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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剪征袍(1)

许是到了三更,只听窗格“噔噔”响了几声。他立刻从浅寐中惊醒,抬头看向窗外隐约的一道黑影。微微抬起手,却只觉左肩酸麻——她竟倚着他的肩膀睡得香甜。他目里闪过一丝笑意,轻轻地挪开她的头,低声道:“是韩钧吗?”

“属下来迟。”窗外的人回应的亦是轻声。

刘胤心下一松,双目间已是一片清明。

“事情都办妥否?”

“都办妥了。”窗外的人极快的从窗底塞进一个薄薄的东西来,“梁大哥先去找那人了,说定不会辜负嘱托。”

刘胤目光闪烁间,已看清塞进来的是一片薄薄的刀片,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心中有数,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你通知他们都回去吧。”

“三哥,难道你不随我们一起离开?”韩钧语声迟疑。

刘胤看了看一旁熟睡的绮罗,心下盘算沉吟,剑眉舒展,慢慢地道:“不用,我们回上邽再见。”

一路飞雪若鸿泥,裙裾飞舞,马蹄声急。

绮罗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坐在马上,她只觉两颊生风,心里微觉不安,稍稍挪动身体,便觉后背又与那人贴在一起,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竹叶香气。她怔了一瞬,方小声道:“我们难道出来了?”

“看你睡得熟,便不想吵醒你。”刘胤笑着回答,语声中自有三分宠溺。此时天光已是透亮,刘胤抬眼之见前面有个茶寮,便放缓了行速,说道,“你既然醒了,便去前面喝口茶歇一歇,用过早饭再回去。”

城外的茶寮多是修在驿站边,接待往来旅人的。此时天色还早,茶寮里零星约有七八人在吃面,伙计见他们两人牵了马过来,忙倒了一大壶茶水,热情招待他们坐下。刘胤要了两碗素面,又额外叮嘱伙计给马喂好口粮,这才坐到绮罗边上。此时清晨微有寒风,城外又格外冷些,他见绮罗衣裳单薄,便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绮罗一手提了昨日赢来的玉兔灯,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面色微微一红,岔开话题,小声道:“那样高的永宁塔,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刘胤笑而不语,右手掌心翻开,却是一个薄薄的铁片。

绮罗怔怔地瞧着铁片,目中迷惑不解。刘胤笑道:“只要有此物在,天下哪有打不开的锁?”

“你?!”绮罗呆了一瞬,忽然笑着啐他,“你果然是个小贼。”

“你可别小看此物,这是从上古名剑鱼肠剑上截下来的一段,虽然无柄,却在市井中开精铜锁,在牢狱中解万斤枷,就算是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两人本是窃窃私语,可说到开怀处都不免声音大了些,自是笑意融融。

他说得郑重其事,绮罗不免当了真,果真认真地端详去,却见那铁片乌漆漆的,好似生了锈一般,也不知是从哪把破剑上折下的一截,除了薄一些,连剑刃都没有,哪里是什么上古名剑?再看刘胤眉眼中的笑意,她蓦地醒悟过来,捶着他的肩道:“你又诓我。”

忽然茶寮里进来了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女孩,老妇人背着一把丝弦琴,小女孩抱着琵琶,两人皆是衣衫褴褛,怯生生地走到绮罗身边,小女孩望了望老妇人,这才小声道:“这位小姐,可让玉儿和婆婆给您唱一段曲儿词?如果唱的让您满意,只求讨一碗面。”

伙计一看到这两人便皱起眉头,赶紧过来拉开她们往外撵:“走走走,一大清早的来讨什么饭,晦气的紧。”

小女孩面上露出几分惧色,可看着绮罗和刘胤衣衫华贵,心知他们定是贵人,也不舍得离开。

绮罗瞧着那老人闭着眼,小女孩一直扶着她行走,看来竟是盲的,而小女孩年纪不过七八岁,却这样孝顺,心下自是一软,柔声对伙计道:“让她们坐下,也上两碗面,我来付账。”

伙计还想说什么,却见刘胤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伙计自是咽了咽口水,对那一老一小道:“你们俩倒是好运气。”说罢,便把银子收在怀里,自是去煮面了。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汤面都端了上来,绮罗把面条端给老妇人和小女孩,微笑道:“快吃吧。”

老妇人闭目不语,小女孩却目中含泪,忽然跪下来对绮罗道:“小女不敢受恩人的这碗面,请让小女先为您唱曲。”

“先趁热把面吃了。”绮罗执意把筷箸递给她,柔声道,“两碗面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女孩双手发抖地接过筷箸,又看了看闭目不语的祖母,却不敢动筷。

刘胤看了她们祖孙一眼,忽然说道:“若是吃完后,就听你们唱一曲。只是一个先后不同,不是平白所赠。”

听他这样说,老妇人这才接过筷箸。小女孩十分孝顺,见状忙侍候祖母先吃,等祖母一碗面吃完了,这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绮罗与刘胤对望一眼,忽然明白了几分,这祖孙二人十分自尊,若是平白给她们两碗面,她们定不愿意接受。果然,祖孙二人吃碗面后,小女孩端然坐好,抱起了琵琶,先对两人行了一礼,小声道:“我就唱一段曲儿词报答恩人。”

说罢,她手挥琵琶,先叮咚弹了一段过门,老妇人铺开四弦琴,微调丝弦,却是配合得十分合拍。

绮罗听得新奇,这样四弦之琴从未见过,而女孩抱着的琵琶亦是十分普通的木琵琶。但刘胤走南闯北,却是知道这祖孙二人乃是南方来的“踏摇娘”,通常老妇人奏琴伴奏和声,女孩弹唱曲词,为之解说。踏摇娘过去是汉魏时宫中的俳优,但如今只有南方还有遗存,听着两人口音软糯,看来也是南人。他正沉思间,只听那女孩柔声唱道:

“三月莺飞草正长,洛阳飞阙见朱墙。可怜深宫清河主,堂堂帝裔做仆娘。”

她的歌声曼曼轻柔,好似滚珠般拨在心间。绮罗一边听她唱,一边却有些疑惑,听她歌喉圆润,却略有些字吐音甚怪,不知是哪里方言。她侧目望去,却见刘胤面色微变,见她疑惑,刘胤便小声解释道:“这小姑娘唱的是前朝清河公主的故事。”他微顿了顿,说道,“前朝清河公主是晋帝的次女,只因不是皇后贾氏所出,故而一直被囚禁在金镛城中,连奴婢也不如。”

他话音未落,只听那小姑娘又唱道:

“匈奴儿郎气度华,十四别家成栋梁。

金风玉露常相见,红线同心在西厢。”

这几句绮罗却是听懂了的,这位深宫中的清河公主与一位匈奴儿郎深深相爱,两人感情甚笃。小姑娘又唱了好一段,大抵是说,两人婚事却不能成,清河公主被迫嫁给一位朝中贵胄,而匈奴儿郎出身卑微,也在洛阳过着不顺的生活,两人心中虽有情,却只能挥泪作别。

此时一旁吃面的几个人都停下了筷箸,留神听着小姑娘唱曲。

“天生因缘错难解,从经国难辞故乡。

回首永嘉鸿雁度,寓落江南遭盗强。”

“这是说到当年的永嘉旧事了。”刘胤微微叹息,“永嘉初年,晋室被昭武皇帝率铁骑所破,晋帝被擒,清河公主仓皇逃出洛阳,却流落在江南为人奴仆。”

绮罗听到这里,忽然微微一怔:“难道这位清河公主的情郎就是……”

刘胤点了点头:“就是昭武皇帝。”

老妇人皱起眉头,手绘琴弦,竟铮铮然有飞骑裂甲之音。小女孩的唱音陡转凄凉:

旌旗蔽日血织就,人似浮萍亦漂荡。

重入金殿朝凤冠,苦海深恨结仇梁。

幸我汉室有好女,珠玉金钗搏豺狼。

人道千军难敌手,哪知巾帼胜红妆。

一枝荼蘼春事尽,千古绮怀存芜香。

轻舟自向南渡去,从此陌路是萧郎。

相逢纵轻枉然顾,天水相隔两茫茫。

她唱到此处,曲声已转激越。

一旁的几个人忽然围了过来,为首之人拔出腰间长刀,指向老妇人,大声道:“是谁让你们在这里唱这些大逆不道的曲词!”

小女孩吓得琵琶掉在地上,颤声道:“我……我不知……”

“天下的事,天下人都可唱之。”那老妇人忽然说话,她闭着双目,声音苍老,却颇有几分气概,“此曲说的是前朝旧事,在建康可唱,在长安可唱,在洛阳便唱不得?”

“唱此曲就是大逆不道!”那为首之人面色一变,恶狠狠地道,“将这两人都抓起来。”他话音一落,身后几个黑衣人便过来要绑这一老一小。

“住手。”绮罗气得不轻,站出来大声道,“你既然说他们大逆不道,就得说出理由来。昭武皇帝是前朝的刘汉皇帝,如今是大赵石天子陛下,又有何大逆不道?”

那人愣了一瞬,面露恶色,十分霸道地说道:“你们两个人在此听曲,同是大逆不道的罪人,一并绑了。”

刘胤忽然冷哼一声,走近一步,在那人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那人微微一怔,面上露出三分迟疑之色,横目打量刘胤,却见刘胤剑眉入鬓,衣饰华贵非常,自有一番雍容态度,必不是普通人。他心里权衡一二,竟然一挥手,简促道:“走。”

他属下几人倒是干净利索,立马放了人,随着他翻身上马,竟然向远处飞驰而去。

一场劫难来得快,去得更快。

小女孩吓得泪水涟涟,至此方跪在地上向刘胤和绮罗重重磕了几个头,哭泣道:“多谢贵人仗言相救。”

“不要哭了。”绮罗蹲下身去,为她擦拭泪水,又取下发上银钗,簪在她发上。小女孩又是惶恐又是感激,却不敢起身。

那老妇人忽然转向刘胤,一双空洞的双目直视着他道:“你是匈奴人?”

刘胤一怔,略是迟疑间,只见那老妇人忽然面露憎恶之色,重重地朝他啐了一口。竟是拉起小女孩,大步向茶寮外走去。

望着她们祖孙二人的背影,刘胤似有些发怔。绮罗颇是歉意地对他道:“是我不好,不该心软,想不到她们……”

“不关你的事。”刘胤一抬手便擦去了额上的唾痕,露出一丝苦笑,“重入金殿朝凤冠,苦海深恨结仇梁。汉人都是深恨匈奴人的,岂是一碗面能化解的。”

绮罗细品曲词,只觉心中一紧:“难道昭武皇帝是被这位清河公主给……”刘胤对她点了点头,语声平平,“昭武皇帝入洛阳后千辛万苦找到了昔日的爱人清河公主,可洞房花烛之时,亦是眼睁睁看着枕边人把利刃刺入自己心间的一刻。”

绮罗面容发灰,失声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昭武皇帝有何对不起她?”

“对不对的住谁又知道?清河公主的父皇昏庸无道,贾后视她如草芥,把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可她最恨的,不是乱了她家江山的叔父伯父,也不是那些弄权奸臣,而是亡了她家天下的昭武皇帝——这也只是对于我们而言是这样。如果在清河公主看来,昭武皇帝先占她的城邦,再俘她的幼弟子侄,成王败寇间,感情早就消磨尽了,”刘胤慢慢道,“上辈人的事,牵连了不知几世因果,又怎么说的清?”

绮罗抬头想了想,忽然道:“我记得你说过,昭武皇帝是另娶有皇后的。”刘胤点头道:“是啊,昭武皇帝的元后呼延氏,出身匈奴五部的贵族。”绮罗道:“这就是了,清河公主定是恼恨他始乱终弃,另娶新欢,故而才要杀他。”刘胤哑然失笑:“也只有你把这等血海深仇都看作儿女情长了。”两人议论了一阵,都是唏嘘不已。

三个月后,烟尘滚滚,直从洛阳阖闾门而出,满城的人俱站在街上相围而望,私下里议论纷纷:“最前的那位将军是谁,一身银甲,偏又生得这样黑壮。”

“这都不认识,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如今已是中山王了。”

发问的人似有羞愧,连声赞叹道:“果真名不虚传。”

又有人插口问道:“那站在大将军身旁斟酒送行的老者是谁?看起来亦是十分威严。”

这次解答的人似也不知,皱眉道:“那位遮莫是哪位王爷?大概是替陛下来送行的。”那老者身穿一件黑色长衫,身材十分魁梧,却正是当今半壁天下之主石勒,他不喜那些繁琐仪仗,竟连轿辇也未带,只着一身便服。黄门李桓侍立在侧,从金壶中斟出一杯玉浆。石勒接过,却递给了石虎,正色道:“叔父老了,不能再亲征,你此番去长安,也算是遂了朕的一桩心事。”

石虎跪倒在地,银甲铮然作响,他接过酒来一口饮尽道:“臣定为陛下活捉刘熙,送他来邺宫替陛下佐酒。”

此情此景忽让石勒想起数年前出征之时,石虎曾立军令状活捉刘曜,自己亦起誓要重赏这个侄儿。此时自己的子孙俱站在身后,领兵出征的仍然是这个侄儿,彼时情形竟格外清晰,一瞬时的愧疚只从心头一闪而过,石勒哈哈大笑:“望你不负朕恩。”

送别酒已过,就该添袍上马。李桓早已用金漆盘捧好征袍,石勒身为帝王,自是不便动手的。石弘与石恢两人身份虽符,可此时却都心下冷哼,不发一语,面色颇是难看得很。武威侯田戡站在其侧,他心念一动,看了石弘石恢二人一眼,却又没有开口。

其他众文武身份大抵是不够的,而且碍于石弘石恢在此,谁敢多事。眼见着竟是无人为石虎添袍,偏偏石勒也是不开口,好似没有意识到这个重大的倏忽。石虎眸中一沉,已有薄薄怒色,便准备自取了征袍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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