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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邬合苦联势利友宦萼契结酒肉盟(1)

话说邬合到贾进士门首,只见门楼下正中挂着一个门灯,上面“贾衙”两个大字。傍边放着条大凳,坐着四个家人,是贾进士得用的管家,名唤贾势、贾利、贾富、贾贵。邬合平素都认得,走上前,带着笑拱手道:“久违久违。”那四人见了,也起身拱手让他同在凳上坐下??问道:“邬相公许久不来。今日到此,还是来求我家老爷的诗文?还是要求那衙门说事的名帖?”邬合道:“都不是。有句要紧话要见老爷面讲,相烦传报。”那贾势叫管门的贾阍道:贾阍二字令人放声一哭。阍者,门也。人生在世岂特势利富贵为假,虽此门亦假也。门既假,此身非真可知。释经云:人生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人尚不悟此,犹营营于势利富贵何哉?“你去禀声,说邬相公要见老爷。”邬合接口道:“相烦大哥??改日买茶酬劳。”恰是江宁人声口。那贾阍去不多一会,出来说道:

“老爷在厅上,请邬相公进去。”那邬合别了四个大管家,随看贾阍走到厅院中,远远望见贾文物在厅中间一张椅子上坐着。邬合忙跑上前,深深一揖,道:“惊动老爷大驾,有罪有罪。”

贾文物慢条斯理的走下来,把腰略弯了弯,还了半个揖。弯弯腰,半个揖,是个大走(老)官得篾片身分。让他客位坐下,自己把座儿斜佥了相陪。针佥了座儿相陪,是有钱的人妄自尊大的身分。把脸仰着道:仰着脸,是假书呆身分。这几句活画山一个假斯文来。“久别邬兄,今日何见顾之早也?

毋得而有事诸?”邬合打一恭,道:“无事不敢造次进谒。今者一来请老爷台安,二来因昨日在宦大老爷处,承他过爱留饮。因提起大名来,宦大老爷甚是渴慕,有个要奉屈结社之意。又不好骤然奉拜,故命晚生先来介绍,不知老爷尊意如何?”贾文物道:“尝闻之矣:宦公子富而有骄,贫与贱??彼之所恶也,不有其势利之不取也。不意竟与兄相识,可见人言之误,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同然耳。由是观之,宦公子可谓富而好礼者也。又是见邬兄相识满天下,知心有一人矣??但所云结社之事,我学生科甲中人,若与公子交,如衣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决乎其不可行者。结社也,兄可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予小子必避于箕山之阴矣。”邬合道:“老爷尊见固是。但宦老爷一番殷殷美意,老爷不允,未免太觉恝然。且还有一说,老爷若与宦公交结,通家往来一深厚了,也颇有益处。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人焉,异日老爷到部荣选,或可稍得其助。老爷请上裁。”贾文物听了,抚掌揶揄道:“有心哉,斯言乎。斯人也而有斯言,可谓善谈也矣,我不亦乐乎?夫如是,我明早即趋造于府,决不瞰其亡也而往拜之。”

世人做了财主,未有不想做官者。贾文物不但财主,而且又是进士。官之一字,自然热衷。邬合即以此饵之,彼岂有不乐从者哉?做篾片者亦必有篾片之才始可动得大老,若蠢蠢然唯知舔疮砥(舐)痔,只能奉承三家村之豪耳。邬合见他依允,满心欢喜,即起身作别。贾文物拉住,道:“我有酒食请先生馔。”邬合道:“晚生怎敢叨扰?”贾文物道??“圣人云:君子食无求饱,未云不食也。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邬合道:“晚生怎么敢?特不当耳。”贾文物道:“我之粟虽非以械器易之者,乃小价辈播种而之,又得肥硗雨露之养,然后得仓廪实,皆劳力所致也。何伤乎?且坐小其吃也已。”须臾,众家人抬过桌子来,将肴馔堆了满案,甚是丰盛。邬合道:“老爷为何如此盛设?使晚生何以克当?”贾文物道:“食前方丈,我得志必为也。食不厌精,不厌细,我非乡人也,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饭蔬食饮水,此陋巷中之所为耳。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此岂我素富贵行乎富贵之人所为者耶?”正食间,他回顾家人道:“不撒姜,食小菜何不以姜为之,不得其酱不食,肉何不以酱之?”向邬合道:“此鹅非陈戴所畜之,兄何为不食?此肉非阳货所馈之豚,兄又何为不食?兄以此物出三日则不食之乎?未也。我学生虽远庖厨,若谓小价有校人烹之妄,彼乌敢当欺我之名哉?然而无有乎尔。”邬合道:“老爷也请用些,晚生方好动箸。”贾文物道:“何谓也哉。可以吃则吃,可以止则止,亦各从其志也已。鱼我所欲也,故舍肉而取鱼者也,兄但正席而先尝之。”邬合听了大嚼大吃,多时食毕??又叫取下酒来,让邬合道:“惟酒无量,不及乱耳。沽酒则不食,此非沽来者。请饮之。”各饮了数杯,邬合告止。众人撤了下去,他起身谢别。临出门,说道:“明日候老爷大驾,幸勿爽约,恐宦公加罪晚生。”贾文物正色道:“邬是何言也?此句巧。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民无信不立,前言定之耳。”邬合忙揖道:

“晚生得罪得罪。”又作揖而别。邬合别了出来,一路奔到童自大门首。只见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的红封皮。此等事果有之,勿以为笑谈。傍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禁止污秽的告条,上写道:

本厅司示谕:一区闲杂人等,勿得在此污秽。如违拿究。朱笔大圈。妙极。江南或监生或财主,十家有毛八贴此。看了一会,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到大厅上,见有许多人皆在厅内两边靠墙大凳上坐着。邬合近前拱拱手,也随众坐下。看他蓝粉贴金的屏门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帖。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画,是伙计们贺他援纳的贺轴,伙计们,妙??

大约他除行财伙计之外,未曾相与他人也。后面许多名字。是财主家的堂画??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摆着笔砚,拴着大红潞细桌围。桌子上放着一架大天平,一个大算盘,傍边放着一张方桌,笑倒,是个财主监生,以富翁而效官样者。趣甚??堆着许多账簿包裹。屏门两边放着两架大插屏,朱红漆描金螭虎架子,一边画的是虎牢关三战吕布,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这两架插屏,非财主家别处再用不得??正中放一张椐木金漆大几,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黑退光漆座子。内中插着一枝裁帛做的大牡丹花,还有几根孔雀尾。好点缀,不愧是财主。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西边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一把大雨伞,两对大(幔)灯。一边是“候选州左堂”五字,一边是“童衙”两个大字。真好铺设,最与前卷邬合向宦萼所说一字不移。他那是口说,这是眼中看见,故不觉其重出。

中梁悬看一个大匣,红地金字,题着“世富堂”。堂名妙绝,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一边是:

但愿银钱涌来,如长江大海,万载无休;那边是:惟求米粮堆积,似峻岭高山,千年永在。

见此时,偶忆一笑谈。有一老人性甚贪,一日于郊外闲步,见一大空地,盘算道:用多少牛力,用多少耕时,开多少田,一年收获若干,久之??便可为财主矣。傍有一人笑谓曰:“得数百斤铁方妙。”老人问曰:“要铁何用?”其人曰:“还铸一个你,不死才好。”此对万载无休,千年永在,也须铁铸一个童自大方必。

坐了有两三顿饭时,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说道:“等了这半日老爷才醒了,叫你们列位且等着。”众人应了一声。邬合认得他叫童禄,是个财主家人的名字。铜钱生绿,非财主家焉得有?忙向他拱手,道:“相烦禀一声,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童禄去了一会出来,道:“老爷知道了。邬相公请坐,就来。”邬合只得又等,心都等焦了。将过午时??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脸还醉醺醺的,两只眼半睁不睁,是个财翁形状,着厚底红鞋,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郎,慢慢的踱将出来??

邬合见了他,忙上前作了揖,道:“老爷好受用,此时还在梦乡。”童自大道:“连日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每日熬夜,又吃得大醉。昨日偏你又多了几杯,今日这时候还爬不动。若不是他伙计们来算账交利钱,我正好要睡呢。”让了邬合坐下。因问众人道:“你们都来齐了么?”众人都站齐作了揖,答道:“都久已到齐,伺候老爷算账。”他听了,向邬合道:“你且请坐着,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就到公座上高坐。令人笑倒,也不用排衙喊堂便登公座,倒也省事。叫众人一个个将账薄算起。算完,然后抬过天平来,将银子兑毕了,众人方才辞去,足足弄了半日。又将账目明美郎记清了,收入书房柜子里去。又亲自送进银子交与铁氏。过了好一会,时已下午,他方出来坐下。才向邬合道:“久不会你,你竟胖了好些。想是在那个大老官跟前弄得了几个钱了。”看他开口便是钱,才是真财主。邬合道:“向来只在宦大老爷那边,承他照拂,并未曾到别处去??”童自大道:“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很呢。头一句是钱,第二句便是银子,非财主决无此等寒温。你既常在他家走动,看他比我何如?”邬合道:“他家虽富到极处,大约也与府上不相上下。”童自大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主了,谁知又有他家。我从今后,拚着几年不吃饭,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些,做了第一个财主,方才遂我心愿。”七日不食则饿死矣,几年不吃饭已成枯最,还要那财主之名何的?较那得做半日神仙死了也快活者更愚。说话间,那童禄走来说道??“请老爷用饭。”童自大道:“有客在这里,且慢些。”看他第一次是如此请??

如此答。那童禄去了。邬合道:“晚生昨日在宦大老爷处,他说要结交几个朋友??俱要出色的人物。晚生因题起大名来,老爷甚是欢喜,故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高兴么?”

童自大把嘴一努,道:“唔,描写入神。他们一个做公子的,老子做着官,银钱来得容易。此语却不呆。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都是牙上刮下来的,心血上挣了来的,老爷是牙齿上刮下来,心血上挣了来,奇闻。怎肯拼他?”邬合道:“虽如此说,宦公子在今日也是叫第一家有势利的呢,老爷与他做朋友也不得错。就是费了几个钱,等相交厚了,寻件把人情烦他那衙门说说,怕那个官府敢不依他,那时连本利都有了。”正说时,只见先那童禄又出来,在耳朵底下道:“里面奶奶骂呢,说放着饭不吃,少刻冷了又要费钱炒。”童自大道:“你对奶奶说,有人在这里说话,不然我先就进去吃了。就冷了也不妨,天气正暖,叫留些热茶,我停会泡了吃罢。”二次请是如此答。童禄又去了。他因对邬合道:“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到如今还悔恨。但提起来,我浑身的肉都噶达达乱颤,牙根咬得格支支的响。”邬合道:“是什么大事,老爷就气到这等样的田地?”童自大道:“我也因一时这两只牢耳朵软,听了人的话,说纳什么他娘大的监生。监生二字之上,从未见此奇称。阅此,因记一旧事??有数人闲话,偶及拔纳一事。”一人曰:“世间纳监之流,他前生系拖欠钱粮之头户,今生以纳监为名,特来补正身。不然,天下之监生不下数万,有几人得叨一命之荣者?彼岂不知而向为此耶?”一曰:“不然,他非图做官,不过借此名色抵挡门户耳。但此辈目不识丁者多,滥厕衣冠,殊亵大礼。还该考一考,稍有文墨者方可以准入太学,似乎得体。”又一人笑曰:“他原怕如此,却才如此。若还如此,他何苦如此?”附此以作一笑。戴顶纱帽,威势好看。老来画影,穿着大红圆领又官冕。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把牙咬了一咬??道:“喂,形容得有趣。悔不听奶奶的话。”说了这一句,靠在椅背上,道:“哎哟,我肚子都气胀了。”邬合道:“奶奶说甚么来?”他又叹了一声,道:“我奶奶倒说得好。他说我,你癞虾跳在三弦上,好个绷绷绷儿。你不要钻在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了,劝你多吃几个荸荠,把妄想心打掉罢。就没有镜子,你自己撒脬尿照照,你那个贼样,你也想做官?不如安分守己的好。我虽然不敢做声,我还暗恨他贬别得我这样刻毒,连半个纸钱也不值。我竟趁着高兴,又是赌那口气,就去做了。以为做了监生回来,便是朝廷家的大官了,就可以发财。想头奇甚,做了监生便是大官已奇,而且就可以发财更奇??要我收了许多家人,做了一顶大轿。”指着那轿子,道:“这不是么?画也画不出。我的劳骨尸又沈,所以有福。因轿大了,出动门定要三四个轿夫才肯抬出城,略远些定要六个人轮班才肯去,多费了多少瞎钱。你不见我如今出门只是走么?除非人家有轿马的封儿,我才坐了轿去。那时趁着一时倒运的兴,倒运的兴??也是奇闻乍见。请官府,拜当道,白花了几百两。”把舌头一伸,道:“你当少么?白晃晃的好几大包呢,谁知一毫利益也没有。虽弄了张国子监的敕书,奇谈。供在家堂上,又吃不得,又穿不得。揩屁股又有字,糊窗户又花里胡哨的。我听得人说,那东西看了消灾。你长了这样大,可曾看见过?我取出来你看看。”看了消灾,想头真愈出愈奇。邬合忍住笑,说道:“不消罢。那是老爷镇家之宝,恐污损了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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