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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乘船到温哥华,再从陆路混入美国国境,应该是一条万无一失的路线。为了把彼得带出战火正在封锁的上海,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你能想象吗?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子会那么有心计,把后来了不起的杰克布·艾德勒一步步诱入他将发挥功用的方位。现在只差一步,你就该看到他怎样不自觉地发挥他牺牲品的功用了。

因为我常常和杰克布在一起,和彼得的约会自然少了。我对自己的住处支吾搪塞,说住在亲戚家,我怕他突然造访我家,出现在杰克布面前。那时我在两个男人之间踩钢丝,摇摇摆摆地迈着每一步。有时快要进入睡眠,却突然“轰”地一下醒来,发现自己两手紧紧攥成拳,拳头松开,手心全是汗。这个时候,我就想不顾一切地去见彼得。

杰克布时常独自出门,夜里很晚不归,我从不向他打听什么。报纸上天天能读到局势评论。日本人也到处散发宣传品,在他们和美国人彻底翻脸之前,他们还想尽量把舆论铺垫做好。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不时从房顶上过去的飞机声响都没有让我警觉,想到这个冬天夜晚的反常。

隔壁的英国人家在院子里焚烧什么东西,烟从我的窗缝溢进来。每个逃离上海的人都是先喝完贮存的酒,再烧毁所有带字的纸张。主人们在房子内开Party,仆人们在院子里焚烧纸张,所有带字的纸张,如同送亡灵上路。这个高档社区,你听见谁家留声机响得通宵达旦,鼎沸的谈话声通宵达旦,那就是在告别上海的好日子。在上海做上海人的主子做了多年,最后的上海良宵将非常怀旧感伤。上海是个谁来都要做它主子的地方,因此谁走都会舍不得它,舍不得做主子的好日子。

两三架飞机飞得很低,天花板都让它们给震动了。我披上衣服,两脚摸黑蹬进鞋子。

我是个由着性子来的人。年轻时长辈们对此有不少恶评。一旦我热血冲头,非得痛快一下,什么也挡不住我。我就是在这个热血冲头的时刻跳下床,跳上路口的黄包车,直奔虹口。今夜我必须看到彼得。

那时一定是十点过后。街上已没什么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爱寻欢作乐的美国人一多半都逃离了上海。路过一两家舞厅,门口静静的,霓虹灯自讨没趣地闪动。听说有一家舞厅在日本人组织的防空演习中手脚不麻利,没把灯光用黑窗帘遮挡严实,被日本人封了门。远处,横过来的西藏路上,一辆卡车蒙着帆布飞快开过去,是日本人的军用卡车。帆布下面货色统一,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接着,又是一辆卡车开过去。黄包车夫慢下来,跟我一样,听着黑夜里藏着的隆隆卡车声响,许多卡车,由远而近,从模糊到清晰。

到了这一刻,我还没感到什么了不得的兆头。其实正是我看着十来辆日本军车开过的那一刻,成群的日本飞机正在飞越太平洋,向东南飞。黑暗的天空里全是发动机的声音。

我坐在黄包车上东想西想。我在想彼得一直没有把我引见给他父母。自从我回到上海,身边有个杰克布,仿佛做了亏心事,怕自己不再是表里如一的纯情女郎,就不再催问彼得带我回家的事。后会有期,来日方长,是我那个时候常对自己说的话。彼得和我,在相遇之前的那段历史,已经不加取舍地被彼此接受,何况我们的未来,那是被我们的过去注定的未来。

黄包车把我拉到彼得家那条街时,已经接近午夜。我不能确定彼得家具体在哪个门洞,因此只得站在带阳台的那一边弄堂里,等着运气降临。也许碰上晚归的邻居,会告诉我寇恩家的门牌号。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夜晚,只是舞台调度相反。我那时真是个无救的小布尔乔亚。

弄堂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一家开了盏蜡黄的灯,灯下无非是个读书或者玩儿单人牌戏的夜猫子。

我越站越冷,脚趾头由疼痛到麻木。弄堂狭窄的夜空不时飞过几架飞机。我顾不得脸面了,跑到那家有灯的门口去按门铃。应门的是一个俄国男人,五六十岁,一具多毛臃肿的身体,一个多肉的脑袋,一件大花起居袍。

我灵机一动,脱口就抱歉,说自己按错了门铃,以为这是寇恩家的门。俄国男人问是不是死了人的寇恩家。我想他在胡扯什么。他却说,寇恩有两家,前面弄堂里还有一家。这条弄堂里的寇恩刚死了一个儿子。自杀身亡。彼得·寇恩吗?不,好像叫大卫·寇恩。

我想起来了,彼得在讲到他们的奥地利故居时,总说大卫养了一只鸽子,一直跟着他们的火车飞……大卫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刻了全家人的名字……大卫到邻居家向那对宠爱他的老夫妇告别,但他们没有开门……

我都不知道俄国男人什么时候关上了门,也不知道我在关上的门前站了多久,面孔离门只有半尺。大卫才十八岁呀。大卫还有一大段人生没被启开,就不愿再去启开它了。大卫都不给我一个见面机会,就走了。

我对自己猛烈谴责:我有两个星期没见到彼得,我在这两个星期里干什么?陪着杰克布瞎逛上海老城厢,逛犹太难民区,听他大而无当地发表有关迫害、种族的宏论。这两个星期的历史应该改写:我和彼得全家相会,跟大卫聊得很开心,聊美国的拳击和篮球,聊百老汇肤浅快乐的歌舞剧和大腿女郎,聊那帕谷的葡萄园和酒寨,聊加州的田野有多辽阔,一排排摘草莓的墨西哥人撅起圆滚滚的屁股。我可以让他看到他们家并没有那么无助,或许在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前,在它把一切弄得更糟糕之前,可以有条出路。彼得就要去美国了,不是吗?一旦买得起船票就去,然后寇恩一家整盘棋都活了,不是吗,大卫?

设想一下寇恩家现在的气氛吧。我该做什么?最应该做的是让人家一家子自尊地静静地把最无法忍受的忍受过去。换了我,这时有个外人来啰里啰唆地安慰我,我会对她说:饶了我,别理我吧。

我又回到静安寺大街上。国际饭店门口也没有一辆车。这可有点不对劲。我鬼使神差地走进门,上了电梯。我不想立刻回去睡觉。彼得的弟弟自杀了,我需要定定神,理理心里的头绪。进了酒吧,我坐了一阵,希望能碰上一个不太讨厌的男人请我喝杯葡萄酒。结果我自己买了一杯最便宜的酒,紧一阵慢一阵地想着彼得一家的不幸。哪里冷清也冷清不到国际饭店,这天夜里酒吧却没几个人。美国人英国人走了,法国人日本人不会停止过日子啊。他们过日子就必须来这里消遣,交换消息,拉扯生意关系。清晨时分,我有点困了,走出饭店叫了一辆黄包车。

我记得黄包车从国际饭店跑出去两百多米的时候,身后的黄浦江边响起惊天动地的炮声。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炮声,其实当时我根本听不出那是什么声响。天崩地裂,五雷轰顶,就是我当时的感觉。黄包车夫“哦哟”了一声,身子向后仰,两脚使劲搓着地,生怕车子在减速时翻掉。与此同时,我不知自己在叫喊什么。我一定叫喊了什么。车夫停下来,回过头看,嘴巴张得老大。炮声把我的声音压住了。我一定喊了什么,因为车夫飞奔起来,从大马路拐弯也不减速,人和路面跑成了七十五度斜角。家家户户都装聋作哑,炮声里,一条街的玻璃窗都在咯咯吱吱打战。

炮声停止了,黄包车夫的喘息声在我知觉中越来越响。车子停在一大摊污水旁,路面陷进去一段,积下了头一天傍晚的雨水。熟悉的邻区在此时完全是陌生的。所有窗子黢黑紧闭,所有观望的、恐惧的面孔大概都藏在窗帘后面。

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无线电寻找波段的嘈杂之声。

见我进门,杰克布从沙发上欠起半躺的身体,两束目光拒我于千里之外。他摇身一变成了主人,要对我开审。他说什么理由都不能弥补我的过失——日本刚刚轰炸了美国的珍珠港,美国和日本开战了,这样的时候我出去找死!他急得喝下一瓶滋味如下水道污水的烹饪黄酒!

凯瑟琳和顾妈都帮他的腔。炮响的时候,她们发现我不在卧室里,都急疯了。两个女人见我毫发未损地回来,叫着说天真冷啊,同时缩起身体抱紧胳膊各自回去睡了。世界大战发生在这一刻,但她们看不出它的重大意义,也看不出事情还能往哪里恶化,米价还能往哪里涨。

我也正要上楼,杰克布走上来。他的劲头加酒的劲头,一下子全在那一搂抱上。他重手重脚地紧紧抱着我,就像扳手拧紧螺丝帽那样,紧得微微哆嗦。他和我都穿着厚厚的冬衣,但那哆嗦还是哆嗦到我肉体里。杰克布的表白就是这样,没有甜言蜜语,但让你从骨头缝里都明白他表白了什么。他问我怎么能在如此危险的夜里跑出去。我说美国总统一定都让日本的突袭弄得措手不及,谁会预知这个夜晚藏着那么大的祸心。他不放过我,说这是个天天有人莫名其妙被捕或失踪的邪恶城市,难道一个年轻正派、精神正常的女人可以只身来往吗?我说我有爸爸,不需要第二个爸爸。

这种时刻,一切都大乱。有些东西是扯不清的,意愿非意愿、理性或感官,你以为你恪守心灵的从一,但心灵也是肉体的一部分,心灵首先是血肉组成,到了杰克布和我紧密相偎的一刻,什么也扯不清了。

我最不懂得自己的,是常常在杰克布面前流眼泪,这时他任凭我流泪。我不告诉他我为什么流眼泪,但他知道我的泪水是为夜里外出得到的某个消息而流,无非是某人死了。每天都在死人,死人是顶不新鲜的事,门口街上刚刚看到一只手伸上来接你施舍的一枚铜板,等你一个差事办完回来,拿着铜板的手已变了色。难民营里常常有人死去,草席摆出的零售摊子,某天换了主人,新主人告诉你摊位被他买下,因为老摊主死于阿米巴或伤寒或猩红热。

我昏昏地睡在杰克布怀里,他靠在沙发上,一个肩尽量给我做个好枕头。这个肩被我睡得麻木僵硬,睡得一摊口水。

天亮后,外面马路上有无数只脚在走动,走得急促整齐,似乎整个上海都是操场,所有人都在操步。后来知道,那是日本兵正在开进租界。

杰克布出去了,一个多小时后从外面进来。他早上没有洗漱修面,隔夜的胡子长黑了他半张脸。他手上拿了几张纸,上面有皮鞋、布鞋的脚印。我发现那是日本人撒的传单:“因为同盟国的错误以及日本方面的处事不当,日本与同盟国之间已十分不幸地拉开战幕。”

我第一个念头是,必须马上拿到杰克布的护照,带着彼得逃走,不然就太晚了。也许已经太晚,我白费心机,把杰克布带回来,一切都成了一场荒唐玩闹。

我再次出了门。杰克布坚持陪我出去,我哀求他别管我。他突然问:是谁死了?我一愣,然后说:一个朋友。我以为他还会问下去,但他只嘟哝了一句:Sorry。我又说:是自杀的。

他看着我。

街上的人个个眼发直,看着日本兵一列一列走过,打着他们难看的旗子。一时还看不出今天比昨天更坏。满地都是传单,白色纸张落在屋顶上,树梢上,大街小巷,在服丧似的。一架直升机朝着人们扬起的脸转动着螺旋桨,同时飘出一个白色条幅:不准混乱!不准制造传播谣言!制造混乱者必当法办……

奇怪的是照样有卖大饼油条的摊子在路边摆开。也有黄包车上来向我揽生意。路面上的粪迹也证明马桶车刚刚通过,昨夜降临的世界性大灾难并没有阻塞上海的新陈代谢。不知为什么,这些给上海带来恶名的马桶车辙使我感动,给了我一切都还活着都还在蠕动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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