话语及语气显得越发无力，声音也越来越小，而护工证明她并没有走。
但这次，她有点喜笑颜开的，而护工也证明了她没有说谎。
哈哈，我相信是我的“恐吓”起了作用。
有几天，她执意在屋内干躺着：“不想走了，也看不见了，干嘛还出去走？”后来，她问了我一句：“楼上的齐奶奶怎么样了？”
“噢，她有点糊涂了，都不能说话了。”我实话实说。
“为什么啊？”
听着这话，我心一动，“计上心来”，我故作平静地说：
“她从前还能走，后来就不下楼了，渐渐的就只能坐轮椅了，开始时坐轮椅还下楼，现在也不下楼、也不认识新的人，也不说话，也不晒太阳，脑子慢慢就僵住了，就傻了。”
“是吗？不出门就傻了？”
“是啊，她成天到晚在床上躺着，才两三个月吧，就不能说话了，也不认识人了。”
我加重着“不出门”的可怕后果。
“噢，不出门就傻了，傻了。”奶奶自言自语着，然后她突然说了一句：“我以前总走动总干活，腿脚也好。”
“是啊，奶奶你之所以能走，这么大年纪还能走，就是因为总走总运动；那要是不走了、不运动了，不就不行了吗？哎！齐奶奶多可怜啊，那么好的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其实啊，出门看见不同的人，也是动脑啊。”
“我看不见。”奶奶接了一句。
“噢，不，不仅看见，就是……（我太后悔说了一句‘看见’不同的人)呼吸新鲜空气，摸摸不同的东西，也是动脑啊。”
我们的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并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我还准备再“恐吓”两次，但今天“眼睛奶奶”竟然真的出门了！
而且奶奶还说：“我听你的话，每天出门晒一次，走一次。”
“真听我的话？”
“真听话。”
“耶！”
（提醒：有的时候，适当的“恐吓”会有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人怎么这么能活呢……”
因为失明，“眼睛奶奶”的厌世情绪也加重了。
我那天去看她时，她斜靠在被子上，闭目养神，手里捏着一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个痒痒挠，我过去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立刻醒了，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已经说开了：“你说人怎么这么能活呢？都九十了还不死，在农村不会活这么长，我就是到城里来了，哎！不应该啊，人活八十正好，我现在就想着快点死。”
“奶奶，干吗又想死了呀。”
“活这么大没意思，给孩子添麻烦，也看不见听不见的，没意思，我总想着有什么办法能立刻死，但又怕死不了，万一还残了，岂不更遭罪？”
她说这些的时候非常“自然”，我听了已经不那么心惊了，但还是阵阵心酸。
“我就想着，最快的就是一刀扎在这（她用手捂着心脏部位)，但又怕扎不死。”
“奶奶，肯定扎不死，然后你还得残废，更难受。”我能做的只能是重复她不死的理由。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奶奶，你要是这么自杀死了，你的孩子得被人骂死，而他得多痛苦呀，他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多可怜啊，他得被骂死啊！”
“哎，是啊，也有个名誉问题，哎，人为什么这么能活呢？
哎，我要是能看见也行啊，这也看不见，听不见……”
“奶奶，在楼上有个奶奶，九十二了，她也看不见，你猜她说什么？”
“说什么？”
“既然老天让我活着，我就活一天高兴一天。”
“呀，她的心怎么这么大呢？”
“是啊，她比你还大一岁呢，但人家想得多开啊，你看人家说得多好啊，既然老天让我活着，那就活一天高兴一天。”
“她也看不见？”
“也看不见！”
“那她天天坐那儿干啥呢？”
“没什么事，偶尔有人陪她聊聊天。”
“我……做不到她那样……”
“奶奶，你得承认一点，和她相比，你的思想落后了。”
当我说“落后”两个字时，奶奶突然笑了，而我一下意识到虽然不能解决奶奶的痛苦，但我可以做到把这个问题“轻松化”，甚至调侃一点，让它不那么严肃，也减少一下奶奶的心理压力。
于是，我又说：“奶奶你自己说，和她相比，你是不是一个落后分子？”
“是，是落后分子，哎，要是能看见也行啊……”
“奶奶，咱不能总当落后分子，也得向人家学习，对吧。”
奶奶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说什么，我们对这个话题的交谈就此打住了，但我离开奶奶时，心情还是不好受。我也知道我面临一场迟早要发生的挑战，直面一个看不见听不清也没有什么清晰回忆的老人——驱之不去的巨大的厌世情绪……我能成功吗？
将奶奶骗向三楼
那天，我扶着奶奶在走廊走，忽然，我产生一个想法，如果把她领到这个医院最乐观的“欢乐奶奶”那里，让“欢乐奶奶”
劝她几句，或者仅仅是以“欢乐奶奶”的笑声感染她，会不会很好……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何把她骗到“欢乐奶奶”屋里。
我开始领着她往回走，奶奶说：“噢，回家啊。”
我扶着她一直往前走，已经走过她房间四五米了，她问：
“快到了吧？”
“没有，奶奶才走了三分之二。”
“噢。”
我一直把她领到一楼尽头的电梯前，电梯打开，我领她进去，她用拄棍敲了敲电梯门口，往里走时感觉电梯门口有点不平，我赶紧对她说：“奶奶，我们到家了，您慢点走。”
“噢，到家了。”她往里踏了一步，进去后用一只手向外面划着。
“怎么了，奶奶。”
“我找门框，门框呢？”
“奶奶，您先别动，先喘口气，我扶着您点儿。”
我把电梯门关上，摁了一下三楼的键子，电梯开始爬升，让我放心的是，电梯升得很平稳，没有抖动，奶奶也没说什么，到了三楼，门一开，我对奶奶说：“奶奶我们往外走。”
“什么往外走，为什么往外走？”
我急中生智：“噢，奶奶，对不起，我刚才看错了，咱们走错门了，咱们得走回去。”
“错了。”她笑了。
我把她扶出电梯，向“欢乐奶奶”病房挺进！
“眼睛奶奶”与“欢乐奶奶”的见面我终于把“眼睛奶奶”扶进“欢乐奶奶”的病房。
病房里阳光充足，“欢乐奶奶”正被三四个同学围着，大家谈笑风生。我把“眼睛奶奶”扶到“欢乐奶奶”对面的床上。由于这个床没有护栏，奶奶就起了疑心：“这、这是我的床吗？”
见此情景我只好说实话：“奶奶，我把你领到另一个病房了。”
“另一个，为什么呀？”
“以前我不是说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奶奶，她特别乐观吗？
她想见你，和你说说话，她不能走路，我就把你扶过来，我们和她聊聊天好吗？”
“她想见我吗？”
“她想见你，她希望你们能做好朋友，你等等，我去告诉她。”“啊……那谢谢了。”
我走向“欢乐奶奶”，在她耳边说着：“奶奶，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心情不好的奶奶，她被我领来了，你劝劝她呀。”
“好，我和她说说，说不好没事吧？”
听着我们的交谈，同学们就起身告辞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毕竟和同学们在一起时，“欢乐奶奶”是最高兴的。
我把“眼睛奶奶”扶过来，坐在“欢乐奶奶”旁边的椅子上。“欢乐奶奶”转头对着“眼睛奶奶”说着：“你好吗？”
“眼睛奶奶”耳背，听不清，没有反应。“欢乐奶奶”明白了，她喊着说：“你好啊。”
“我好，你也好啊。”
“欢乐奶奶”直入主题，她的下一句就是：“我们老了，每天要过得高兴。”
“是，高兴。”
“我们不要想不高兴的事，要自己找高兴，不要自己找不高兴。”
对这一句稍显复杂的话，“眼睛奶奶”明显是听得不大顺畅，我就坐在两个奶奶后面的床上，把头放在两个老人头的中间，做着“翻译”。
“眼睛奶奶”点着头：“你说得对，我向你学习。”
“欢乐奶奶”又说了些在我看来都是大道理的话，我有点怀疑这些话的效果，但让我惊讶的是，“眼睛奶奶”的反应非常强烈，她说出了下面这句话：“我也要高兴，不能总想着不高兴的事。”她说这话时语气明显很真诚，没有应付之嫌。
我心想，我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没磨出奶奶这句话，“欢乐奶奶”那几句大道理就有这么大的作用，还是那句话：“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你今年多大了？”欢乐奶奶喊着。
“我九十。”
“我也九十。”
两人似乎都有些兴奋，而此时我才注意到两个奶奶不知什么时候握手了，两只手紧紧握着，而说到年龄一样大时，两只紧握的手还用力上下摇着。
接下来两人又比了一下月份，一个是七月，一个是八月。
“你是姐姐，我是妹妹。”“眼睛奶奶”大声说。
“那你得听姐姐的话，天天高兴。”“欢乐奶奶”大声说。
“妹妹一定听姐姐的话，天天高兴。”
看着这两个九十岁的老人，“姐姐”“妹妹”地叫着，并且互相嘱咐着，我心里觉得真暖……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奶奶的心情好多了，也不再谈自杀的事情了，而我也经常和她聊聊“欢乐奶奶”的事情，强化她的积极态度。
当然，虽然我很为奶奶高兴，但我知道这一次会面不能解决她的问题，也许我下次见她时她还会说同样的话，并且为同样的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事情闹心，甚至还会想自杀。我甚至觉得这是一个不能打开的结，我最多只能让这个结在某些时刻不那么紧。仿佛一把刀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已经沁出了血丝，我只能让这个刀不再往下切，但血还在往外慢慢渗着……
这么想我不是悲观，相反我很乐观，因为即使面对更坏的情况，我也不会放弃。我无法从“眼睛奶奶”那里获得劝慰成功的快感，这是一次没有快乐的进程，路上以及路的终点都没有快乐。我能有的只是低头扶着她走，能扶多远是多远，就像以往，她一路上叹着气，我一路上不停地说着话，某一天，她不说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不说了，回归我的生活。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也许有人会问，最后你得到了什么呢？反正不是快乐不是幸福，也许它什么都不是，但它在那儿，属于我，告诉我：你在做你该做的事情……
（提醒：在劝慰高龄老人方面，有时，另一个老人的一句话比我们的一百句话都有用，给他们找个好“榜样”
做朋友吧。)
“到我家去住吧”
“眼睛奶奶”屋内一共有三个老人，都快九十岁了。这天，一个老人要搬回家去了，对这个奶奶，我一直有点怕，我称之“严肃奶奶”。之所以这么叫她，是因为她的表情总是很严肃，有一次还对我进行了严厉批评。
那次，我和“眼睛奶奶”聊天，护理员出去打饭，“严肃奶奶”在那边喊了几声，我没想到她居然是在叫我！后来我一转头，她正面带怒色指着我喊：
“你为什么不让奶奶吃饭？”
我不知她在说什么，而她同样的话喊了两次后，我明白了，虽然饭还没有端上来，但已经是饭点了，我还不走，就是干扰“眼睛奶奶”吃饭了。
那一刻我有本能的生气，不过，转念一想我又有点感动，她是在为“眼睛奶奶”着想啊。而这是怎样一个情景啊，两个如此老的老人，她们都不能走出这个屋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而她们的耳朵都很背，都听不太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包括此时“眼睛奶奶”对她喊的话没什么反应)，但她们互相关心着。
我想起“眼睛奶奶”和我提起过：“我看不见，吃饭的时候去够饭盒，我屋那个老太太就说：‘我给你拿，你慢点，慢点……她还告诉我每次吃的是什么菜……’”
这天，“严肃奶奶”要出院回家了，之前她的女儿扶她到轮椅上，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半小时后，她回来了，回来后她坐在床尾，“眼睛奶奶”则坐在相邻的床的床头。
两个奶奶彼此有近一米的距离，但都低着头，没说话。
突然，“眼睛奶奶”一低头抹上了眼泪，说：“真的要走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了？”“严肃奶奶”则一下站了起来，对“眼睛奶奶”说：“我要走了。”然后，突然拔高音调说着：“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舍不得你啊！”
这话语、这音调让我一愣，而“眼睛奶奶”哭得更凶了……
“我舍不得你！”“严肃奶奶”大声说着，声音大得连走廊都能听到，“你和我走吧，我带你走，我有三间大屋子，够我们住的。”她又转头对她的女儿喊着：“我有三间大屋子，就算把两间卖了，也够我们住的，是吧。”
“眼睛奶奶”也不抬头，只是一个劲地哭、抹眼泪，旁边，则是“严肃奶奶”的大喊……
我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切，鼻子一阵阵发酸，这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对另一个九十多岁老人的告别，她们在一起住了半年，有了很深的感情，而这一别，真的就是永别啊……
而我的“眼睛奶奶”，甚至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她告别的，是一个完全由声音和各种关心的话语组成的一个人，而这，对她来说，就是生命最后阶段最好的伙伴。
“严肃奶奶”离开几个月后，“眼睛奶奶”离开了这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