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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未散之花

这个城市的风雪像是从地心涌出来的冷雾,人在前行时几乎看不清远处的风景。所以在靠近隧道的时候,当顾轻决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我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我迟疑地走近他,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像小小的白色的羽翼。而他看着远方,像是在看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

影片《美国往事》里有一句话说,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二十三岁这一年,我在整理书柜的时候发现了这句话,它们被记录在一张枫叶形的书签上,完好无损地夹在塞林格那本举世闻名的著作里。

这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我怀抱着极其真挚的情感记下的。

那个时候的我因为恋爱变得多愁善感,矫情地以为全天下所有温暖美好的字句,都是在歌颂我和顾轻决的爱情。这真可怕,还好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比较符合地球生物的发展规律,至少已经没有那么爱做梦了。

日子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被我消耗着,看稿、改稿、退稿、约稿,周而复始。可可送我的那瓶咖啡快喝完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冬天也随着骤然下降的气温,声势浩荡地来临了。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起初只是低温下不讲情面地落着雪花,进入二月,整座城市都快要被暴风雪淹没。天气预报说,今年我们将面临五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放年假的那几天,我和胡莱莱每天都到夏微新开张的服装店里消磨时间,小小的店面靠近这个城市的中心繁华地带,房价颇高。好在夏微对时尚有些见地,又正逢过节,店里的生意非常好,每天都有一群小姑娘,唧唧喳喳地站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东挑挑西看看。夏微就是有本事让她们钱包鼓鼓地来,购物袋满满地去。

有些女孩一进来就往夏微身上一指,老板,照你身上穿的来一套!这导致夏微每天都要换好几身衣服。基本上我和胡莱莱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所以我们就心安理得地搬个小凳子看迷你电视。皇阿玛为了不让大家忘记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花高价买通了电视台年年循环播放,这直接造成我们一到过年,首先想到的不是春节联欢晚会,而是《还珠格格》。

当我们看到容嬷嬷抽出万恶的小银针时,陆小虎出现了。

他带着一个看起来非常清新脱俗的小姑娘走了进来,笑得嘴角几乎要挂在耳朵根上了,然后,看见正在整理衣服的夏微说,生意兴隆啊。

夏微客气地说,借你吉言。

胡莱莱看见陆小虎笑得有点勉强,就问他,这位妹妹是谁啊?

陆小虎就给她介绍,这是我女朋友肖百合,这是胡莱莱,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哥们儿云喜,我俩从农村到城市,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一起的。然后,这是夏微。

胡莱莱说,哎呀,小百合,你妈肯定特有学问,这名都起得跟处女似的。

我知道她不高兴陆小虎带一个妞过来逛夏微的店,按照惯例,我应该特别配合地接一句,你哪只眼睛看她像处女啊?

但是再怎么说陆小虎也是我哥们儿,我不能合着伙拆他的台。所以我只好装作非常感兴趣地问他,那个……你要买点什么啊?

陆小虎冲我感激地笑笑,说,我陪她买几件衣服。

我看了一眼小百合,这姑娘长得也太清纯了点,长发乖乖地披散在肩上,虽然戴着个眼镜,但是没有遮盖到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加上一尖尖的小下巴,怎么看都是良家少女。再看她的衣着打扮,走的是仙女路线,白色荷叶衬衫外套着一件白色呢子大衣,整个一出淤泥而不染。陆小虎往他身边一站,就是一猥琐大叔。最主要的是,刚才胡莱莱那么说她,她都能保持一脸淡雅腼腆的笑,实在让我不得不敬佩有加。

胡莱莱笑得一头齐刘海乱得跟金毛狮王似的,怎么看怎么像电视里抽出小银针的容嬷嬷。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跑过去牵住小百合的手,声线调整得非常厚道地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店里最适合你穿的衣服。

然后,她就把每件衣服的价格都加了一个零,介绍给了小百合。

小百合看了一圈,脸都红了,怯怯地过去扯陆小虎的袖子,我家里还有衣服,要不咱们下次再买吧。

胡莱莱一拍桌子,圆溜溜的眼睛直冒寒光,什么意思啊小百合,大过年的别扫兴啊,既然进来了,哪有让陆小虎空着手回去的道理?

小百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在一堆价格在四位数和五位数之间的衣服里,选了一件比较靠近三位数的T恤。

陆小虎付账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夏微一眼,夏微重重地在刷卡机上划了一下卡,然后,抬头对他说,不好意思,你这是医保卡。

对不起啊,拿错了。陆小虎低头在钱夹里翻出信用卡递给夏微。

小百合抿嘴笑了,小拳头锤了陆小虎一下,说,讨厌,你总是这样。

她看了看夏微继续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跟他要名片,他也是错把身份证塞到我手里,糊里糊涂的。

夏微一边结账一边微笑着说,没关系,我们店里允许上帝偶尔犯一次错误。欢迎再来。

小百合拎着购物袋和陆小虎出去的时候,还给夏微鞠了一躬,说,夏姐,莱莱姐,云喜姐,那我们先走了,新年快乐啊。

我觉得她很有可能是从日本来的,但是胡莱莱不同意,她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小百合是从北海道来的。并一再向我讲解位于韩国的北海道是多么美丽。我说,少女你的地理学得太到位了,下次给我讲讲位于日本的济州岛吧。她说,没问题,请听下回分解。

我俩说完才发现店里非常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夏微数人民币的声音。

胡莱莱一脸贱笑地挨到夏微身边,问,你吃醋啦?

夏微说,要吃口香糖吗,你吃大蒜了。

胡莱莱搂住夏微的腰说,小蹄子,装什么装嘛,有什么心碎的故事讲给我听啊。

夏微说,你的胸部脂肪已经严重压迫到我的脊椎神经,你再不起来,很有可能被我起诉蓄意谋杀。

胡莱莱羞愤地用胸部狠狠地撞了夏微一下,差点把夏微撞到柜台底下。

晚上大家一起去我家吃饭,饭桌上胡莱莱一直在埋头发短信,夏微带了瓶好酒来,我们三个都喝得有点蒙。

于是,我也鼓起勇气推了推夏微的肩膀,你怎么不发表意见啊,你早就知道小百合了?陆小虎爱你爱得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一张字条,标明此人是夏微专属,这是怎么回事?

夏微说,傻瓜,你该去问陆小虎。

得了吧夏微,陆小虎要是能告诉我,我也不会今天才知道。

夏微就笑了,笑得很温柔,这有什么奇怪的,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谁一定要去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啊。

我不明白,固执地问她,可是,你会回头啊,你也喜欢陆小虎不是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

她捏了捏我的脸,语气轻柔地说,你啊,怎么还像个初中生一样抱有那么多幻想,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因为你觉得应该这样就这样,应该那样就那样。很多时候是没有“应该”的,你不能总是站在你的世界里,来判断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我摇摇头,我不懂。

胡莱莱说,你不懂是正常的,我也不懂,咱们不能跟一个读书破万卷的人一般见识。

夜深了,胡莱莱换上小熊睡衣回房间睡觉,夏微则在客厅里研究网店。

喝咖啡吗?我问她,她点点头。我在厨房煮咖啡的时候听见她说,后天你去看云贺哥的时候,帮我带一束白色马蹄莲。

嗯。我点点头。

你还在怪顾轻决吗?她的眼睛盯着显示器慢慢地问。

我沉默,凝视着咖啡机里滚动的浓浆。

云喜。她终于回过头来看我,认真地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你。我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说,或者说,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一件重要到需要我特地拿出来说给你听的事。

我说,夏微,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咱俩之间说话没有必要考虑那么多。

是这样。她顿了一下,像是回忆了一遍事情的始末,才对我说,云贺哥出事的那天中午,我在学校附近的冷饮店里见过顾轻决。那天我有点急事,所以把单车蹬得很快,路过那家店的时候,也只是向那儿瞟了一眼。

然后呢?我有点冷,捧着咖啡杯呆呆地看着她。

云喜,我之所以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也不确定自己看见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我问她。

我看见顾轻决低眉顺眼地坐在那儿,他对面坐着一个人,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妈妈。

这样啊……我皱了皱眉头,可是,我妈怎么会认识顾轻决呢?她连你和胡莱莱都常常搞混,她怎么可能知道顾轻决呢……

夏微说,所以啊,也许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我沉默,顶着一颗思维混乱的脑袋钻进被窝里。夏微敲击键盘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合着我太阳穴跳动的鼓点,一下一下,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两天后。阮云贺的生日,我在短发上别了一个云朵形的发卡,然后,到楼下拦车,打算到附近的花店买花。

天气越来越冷,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每一辆车都像过期罐头一样,变形地塞满了人。

我站在街边冷得直发抖,正想回家戴上帽子和围巾再下楼,就看见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下。

去哪儿啊?宫屿毛茸茸的脑袋从车窗里抻了出来。

我告诉他要去老铁轨。

上来吧。他说,我载你过去。

不用了,很远的,我打车过去就行。

天太冷了,他懒得跟我废话,下车打开车门把我推进去,然后,自己绕回驾驶座上关上车门。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他对我微笑,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

不是,我解释道,一会儿还要去买花,停来停去很麻烦。

你打车就不嫌麻烦?

计价器一路狂飙怎么会麻烦?

他笑,我也不是免费载你的,这样吧,你办完事请我吃饭。

行。我贪婪地享受着车里的暖气,几乎就要打起盹来。

买好鲜花后,车子一路行驶在落满薄雪的地面上,宫屿说,离老铁轨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你可以先睡一觉。我乐得戴上耳机,闭起了眼睛。

我渐渐睡着了,也许是做了个梦,也许只是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往事。车窗外白花花的阳光落在眼睑上,像海底波光粼粼的倒影。

然后,我看见那条长长的隧道,像一个粗制滥造的城堡。

城堡上空是蓝蓝的天,远处有黑色的鸟群缓慢地飞过。我和阮云贺站在巨大的蓝色天幕下,面对着高高的隧道发出无限的赞叹。

那一年我十二岁,才刚到Y城没多久奶奶就去世了。我想她,非常非常地想,我希望再被她当做宝贝一样抱一抱,希望再一次吃到奶奶亲手做的桂花糕。于是,我偷了家里的钱离家出走,想去宁星村看看奶奶,我总觉得只要我去了,她一定会像往常一样,站在养着小鸭子的院子里慈祥地等着我。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我妈骂得肠子都疼了。

那段时间简直就是我人生的一个重大低谷,就连夜里做梦都会被自己喊奶奶的声音惊醒,然后,无助地哭。

后来阮云贺对我说,Y城的郊区有一段老铁轨,那里每天都有一班开往宁星村的火车。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奶奶说,就到隧道里大声地喊出来,这样开往宁星村的火车就会载着你的声音离开,一路上传给奶奶听。

天知道他是动用了多少脑细胞,才捏造出这么一个矫情的“传说”,但无论如何用这样的传说说服一个十二岁的姑娘也实在是算得上高明,至少我相信了。

自那之后,我常常央求阮云贺带我到隧道边玩耍。大热天,隧道附近常有蜻蜓和蝴蝶飞舞,碧绿的青草疯长在铁轨两旁。我站在漆黑的隧道里大声地喊,奶奶,我长高了哦。奶奶,这里的桂花糕放了很多糖,味道很奇怪。奶奶,我想你。

我的声音撞击着隧道坚实的墙壁,回音一遍一遍地传出来,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这是我和阮云贺的秘密基地。每当我难过时、开心时、孤独时、无聊时,我都会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到这里来发呆,而每一次家里找不到我了,阮云贺就总能在铁轨附近找到我,然后,带我回家。

回家的路像是一场退色的黑白电影,很多事情都模糊了,只听见嘹亮的笑声,以及我大惊小怪地喊着,哥,小心踩到狗屎啊!

这样想着,恍惚间我似乎笑出声来。

快醒来的时候,宫屿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肩膀说,车过不去,只能停在这儿了,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我摇了摇头,说,我自己过去就行。

宫屿点点头,突然凑近我,伸出拇指擦了擦我的嘴角。我吓得一后退,后脑勺直接磕在车窗上。他皱眉,扯过我伸手替我揉揉脑袋,疼不疼?

我说,你干吗突然伸手过来,害我撞到头!

他说,我只是想帮你擦一下口水。

我愣了一下,觉得颜面扫地,于是低头拿起花束,赶紧闪人。宫屿笑吟吟地递给我一个购物袋,说,把这个戴上,风大。

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果然风很大,我被扑面而来的风雪降服,乖乖把购物袋里的帽子、围巾和手套拿出来戴好。

这个城市的风雪像是从地心涌出来的冷雾,人在前行时几乎看不清远处的风景。所以在靠近隧道的时候,当顾轻决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我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我迟疑地走近他,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像小小的白色的羽翼。而他看着远方,像是在看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的脚步在雪地中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我,然后,在风雪中向我走来。

好久不见,云喜。他说。

我没回答他,主要是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久不见,这句话来得太迟了。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云淡风轻地打招呼,无论是在便利店,还是在“二代宫”,无论是哪一次,只要他这样对我说一句好久不见,我都一定会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声调也对他说一句,好久不见。

可是,现在太晚了,有些话错过了恰当的时机,再说出口,只能凭添酸涩。

他静静地看着我,有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我们还在一起的那几年,每年冬天,我都喜欢把大捧的雪花撒在我们头顶,然后,看看会有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那时候,我觉得全天下的雪花,唯独在他睫毛上的那几片分外晶莹。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半晌,我说,你怎么在这里?

说完,才发现隧道旁的雪地上,放着一束洁白的马蹄莲,上面已经落了很厚的一层积雪,说明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难为他竟知道阮云贺的生日。

谢谢你来看我哥哥,那……再见。我勉强冲他一笑,与他擦肩而过,到隧道旁将我手中的花束也放在雪地上。

清冷的阳光在积雪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我微微眯上眼睛,由于看见顾轻决而激烈跳动的心,渐渐在我的不动声色中平静下来。

哥,你会恨我吗?我在心底轻轻地问。如果不是因为我,现在的你一定比从前还要优秀吧?还会把头发剪得很短吗?还喜欢喝橙子味的汽水吗?会不会已经有了女朋友,说不定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你会教他喊我姑姑吗?哥,自从你走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过我矮了。你还记得你常常抬起手臂,温柔地按我的脑袋吗?你常常按着我的脑袋说,喂,云喜,你很矮……

可是,我现在已经很高了,如果穿上高跟鞋,看起来会更高一些。对了,你还没见过我穿高跟鞋的样子吧,其实……看起来会很奇怪呢……

我缓缓地蹲下去,轻轻拍打掉花束上的落雪。

大风呼啸着钻进隧道里,撞击出呜呜的回声,像是来自遥远星球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双腿麻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时候,我站了起来。哥,我要回去了。对不起,我只能来这里看你,现在妈妈一定在你的墓前和你说话吧,就不打扰你们了,下次再来看你。

转过身去的瞬间,我看见顾轻决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我愣了一下,开口道,原来你还没走啊……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他说,我在等你。

等我?我语气平淡地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他说。

然后,我们谁都没再说话,雪还在静静地飘落,原本是一个挺有意境的场面,但无奈的是,北方的风实在是太大了,我们两个盯着彼此看了没多久,我的鼻涕就险些要被大风刮在脸上。

我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他点点头,一起走吧,车就停在前面,我可以送你回去。

我说,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他的车也停在前面。

顾轻决哦了一声,我们便开始冒着大风往回走。

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对了,有件事想问问你,夏微说高三那年的某天,她看见你和我妈在冷饮店里,我妈她……是不是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怔了一下,随即马上否认道,没有,也许是夏微看错了。

哦。我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们并排走在雪地里,好像再也没什么话可说,直到走到坡下,我看见两辆车相距不远地停在道边。我指着其中一辆车说,那是我朋友的车,我先走了,再见。

他望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真的可以再见吗?

啊?我傻傻地问。

云喜。他艰难地开口,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然后,他轻轻地笑了,没什么,再见。

他的笑容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转过身,费力地迈开越来越麻木的双腿,他却突然冲过来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云喜。

他冰凉的脸深深地埋进我的颈窝,像是梦呓一样喊我的名字,云喜。云喜。这个拥抱像是要用尽他全部的力气,我几乎要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我整个人被他吓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任由他重复地喊我的名字,仿佛我已经离他远去了一样。

然后,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艰难地说,如果死的是我们就好了。

眼泪突然涌上我灼热的眼眶,他说,如果死的是我们就好了。是我们。

我咬紧牙关,不敢让眼泪掉下来,他依旧紧紧地抱着我,我知道他哭了,他滚烫的眼泪滑进我的脖颈。我说,顾轻决你放开我。顾轻决,你弄痛我了,快点放开我。

他不理我,我只好去咬他的手臂,使劲地咬,拼了命地咬,直到口腔里涌进一股血腥味,我才回过神来,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又感觉到了绝望,就像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浮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目之所及除了冰冷的海水,什么都没有,没有尽头也没有彼岸,什么都没有。

顾轻决终于放开我,他说,别回头云喜,千万不要回头看我,算我求你,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走到你朋友的车里去。

我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也不想回头,因为我哭得太难看了,风雪把我所有的眼泪和鼻涕全部吹在我的脸上,简直惨不忍睹。

我答应他,然后,一头扎进越来越大的落雪中,朝宫屿的车子飞奔过去。

顾轻决,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吗?从前的我总是喜欢没完没了地问他这个问题。

喂,顾轻决,你说话啊,我们会不会一直在一起,一起变成老太太和老头子,一起被小孙女的手指戳一戳脸上的皱纹?

也许吧。他拍拍我的头,笑一笑。

什么叫也许吧?我生气地仰起脸瞪他,顾轻决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和我一辈子在一起?

天知道那时候的我怎么会矫情造作到这个地步。

云喜。他看着我,眼睛里倒映着操场上空蓝得发白的天空,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一直在一起,但是我会一直爱你。

你说话算话?我开心地笑着。

嗯,说话算话。

如今的我站在时光外,看着十七岁那年的自己,黑色的短发在微风里轻轻扫过年轻的面容。回不去了阮云喜,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我打开车门,把自己重重地摔进去。

好冷啊。我用力把帽子拉下来,盖住脏兮兮的脸,闷声闷气地对宫屿说。

那就去吃火锅吧。他说,一边递给我一条一次性毛巾,先擦一下脸。

谢谢。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回去的路上,风雪渐渐停了,车子在崭露头角的微光里缓慢地前行,我把头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站太久了,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我问宫屿,一会儿想去哪儿吃火锅?

宫屿想了想,说,去寒清殿吧。

我瞬间就没想法了,寒清殿说白了就是给有钱人摆阔的地方,一盘羊肉就要六百六十六,我们两人想要吃饱,没有三千应该下不来。

宫屿看了我一眼,说,你有更好的地方推荐?

我挣扎了一下,说,说好了我请你的,地方理当由你挑,就去寒清殿吧。

宫屿微微一笑,难得你这么听话,既然这样,我倒是有更好的提议。

还有比寒清殿更糟糕的提议吗,我默默地想。

此时宫屿已经把车子开往超市,当我从寒清殿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排火锅底料前发呆。

宫屿左手拿着“秦妈”的底料,右手拿着“小肥羊”的,亲切地问我,你喜欢吃那一种?

我神色茫然地指着“秦妈”说,这个吧。

宫屿把火锅底料放进购物车里,单手推购物车,另一只手牵着我说,走吧,去买金针菇,吃火锅一定要有金针菇才行。

去寒清殿还要自带底料吗?我迷糊地道。

宫屿笑,既然你说地方由我挑,那我的提议是回家去吃。对了,云喜,你们家有下火锅的锅子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宫屿说,那就去我家吃吧。

我又茫然地点点头,整个脑子都集中在不用去寒清殿的好消息上,完全没注意到宫屿已经拖着我的手走了很久。

直到结账的时候,宫屿说,乖,手放开一会儿,我要结账。我才猛地发现我们的手是牢牢地握在一起的,掌心的温暖让我习惯而不自知。

收款的小姑娘羞涩地冲我们笑了笑,说,你们是新婚吧,看着真甜蜜。

我抬头看着宫屿,他正在做一个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欢的动作——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表情从容平和,对收款姑娘的话报以风情万种的一笑,笑得小姑娘手都抖了一下。

我说,慢着,我来结账,说好了我请的。

小姑娘笑吟吟地拿过宫屿的银行卡说,你们小两口真有意思,什么你的我的,还不都是一家人。

我抽搐着嘴角艰难地说,那个……你误会了……

小姑娘压根没打算理我,利索地刷完了卡找宫屿签字,宫屿一边签字一边腾出手揉了揉我的头顶,说,我觉得小姑娘说得很有道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她说过的话,并没有发现任何有道理的句子,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哪儿有道理。

我见宫屿一个人拎着全部的购物袋,很不好意思,于是提出想帮他分担一些重量。

宫屿说好啊,然后,把四个购物袋全部拎在一只手里,腾出一只手给我,说,给你拎。

我盯着他伸过来的手掌,然后,无力地看着他。

宫屿孩子气地笑一笑,怎么了,是你自己说要帮忙拎的啊。

我没理他,双手插进口袋里,一溜烟跑进停车场,心里却有一个地方被他的笑容震得很不平静,怎么回事,我索性也懒得去想,闷闷地坐进车里。

这顿火锅名义上虽然是我请客,但实际上真的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当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宫屿家的客厅里,喝着热可可的时候,宫屿则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洗菜烧水。虽然我一再提议分担一些工作,但均遭到他态度坚决的拒绝,我也就懒得再去给他添乱,心安理得地看起电视来。

于是整顿饭无论是食材的选购还是制作,甚至连进餐地点,都没有半点我请客的样子。我唯一参与的过程就只有吃而已。

公寓里暖气很足,加上热气腾腾的火锅,整个人都是暖烘烘的。我无比享受地吃着食物,宫屿则在对面看着我笑,我猛灌一口啤酒白他一眼,看什么看,我吃起饭来就是生猛如虎,有意见?

宫屿摇摇头,不,你吃饭的样子很可爱,像只享用美食的小松鼠。

我阮云喜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用“可爱”这么女性化的词形容,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态,只好无比尴尬地抽搐了一下嘴角。

火锅吃得差不多了,宫屿起身冲了一大杯大麦茶,白色系的厨房里洒满冬日的阳光,他高高瘦瘦地立在一室阳光里,单手往茶壶里冲沸水。我坐在餐桌旁看着他,觉得这样的画面很宁静,像老电影里一个平铺直叙的黑白镜头。

喝完茶,我起身要求清洁碗筷,宫屿把我赶出厨房。打游戏、看电影随便你,厨房禁地不要擅自闯入。

半个小时后,他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过来,脚上的白色兔毛拖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宫屿冰凉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看什么这么专心。

我被他的手指冰得一哆嗦,你手怎么这么凉?

厨房的热水器坏了,地下水凉得冒烟。他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坐下来,看向电视里播放的《金婚》。

所以你不让我进厨房?我有点感动,嘴上却不讨好地说,早知道不如去外面吃,干吗遭这个罪?冻坏了手画不出画来,不知道又要害我被可可怎么数落。

你就不能关心我一下?他有点沮丧似的垂着头,兴许是方才喝了些酒,眼神里带着醉意,朦朦胧胧的。他说,有半点心肝的女人就不会不被感动。

我有点哭笑不得,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会像小孩一样讨人家的关心?

好吧,你想我怎么关心你?吃人的嘴短,我哄他,要不要现在马上拨打120,帮你叫一辆救护车,送去医院做全面检查?

前一秒还拧在一起的眉头立即欢天喜地地舒展开了,他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往我眼前一伸,撒娇似的说,给我暖一暖。

他凝视着我,让我无法抗拒地乖乖伸出手去,把他修长的冰冷的手指温柔地握在掌心里。

真暖和。宫屿笑得露出浅浅的酒窝。

我也笑,不是我的手暖和,是你的手太凉了。

说完,不自觉地沉默了片刻,这样的对白好像很熟悉。很久很久以前的冬天,是个寒假,我从补习班逃了课,大老远地跑去看望顾轻决。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捧着我的手为我取暖,我仰着冻得通红的脸冲他笑,顾轻决,你的手可真暖和。

他心疼地往我的掌心里呵气,说,不是我的手暖和,是你的手冻得太冰了。

想及此,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想再多想下去。

电视里正演到佟志气急败坏地解释,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文丽反问,你没碰过她的手,碰她的心了吗?

真是一针见血。

我放开宫屿的手想喝口水,却被他突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我看见他的眼睛像刚睡醒的小动物,神色却很凝重,正在震惊中,他忽然俯身下来,滚烫的嘴唇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刚才你在想他。

谁?顾轻决?慌乱间我竟然傻乎乎地掉进他的陷阱,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形势已经相当混乱。

我说形势混乱,是因为刚才他突然俯下身来的时候,我因为某种龌龊的联想,而即刻做出了相应的条件反射——迅速向后退。可是,我忘了我是坐在沙发上,这一退,加上宫屿的重力相辅,直接导致我朝身后躺了下去。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要是醉了,就早点休息吧,我……我……我还要回家……

宫屿淡淡地笑,你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然后,他腾出一只手掰过我的下巴,嘴唇用力地吻下来。

他的吻像午夜的海浪,凶猛而激烈,冷静霸道地辗转吸吮着我几乎发麻的嘴唇,他把我抱得太紧,像是要把我捏碎一样。

我知道自己正在发抖,从没经历过这样充满侵略性的吻,因此脑子里空白一片,整个人像是被酒精点燃的火焰,滚烫炽热。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自己会死于窒息的时候,宫屿放开了我。

吓到了?他温柔地咬咬我的嘴唇,柔声道,早说过下次再提起这个人会有惩罚,是你不好。阮云喜。

也许是我的大脑线路比较迂回,久久都没有任何想法,只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跟跑了一万五千米似的,震得我脑子都在嗡嗡地响。

直到宫屿把我从沙发上扯起来,我才后知后觉地问,你要干吗?

宫屿收敛了笑意,认真地盯着我说,你不会不知道我要干吗。我在讨好你,在博取你的欢心,在追求你,在吃你的醋,在生你的气。你瞎了,看不出来吗?

我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他毛茸茸的头发,剑眉星目,孩子气的脸,还有他执著的神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那一刻为他心动。

但是他再次俯身过来试图吻我的时候,我仍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他并不勉强,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对不起。我说。

他的眼神暗淡了一下,你是该觉得对不起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那么喜欢你,可是,你一直装作不知道,你不能这样,这不公平。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垂下头去。

他起身帮我拿了外衣递给我,又找出一条烟灰色的围巾,替我一圈一圈地绕在脖子上,他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对不起。我接过衣服再次小声地道歉。

宫屿笑了笑,真觉得对不起我就抱抱我吧。

他是开玩笑的口吻,也许没想到我会真的真心实意地紧紧拥抱他。他的背挺得笔直,又慢慢放软,然后,他也轻轻地抱了抱我。

云喜,我可以等。他忽然放轻了语气对我说,我知道那段岁月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一笔带过的,可是,云喜,你别让我等得太久,不然将来赶不上金婚,你可不要后悔。

他可以给我一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拥抱,同样他也可以像个小孩一样略带不甘地威胁我。

你可不要后悔。他恨恨地说,声音却已哑在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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