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说什么呢，她说的这句话，以前我总能从书上看到，但是现在，我才真正明白啊……
欢乐秘密究竟是什么
“欢乐奶奶”屋里摆着大大的花篮，上面是祝她身体健康的条幅，这是她退休前所在的单位送给她的，奶奶非常兴奋，她坐在阳光下，仰头看着这个大花篮……如果来了志愿者，她先不说什么，只是笑着看对方的反应，看对方看此花篮的反应，同时更大声地笑……这一刻，她真的是一个受宠的孩子。
“欢乐奶奶”有一句名言：“快死了也许痛苦，但活着就要高兴，这是什么？这就是实惠，人生最大的实惠！”她还说：
“我这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对女儿说：我要吃童子鸡！”
“欢乐奶奶”真的想得开，她凡事都往好处想，即使得病了也是好事，因为“活得太长了，该走了，我真的想走了”。
说实话，奶奶真的是很让人羡慕，我觉得她几乎是老年生活的典范。我甚至想，以后我老的时候，如果能有她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这种羡慕是由衷的……
我发现她已经进入一个欢乐的循环：她自己非常高兴，同时又能把这种高兴传染给来看她的人，人们也就更愿意来看她，同时她也就更高兴。
我还发现，与年轻人相比，笑容在她这样老的人脸上出现，有着双倍的感染力。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我们认定她本不该快乐，而她居然在笑，并且居然比我们的快乐还大。于是，我们在惊喜之余就被深深感染了。
她几乎成了“欢乐”的代名词。我一想起她，首先是她仰头大笑的样子，接着是自己也非常高兴的心情，然后是她阳光气氛的弥漫……
她已经九十一岁了，连动都很困难了，但她居然还在加大这种乐观与坚强，我几乎无法想象在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鲜活地、蓬勃地运动……
我对她的欢乐秘密也就更有兴趣了……二岁与九十二岁
“欢乐奶奶”很喜欢这里的弃婴小威威，为此，她让子女每次看她时都买点儿童小食品。孩子来了几次，发现奶奶这里总有他爱吃的东西，就来得更勤了，经常地，大早上他刚醒来，就兴冲冲地来看“欢乐奶奶”，一脚踢开奶奶的房门，冲进去就喊“奶奶”，然后到桌子上找吃的。奶奶每次会控制他的食量，否则东西很快就没有了，奶奶常说：“没有了，没有了。”小威威就那么眼巴巴地瞅着，奶奶狠狠心，又说着：“没有了，没有了。”小威威才作罢。
后来，小威威每次来的时候会多呆一会儿，也不找吃的，就安安静静坐在一个黄色的小塑料矮凳子上，听奶奶说点什么，或者就抓着奶奶的胳膊，看着奶奶笑。
一次，有一个场景让我撞见了：奶奶坐在椅子上，小威威站在她的旁边，玩着桌上的东西，这时奶奶要起身，但起得很艰难，小威威在旁边看得有点愣，也许他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起身会那么难，愣了两三秒，突然地，他向前一步，伸出胖呼呼的小手，抓住奶奶的胳膊，然后使劲往上拽……
这一幕让我看呆了，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在努力帮助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而且脸胀得通红地使着劲，而奶奶则笑呵呵地说：“宝贝真乖，谢谢宝贝。”
正常情况下，我会去帮忙，但这一幕我宁愿多看一会儿，对奶奶来说，这一幕也是非常温暖的吧。
威威和奶奶的关系真的非常好。奶奶有一次笑着对我说：
“我认识许多志愿者，还要归功于小威威呢。”
“为什么呢？”
奶奶和我说了原因。原来，许多志愿者都愿意来看小威威，并且给他买玩具。而许多时候，志愿者正和小威威玩着，小威威会嫩声嫩气地说一句：“看奶奶！”他开始往外跑，志愿者在后面跟着，威威跑向“欢乐奶奶”的房间，于是，志愿者就来到“欢乐奶奶”面前了！就和“欢乐奶奶”成为好朋友了！
现在想来，我无法想象这一老一少之间微妙的情感是什么样的？我是说，当小威威看见奶奶时，他的亲近感以及总往这里跑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的期待，还有离开奶奶的感觉，所有这些都是什么样的？而奶奶的内心因为这个小孩发生了什么变化？对每天早上是否有期待？
是否希望小威威总是在这个屋里？或者她是否想过，自己百年以后这个孩子将有怎样的未来？我相信以上的东西都发生过，有太多的东西流淌在小孩与老人之间，那是一种小孩也说不清、老人也说不清的东西，它很清澈、很可爱、很动人……
但终于有一天，奶奶告诉我：“你知道吗？小威威要走了。”
“要走了？”
“有人要收养他了，要把他接走了。”
“噢。”说完这话我和奶奶都沉默了。奶奶不说话，表情近于严肃地看着前方，前方是一个打着鼻饲从来不说话的病危奶奶……这样的一幕保持了快两分钟，我觉得气氛有点压抑，就给她念报纸，奶奶很配合，也和我认真讨论起来……
之后的某一天，我去看奶奶。在门口，我看见奶奶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声不吭，表情严肃，我相信她是在想小威威……
而我几乎不敢想，陪伴奶奶两年的威威如果真的走了，对奶奶意味着什么？
威威走后的那几天，我几乎不敢走进奶奶的房间，即使进入，也不太聊相关的内容。好在我看奶奶的表情还是平静的，她似乎并不悲伤，而且最重要的，她并不主动提起这件事情，我们几乎都忘了这件事情似的，只是在几天后，我去看奶奶，她正有点出神，我问她：“奶奶想什么呢？”
奶奶没看我，自己幽幽说了一句：“威威已经走了十天了……”
安静的等待
“欢乐奶奶”除了欢乐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希望自己能够早点去世，活得可以了，够长了，但我不会悲观，我会活一天就高兴一天。”
这两种不同心态都是她的真实心态。她说早点去世时，表情平静，就像在讲另一个人的事情。正因如此，这么说的时侯她让人肃然起静。一个人，对死亡，竟是某种期待，而且这种期待没有恐惧、没有担忧，只是“平静心情”之下的期待，仿佛一池安静的湖水，在静静等待夕阳西下的倒影……
真的，我见过许多谈论死亡的人，有的是恐惧，说起死亡的时候，话语不自觉地都不连贯，说完还有几秒钟的发怔；有的是极度渴望，因为身体的疼痛难以忍受；有的是哭泣，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有做，有什么东西还没得到；有的则是茫然无知，而欢乐奶奶则是：
平静地等待……
安静地等待……
闭上眼睛，想一下，等我们年老的时候，很老的时候，一想起死亡，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只是很平静地对死神说：“来吧，我等着你……”然后，内心中没有波澜，死亡对生命来说真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的不重要，也没有什么太特别之处，只是一个中止符，只是一个句号，只是一系列事情最最自然的结束，像我们在一个湖里划完船，然后归岸，上岸，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这真的是一种境界啊！说它是境界，是因为能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呢？而“欢乐奶奶”，按她自己的话说：“我这一生过得很好，我已经完成任务了，我也没有对不起的人，我可以走得很安心了。”
她的心中有一种大安详，她经历过由高到低、一贫如洗靠人接济的生活，也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与破坏，而她之前对佣人、看门人都很好，这些人成为造反派后，反过来对她也很好，没有批斗她，但也查封了她的家，她只能靠远在西北的儿子接济。所有这些，都没有让她对生活有过怨恨，也没有阴影如影相随，她的心灵始终没有蒙上灰尘，始终在反射光亮。而现在，她自己就坐在满屋的阳光下，静静地等待死亡。
我还是无法真正表达她的内心，我觉得她的内心有一种对许多人都有用的东西，正是那些东西造就了她的生活，也造就了她死亡的态度。她一生对人宽容平和，包括在她一贫如洗的时候，她的保姆都不离开她，也不要钱，只是想和她在一起，以至于后来保姆家的孩子想把母亲接回去，过更有钱的生活，保姆都不愿意，而原因又很简单：和奶奶在一起，很舒服，也有感情。
“欢乐奶奶”真的有一种人性的光泽，它不是很强烈，强烈到让许多人敬仰，它就是淡淡的，但又是稳稳的、持续的、永远的。
国家，快乐之源
终于知道“欢乐奶奶”为什么爱讲“文革”前后的对比了。
那天，她给我讲了“文化大革命”中两个不幸的人：一个是技术很好的医生，因为受不了批斗，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摔死了。在他跳下之前，有人发现了他，对他喊着：“别跳、别跳。”他看都没看喊的人，就跳下去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解脱；还有一个是奶奶的亲属，在火车上生了小孩，在沿途一家医院休养，孩子被暂时放在暖箱里，这时有两伙人打了起来，一伙是造反派，一伙是保皇派，打斗中不知是谁把暖箱的电源给拔掉了，结果孩子……死了……
因此，奶奶对现在生活的好以及社会的稳定有深切的感触，每次学生们来时，她真的当作责任一样告诉他们——现在的生活很好，让他们珍惜。
有时和奶奶聊天，我会无意说一句：“现在的孩子多幸福啊！”
奶奶会脱口而出：“但他们不知道过去的苦啊，不知道这个对比啊，所以我得告诉他们啊。”偶尔，奶奶自己也会说：“我现在活着就有一个用处了，告诉同学们新旧社会的对比。”
其实，对奶奶这种九十岁左右的老人的责任感我还是很惊讶的，在整个医院，像奶奶这样具有“责任意识”的老人只此一例，从某种意义来说，简直是一个“奇迹”！大部分还算清醒的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奶奶爷爷，当然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比如孩子、自己的腿脚、眼睛，或者就是回忆让自己高兴的事，很少有谈论国家的，在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与奶奶接触一年多了，我才偶然意识到……
我对奶奶也就多了一份好奇！我真的很好奇！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脑子里面还想着这个国家，这是怎样一种情感以及“老年生活方式”啊！
最让我感慨的，还是这种生活方式对奶奶精神的影响。她每天都活得很有精神头，一般人和同学聊天是为打发无聊的时间，或者自己憋着什么话，迫切地想找个人说一下，这是一种期待，这种期待也强烈，但只是——期待，它还不能形成固定的对同学的盼头；而奶奶则是要让大家明白新社会的好，一种更积极更主动乃至有点创造性的东西在鼓动着她，并形成她对同学们固定化的期盼。这种期盼能让每一天都有点热呼呼的感觉，早上醒来（尤其是周末)就不由自主地对这一天兴奋，而这样的兴奋每周都会出现，这种感觉对高龄老人来说实在太难得、太可贵了……
这，就是生命力啊。
奶奶也从中获得了更多的快乐。实际上，对于爷爷奶奶来说，他（她)们无法从自身获得快乐，毕竟如此年迈，记忆几乎丧失，每天病痛与无聊相伴，如果有欢乐，必须来自外界，比如：亲人的看望、志愿者的关爱等等，但亲人或志愿者不是每天都来的。
而“欢乐奶奶”的外界的“快乐源”就多了一项：国家及社会。
她对这一点的关注是持续的，相关信息她可以从电视图像（还不是声音，那样她需要挪到电视前听，对她来说很难)以及广播中获得，而国家与社会每天的消息，尤其是进步的好消息让她总是很振奋。她一生中养成的“关心国家”的习惯，使她在九十二岁时比其他老人多了一份持久的快乐，这几乎是她这一生送给自己最大的礼物。这一礼物让她不必纠缠于必然出现的身体的苦恼，对她来说，这就是一种自救，自救的时间不知从何开始，反正现在，已经在收获果实……
多么奇妙的现象啊，关注国家，就是老年的快乐之源。
“奶奶，挺住啊”
这天，去看“欢乐奶奶”。站在奶奶的病房门口，我看见“欢乐奶奶”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天，有夕阳的余辉照在她面前的小桌子上。这一时刻，是一拨志愿者刚走，而另一拨志愿者还没来的空档，她非常安静，安静得有那么一点点……寂寞。突然地，在这一刻，我有点心疼的感觉。她虽然在志愿者来的时候一直在笑，但在她心里，她是想离开这个世界的（她说了很多次)。
这是怎样一种感觉，虽然奶奶有强大的快乐力量，但这力量与自然规律的斗争也是艰苦的，噢，奶奶，你真的是在进行一场斗争啊！这场斗争甚至很惨烈，因为每天早上醒来，都是对手领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先的时候，也是你顽强反击的时候，你的对手是生命中固有的东西，那种东西究竟有多可怕，我根本无从想象。我相信那么多老人渴望离去，就足以证明这一灰色力量的可怕。
你也渴望离去，但在这样的心态下又保持每天的笑容，这是怎样一个老人啊！这是生命最后阶段的高贵与尊严，让人肃然起敬。
我，我能为你再做些什么呢？你还需要我再做些什么呢？我真的希望因我一人之力能解决你的一切问题。有些问题我已经积累了很多经验，但是，但是，那生命本身的寂寞真的只有你能面对，我几乎帮不上任何忙，奶奶，你一定要挺住啊！挺住啊！
不过，那来自生命本身的问题——高龄之中生命的寂寞，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吗？
站在这些老人身边，我也面对着一个始终不做声但却最有威力的敌人，这个敌人用同样的办法使成千上万个老人倒下。但是，即使这样，我仍不认为这是必然规律，尽管这一规律具有的杀伤力让我觉得无药可救。我如果那么老了，也许我也会有那样的寂寞，并且挥之不去，而我身边的亲人以及志愿者也将无能为力，这几乎是生命最为残酷的地方，它冷冰冰，不放过任何人。
但也因此，我反倒有种大战前的兴奋，当然，我的任务不是消灭它，而是最大程度降低它的威力。那样，也是胜利。
我，以及所有高危老人的关怀志愿者，都将为了这个胜利全力战斗。
两年之后，“欢乐奶奶”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心里，出现了一句话：
天堂里，从此以后，有了永远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