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华龙村。
一枝玫瑰花仰卧洁白的床铺。一杯水滚沸，名为玉露的绿茶趁着热气舒展眉宇。一本打开的书，在床头。耳际边，若有若无的流水声，那是华龙村前的清江在流淌。我需要午睡一会儿，为了如期而至的梦。寄寓清江一畔的华龙村，从这个中午开始，走进我梦里，虚幻莫辨，衍生“恩施”这个地域的颜色、温度和脾脏。它不同于去年，去年我来过。去年成为记忆，而现实却将从梦中开始。无论是大峡谷、土司城还是枫香坡，抑或盘亘整个洲市的清江水，没有一处认识我。当年的气息，只归属流逝。
好了。从一场睡眠开始——多么务实，又形而上。由此，它被抽离，个体了，私人了，却心灵了。同时，它又被打碎，逆转了一些规则里的秩序。
我却需要它。
失眠，单薄苍白的梦，是不是可以在这样的时刻找到疗治的药引？我闭上眼睛。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虫子般地浮游而来。
2，在梦里。
顺着水流朝内侧倾斜的水草，它们绿得发黑，招摇不止，却固执不已。流光倾泻，穿透玻璃般的水流。河流上飞起一条扁着身体的鱼，天青色，水线淋漓，弓成弧线形状，然后一个腾越，它脑袋朝上，身体竖立，尾巴缓缓立于水流上，仿佛一个赤裸双足行走水流的仙子。所行处，水草越过水流、鱼尾，四处蔓延疯长。鱼身似乎缩小，在茂盛的水草中沉没。鱼身、双鳍直至鱼头，终于消失。水草还在疯长，纠结出一股力量，接着枝条横逸、荫翳遮蔽。一棵棵树木，在水流上长出，又在水流上左右盘旋。速度不一，高低层递。灰色的坚硬的岩石在绿树缝隙中闪现，青山连绵若画。
这是梦吗？傍晚，我站在风雨桥，看桥下的清江，看清江下绿油油的水草。水草在黯淡的光线中从未静止，晃动着，那是游弋的清江鱼在其间嬉戏。我又回到下午的梦中。我突然闻到一股消失已久的气息。这股气息从梦开始，延伸到现实，却又穿越梦里，畅通无阻。
仿若神谕，而回归本真的水、树林、青山，却成为拯救凡俗肉身的宗教。原始、简单、本真。一个秘密，快接近不照而宣了，而在观者那里，仍旧是一个谜。它需要走进。
3，五句子歌。
尖细、亮丽，从狭窄的喉腔中抛出，犹如一根水线，蜿蜒了许久，积蓄出速度与力量，终于找到一个豁口，从罅隙中奔涌而出。它们潜伏在血肉与骨骼下，浸淫了暗处光芒，也融会一些陈旧叙事，具备史册般的厚度和亮度，又不断滋生小女儿家般的心思，于是秘密了些，日常了些，亲切了些。哪怕就是简单的喝茶吧，一杯茶水背后恐怕是一段传奇故事。《六口茶》终究不是寻常的六口茶了。
《黄四姐》要我着迷。那挑着担子兜售货物的货郎，天生的情种。他卖货糊生，四处游走，又口舌伶俐到处生情。看见漂亮的黄四姐，便停下货担，以歌搭讪。先是送上丝光帕子，再到玉镯子金簪子——这大概是货担里最最宝贵的东西了。嘿，他说出的理由近乎勾引，“戴在妹头上啊，行路又好看，做客有人瞧啥”，又喊道：我的个娇娇。甜蜜温情得简直油滑。油滑吗？可货郎分明又说：我送的少嘛——油滑是油滑了，却不至于下流。黄四姐哪里能不动心？唱着唱着，她抛出真心话：哎哟我的哥，你送上那么多……又问什么时候来……唱说结合，配合多种动作表情演绎——哪里是民歌？活生生地一台原生态歌剧。终究以山川大地为舞台，林木花草水流为观众，庄重严谨倒没有了必要，娱乐性强烈了些。难得的是，这种娱乐又浸淫在日常中，多了叙述少了抒情，细节凸显，仿佛捏起的拳头，朝着眼前空气砸去，一个窟窿后面绵延出更多更大的窟窿。
不如随着性子砸去，砸出个酣畅淋漓。
近乎油滑的货郎歌，还有调情的《食指尖尖》歌曲……听着、跟着唱着，心中纵然波涛起伏，也是眉眼阔豁了。这种乐在随性的滋味，似乎太民间了，简直是平庸俗气——可是，我们却得到了解脱般的放松和最初快乐——这是大地万物的原态啊。而回归本真的原生态貌，不正是得道人修炼的境界？
4，枫香坡。
一种伏地而生的小黄花，在杂草中闪亮着。没有谁知晓它的名字，它属于居于山中的侗族。细碎的花朵，惹眼，不招摇。一阵风来，黄花轻轻晃动，在翠绿的叶片茎干中泛起鱼鳞般的光泽。吉光羽片。清水微澜。小时光。我蹲下来，打开相机调整好相距对准黄花，想要留住美好的瞬间。光泽四溢的花朵和茎叶，却在相框中惶恐般地躁动，它们左右摇晃，颤动出模糊的光晕，它们拒绝入相。
还有一种类似浮莲的植物，叶片绿滑温润，经脉隐忍。这是生长在土地上的莲叶，在一棵大树下蔓延盘亘，挤簇晶亮清新的绿色。也没有谁知道它的名字。我却为那棵挺拔的大树而倍感羡慕。它居坐莲中，终究也得道成佛了。走过去，又转身回望，成佛的树木被浩瀚的绿色淹没，或许，它只是其中的一个小佛而已。
而经由它们的人群，不知道他们的幸运。往往就是，我们习惯把一种庇护对等于一个可以量化的付出。反之，我们生厌也生恨。我们以各种渠道诉说，不公与不幸。却轻易地忽略并丢弃，与生俱来的单纯……譬如爱……
鸭脚板是野生植物，顺着山坡生长。水灵灵地，山野家的小女孩子。却大方端庄，沉静，礼仪周全。在草木和石块的缝隙处站立，一根根地，清爽着干净着。它们是餐桌上一道好菜，在各种作料淹渍下，保持着清爽的眉目，润滑喉咙滋养胃囊。我用筷子挑起它们的刹那，鸭脚板在筷子间又恢复它们青春沉静的鲜活面目。我脑海闪现出一阵萤光——它们奔突于黑暗，清洗岁月深处的墓碑。
5，西乡记。
有谁知道，这样展开叙述姿态的词语，竟然是一种绿茶的名称？它因以地方偏西为名，类似招牌了。而又有聪慧的恩施人，以“西”谐音恩施稀有矿物“硒”，集中恩施两大宝贝为一体：硒乡记，赠名漫山遍野的绿茶。玉露这个名字，我也是喜欢的。说的是生长在这里的茶叶集合恩施天地之精华，叶质温润若玉。经过加工的茶叶，具备挺细直圆的特征，在清亮的清江水中烫泡，浮上沉下，浮起的一层宛若碧玉，沉落的茶叶则是绿玉。实则如此，在晶亮的杯子中舒展开来的茶叶甚是抓眼，而青碧的茶水则是勾魂。
“玉露”两个字，是足以相配恩施绿茶的。不过，我觉得抒情了些，直白了些，也少了一些隽永的回味。
西乡记——多么好啊！它本身就是故事，就是一个即将拉开序幕的舞台。它令人陡然间会忆起中国著名的戏本《西厢记》，崔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故事，佳人才子的经典范本。事实，它们毫无联系。有无联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字透露的故事重量已经呈现它的引诱力。我自然知道“西乡记”的来历，也是爱情的模本，只不过它氤氲在恩施绵长的青山与流水中，属于恩施人自己，并滋养出多情浪漫与悠闲超然。茶与人的相融，也有了道法，喝茶便是滋味无穷。
明人一个名叫张大复的，在茶著《梅花草堂笔记》中说，“茶性必发于水。十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遇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茶水茶水，说到底，再好的茶也终究落脚到“水”，才匹配出佳茗。西乡记茶，好喝除却玉露般的茶叶，还有那天然去雕饰、源自泉流的清江水啊。西乡者，山之西也，江流之源耳。
而另一个叫许次纾的人，据说是个瘸子，本为官宦，却解甲归隐，沉湎茶事。几番折腾，世事也算明了在心，言辞大抵是可信的。他在《茶疏》中道出饮茶环境：一是心手闲适；二是披咏疲倦；三是明窗静几；四是风日晴和。恩施具备这些条件，饮茶终究不为口渴，而是甘露滋润身心的境界了。
西乡记。入口入心，竟是太和之气。
6，石头会。
索布垭的石头，奇形怪状，挨身一起，组合出巨大的石头森林。灰白的石头上是绿油油的蓬勃草木。恩施人自个说，草木是石林的帽子。我揣其意，索布垭石林犹如一个外圆内方之人吧。清朗俊秀是其表，而韧拔挺直是内里。好象认识一个人，慢慢地吸引你的，不独这个人的表相，还有风骨。这哪里是认识呢？是震撼还有默化啊。独一无二的石林。虽历经岁月沧桑，却不致孤单寂寞。淙淙流淌的泉水，绕石盘旋，丁冬出佛乐般的韵律，启人心智。从山顶罅隙处奔涌的瀑布，犹如清溪泻雪。石头与石头彼此融合又交锋。它们各自耸立为山，峭壁处透露出的一线天地，狭窄而细长，令人恍惚，似走在一条蒙昧的甬道。幽微。寂静。屏弃喧嚣和浮躁，用节俭单纯的音律潜伏其中，沿着石头纹理敲击，击碎宏大繁复的声响和尘土飞扬的世界。如此执著，如此深情。我没有见过如此执著如此深情的暴动。
我该怎么办？东施效颦般地，执著、深情又礼数周全地暴动自己，肢解这块蒙昧静谧的甬道？还是——我张开喉咙，喝出一声“嗨哟”。声音散失在石林里外。我无法听见，内心却一波一波地回响。敛声屏气的刹那，我脚步轻飘，神思恍惚，魂灵出窍。宛如游走在另外的世界。
宛如在梦中，在爱中。
我仍然一无所求。
7，大峡谷。
恩施大峡谷是恩施的一张名片，以长、陡、高、奇闻名天下。我记下这些名词：小龙门、一线天、一柱香、大龙门迷魂阵、云龙河、冲天笋……光这些称呼，就已凸显峡谷的一些特征。这些凌厉峻峭的词语集合在一起，也是一种浩瀚大气的魅力磁场。属于胸襟博大者。
大峡谷天气变幻无常，一会儿云雾遮天，一会儿阴雨绵绵，一会儿阳光当头。云雾飘来，袅袅弥漫，云集屏障或底座，苍山顿远，林木隐现，峡谷烟雾缭绕，天上人间难分彼此，但见擎天峰柱垂首缄默，心颂佛经，肃穆庄严。某个山垭口，突然阳光顿失，光线黯淡，丝雨飘坠，接着雨点丰满密集，雨线淋漓，蒙蒙细雨中，山峰峡谷老苍，生灵渺小，时光沧桑，天地莫测。就在怅惘迷茫时，雨线停住，天光渐亮，一缕金色光线迎头照来，接着阳光闪现。阳光灿烂时，大峡谷山峰巍峨，柱柱擎天，切割背后圆轮般的太阳，仿若双肩闪耀佛光的得道僧人。景象令人震撼。
云朵在上，花草铺地，石山流转。我依着栈道迈开脚步，一路无语。身前身后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和我一样，领略着这瑰丽的景色，心中却又在盘算，如何走完这段疲倦而又令人不舍的漫长路程。
8，龙船调。
恩施一个名叫利川的地方，不简单，有两大贡献。一是发源出浩荡八百里的清江水，二是诞生出民歌《龙船调》。想必，二者是有联系的。清江水域宽豁，土家人要走亲戚要赶集要庆贺节假日等，就要坐船过清江河。那时——大概久远的时代，清江水在发源地，才出脉，还不深远，船身尚小，可能属于渔划子之类，行船需要人推。谁来推？肯定是年轻壮实的后生了。
过河就过河，却衍生出快乐的情事。漂亮文弱的土家妹子，背着满满一篮子背篓，站在岸头，放眼看去——似乎瞅准了谁，马上收回眼线，娇俏地喊道：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嗬，马上有后生响亮着回答：我来推你嘛。后生早是蓄谋以久了。这个土家妹子，肤色细腻如瓷，说话就脸红，是个漂亮温柔的妹子。人漂亮不说，瞧她身上的锦绣衣服和头上盘缠的西兰卡普，可是针针都在标识勤劳贤惠。后生留心了，等在清江边，等候时机亲近。
如此说来，过河不亚于约会。古代汉人约会，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情景朦胧，潜台词却暧昧了些。而土家青年男女约会，以歌会友，江水为证，明朗坦荡，从正月一直到腊月，漫长的考验后，有情人才成为眷属，皆大欢喜。从这个方面说，土家情事没有过多讲究，只在乎情投意合，是符合人本性的。《龙船调》后来四处传唱，成为划龙船庆贺节假日的经典歌曲。一桩小情事，却因为“坦荡荡”而成为船歌的象征。这单纯的快乐到底是经久耐磨的。
9，摔碗酒。
酒可交心。恩施的摔碗酒豪气干云。醇酒铺碗，碰碗仰脖，一口饮尽，亮碗咂舌，右手朝下，酒碗落地，砰声乍响，碎片飞扬。那个爽快利落，大快人心。碗是土碗，泥土颜色，酒是苞谷酒，醇香绵长。三五友人相聚，围一桌土家特色菜肴，手捧一土酒碗，碗干为尽，多少知心话，多少情意，尽付酒碗，砰然落地的刹那，萦绕心头的却是哥俩好的磊落畅快。豪情万丈。至于一些过节，日常俗世里的枝枝蔓蔓，甚至仇恨，在仰脖吞进、酒碗落地的刹那，就是一笑泯恩仇了。
江湖人士推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义气。也不过图的是一个痛快。而摔碗酒，却把声色推到酣畅淋漓的地步，真个是快意恩仇。少了弯绕遮掩，爽朗了些明媚了些。骨骼磊磊，掷地有声，面红耳赤之时，舌头迟钝，而心胸慧明。人生乐事，除却禅学意味浓厚的饮茶，还有江湖义气的摔碗酒，里外兼修，可谓月明风清优游快哉。
茶和酒，终究一个情字。入世之酒和出世之茶，它们在恩施得到完美的结合，不能不说，这是上苍的眷顾。
10，结束语。
“你依然要歌唱，
我的耳朵形同虚设，
它变成了泥巴，
听不到你的安魂曲。”（济慈）
见山是山，看水是水。这些天，我的身体被同化，或者石头，或者水流，或者绵绵青山。无论哪种，我都感觉到，我坐在大地的底线上，却被大地深处的声响隔绝，双耳失聪。有时我想，我多像一个空心人，云朵般飘浮，却无法自救，无法使自己像石头一样厚重，水流一样从容和青山一样坦荡。这是劫数。我终究只是一名过客。恩施的山水天地民俗风情，不过以梦的形式短暂地慰藉了我。可是，我还是流连以至于放纵这样的梦，以期一块石头砸来……醒在梦里。
某一天，我捡起这块石头，恍惚看见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