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前文艺生活中，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我们都无法回避这样一个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文化艺术现象，但是它在我们当前的文艺研究包括各种貌似激烈的理论争鸣中却常常被忽略。这种现象还没有一个比较固定和成熟的说法，有几个词汇，大众文化，文化产业，文化工业，审美文化，通俗艺术等，都交叉和近似地指向它，其实是同一件事物。
过去长久以来，我们心目中作为文学艺术传统的典范和样板的，是以高雅的士大夫文艺或宫廷文艺为主的艺术经典。而近现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和科学技术的产生、发展、交叉与融合，极大地改写了文化艺术领域的面貌，文化产业（culture industry）的出现和飞速发展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以电影、电视、卡通片（动画片）、MTV（音乐电视）、VCD光碟、广告、时装、科幻小说、武侠小说、言情文学等样式为代表的文化产业，彻底取代了曾经是大众文化主要形式的民间艺术，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我们历来视为“主旋律”和艺术经典的文学艺术，成为当今大众最为主要的娱乐形式。大众文化作为当代席卷全球的现象，现在已被国内外经济学界视为最有希望的朝阳产业。不仅在美国这样的西方发达国家成为国民经济中仅仅位于高新科技之后的支柱产业，并且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正发挥着越来越大的影响。仅以电视为例，观看电视节目现在已经成为我们最重要的娱乐方式，以至产生了这样一种说法：“只有不看书的，没有不看电视的”。
对此视而不见已经是不行了，但是究竟应该如何评价？我国文艺理论与批评长期以来囿于“主旋律”和艺术经典等文化艺术现象，对此研究甚少，反映也很迟钝，仅仅停留在“精神文明”等还比较抽象陈旧的概念演绎上。相当多的文学艺术工作者仍然是将大众文化中的文艺作品简单地排斥于文学艺术之外，大多数在我国学界有着重要影响的文艺研究期刊也极少刊发这方面的研究论文。我们至今仍然没有发展出一套比较完整和成熟的文化产业理论，甚至对国外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缺乏一个完整系统的译介计划和工程。目前我们常常加以援引的理论资源主要来自本世纪中叶的法兰克福学派，这种理论完全对大众文化持一种简单化的斥责态度，主要立足于否定大众文化的标准化、平庸化和非主体化，认为大众文艺作品苍白、雷同和缺乏深度，起到了塑造单面人（或译单向度的人）的作用，使大众丧失了对既存现实的批判性态度，是加固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水泥。这种对大众文化全盘否定的理论即使在西方也已经显得老化和过时，不足以描述大众文化现象的新发展。
大众文化是否真的如此苍白简单？大众是否真的如我们某些精英所设想的那样，都是浑浑噩噩、头脑简单的愚民？其实，大众文化中的文艺作品有着和艺术经典既相异又相通的价值体系与艺术趣味，大众不仅在大众文化中的不同艺术种类如武侠小说与言情文学之间进行跨类型阅读，并且往往也在艺术经典如《水浒传》与大众文艺如琼瑶小说之间进行跨类型阅读，他们对社会与人生也同样有着自己的深刻感受与独到思考，大众文化中的许多艺术作品与传统的艺术经典及其价值体系和艺术趣味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以近期电视里正在播出的《嘉庆君游台湾》为例，观众所关心的，并非如我们某些专家那样看是否合乎当时的服饰与习俗，甚至历史上的嘉庆是什么样子，是否真正游历过台湾，观众也丝毫不感兴趣。观众感兴趣的在于，台湾社会黑暗，贪官污吏横行，嘉庆所到之处，行侠仗义，严惩贪官污吏，大快人心。这实际上反映了观众对当前现实某些方面的评价和对公理与正义的永恒诉求。这不仅沟通了我国古老的“诗可以怨”的优秀传统，同时也与法兰克福学派竭力倡导的艺术否定性原理不乏相同之处。再以琼瑶的言情小说为例，它固然存在着我们屡屡批评的脱离现实、不食人间烟火、不切实际的幻想等弱点，但是换一个角度来思考，这种超凡脱俗的纯真爱情，对于我们现实生活中过于世俗化和功利化的所谓“爱情”甚至是不谈爱情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尖锐和有力的感性批判。这毫无疑问构成了大众文化的艺术魅力的重要方面。
在文化工业产品中，既充斥着黄色和暴力的内容，同时又有深受大众欢迎的优秀作品，尤其是以好莱坞电影最为典型，好莱坞这个全球浅俗文化的大温床，它有不少令人感到极为不快的拙劣之作，但是它同样也能生产《罗马假日》、《魂断蓝桥》这样使人赏心悦目的优秀作品。其实大众文化和科学技术一样是双刃剑，既可造福人类，同时又能对社会的发展造成危害，而我们的文艺观念往往停留在把“主旋律”文艺定位为可以教育和鼓舞人的优秀作品，把大众文艺定位为没有多少积极意义的甚至是毒害人的拙劣作品，这种简单化的线性思维模式对我们的文艺生活产生了严重的消极影响。一方面我们对大众文化中正面的东西缺乏必要的和积极的引导，另一方面我们又很少考虑甚至根本不去考虑对大众文艺的负面影响进行控制。这使我们甚至没有产生类似西方国家限制文艺负面影响的政策法规如电影分级制度，在制止一些拙劣的文艺作品，例如某些充斥暴力和色情的港台作品的不良影响时，显得软弱无力，很不适合当今我国社会文化产业的蓬勃发展。
大众文化的发展提出了当前文学艺术领域许多需要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我们需要重新考虑文学艺术的定义，它的商品属性与市场价格，它的样式与种类。因为它早已越出了历史上我们关于文学艺术特别是经典文学艺术的范围。这首先要求我们摆脱过去主流文学关于“主旋律”的僵化思维模式，将大众文化中的文艺作品纳入文艺研究的体系和范围，使文艺发展走入真正多元化的发展空间。过去我们高度意识形态化的主流文艺，几乎全部拥挤和集中在“反映现实”、“与人奋斗”的“阶级斗争”狭小道路上。以《保卫延安》、《南征北战》、《创业史》、《焦裕禄》、《孔繁森》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无不具有纪实和滞重的艺术风格，远远够不上轻灵，观赏性和娱乐性极为薄弱，它们仅仅满足于展示人作为一切社会关系总和的现实性一面，而对于人所具有的非现实的自由本性的一面则往往被忽略甚至删除了。如果说在五六十年代那个文艺生活极为单调贫乏的日子里，这其中的部分作品尚能吸引观众的话，那么在文艺生活已经比较丰富的今天，这些作品注定已经无法获得观众的喜爱。大众的需求是多方面的，例如，在高新科技的发展日益为人们所瞩目，环境保护、太空探索等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常识的今天，我们不仅需要描绘人与人，而且也需要甚至可能是更需要描绘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文艺作品。
从大众文化在我国近年来的迅速发展的实际状况来看，卡通片和科学幻想小说是需要我们特别重视的两个问题，卡通片作为最受孩子们喜爱的电视节目，它和科学幻想小说是大众文化中两个不同的类型，但是两者之间又有重叠和交叉。卡通片可以认为属少儿文艺，是给少年儿童看的，而科学幻想故事既可以供少年儿童，也可以供成年人阅读和欣赏，但是对科学幻想故事最感兴趣的还是少年儿童，同时科幻故事也可以直接改编成卡通片。少儿文艺也是我们文艺生活中的一个显著薄弱环节，长期以来，我们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少儿文艺往往被当成了思想政治教育的教材，极不适应儿童心理特点，显得过分成人化和教科书化，思维呆板，想象贫乏，就连《黑猫警长》这样一流的国产动画片，也没有摆脱两军对垒、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思维模式，而不像美国的《猫和老鼠》那样，给人的感觉是顽皮的孩子。同时令人不解的是，有许多优秀的中外童话故事，如《格林童话》和《天方夜谭》，受到世世代代少年儿童的喜爱，但是我们的动画片却很少从中取材，而是宁肯花大力气创作一些并不精彩的卡通作品。结果大部分动画片市场被外国卡通片占领，当然其中不乏为少年儿童所欢迎的优秀电影，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进口的下三流的作品也不少见，特别糟糕的是许多来自日本的廉价卡通片，画面拙劣，充斥暴力，占据了我们的电视频道，严重地戕害了孩子们的心灵。
文学艺术和科学技术之间本来存在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作为大众文化最重要样式的电影和电视，以及 MTV、VCD光碟等，就是文学艺术和科学技术交汇而产生的新的艺术门类。随着高新科技的迅速发展及其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日益强劲，我们突然发现，多年来，作为普及科学知识、激发少年儿童的科学兴趣和关于未来遐想的科学幻想小说几乎是空白。在70年代末倡导“中华民族向科学文化进军”时，曾经有一部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一度风靡一时，这是我们印象比较深的一部，似乎仅此而已。这种状况和西方发达国家相比差距特别突出。科学幻想故事在西方是畅销书的一个重要类型，在机场、火车站、超市随处可见，科幻电影也是好莱坞电影的一个重要类型。70年代末在我国放映并且影响甚大的美国电影《未来世界》就是我们所熟悉的一部科幻电影。近期中央电视一台每天中午播出的科普动画片《飞向太空》系列故事，深受孩子们喜爱，但也是从西方国家进口的。用一个比较文学术语来说，这种中西比较中的“缺类”现象，尤其值得我们深思。
在我们这个传统上强调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以老人和官员为本位的中国社会里，优秀的中国作家似乎历来不屑于写作这类作品，从古代的骚人墨客到五四以来的文学巨匠，直至八九十年代的知青作家、青年作家和所谓新生代作家等等莫不如此。至于专门写作科学幻想故事和少儿文艺而饮誉文坛的中国作家更是鲜有其人，而搞主旋律、殚精竭虑从事文艺的美刺教化者倒是代不乏人，因而我们文艺的总体格局总是显得贫乏和单一，缺乏多种多样的色彩。古往今来，优秀的少儿文艺作家作品我国能举出多少呢？鲁迅曾经谈到过，在日本看到少儿作品绘画和印刷的生动精美，想到自己小时候念那些呆板的四书五经，连看《水浒传》等书中的绣像也要被打手心，感到中国的儿童特别的可怜。这种状况到今天我们改变了多少呢？只要看一看电视天天播放的卡通片，逛一逛新华书店的儿童专柜就知道了，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生产的优秀少儿作品极少，改编外国作品又往往流于粗制滥造，画面拙劣，文字拼音错漏颇多，这大约是连鲁迅也始料未及的。就连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的荣获“中国图书奖”的《世界童话名著连环画》，其画面制作也流于粗糙，远远够不上优秀童话故事所应有的精美画面。
为了孩子，为了我们的明天，为了我们文学艺术的未来，我们可以把文学创作与研究的注意力更多地转向大众文化中的文艺样式。从我国文艺发展的实际状况来看，我们不仅需要李白、杜甫，不仅需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式的主流文学作家，我们更需要儒勒·凡尔纳和阿西莫夫式的科学幻想作家，我们更需要《环绕地球八十天》式的作品，我们急需能够制作《大闹天宫》、《阿拉丁》、《白雪公主》、《花木兰》、《狮子王》式的优秀卡通片制作者。我们还呼唤健康的、理性的大众文化批评的产生，以对当前蓬勃发展的大众文化起到应有的正确导向作用。大众文化批评实践是一个大有可为的领域，愿我们的文艺理论研究与批评者改变在这个领域内的“缺席”现象，并且也不是简单地评头品足和道德谴责，而是作出有深度的、富有说服力的阐释，为促进我国大众文化的健康发展作出积极努力。
（《文论报》2000年9月1日）
§§后记
这部书是我十年间陆续写成的，时间跨度在 1989 年至2002年之间，一开始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构想，十年来在行文风格上也有一定变化。现在看来，当初的一些得意之作，其中的某些地方已经显得稚嫩，但是除了少数地方作了技术性修改之外，基本保持原样出版，因为它们真实地反映了我当时的情感心态和认识水平。书中的内容按照不同的主题划分为上下两编，大致勾勒了我思考的一个总体轮廓，显示了我这些年来关注的方向与范围。
我是60年代前期出生的，70年代读小学和中学，80年代初期读大学，90年代读完了硕士和博士，到进入新世纪的今天，整个社会经历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这是中国历史上急剧变革的时期，是一本永远向我们翻开的大书，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启人深思、令人回味的东西。我想，作为亲历者，不能让这些还带着温热的记忆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而是有必要对这些当代思想文化与艺术潮流中的重大问题做出回应，写下自己的记录与思考，本书就是在这种思路下写成的。
曹顺庆先生门下三年，我感受到了曹老师兼容并包的广阔胸襟和比较文学研究的学术魅力，这次又是曹老师慨然允诺为本书作序，谨致谢忱。近年来，学校和文学院大力奖掖科研工作，尽可能地为科研工作创造了良好条件，重庆出版社鼎力相助，这也是本书能够得以顺利出版的原因，在此一并致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