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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鹧鸪天(2)

绮罗闷闷不乐半晌,小声道:“可那人终归是她的杀父仇人,我一想到这里,便心里难受。”

“总比嫁给我祖父,或者是某个野蛮的夷族首领强吧。”石宣柔声安慰她,“虎叔今年刚过而立,素来一心只在军务上,身边也没有姬人服侍,为人亦是颇有担当,她也不算所托非人。”

心里好似有刀在剐,只觉血肉都被刺得生疼,绮罗早该想到的,自己有石宣看护,可以保一时平安,可阿霖和澄心能怎么办。澄心被石勒嫁给了夷人,阿霖又是真正的安定公主,知道实情的石虎怎么会轻易放过她。她心里难过极了,忍不住呜咽一声,伏在枕上小声地哭了起来。

石宣一见她哭了,心里更是着慌,忙搂着她柔声安慰:“绮罗,我打定了主意,等你好一些,我就带你离开这里。”绮罗抬头看他,一时竟怔住。

两人话声喁喁,自是旁若无人。樱桃心里微微一涩,端起了漆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个时节太阳落了山,暑气便也差不多快散了,没有白日那样炎热。世子府离中山王府不过隔了两条街的距离,阿霖摆了摆手,让门口等候的宫人都退下,想慢慢踱步回去。侍候的宫人颇是紧张,叩头道:“中山王回去发现您不在,特地派小的来接。还请如夫人上车。”

“如夫人”三个字颇有些刺耳。阿霖唇边露出一抹讽刺,仰起头,却是径自向前走去。那些宫人侍从惶恐至极,纷纷跟在她身后。

越是如此,她便越发不甘心,手里捻着金丝刺绣的帕子,流苏随着步伐微微颤抖。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甫一进门,却见石虎当门而立,抬眼望着她。

阿霖停下脚步,抿了抿唇,刚想开口,便听身后的宫人极惶恐,忙跪倒对石虎道:“如夫人执意要走回来,小人们实在劝阻不住。”

“是我的错。”阿霖面上露出一点愧色,“坐在车轿中有些气闷,便想走回来。”

石虎眼风扫过阿霖,却见她如青竹一样窈窕的身形微屈,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面上亦是一副谦卑的神情,便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少顷,只听他问:“她怎么样了?”

阿霖微微怔住,心里忽然一跳,尤带几分怯意道:“大概是……全好了。”

石虎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阿霖一眼,迟疑片刻,方缓了口气道:“不可再有下次。”

“妾再不敢了。”阿霖目中含泪,盈盈向他拜倒,“谢王爷深恩。”

如夫人出门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兴师动众地派人去接,本以为至少是雷霆风暴一场,想不到竟这样轻易便化解了。那几个宫人一时都怔住,有些错愕地望着石虎,却见他背了手,信步而去。

夕阳已落,庭院里尚有余晖,阿霖嘴角衔了一抹冰冷的笑意,不带半点温度。

樱桃去膳房里收拾好碗勺,却见旁边的炉子上炖着一个小盅,旁边有个小侍女扇着火。樱桃便问道:“府里还有人生病了?”

那小侍女皱眉道:“夫人也熬了三天没睡,刚才说胸口闷得很,老毛病又犯了。”

樱桃心里微动,便对那侍女柔声道:“妹妹,你去歇一会儿,我替你煎药吧。”那侍女到底年纪小,微微一犹豫,便很是愉悦地把扇子给了她,径自跑出去玩耍。

樱桃仔细煎好药,小心地端着去了后院的正房,进了内院,只见屋里都挂着幔帐,将四壁都遮得严实,又隔了几扇屏风,隐隐约约也看不清楚屋内的景象。樱桃心里有点发慌,小声唤道:“夫人,夫人。”

少顷,便听里面有人轻咳了几声,接着便听到程氏略沙哑的声音道:“端进来吧。”

门是虚掩着的,樱桃低着头捧着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举妄动。程氏在内屋的西侧榻上卧着,一脸病容,见她倒是怔住,迟疑道:“怎么是你?”

樱桃端着药盅,仔细跪在榻旁用银丝筛滤过药渣,直到药汤清澈见底,这才亲自试过药,小声道:“世子怕其他的宫人们伺候不周,特意让奴婢来伺候夫人。”

程氏闻言果然面色缓和些,又见她动作小心,神情恭谦,不由得点头道:“是个谨慎的孩子。”她就着樱桃的手服了药,又问道,“宣儿呢?”

“还在东院里陪着绮罗姑娘,”樱桃转眸瞥了瞥程氏,见她眉头微皱,又有些小心地掩了面上神色,送了茶盏让她清口,低声道,“今日中山王府上的如夫人也来看过绮罗姑娘,还陪着说了好一阵子话。”

“哦?”程氏大是诧异,“中山王何时纳了一位如夫人?怎会和绮罗认识?”

“难道夫人竟不知道?”樱桃秀眉微颦,似想说什么却有些难启齿。

程氏果然上心,面上冷了神色:“你快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见樱桃不答,更是连声厉色道,“难道你敢欺瞒我?”

樱桃目中忽然蕴了泪,小声道:“绮罗姑娘并不是真的安定公主,她出身民间,是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女,后来又不知怎的成了安定公主的侍女,冒充公主入洛阳和亲。而中山王新纳的这位如夫人才是真正的安定公主。”

程氏闻言神色顿变,手中茶盏摔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个大胆的贱婢。”

樱桃慌得跪在地上,含泪叩头道:“奴婢不敢欺瞒夫人实情。”

“你是个好孩子,”程氏也觉不该对她发作,强笑着让她起身,“你还听到什么,都说出来。”

“夫人千万别与世子争执,免得伤了母子感情,”樱桃仰着头,拉着程氏小声啜泣道,“世子对绮罗姑娘感情深厚,奴婢适才在门外,听到世子对绮罗姑娘说,要带她一起走。”

“他们想走到哪里去!”程氏勃然大怒,掀开薄被,咬牙道,“我不会让宣儿被她迷惑了心智。”

樱桃又着急又惶恐,可她哪里拉得住程氏,眼见得程氏连披风也没披上,竟是直直地冲了出去。

石宣见程氏去而复来,大是诧异,问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程氏气得面色发白:“这还是你父王的府邸,难道我来不得?”卧在床榻上的绮罗见程氏脸色不佳,忙撑着起身对她行礼,轻声道:“夫人。”石宣大是心疼,忙扶住她:“你身子还没好,别起来。”

程氏看了看他们两人,嘴唇竟有些发抖,指着绮罗道:“你,你真要为了她什么都不管不顾?”

未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得了消息,石宣心下一横,抬头道:“母亲,我确实是决定了,要带她一起离开这里。”

程氏神色惨淡,发鬓微颤,抬着的手指忽然也没了力气,哆嗦道:“你……你跟你父亲一样!”

“像我父亲有何不好,至少他与沈姨娘是真心相爱,愿意为彼此而死。”石宣本不想忤逆母亲,此时却觉得一口气憋在心中,忍不住把心里藏了许久的话都说了出来。他言词犀利,一句句如刀一样直插到程氏心上,“我现在觉得父亲,是做了一件顶英雄顶正确的事。”

石兴当初暴亡的隐秘,一直是宫中的禁忌,当年知晓内情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再加上石勒严禁人提及,更是从此无人知晓。石宣是怎么知道的?程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石宣,仿若被抽去了全身的血液,面上再无半点血色,她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绮罗瞧着惊极,慌忙拉着石宣道:“你胡说些什么!”

石宣见到母亲的情状,心里也后悔,便欲过去扶起母亲。

谁知程氏忽然一把推开他,撞撞跌跌地冲了出去。

石宣想去追母亲,可提步到底滞住,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绮罗望着他,埋怨道:“你怎么能这样对你母亲说话。”石宣闷然不语,他狠狠地用靴底蹭着地,良久方道:“这是个伤疤,不揭破,母亲永远都不会醒。”

绮罗张了张口,也觉得他父母那辈的事是一笔糊涂账,大抵是说不清谁对谁错的。半晌,她方叹气道:“但你母亲心里的那点支撑自己的幻想,大概也被你打破了。”

石宣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悔了的,只道:“过几日再去向母亲赔罪。”

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正是三伏最热的时候。石勒身体肥胖,耐不得热,每日里宫人们都从冰井中掘了冰成筐的往太极殿送去,仍是解不得暑意。石弘便进言道,太极殿一带都是土丘沙地,四面又无屏障,难免更蒸热难当,不如在邺城以北再修一片宫殿,权作避暑。

石勒沉吟不语,却是动心了的,便召问群臣意见。谁知石虎出言反对,直言道连着三年大旱,洛水以西都是饥民千里,国库空虚,哪有闲钱大修宫闱,岂不会惹得民意沸腾。石勒默然不语,再不提此事,却将石虎调至襄国练兵。

到了七月,洛阳突降暴雨,天似漏了个窟窿一样,瓢泼大雨一连十余天未停歇。到了七月初七这夜,电闪雷鸣,轰隆作响,半个洛阳城的人都睡不安稳。

绮罗看着窗外大雨,心里颇有些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石宣怕她受惊,早就赶回来陪她,此时宽慰她道:“你且放宽了心,京里的九龙渠是汉明帝时就建好的,数百年都安然无事,能出什么事。”谁知到了二更里,忽然一声惊雷震得人心头巨动,隐隐竟有人声呐喊。石宣面色一变,站起身便向西南望去,只见宫城中隐隐起了冲天火光。

“高安,”石宣大声喊道,“快备车马,我要入宫去。”

绮罗将他送到门外,只觉一颗心都是惶恐的,忐忑道:“千万要小心。”

石宣接过她手里的油斗笠,披在身上,倒露出几分笑意:“能出什么事啊。”他环顾左右,又柔声道,“你要是害怕,就让樱桃去房里陪你。”绮罗拼命点头,眼底有些湿润。

一直等到天明,石宣方从宫里回来,大抵是因为受了冻,脸色有些发僵,只简促道:“太极殿遭了雷,幸好宫人警醒,提前叫醒了祖父。现在祖父倒是无事的,只是徐妃她们受了点惊吓。”绮罗觑他脸色,知他有话没有说完,便挥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下,樱桃目中闪过一丝失望,仍然随着众人退了下去。

等到人都走尽,绮罗亲自倒了茶递给他。石宣接在手里,却不言语,隔了半晌方涩声道:“我赶过去时,二叔和三叔都在殿内。他们说找高人测算过,祖父属虎,今年又是整寿,与属龙之人多有冲撞,今日太极殿火起,便是龙虎相斗的诏示。”

绮罗一怔,抬头望着他:“你不就是……”

石宣面露苦笑:“是,宗亲之中只有我属龙。”

绮罗大惊失色:“你祖父真的相信了这样荒谬之论?”

“祖父当时心情不豫,斥责二叔三叔几句,让他们都回去了,”石宣摇摇头,目中流露出一丝伤感,“但他也没有见我,却让人宣了国师进去。”

绮罗心里也替他难过,低低唤道:“小宣。”

只见石宣忽然回头望了眼宫城的方向,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倦意:“这宫里一点意思都没有,二叔三叔他们随时都想害我,怕我和他们争抢皇帝的位置。可我又何尝想过那个位置?什么父子兄弟,什么骨肉亲情,都是假的。这里冰冷得很,一点意味也没有。”

“绮罗,我们走好不好?”他忽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天涯海角,我们去哪里都可以。”绮罗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慌乱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心底似有个声音,应该拒绝他。可她搜罗尽了心底的言词,却找不到半句可以拒绝他的理由。她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手,小声道:“你……你祖父,应该不会允你任性。”

“我知道,”石宣的声音忽然变大,他有些气恼地走到窗边,望着屋外依然未停的大雨,狠狠地握拳砸了一下窗棂,“等为祖父过完了圣寿节,我便去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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