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还在京都的某座不知名的山里看日出，晚上夏易山就坐在了文欣的客厅里敲着筷子等吃饭。
南京还是这样，跟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太大差别，依然有雾霾，依然会堵车，下了飞机硬是被下班高峰给堵在路上半个小时。
左昱给他批了一年的假期，是安倍雅人的意思，这一次，夏易山的行为激怒他了，虽然由于夏易山的价值安倍雅人没有把他怎么样，但是这种类似遣返的方式依然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年轻人，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嚣张的。
一道葱油手撕鸡，让夏易山彻底回了魂，这几个月，为了基因疗法的推进，他将自己的生存标准降低了不止一个档次，常常是吃饱了还没意识到自己吃了些什么，不是研究所的后勤不行，而是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吃饭的问题。
其他几道菜陆陆续续上齐了，文欣解下围裙坐下盛饭。
“文欣，你说，如果有一天，人类不再是人类了，会是什么样？”夏易山嚼着鸡肉怔怔出神。
文欣懒得理他，将饭碗重重顿在他的面前：“能怎么样？总不能不吃饭吧？”
“可能。”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文欣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也许……”
“你去趟日本把魂儿丢那儿了吗？神神叨叨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去参加了什么******组织呢！”
“差不多吧！”
夏易山轻描淡写道。
“反就反吧，反正现在的人类也不好当，环境差压力大，生活成本越来越高，幸福指数越来越低，也不知道活着到底为了些什么。”
“你怎么忽然变得愤世嫉俗了？”夏易山有些奇怪，文欣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从来不会抱怨压力大，一副乐天知命的德行。
“还不是你害的，我沿着你给我命题往下挖掘，才发现人类社会作为一个生物种群的复杂性，他们拥有力量，却又恐惧力量，他们渴望发展，却又恐惧变革，他们追求自我，却依然摆脱不了种群繁衍的压力——哦，最后一点简单来说就是买不起房却被家里逼着生孩子。”
文欣有些愤愤然，她从女性群体的角度切入命题，从种群延续的角度来研究现代的人类群体，发现生育的成本已经几乎大到了一个临界点，这个临界点就是女性追求自身价值和为了繁衍后代而必须承担的成本损耗的平衡点。
可以预见，再往下，当女性进一步追求自身价值，那么生一个孩子所要承担的时间成本和其他物质成本将超过她的心理预期，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不愿意生孩子。同样，男性对于生育后代所需要付出的成本更多的是物质方面的成本，这成本也在不断地增长，结果类似。
社会人口结构老龄化已经很严重了，按照这样的趋势，再过几十年将成为金字塔结构，人口出生率会逐步降低，甚至出现全球范围内的负增长。
人类的未来，是一条让人不敢细想的道路。
夏易山沉默了很久，这个命题不该是这样的，基因技术将会把这条路无限拓宽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夏易山咽下一口饭，沉吟着开口，“从人类发展至今，技术和工具的革新都已经算得上是天翻地覆，比如说几十万年前我们的武器是棍子，而现在我们已经有了核弹，可以说，人类对于外部资源的利用和改造已经到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高的层次，但是对于内部资源，人类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太大的进步。”
文欣眼神一凝：“内部资源？你是说……”
“对，人体本身。基因资源。”
文欣不说话了，没错，从几十万年前至今，人类的基因几乎没有任何的改变，这是不符合进化原理的，对外部资源的利用使得人类不再需要靠调节自身来适应环境，这几乎算得上是一种退化。
“你告诉我，你们基因学已经研究到哪一步了？”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夏易山，她需要这个答案，这个答案关系到人类种群的发展命题。
哪怕答案非常惊人，她也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我们拥有一种近乎完美的外源基因，与人类基因有很好的相容性。”
文欣皱眉道：“没有什么是完美的。”
完美是需要代价的，越是所谓的完美，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完美，是我们给出的定义，对于早期胚胎来说，这种基因的导入能够使得细胞本身拥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降低细胞代谢速度，这意味着胚胎发育成的个体将拥有更长的寿命，不仅如此，个体的智力体力等各个方面都能得到可控性的加强，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造出真正的超级战士。”
谈起项目，夏易山明显有些亢奋，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文欣甚至能感觉到夏易山语气里不自觉带上的一股子傲慢。
文欣冷静地敲了敲盘子：“说说缺点。”
果然，夏易山的神色有些萎顿，经过最近几个月的活体实验，除了那两个小怪胎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之外，其他在成年人身上实验的体细胞改造疗法，全部宣告失败，他们要么直接死去，要么脑死亡但是身体却依然保持活性，最差的结果是变成没有意识的怪物——像樱木纯子一样外形变异，却没能保留意识。
所以，其实樱木纯子才是他们这个项目目前为止最有价值的成果，而非那两个孩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安倍雅人才对纯子如此看重，甚至不惜以孙子的性命相要挟。
文欣知道他不想说，便不再问，只是淡淡地叹口气：“小易，你太心急了，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我们要做的，是从不完美中寻找通向完美的道路。”
夏易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中的狂热潮水般褪去，提起筷子奋起余勇抱着最后半盘子红烧猪手开始厮杀。
吃饱喝足，夏易山自觉地收拾碗筷，文欣独自坐在沙发上怔怔出神。
夏易山的话给她的命题打开了一条新的道路，但是往更深层次想，这条路隐藏的危机并不比原先的少。
她打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记载的是她零零碎碎的一些思路。
首先，她给出了两条简单易证的定理：
定理一：个体欲望的永恒存在性。
定理二：社会发展的方向是个体价值高于种群价值。
第一条非常好理解，几千年的历史已然完全证明这一点，从另一个角度说，个体欲望的存在才是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源动力，没有欲望，就没有创造，欲望的存在是如同羊群里的狼一般，淘劣存优，才使得一个种群能够健康长久地存在下去。
第二条的意思可以引申出另外一些事实，例如当种群生存环境恶劣的时候，会以种群的生存为第一目标，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都有着这样的意识。
有这样一个事实，在非洲，鼠类超强的繁殖能力使得它们的数量极其繁多，但是贫瘠的非洲食物是有限的，为了种群能够延续，几乎每一年，都会有大量的老鼠集体去海边自杀。
而对人类来说，这一现象在战争年代也并不缺乏，只不过被人类的语言描述成了舍身取义的美德而已。
而当生存环境优渥，个体将越来越追寻个体价值的实现，这一点从人类女性的解放史上就可以看出来，当男权社会盛行的时候，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她们的价值在于繁衍后代，而随着整个社会精神和经济的双重发展，女性开始追求自我的价值实现，而不再仅仅把繁衍后代作为自己的价值体现。
文欣烦恼的是这两个定理既无从延伸又无从推翻，但是当夏易山的基因问题抛出来之后，她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隐隐约约的路。
人类恐惧力量的终极原因还是对自身力量的不自信，如果有一天，人类觉得自己可以控制更为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如同上帝之手一般强大，那么，根据定理一，利益的驱使势必会突破伦理的禁锢，人类会为了追求更大的利益而去使用基因技术。
改造人类基因，干预后代基因，消灭疾病，延长寿命，这一系列的可能结果能让所有野心家为之疯狂。
人类会滑向优生学的斜坡，更极端的歧视将会出现，这种歧视远远超过阶级歧视和人种歧视，这会引来一场名叫基因歧视的灾难。
文欣打了个寒颤，看见笔记本上被自己下意识写下来的只言片语，“基因歧视”四个字触目惊心。
她有些慌乱地合上笔记本，抬头看见夏易山打着哈欠从厨房走出来，边走边把手上残余的水滴往自己裤子上蹭。
文欣无奈地看着他：“困了就回去睡觉吧！”
夏易山点点头离开，文欣望着他有些单薄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她从来不会干预夏易山的决定，同样，夏易山也不会干预她的决定，她非常喜欢这种相处模式，因为他们彼此信任，信任对方能够很好的掌控自己的生活，并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别人的干预是一种累赘。
但是现在，她隐隐觉得夏易山的这个决定似乎太过沉重了，沉重到夏易山瘦削的肩膀并不能扛得起来。
但是文欣也知道，她能想到的，夏易山也能想到，又或者，那些可怕的可能后果对夏易山来说，是一种不破不立式的蜕变，所以，夏易山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想法，而自己，也不会劝说夏易山放弃这个决定。
退一万步说，现在是局面，恐怕夏易山也无法控制了，也许夏易山在这件事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是这个决定性只限于他开启了一扇门，之后的路，就算没有他，也会别人能够走下去。
牛顿不过开启了基础物理的大门，两百年后人类就飞到太空去看宇宙了，普朗克不过是开启了量子物理的门，几十年后核弹就成了世界性的威慑武器。
命运的天风何时会吹向何方，非人力所能改变啊！
文欣叹息一声，打开电脑，将一个加密的文件夹选中，右击，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