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啸林轻轻地捏着，眼睛直直地盯着沈三爷。沈三爷闭着眼，嘴里嘟囔着：“捏得不错，好像比你师父还好，以后……”
霍啸林说道：“没有以后了！”
沈三爷没明白怎么回事，懒洋洋地睁开双眼，突然一激灵。一支冰冷的枪顶住他的脚心。他腾地坐起来，发现面前的霍啸林已经摘掉了眼镜，眼睛寒光闪闪，令人生畏。
沈三爷说：“你是谁？”
霍啸林说：“我爹从小就教导我，坐不更名，站不改姓，您刚才要是问我是谁，我就告诉您，我叫霍啸林。”
14.管子坤办公室夜内
小六凑近管子坤说：“我大哥说您跟警察局的郭队长有交情，他让您赶紧去请郭队长，到沈记茶楼救人！”
管子坤啪的一巴掌抽在小六脸上：“请郭队长？那是要花银票的，他霍啸林惹了祸让我去救他，呸！他这么多日子不露面，去哪儿了？”
小六捂着脸说：“管老鬼，你听清楚了，我大哥不是让你去救他，是让你去救沈三爷！”
管子坤说：“什么？你是说霍啸林拿住了沈三爷？你没做梦吧？”
“信不信由你，爱去不去，可惜了我大哥对你一片忠心！”小六说完扭头就走。
管子坤说：“小六兄弟，等一等！经理，快，给警察局郭队长家拨电话！”
15.沈记茶楼某房间夜内
枪口从沈三爷的脚跟慢慢地升起来，对准了他的头。霍啸林说：“三爷，待会儿这里一定会来很多人，我伺候着您把袜子和鞋穿上吧？”
“霍啸林，别以为你拿枪对着我我就会怕你，有本事你就开枪，看看我手下的人会不会将你碎尸万段！”
霍啸林笑了：“从我在码头上跟黄麻子交手，十天了，我随时都可能被碎尸万段，不是吗？沈三爷，要是怕死，我还能留在汉口吗？要是怕死，我敢来给您老人家捏脚吗？沈三爷，有句古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俩，是捏脚的不怕被捏的。
不瞒您说，我要是早能找到这么个捏脚的差事养家糊口，我根本就用不着去打码头，就更不会得罪您了。可您呢？捏个脚都得我师父专门伺候，咱俩比起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对我来说，活着跟死了差不多，可对您就不一样了吧？”
沈三爷脸色铁青。霍啸林说：“您的沈公馆我没进去过，在外边远远地却看过几回，那么大的房子，我奶奶要是能在里边住上一天，肯定会跟我说，这辈子没白活！
您知道吗？我一家四口现在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昨儿晚我睡觉的那个地方，四处漏风……噢，对了，听说您从来没纳过妾，您这么有钱这么有势力，这一点可是难得！我打听了，太太给您生了三男两女，您怕在汉口会有仇家报复，早早地就把孩子们都送到大上海去了，两个大一点儿的公子去年远渡重洋，到法兰西国留学了，没错吧？沈三爷，我这枪一响，三位公子两位小姐的前途……”沈三爷脸色越来越黑。
霍啸林仍慢声细语地说着：“我本打算跟您同归于尽的，可这十天我又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您亏……”
沈三爷说：“你是说，你不想跟我拼命？”
霍啸林说：“对，那是下策，您也不会选的。”
沈三爷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准备了一份文书，想请您签字画押，您看看？”霍啸林说着掏出两张纸，递了过去。沈三爷不得不接过文书来看。
16.沈公馆夜内
干瘦老头说：“什么？管老鬼想拼？”
一个黑帮分子说：“是啊，他一下子从汉阳调来一百多号人，由他亲自带着，奔三爷的茶馆去了！我们盯着大龙商行的兄弟太少，见他们人多势众，没敢轻易动手，赶紧回来报信！”
“召集兄弟！”干瘦老头一声呐喊，青筋暴起。
17.沈记茶楼外夜外
管子坤带着上百号兄弟，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砍刀走来。两名保镖见状，急忙掏出枪冲进茶楼，高喊着：“冯爷，不好了，管子坤带着好多人来了！”
冯大眼珠子噌地从腰间拽出两把枪来，用背顶住按摩房的门，喊着：“保护沈三爷！”
正在给沈三爷穿鞋的霍啸林向外瞟了一眼，他手里的枪仍对着沈三爷。沈三爷看着文书，大骂道：“保护个屁！长那么大个眼珠子白长了！”
冯大眼珠子一愣，推开房门，吓了一跳，发现沈三爷正在霍啸林的枪口之下，连忙用枪对准了霍啸林：“你想干什么？”
“三爷，这位冯爷我给他捏过脚，知道他脾气暴，要不你让他出去吧，万一他枪走了火，我这儿……”霍啸林比划着自己手里的枪，“今儿的局面可就不好看了！”
“滚出去！”冯大眼珠子无奈，退了出去。沈三爷说：“霍啸林，这字儿是你写的？”
“是。”
“没想到你小子能文能武！”
霍啸林说：“多谢三爷夸奖，我从小不爱读书，字写得还能将就着看，那是因为没少挨我爹的板子。”
沈三爷说：“你这样的人才跟着管老鬼，他的水坑太浅了吧！”
霍啸林说：“我又不是蛟龙，水深水浅都能活，管老板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知道报恩，就等于忘了祖宗！”
18.沈记茶楼外夜外
管子坤等人冲到茶楼门口，发现远处干瘦老头、老胖黑帮头子、黄麻子等二十几个人也带着一众兄弟冲了来。管子坤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擅进茶楼。干瘦老头等人冲到，双方剑拔弩张，枪刀相对。干瘦老头怒道：“敢偷袭沈三爷，兄弟们，灭了姓管的！”
沈三爷的人正要动手，啪的一声枪响，两方的人马都僵住了。警察局的郭队长带着一众人马赶到了。管子坤迎上前，说：“郭队长，您来的正是时候，我们可没惹事！”
干瘦老头说：“郭队长，沈三爷在里面，管老鬼图谋不轨！”
郭队长说：“都住嘴！既然沈三爷在里面，就请沈三爷出来说话吧！”管子坤和干瘦老头都沉默了。
听见外面的动静，霍啸林说：“管老板应该到了，噢，他好像还请了警察局的郭队长做保人。”
不一会儿，冯大眼珠子从茶楼出来，说：“三爷请管子坤和郭队长进去说话。”
管子坤假装很意外，说：“郭队长，请。”
管子坤和郭队长往里走去。干瘦老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怒道：“冯大眼珠子，怎么回事儿？”冯大眼珠子一脸的尴尬无奈。
包间门打开，霍啸林跟着沈三爷走了出来，他的枪始终顶着他的腰眼。管子坤很快看明白了形势。郭队长判断着。跟着冯大眼珠子进来的黑帮头目们也判断着。
刘瞎子系着裤子出现在一个角落里，他看见霍啸林手里的枪，吃惊地张大了嘴。
沈三爷走下楼梯，说：“老郭来了？”
郭队长连忙上前说：“沈三爷，听说您有事，我哪敢不来？”
几名老黑帮齐声说：“三爷……”沈三爷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他又瞟了一眼管子坤。管子坤忙招呼着：“三爷。”
沈三爷说：“管老鬼，有你的，霍啸林让我跟你签个文书，我就只能签了？”
管子坤不解，疑惑地看着霍啸林。霍啸林连忙解释：“管老板，是沈三爷邀请大龙商行和他联合管理汉口码头的文书。”管子坤一愣。霍啸林又说：“文书是我起草的，还没来得及给管老板看。这样，时候还早，大家都不急，也请管老板看看。”
说着，霍啸林就把文书递给管子坤。管子坤哪敢接，忙说：“不用，不用，只要三爷签，我管子坤当然奉陪！”沈三爷瞪着管子坤。霍啸林说：“既然这样，就请管老板先签字画押。”
管子坤连忙接过文书，来到桌前签字，有人捧过印泥，他画押。管子坤签完了，沈三爷只好来到桌边，霍啸林始终跟着他。他把毛笔往旁边一扔，根本不签字，只拿手指在印泥上一蘸，使劲摁在文书上。几个黑帮头子也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恶狠狠地瞪着霍啸林。沈三爷画了押，咬着牙起身：“霍啸林，我可以走了吧？”
霍啸林说：“三爷不急，等等，还得再等等！”
沈三爷说：“等什么？”
“来了！来了！”随着小六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名记者，一个记文字，一个拿照相机，一个拿镁光灯，都挤了进来。管子坤、沈三爷并排站着，霍啸林连忙将文书高高举在沈三爷和管子坤中间。镁光灯一闪，啪地照相。管子坤面带微笑，沈三爷皱着眉头，当然，站在后景的霍啸林也被拍了进去。
沈三爷怒斥着：“你们想干什么？”
小六兴高采烈地汇报着：“大哥真是神机妙算，他们说这是重大新闻，明儿一早就能见报！”
19.沈记茶楼夜内
沈三爷咬着牙：“霍啸林，这是你搞的鬼？”
霍啸林谦恭地说：“三爷，汉口的码头自古都是打出来的，这么多年谁和谁也没签过文书，您是画了押，可我担心到时候兄弟们不认账，所以我联系了报社，明天一早，汉口的报纸就会登出您邀请大龙商行共同管理码头的新闻，整个汉口都会知道，您的兄弟们见登了报，也就知道您一言九鼎，不会反悔了。”
沈三爷不再理霍啸林，盯着管子坤：“老鬼，为了今天，你算计了好几年吧！”
管子坤刚要解释，发现记者还在拍照，连忙伸出手来，热情地与三爷握手：“多谢三爷提携大龙商行，多谢，多谢！”镁光灯一阵狂闪。远处，躲在角落里的刘瞎子蒙了，他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三爷一声咆哮：“拍够了没有！给我轰出去！”冯大眼珠子连忙上前，带着几人将记者、小六全都轰了出去。
沈三爷气得浑身哆嗦。管子坤说：“沈三爷，郭队长可在呢，咱们老哥俩的事，可别让警察局的兄弟为难啊。”
沈三爷说：“跟谁称兄道弟？你够这个辈分吗？老郭——”
郭队长说：“三爷，有话您说。”
“枪带着没有？”
“带了。”
沈三爷说：“好，一百块现大洋，借我一枪！”
“这……”
“银票！”
干瘦老头迅速从腰间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沈三爷抓过银票，拍在郭队长怀里：“老郭，你能为管老鬼出头，我沈三跟你借一枪你都不借？”
郭队长说：“哪儿的话，三爷说要借点儿东西，汉口谁敢说不借。”
说着，郭队长把枪递给了沈三爷，却用身体挡住了管子坤：“记者刚拍完照片，明天就要见报，您和管先生之间要是……”
沈三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明白！”
见沈三爷手里握着枪，霍啸林心知肚明，说：“沈三爷，霍啸林为报答管老板的救命之恩，得罪您了。这一枪，我扛，来吧！”
霍啸林将枪插在腰间，等着他开枪。沈三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后生，才出来混吧？我沈三是什么人，你不懂！我告诉你，今天，我绝不会对你开枪！”
沈三爷的声音压得很低，虽然说的是不开枪，但那目光仿佛在杀人。他突然一回头，直直地盯着躲在角落里的刘瞎子。刘瞎子连忙堆笑：“嘿嘿，沈三爷！”
刘瞎子还捂着肚子，巴豆确实吃多了，啪的一声枪响，他胸口血花四溅。霍啸林大惊，冲上前去，没有扶住，刘瞎子栽倒在地，他一声大叫，回手将枪对准了沈三爷。
所有黑帮分子都把枪对准了霍啸林。郭队长大喝一声：“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霍啸林说：“沈三，你为什么对我师父开枪？”
沈三爷没搭理霍啸林，把枪递给郭队长：“老郭，还你。”
郭队长接过枪，说：“霍啸林，你也太不识抬举，沈三爷是给我面子，没要你的命，你难道没看出来？还不把枪收起来！”
霍啸林眼冒怒火。管子坤说：“啸林，郭队长可是为你好！”
霍啸林这才慢慢地将枪放了下来。中枪的刘瞎子倒在角落里，哼哼着：“沈三爷，我对不住您啊，对不住您。”
“呸！亏我抬举你，让你给我捏了三年的脚。没想到你却跟别人一起算计我，连条狗你都不如！”说完，沈三爷大踏步走了，所有的黑帮分子都跟在他后面出去了。
霍啸林扑通跪倒在地，抱住了刘瞎子：“师父，师父，是我害了你，师父！”
刘瞎子说：“我，我，我帮了你了啊！”
“是，师父你帮了我！”
“那那件事我可就张嘴了！”
“……师父您说！”
“我闺女她不小了，人长得漂亮，心肠又好，可就是瞎，所以一直没找着婆家，我闺女说了，她愿意嫁给你！”霍啸林瞪大了眼睛。刘瞎子长叹一声：“唉——”
霍啸林忙说：“师父，您别叹气！”
“别怕，没酒我醉不了，可惜呀可惜呀！帮了你了，我恍惚觉得我闺女配得上你了，可这会儿我又觉得她配不上了……”
“配得上配得上！我就是个骗子，是我配不上你闺女！”
“配得上，无毒不丈夫！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还和我学捏脚，韩信受胯下之辱终成大将军！我死了不要紧，我闺女能找了你这么个如意郎君，我死得值了！女婿，我闺女叫翠儿，你叫我声爹，就算答应我了，我也就能闭上眼了！”刘瞎子说得很艰难，霍啸林知道他命在旦夕。
他忍着悲痛，泪流满面：“爹……”刘瞎子带着欣喜，含笑而去，闭上了眼睛。
20.刘瞎子家夜内
翠儿掉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霍啸林慢慢地跪倒在地：“翠儿姑娘，是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吧，打我！这有把枪，你开枪打死我都行！”霍啸林把枪递向翠儿，她没有接，大滴大滴的眼泪向下掉着。霍啸林说：“你说句话呀，翠儿姑娘！”
“人都走了，我骂你打你又有什么用？枪是你们男人的东西，我不要！”翠儿叹了一口气，“也不能都怪你，我早就劝过他不要给沈三爷捏脚，跟这种人打交道，丢了性命是早晚的事……”
“翠儿姑娘，我霍啸林对天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沈三，替师父报仇！”
翠儿说：“不都是一家人了吗，你还叫他师父？”
霍啸林有些尴尬：“啊……”
“不愿意？这门婚事你可以不认，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爹逼你的，你走吧……”
霍啸林说：“不！我已经管师父叫了爹，我答应他了，我要娶你，我一定说到做到！不过，翠儿姑娘，有句话我得说在前面，我之前已经娶过妻了……”
翠儿说：“我知道……”
霍啸林说：“你说什么？”
“那天给你按脚的时候我就猜到了，难道我爹没跟你说，我愿意嫁给你，做妾也行？”
霍啸林说：“没说……”
“我生下来就是瞎子，小的时候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学算命，我还真像模像样学过几天。我按相书批过我自己的八字，我这一辈子，就是给人做妾的命！婚事不急着办，先把我爹发送了再说……”
霍啸林说：“请翠儿姑娘放心，我会给咱爹当孝子，厚葬他老人家！”
21.酒店套间日内
霍白氏龇着牙大笑：“大喜！樱桃儿，快恭喜老爷，老爷要纳妾了！才娶了妻就纳妾，重振家业，指日可待呀！”霍啸林沉默地站在屋里，一言不发。樱桃儿也一言不发。霍白氏说：“嘿，樱桃儿，愣着干什么呢，还不给老爷道喜！”
樱桃儿说：“我不！”霍白氏愣了。霍啸林也抬起眼来看着樱桃儿。
霍白氏说：“樱桃儿，你今儿个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了？！”
“我就不！为什么要纳妾？婆婆走得早，公爹半辈子都没纳妾，奶奶也没少劝他，公爹说了，这是霍家的门风！”樱桃儿跪倒在地，“奶奶，你可得给孙子媳妇做主儿，我才嫁给老爷不到一个月，只跟老爷同房了一回，老爷现在就纳妾，对我不公！我肯定能生养，按霍家门风，老爷不能随便纳妾！”
霍白氏说：“你，你个樱桃儿！这……”
霍啸林还沉浸在刘瞎子死去的痛苦中。
樱桃儿说：“不管怎么样，我不答应老爷纳妾！”
霍白氏说：“这种事哪轮到你答应了？”
“我就是不答应！”樱桃儿哭喊着跑出屋去。
霍白氏说：“哎，这个死丫头片子，长本事了！哎，孙子，你这进门就说要纳妾，咋回事啊，谁家闺女，你还没告诉我呢？沈三爷你对付了没有啊？好不央的，怎么说纳妾就纳妾呀？”
“奶奶……”霍啸林带着哭腔，痛不欲生，哭着哭着就蹲在了地上，他拍打着地面，如同一条受伤的癞狗。
十六
1.管子坤办公室日内
管子坤三步并两步迎上，热情地握着霍啸林的手：“啸林，来了！”
霍啸林说：“我听说您派人去把我奶奶的账全都结了？”
“结了，结了，结到半个月之后！”
“这……不必吧。”
“听我说，我看好了一栋房子，离咱大龙商行很近，就隔三条街，之前是洋人住过的，才住了不到半年，新得很！我吩咐黄经理添一些家具，主要是怕你老祖母用不惯洋人的那些玩意儿，这样怎么也需要半个月。正好，老人家现在就住在饭店里，省得搬来搬去的麻烦。”
霍啸林说：“您还为啸林租了房子？”
管子坤说：“不是租，买的，送给你！”
霍啸林说：“这……啸林受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