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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弓张弩拔一触势

夜幕在悠悠北风里降临了,空气干冷干冷。交叉成巨型十字的四个大街的店铺几乎全关了门,淡黄的路灯光下,偶尔有几片枯叶瑟瑟掠过。钟楼高巍、苍茫,黑糊糊的,象一只蹲踞着的猛兽。

戏院里,应张、杨联名邀请的南京军政大员们顺序坐在前几排的雅座上,吸烟、品茗、嗑瓜籽,眼睛却盯在台上。台上的秦腔名艺人王天民正在主演《柜中缘》,一段“许翠莲来好羞惭”的“摇板”,声调柔腻,举动入微,把一个陷入“窘境”的小姑娘的内心世界刻划得维妙维肖。“他妈的!想不到秦腔这旦有这么俏皮!”灵魂有点儿发麻的大员们一个个双眼迷离,二郎腿晃荡,简直象喝迷魂汤一样陶醉着。

坐在前排的杨虎城主陪,左边空着一个座位,那是留给张学良的。晚饭时分,张公馆给杨主任打来电话:“报告主任,张副司令在十里铺劝阻住请愿的学生,学生队伍折回来了,副司令去临潼了。他让我转告你,今晚堂会你先陪着,他晚到一会儿。”

“这是咋回事?”杨主任问。

“是这样——眼见学生队伍向后转了,副司令调转车头正准备回城,游行队伍尾部的几十个学生突然围了上来,平平地横躺在张副司令的小汽车前,非要副司令马上去华清池转达他们提出的要求不可。不然,宁可让汽车轧成肉泥,以示抗议。学生太难缠了!”

杨虎城答道:“好!我知道了。”放下了电话听筒。

冬天黑得早,眼下快八点钟了,张副司令怎么还不回来呢?今天午间,一位游行的小学生被警察开枪打伤了,游行队伍大哗,闹得满城风雨,张副司令能在十里铺遏止住这样一条群情愤激的洪流,还真是不简单哩。杨虎城刚想到这儿,侍从副官从边上猫着腰赶到他身边,附耳低语:“王秘书要主任接电话,很急!”杨虎城随副官走出大厅,拐进西厢小客厅的电话室。

“杨主任吗?我是菊人。有紧急情况向你报告。”杨虎城微微抬了下手,副官机警地退出电话室,拉上了门。

电话是王菊人从东大街柳巷寓所里打来的:“方才宋方梅营长到东城楼去,发现有异常情况。宋营长现在就在我家里,由他直接向你报告。”

电话里传来特务营营长宋文梅压低了的嗓音:“杨主任,城门楼下几辆卡车上边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准备出动。孙铭九营长提了两支‘自来得’手枪,我拦住问他这是干啥?他手一挥:‘去临潼。’跳上车急忙走了。我估摸,他们今晚上有行动!”

杨虎城鹰翅似的眉梢挑了一下,沉静地说:“把电话给菊人。”

王菊人接住话筒,里面传来杨虎城的声音:“通知赵寿山旅长立即赶到新城,我马上回绥署。”

快步走到易俗社门口,身后又一次爆发出猛烈的鼓掌声、闹轰轰的叫好声。杨虎城坐进小车,觉得浑身有些热,他解开了上衣领口。指示宋文梅和孙铭九加强联络,这是昨天和张副司令私下里商妥了的。今天这么晚了,不见张学良从临潼返回,若不是事出意外,迫在眉睫,孙铭九为什么会那样匆忙呢?

绥署门口,谢葆贞无声地走开了。刚一坐下,虎城就下令:

“寿山,你今晚上在这儿担任指挥官。马上命令孔从洲三个团和炮兵营警戒城内,特务营四个连火速包围易俗社,同时担任绥署至北大街的警戒,各街口、巷口布置双岗。临潼方面一有情况,我们马上采取行动。”布置完毕又往门外走,“副司令不在,我还得陪客,得稳住阵容哩。你听清了没有?”赵寿山果决地回答:“听清了!”他回头又告诉菊人:“你陪着赵旅长,随时和我联系!”“是!”杨虎城的小汽车拐了个弯,倏地消失在黑暗里。

回到易俗社,一台折子戏过半了,台上正在演《祭灵》。杨虎城在后边站立片刻,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些,才迈着稳健的步伐朝前排走过去。从边上往自己的座席一看,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忽闪:张学良不但在看戏,而且正歪着头同两旁的陈诚、朱绍良指指点点,又说又笑,品评台上的角色。杨虎城停住脚,摘下军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随即又返回身,进了电话室,很快要通了绥署:

“寿山嘛?我是虎城……你让宋文梅立即到东城楼去,看有什么动静。你要严格掌握部队,任何人不许轻举妄动。”搁下电话,对住电话机站立片刻,他才重新向戏院里走过去。

宋文梅慌了神儿,乘着车飞一样赶到东门楼。营部卫兵说:“孙营长不在,你到启新巷他的家里看看。”赶到启新巷,把门擂得“呼呼”响,孙铭九的妻子出来开门,说孙营长回来有半个小时了,正在里屋睡觉。宋文梅闯进屋,失火一样摇醒孙铭九:“孙营长,你他妈的方才搞什么名堂,神出鬼没,带那么多兵?”

孙铭九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你管我哩?副司令从临潼回来,怕遗留的学生晚上又去请愿,遭人毒手,叫我带人去巡路。我才回来躺下,关你啥事?”看着孙铭九满不在乎的样子,宋文梅恨不得捅他两拳。他一阵风似地跑出启新巷,赶回新城,上气不接下气地向赵旅长如实报告。杨主任还在易俗社看戏,王菊人、赵寿山相对愕然,二人简单商量了几句,以夜军事演习为掩护,迅速命令出动的部队结束演习,限拂晓前返回驻地。

杨主任很快知道了情况,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泰然自若地点戏、看戏,与大员们谈笑逗乐,直到深夜一点多钟,才闭幕散场。军政大员们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开出北大街,有的透过窗帘看到一群群跑步集合的队伍,啧啧称赞:“杨主任真是个仔细人,看个戏嘛,大冷的天,还出动这么多部队保护我们。”

“也难怪,各路诸侯云集西安,不论啥地方万一出个差错,杨主任他也吃不消。”

虎城赶回绥署,听罢王菊人、赵寿山的详细报告,看了之宋文梅一眼,很不高兴:“你们太莽撞了,害得我也拿大事当儿戏。”

暗夜里兴师动众,机枪闪烁,虽是一场虚惊,搅弄得杨虎城却辗转反侧,不由得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桩琐事:

张、杨八日订下的“扣蒋”密谋,神不知鬼不觉,只有极少数将要参加行动的军事负责人知个大略,暗暗进行必要的布署、准备。人有了心事,神经分外敏锐,总想探测一下周围的动静。八日密谋之后,杨虎城装作没事人似地赶到北苑门去找省主席邵力子闲聊中有意无意地把话题牵引到目前西北剿共的局势问题上。

邵力子停吟片刻,透过眼镜盯住虎城,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前的这个局势,我以为十分忧虑。”

“有委员长坐镇临潼,你老先生还忧虑什么?”

“我真担心,西安可能演出日本的‘二·二六’事件①。”

杨虎城心里一惊,手指间夹着的卷烟一下跌落在地板上:邵力子莫非己经知道了那个“秘密”?他连忙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从何谈起?”

邵力子一面看杨虎城弯腰拾烟,一面说道:“东北军下级官兵不愿剿共,只想抗日打回老家,这情绪太强烈了。这样下去,西安就是个谁也控制不住的火药筒,弄不好就演出个‘二·二六’。目前这个情绪对张副司令、对东北军高级将领,都不是个好的兆头。”邵力子这样一解释,杨虎城心里才渐渐松宽下来。

杨虎城连声说道:“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张副司令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将才,邵主席低估张副司令治军的能力了。”

后半夜了,杨虎城脑海里还是抑制不住地翻腾着,浑身觉得又烦又乱。黑暗里,他感觉出身边的妻子也一直醒着,便轻声发问:“葆贞,你在想啥?”

“我在想古人的一句话。”回答很轻柔。

“什么话?”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副司令比你年轻,行事果决,你有心事应早早和张副司令沟通,这样心里会顺气些。”这一夜,杨虎城通宵未眠。

一大早,电话铃响了。杨虎城拿起来,里面传来张学良清爽的声音:“杨主任吗?昨晚上失眠了罢?

杨虎城又是一惊,不知怎样回话。

“昨夜里满街上是你的兵,我的营长又被你的人从被窝里提起来了,你这个绥靖主任能睡着吗?”

“副司令,你的消息太灵啦!”杨虎城笑了。

“上我这儿来吧,我等着你,咱俩好好谈谈。”

杨虎城赶到金家巷张公馆,副官谭海己在楼门口等着,他径直领着杨虎城走上台阶:“副司令专候多时了,有请。”

杨虎城走到门口,听得张学良正在屋里对谁发火:“蒋孝先这小子太狂妄了,他竟敢对黎天才说:‘你告诉张副司令,西北的剿共任务如不愿承当,即请早早退出西安,不要误了大事。如若还愿意干,就好好干,别胡乱咋唬。’蒋孝先,一条叭儿狗,算个老几!”听这声气,他是恨极了。

门忽然开了,一〇五师师长刘多葵走出来,他向杨虎城敬了礼,站在一边。杨虎城被让进屋里。谭海带上门,屋里只剩下张学良和杨虎城。

杨虎城盯住张学良:“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

张学良的脸色好了一些,点了点头。

“王菊人是我的秘书,宋文梅是我的营长,都怪我驭用无方,弄下那么个误会,险些儿坏了大事。早上起来,我正考虑给他两个进行处分哩,你的电话就来了。”

张学良伸出右手摆出个制止的姿势:

“不能责怪他俩。处在这么个情势下,他二位如此机警,这是难得的。”

“咳!杯弓蛇影,闹得我一夜没合眼,胀气得不行。”

“杨主任,你胀气,我更胀气!昨晚上,你以为我睡安逸了吗?”

杨虎城盯住他不吱声。

“昨晚在临潼,委员长太差劲啦!我一进五间厅,还没立住脚,他就怒冲冲地指着我:‘学生要来找我,我让你出兵镇压,你为什么不执行?在十里铺你都说了些什么?你是代表国家大员对学生说话呢,还是代表这群学生对我说话?一个人决不能做两方面的代表而站在中间,你不懂得拥护领袖的道理。’我说:‘年轻学生是爱国的,动机纯洁,热情感人。’他更加震怒,说道:‘对于这些青年,除了用枪打,用刀杀,是没有办法进行对付的’!”

说着说着,张学良霍地站起来了,脸也有些泛红:“杨主任,枪杀爱国学生,枪杀这些优秀儿女,你我能干出这号事吗?”

杨虎城说道:“看近日这个情况,无论学生还是市民,整个是天怒人怨;东北军和十七路军的下级军官,对老蒋的愤恨情绪,也都是箭在弦上。扣蒋的时间不能再迟延了,万一你我控制不住形势,发生骚动,事情就更危险!古人有句名言,你我千万不能忘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张学良想了想,凑近杨虎城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杨虎城的大手一下叠压在张副司令的手背上,抿住嘴唇,拢住双眉,沉重地点了点头!屋里沉默着,他二人的神情很庄重,早晨清和的阳光洒在二位将军的脸上,庄重的神情里透射出几分威严的神采。

“先礼后兵,仁至义尽,今天我们再劝他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他再不听,我们也算对得起他。”张学良说。

杨虎城摇了摇头:“依我看,凭嘴巴说他去抗日,是没有用的事。彼此闹翻了,万一教他看出马脚,起了疑心,他的专列就在他脚跟下,一摆手坐上火车走了,我们干瞪眼。”

“目前还看不出他有提防的迹象。他这个人很傲,总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你我只会服从他。”

听了张学良的话,杨虎城觉得即便是虚意周旋,在这个当口也是必要的,于是就答应明天再试试,把蒋介石稳住。

吃罢早饭,张学良又赶到华清池。蒋介石一见他,就没有好气。

“我还要问你:昨天学生闹事,你为啥不用机枪扫射他们?”

“我的机枪是指向日本的,不是打学生的。”张学良答。

蒋介石吼道:“1931年‘九一八’,日本在你鼻根下,你为什么不打?”

张学良一下子理直气壮起来:“你下命令不让打么,我怎么打?我那时正患重病,躺在协和医院,事变那晚,我还打电报请示你来着,你又不是不知道!”蒋介石无言以对,双目怒睁,张学良声音更高了,“打内战牺牲的尽是国家的优秀将才,这都是我们民族的精华,照你这样一意孤行,蛮干下去,必将成为民族罪人,袁世凯第二!”

蒋介石“啪”地拍了下桌子:“全国只有你一个人敢这样诬蔑我!你这是犯上作乱!”

……侍从室主任钱大钧忙从旁边屋里赶过来,拉开了张学良,蒋介石也回过身去,愤愤然仰面长嘘,这场风波才暂且平息下来。

一进钱大钧的办公室,张学良也很快平静下来:“你看看,委员长一看见我就发火,我简直成了他的出气筒喽。”

钱大钧陪着笑脸:“副司令,我和委员长住在你的领地,好歹总是个客人嘛。人说‘主雅客来勤’,象你这样一见面就和客人吵,几乎天天吵,我们往后还来不来西安呀?”

张学良聪敏地闪着眸子,抿了口钱主任递上来的热茶,灵机一动,咧嘴笑了:“好好好,既然钱主任有话,我今天也补做一桩好事,雅上一雅,让你和委座消消气。”

“说吧,好事何在?”钱大钧双手一摊。

张学良往北一指:“你们那停在火车站上的火车头,汽笛一开能把人震昏,实际上却是个破玩艺儿。前次委员长上华山,我和他坐火车,这破玩艺儿杀猪一样嘶叫了一路,结果竟输给我的‘盖西北’了。现在闲放着,趁早修理一下,今日午间就送到火车东站去。东站那里,我一回去就打招呼。”

钱大钧巴掌一拍:“这多好嘛!那个火车头叫得太难听了,也太招摇了,委员长听着也皱眉头哩。另外还有事:你们那三个住在西京招待所的师长:一一三师李振唐,一一四师牟中珩,一一八师周光烈,委员长安排今天中午召见训话,你回去让他们赶快来,我这里不再另行通知了。”

张学良下到“贵妃池”前边时,后边侍从室里传来了给火车站挂电话的声音。

午前,三位自兰州来己经在西京招待所等了三天的师长军容整肃地走进了金家巷张副司令办公室。张副司令挨个儿接见。

周光烈被领进办公室时,只见屋中央摆一长桌,上面铺着陕甘军用地图,张副司令正在仔细地看图。他用红蓝铅笔分别指了指红军、东北军、十七路军所在的位置,然后又划了划中央军所在的位置,对周师长说道:

“你看看形势,这叫‘剿共’吗?这简直是剿我?他一贯借‘剿共’来消灭杂牌,这一次砸到我张某的头上来了。我这次决不下野!你们好好掌握队伍,听于军长的命令。到万不得已时,我必有手令给于军长的。你们现在就去见委员长,不要乱说话。委员长对你们所说的话,回来要向我报告,如实报告。”

张学良声色俱厉,弄得周光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表示亲近,周师长特地问了几句话:

“外面的风声很不好,好象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咬人的狗不露齿’,现在这样风声四起,我担心情况不大妙。”

“咬人的狗,连昂唧(东北土语,狗叫声)。你不用替我担心,到关键时候,我自有办法。”

三位师长刚走,孙铭九进了办公室:

“副司令,昨天的游行闹得太猛了,老蒋他会不会生疑心?”

“生疑什么?”

“疑心你和杨主任另有用意,先故意搞下这么个穿插。”

张学良放下铅笔,在屋里背着手踱了一圈:“倘若有此疑心,今天一大早他就不会对我发那么大的火。”

“怎么?昨晚发了火,今早上又发火吗?”

“连连发火,火气冲天,简直是不容我开口说话。”

孙铭九早已看出副司令很苦闷、很烦恼,就试探着说话:“自从查封省党部以后,老蒋是慢拳紧下,步步威逼,依我看,他对我们东北军不怀善意。”他凑近了张学良身边,“要不要请他到咱们的公馆来,你在公馆相劝,他不听,我就下硬手,扣住他!”

张学良突然睁大了眼睛:“你不要随便胡说!”转了几圈,他又反问孙铭九,“倘若我真地要你到华清池去扣他,你敢吗?有把握吗?”

孙铭九眼睛一亮:“副司令了解我,了解你的卫队营,用不着我来回答!”

四周清静,二人说话的声音尽量控抑着。话音停止时,时钟的嘀嗒声分外清晰。过了片刻,张学良摇头否定自己,既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说给孙铭九听:“干这号事,你孙铭九本事有限。这事最适合白凤翔、刘桂五他们这帮掏老窑(指当土匪)的人去干。”

副司令的心思,孙铭九侦察得很明白了,他口里不言,心里己经拿定了主意:回去后立即向灞桥方向增加兵力,让王协一连长悄悄地向前推进。眼下,王协一这个连还住在十里铺,十里铺距灞桥还有十里路哩。

午后,三位被召见的师长回到了金家巷,他们向张学良报告:我们三人是一块被召见的委员长先询问我们各人的家庭状况,接着又问我们公余看什么书,我们同时回答,常看《曾文正公家书》,看《曾胡治兵语录》。蒋委员长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他接着说:“攘外必先安内,内不安,怎能谈到攘外?三年后,我一定打日本,到那时节你们一定会回老家的。”说完这些,就打发我们回来了。

张学良听罢,点头表示满意,并立即发话:“你们三人马上坐飞机回兰州,不要在西安逗留。”三位师长只好从命。从晨至午,所有经过,三位师长怎么都琢磨不透,似乎是张学良伸出双手,他们三个仿佛被这只手捺进了闷葫芦里。师长们走了,张学良却暗自庆幸。从师长们的报告里,他进一步判定,虽经了一场游行,两番争吵,老蒋的心里仍没有形成什么异样的感觉。老蒋的这种精神状态,正是他和杨主任所企盼着的那种“最佳”状态。人人都说委员长鬼精,这时节怎么偏偏就有些麻木了呢?想到这儿,张学良对自己敢于和委员长抗衡争执感到些快意。风云凝聚时的海燕是迅疾的,叫声是短促而欢悦的,张学良心头升起从来没有过的一丝惬意感。

日暮时分,王以哲、刘多荃、孙铭九、白凤翔、刘桂五、于学忠被召进了副司令办公室,这是东北军在西安的几员。他们刚一进屋,张学良就发话:“我要造反!”于学忠没反应过来,一下愣住了,张学良又说道:“为了停止内战,我己决定扣蒋!”似乎是晴空里无缘无故打了一声炸雷,大伙儿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厉害,神情一个个很激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于学忠老练一些,他反问:“扣住蒋,如果他不回头,不服软,第二步怎么办?”

张学良答:“说干就干,何必顾虑那么多。当年杨宇霆、常荫愧在东北那么有势,后来又能怎样!”他顿了一下,“此举成功,是大家之福,是中国之福;如不成功,我张学良提着头进南京!”

话到此处,一切都十分明了,大伙多日里的猜测,即将变成事实。于学忠挺直了腰身,简洁有力地说:“要干,我们就插定旗杆干到底,决不可半途而废!”

张学良说:“那是自然。天不打雷我打雷,非达到最后目的不可!今天召集你们来,我就这几句话。别的不用打问,你们各人该怎样秘密地进行准备,你们自己清楚。散会。”

众人散去,抗日核心组织“抗日同志会”的书记应德田进了办公室。他个头比孙铭九略高一些,浑身没有孙铭九那样壮实,三十六岁,与张副司令同龄。

“副司令,方才于学忠的话,你还得慎重三思:抓起来逼他抗日,他答应了怎么办,不答应又怎么办呢?”

“答应联共抗日,仍拥护他作领袖。不答应对他不利,只要扣住他,他就拧不过我去。”

应德田又问:“就算答应了,捅下这么个大事,他日后对副司令还能信任吗?能不设法儿报复你吗?”

张学良说:“应德田,人说你聪明,我看你有时候是昏蛋。此时此地,我张学良对个人之事能想得那么周全吗?只要他答应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我想总会有新路可走的。眼下这样逼我们剿共,我们简直是山穷水尽,没路可走。”

应德田的眼睛闪了闪,调开话题:“杨主任与我们能合作吗?”

张学良微笑了:“我说你昏蛋,没有说错。怎么现在才想起杨主任来!杨主任没问题!这半年来,我俩是推心置腹,什么都可以合作的。”

这时,通里间卧室的门响了一下,“秘书”赵一荻小姐轻轻地出来了,走到张学良身边:“大门口来电话,杨夫人来访。”

“你接她进来。”

应德田准备离开:“杨夫人?是杨主任那个葆贞吗?”

张学良一笑:“最近几天,杨主任一有事就差夫人亲自奔走,一天来去好几趟。有电话嘛,他硬是不用。”

“西安的特务牛毛一样,紧要时候不用电话,这正是杨主任的精细之处。”应德田临出门前,转过头又递过一句话来:“听人说,这个姓谢的不简单。”

张学良不消多言:“什么简单不简单,我只告诉你一样:你属牛,我属牛,这个谢葆贞比你我年轻一轮,也属牛!”说罢一仰头,朗声地笑了……

谢葆贞穿着大衣,裹着素花长围巾。她和赵四小姐上二楼来,对张学良只说了一句话:

“虎城在办公室专候副司令光临。”

“我马上去。你跟我一块回吗?”

赵四小姐拉住谢葆贞不松手:“你们爷们忙你们爷们的事,我还要和嫂嫂说闲话呢。”

赵四很少出门,很少抛头露面,自己把自己禁闭在貌似豪华的“鸟笼”里。一见谢葆贞来,每一次都抓住不松手。张学良理解她,任赵四帮他穿好外套,揪整衣襟,他只对谢葆贞说话:“你就和小妹多坐坐罢,她生性孤僻,不喜人间烟火,你多多地开导开导,让她也知些外界的消息。”

……

天早早黑严了。张学良走进杨虎城的办公室,杨虎城正静静地等着他。

“我上午劝他失败了,他火气大得很。”

杨虎城说:“那是意料中的事。我为了缓冲气氛,没再逗惹他上火,他对我也是规劝的口吻:‘你是本党老同志,要知道我们与共产党誓不两立,灭了共党,我自会抗日。目前红军成流窜之势,我决心趁此用兵。十七路军若有不主张剿匪而主张联共的军官,你放手撤换,我都批准。’”

“他顽固不化,永远是这一套!”

杨虎城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劝的办法是彻底行不通了,形势紧迫,万万不能再延误了!”

“为了国家民族,你我对他也算得仁至义尽。眼下只有一条路了:干!”

二位将军坐在灯下,对各方面的情况进行了全面的估计、相应地进行了安排:

扣蒋之后,全国人民会支持西安。北面是最可靠的友军,共产党更不竺言。

南京产生混乱,但必然采取军事行动。西安有蒋介石在手中为抵押品,南京的进攻会有所顾忌,甚至只能是虚张声势。只要驻大荔的四十二师冯钦哉部能迅速控制潼拓这个隘口,南京将无可奈何。

驻咸阳的蒋军十三师之一部,十七路军警三旅可迅速包围缴械;对付汉中之王炔武旅,在宝鸡市防即可阻其北进。

要求红军以一部进入商洛地区,确保潼关右侧之安全。另以一部进出于西兰路甘肃境内,监视胡宗南、关麟征师之行动。

至于政治目的,意在打破蒋介石进行内战的布局,造成西北、华北、四川、广西的分立形势,迫其改变“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组织抗日联合政府。

扣蒋之后,广西李宗仁、白崇禧会支持;四川刘湘会积极响应;河北、山东的宋哲元、韩复榘曾经表示支持;山西阎锡山,对张学良早就有所暗示,有所鼓动……

二位将军一直筹划到子夜时分,才大体就绪。明晚这个时候开始行动。为了稳住蒋介石和南京军政大员,避免引起西安各色特务的猜疑,明天日暮再次设宴,隆重款待南京各位军政大员。

舞厅门前,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首先亮了起来。斑驳陆离的晕光轮回转换,明灭不定,令人眼花缭乱。爵士乐队奏起了节奏强烈的乐曲,狂放粗犷的鼓点,撞击着人的心弦,迷情乱性。这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放浪过了,所以乐曲从舞厅里传出来,吸引了许多邻里行人,但因舞厅是在深宅大院之中,他们只能远远地在院墙高耸,加之有武装卫队守护,因此显得格外的威严、神秘。

今晚的舞会,是以西安绥靖公署主任杨虎城将军的名义主办的,因此地址选在了十七路军所辖的一处既幽静又豪华的所在。

院外高墙壁垒,院内也是戒备层层。树荫处、路灯下,门窗外,几乎全有杨虎城的耻队警戒站岗。就是舞厅内部,端茶送水的招待,很多也是由杨虎城的卫士化妆的。邀请的太太小姐、公子少爷,都经过杨虎城将军亲自圈定,严格挑选,所以尽管舞厅门前吹奏得一团火暴,而能有幸进得舞厅的却是为数廖廖。一切都是外松内紧,火热之中暗含着森严,欢愉之中隐藏着杀机!

舞会是聘请郑露宝小姐主持的。昨天,张学良亲自请她来操办此事,这使她颇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在以往的接触中,张学良对她总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自己施尽浑身的解数,仍不能打开张学良的心扉,而昨晚张学良竟主动请求,这不能不让她大喜过望。从昨晚的交谈中,她虽不明底理,但是从那紧张的气氛中她清楚今晚的舞会一定非比寻常。她留神看了一下舞厅内外的警备,似乎也绝非单单为的保护这群南京大员们的安全,至于深下一层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没有多想,也不想伤这份脑筋,只要是张学良亲自交办的,有这一点就足够了。这大约即是所谓爱情的魔力吧!

为了完成张学良交付的使命,抒舞会办得红火热烈,郑露莹真是煞费苦心。一道厚厚的红丝绒窗帘,将舞厅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外面是寒风凛冽,冰天雪地,而舞厅内部却是流光溢彩、春意融融。

舞会虽是从晚上七点钟开始的,但是高潮却是在九点以后。因为今天晚上,蒋介石也在华清池宴请这批南京来的军政官员,他们是在那里吃完酒宴,由张学良一路陪同赶到这里来的。当陈诚、蒋鼎文、卫立煌、朱绍良、陈调元、陈继承、万耀煌以及蒋作宾、邵之冲、蒋百里等,在张学良将军的陪伴下,步入舞厅时,舞场上顿时呈现一片喧腾!

张学良神采奕奕,风度翩翩,他一路春风地跟人们打着招呼,待走到郑露莹小姐身边时,他轻轻地朝她耳语了几句。郑露莹心领神会,她立即经过乐池,跑进后厅。不一会儿,只听乐队卖力地吹奏起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待女们也端着酒杯饮料鱼贯而出,然后垂手侍立在一旁,向这些高级将领和政府大员们殷勤劝饮。这些大员们,刚才在华清池虽说是佳肴关馔,山珍海味,但因有古板的蒋介石在场,他们总感到有些拘束,不敢放肆,也没能开怀畅饮,因此一到这里,他们都感到一种轻松的解脱。

这时,随着一阵间乐的热烈轰响,一群半裸的舞女象轻风一样从舞台后面飘了出来。她们个个都身材苗条,容光艳丽,好似一朵朵水汪汪的鲜花。喧嚣的舞厅静了下来,这些大员们都睛睁睁地盯视着那半裸的腰身,盯视着那不时踢扬起来的大腿……

这花天酒地,乍一看,也似乎浑浑沌沌。张学良、杨虎城二位将军的心弦,却绷紧到一触即发的最强度。

上半天,杨虎城接连往玄风桥张学良官邸去了两次,二人反复密商,进一步详细部署了西安和临潼的具体行动:

命令警备二旅所部郑培元、沈玺亭、唐得楹三个团集结待命,佯言准备内务检查;孔从洲率部准备占领公安局、飞机场、火车站、军警督察处、保安处;宋文梅的特务营担任逮捕西京招待所和花园饭店高级军政大员;教导营、卫队营亦有安排,对西北“剿总”参谋长晏道刚、分安局长马志超、督察处长江雄风、政训处长曾扩情、保安处长张坤生这些特务头目及宪兵二团团长杨镇亚,尽快逮捕。通知冯钦哉派精锐兵力,迅速经三河口袭击潼关。临潼的一〇五师准备占领临潼火车站,临视蒋介石的卫队。派人奔赴华清池抓蒋介石,开始商定由西北军执行。杨虎城回到新城,经过反复斟酌,总觉得这样安排不够妥当,华清池周围都是东北军守卫,双方官兵平时不认识,夜间行事,事前也不便明告,万一发生误会,必是贻误大事。于是他又赶到玄风桥,说明了自己的想法,然后重新决定由张副司令具体安排华清池扣蒋事宜……

安排妥帖之后,张学良亲自带着白风翔、刘桂五赶往华清池,以委派骑兵师长白风翔赴热河开展抗日游击战争,由刘桂五接替师长职务为名,特地谒蒋聆训。实际上,他已将捉蒋的计划告诉了白风翔和刘桂五,是有意让这二人进一步熟悉五间厅周围的路径、蒋介石待卫队的岗哨及火力配备。

下午五时,当张学良派出的飞机刚刚由平凉前线把一〇五师第二旅旅长唐君尧接到西安的时候,南京政府军政大员和西安各界的名流,有的携着夫人,有的带着副官,乘着一辆辆高级小车,纷纷赶到华贵雍容的新城楼,参加张学良、杨虎城联合举行的大型宴会。客人们男男女女,高矮胖瘦不同,衣著打扮也形形色色,有的是皮帽貂裘,有的拄着很别致的拐杖,女眷们薄薄的大衣掩不住领口、袖头有意显露出来的鲜艳绫罗……张学良、杨虎城二位将军,却是整齐一致的戎装,腰间是宽厚的武装带,脚下蹬着黑亮的长筒皮靴,四只大手是雪白的线手套,在辉煌的大客厅里异样地显眼。

客人己经到得差不多了,寒暄声里,唱机播放的迎宾曲己是第四遍了。东北角的小屋里木门一开,副官谭海快步走到张学良身边,附耳咕咙了一句什么,张学良向客人们点了点头,随谭海到那间小屋里去了。

“钱大钧主任来电话,要你和杨主任、于军长(于学忠)、陈副主任(陈诚)、卫总指挥(卫立煌)、蒋总司令(蒋鼎文)、朱总指挥(朱绍良)马上去临潼,委员长设宴,要你们六点钟赶到。”

张学良坐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门一闪,杨虎城进来了,谭海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杨虎城沉思片刻,盯住张学良:“委员长这个时候摆宴,突然召见,是什么意思?”

张学良拉下手套,忽地站了起来,命令谭海:“要钱主任的电话,告诉他我和他们四位前往,杨主任和于军长请假,这里的酒菜己经上席了,杨主任、于军长要代我主持这里的宴会。”

杨虎城沉重地说:“不迟不早,偏偏是这个时候,华清池那儿会不会摆出个‘鸿门宴’,我也去!这时推推托托,他反而生疑。”他转头告诉谭海,“通知他们四位,马上动身。”

杨虎城紧紧握住张学良的手,压低了嗓门:“天地间的雷声今晚上靠你点火!那儿宴会一结束,你火速回来,我等你!”他目不转瞬地盯着张学良的眼睛。四目相对,眸子深处有亮光在隐隐然烁动。门开了,他二人很快松了手。音乐声、喧笑声立即充斥了这间小屋。谭海说:“副司令,他们上车了,于军长在你的车边候着。”张学良快步走进大厅,大厅里立即响起他洪亮的声音:“失陪了,暂时失陪了,对不起诸位!杨主任、于军长代我先敬诸位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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