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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屋照泥沙

A,隐居襄阳

高大灰冷的马头墙,掩映在丛林翠竹中,它翘檐走壁的门脸被冷寂下来的时光打磨,曾经的威武繁华,在周边越来越高大的植物和建筑物中消弭,它坦然随性,缄默内心,无须诉说,厚重的时光从来就是无情物,不听亦不留,只信任与之对峙的东西,如此,遗留的就是本身,譬如胸怀与心性,这些原本无形无声的东西,又何必在乎挽留与诉说呢?它提供时光的真相,等待心灵浮现一刻的碰撞,复活,怕才是超越生命的遗留。

中西合璧的建筑,是个三进院子,一进院子是典型的中国天井屋风格;二进院子是书房,里面有花园假山、亭台楼阁,各种名贵的花草树木种植其间;三进院子内是典型的西式洋房,典雅高贵。房屋曲折,面积庞大,一个革命遗孀,从28岁起就开始行走内心的女人,隐居其中,她不管屋外的江山日月,斗转星移,手捻佛珠,心静如水,端坐佛像前,默数时间漏斗对时代的渗漏——北伐失败后,曾经的同仁莫名其妙地死亡,血腥风雨中,民国又成为一个人的江山,她伸手不够,她被追杀,奈何?

生与死恐怕不存心胸,苟活如死,死去的何尝不是更好的活着?这些对立已经在耳哨边的枪炮与肉身绽开的血痕上转化成统一,剩下的时光就是枯坐青灯下,结出火焰的黑痂,终有一天,会有琥珀般的晶体,显现历史的重要段落。

B,淡泊离去

我描绘的中西建筑,也只是凭借只言片语的文字资料的想象,它很短暂,在日本侵华战争中,日机投弹袭击襄樊城,建筑化为一片灰烬。那时,浓浓的炮火中,到处是抱头鼠窜的中国人,男人、女人、富人、穷人、官员、流浪汉甚至军队……李淑卿也在其中,被人流挟裹,被枪炮冲击,到处是鲜血、废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溃堤般的建筑,军队,家园,国家,一个人的身体轻贱如土,而曾经挂在嘴巴边的独立、自由之思潮,皆被溃败掩埋……

身体是溃败的,城墙是溃败的,家园是溃败的,国家是溃败的,千疮百孔的时代,再次走到跟前,化做风雨、空气,围绕、侵袭,直至掏空。到底,个人是渺小的,时代的沉重,是因为国家给了时代的基脚,个人与时代的恩怨情仇,如何了结?除非,这个人昏睡欲死,那么,个人注定要被卷入时代洪流中。

当她在一处隐蔽下来时,她想到这样的一天吗?列强入侵,亡国亡家——谁还说国家就是一个人的,不是大家的?它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成熟的子民对国家的拯救?

李淑卿是如何的心情?无法得知,但我知道,一个把青春交给黑暗年代的女人,她要么隐灭要么发光。

八年抗战,中共内战,此后,新中国建立。董必武曾派时任湖北省民政厅长访问李淑卿,提到李淑卿在武昌首义中的义勇之举,李淑卿手捻佛珠,只字不提往昔,往昔仿佛已成云烟和清风,涤荡心胸,而心胸被沉稳的寂静祥云笼罩。

1951年除夕,大雪弥漫,天地玄黄,59岁的李淑卿在睡梦中走了,一场漫天漫地的大雪接走了这个传奇女人,覆盖她的肉身。在东津镇一个名叫上洲的村庄,正是刘公出生地,李淑卿盖着洁白的雪被子永眠大地,她的脑袋上方是大堤,大堤下是一棵上百年的槐树,一堆土冢,连墓碑也没有。

我寻找到这棵古槐,枝叶依然婆娑,在八月绽放金黄的花蕊,大地芬芳。古槐下是平整的良田、沟渠,我询问当地人,知道这棵古槐下埋着谁吗?他们摇头,憨厚地微笑,说老的人都喜欢埋在古槐下,古槐是吉祥树,想必,埋在它下面的是有福之人。

“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屋照泥沙”。2011年就要到来,武昌首义百年纪念日,在所有历史文献记载的名字之外,李淑卿仍然以对峙时光的姿势,绽放她如菊的清香,遗福后人。可敬!

梦·境

五月,游江南某村,风景无限,入梦入境,遂记为念。

这样的房屋,在时间的浸淫中,慢慢地沉淀,风雨、灰尘、青苔、阳光,还有死去活来的植株芬芳。它斑驳的油漆、龟裂的木头、破碎的帐幔,一口干枯的天井,于无限的幽深和静谧中,压缩出倾斜的倒影,晃荡着幽微的不真实的时光,梦幻般的碎片掺和着眼前的景致成镜像。

古屋,即宅。

高大的木质门板上的雕刻,无外是梅兰竹菊的花样,福禄寿运的篆字。繁缛的花纹,精细的叠层,在日积月累的灰尘下不动声色,又渗露清香,伙同阳光的微粒游弋、播洒。风轻轻地摆动院子里的百年金桂,光影追逐,时间缓慢地潜行。高而阔的门槛,粗糙的纹理,犹如百岁老妪额前皱纹,一层随着一层堆积出沟壑,页岩的沧桑,为坚韧的负重而披光泽色。我端坐于门槛,看脚下的影子,一个黑团,在青石板上凝聚,那是时间的心脏,或者肺叶,供血、呼吸,呈现过去甬道上的生命痕迹——许多年前,我是雕花窗前沉溺诗书的青青子矜,是仕途颠簸最终告老还乡行将就木的失意者,还是飞针走线哀叹韶华流逝的女子?抑或仆童侍女,甚至郁郁寡欢的小妾?天井石上的清凉,树叶落于脸颊的恍惚,案几茶桌上的端肃,青石板上的踱步……似曾相识的短章,碎片般的梦境,心中无端惆怅。前世今生中,总有收藏的镜框。

古宅,适宜发呆。古宅,岁月突然转弯,回溯的路况。

上百个柱子支撑的宅子,犹如树林的前世。从门槛,到脊梁、窗户、屋顶,樟树与楠木混合搭建,整棵木头,从中剖开,幽暗的时间之心,敞开在宅子的横梁、脊骨和脸面上,缓缓渗露日月精华,传达一棵木头的朴质与坚韧。

它注定要老去,也注定回收沉寂。

从哪里来,还要到哪里去。前生的树林,后世的缄默与幽深的心胸。

而,百年中,时代的刀光剑影,世事的沧桑变更,一代代人的爱恨情仇,繁华与贫贱的跌落起伏,生活与时间的鸡毛蒜皮的摩擦,均被收容,在木头曲折的纹理中。一棵木头,它不说话,不是它不会说话,而是,它以木头的本质,轻曼话语的浅薄。

积淀与承载,仿佛,成为它的归途。

我放慢脚步,一再,驻足门槛、窗户、古井、厅堂前,耽于树林与木头的转换想象中。我看见一匹摇着尾巴的马,在不知年月的林中漫步。

青石

幽深和曲折,在巷道中延伸。那日,下着小雨,绵绵如丝线的雨帘在眼前迷蒙,从白墙黑瓦的古宅倾斜,匍匐在青石巷道。瞬间,青石的颜色加深,石纹在积蓄的雨水中呈现,很慢,它有山峦的隐约背影,它有被说不清的惆怅遮盖的款曲,它有遥远天际的散漫弧线。

旅游鞋踏在青石板上,也很轻,仿佛一次轻柔的触摸,那一刻,我想起蜻蜓点水,仿佛一块泡沫浮游漫溢的水流,之上的不由自主,终于臣服一种缄默培育的力量,形而上站在了形而下。我没有撑伞,伞被收拢,在我的右手心中,发梢与额头,还有裸露的双肩,承接着清凉和迷蒙——这种姿势更切合我的心境。我勾着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一次次在脑海中闪现被青石收纳的时光碎片。天空遥远在天边,青山高峻出山颠,心思切近在胸前……一块石头,它由尘埃和颗粒汇聚的强韧之心,叠影多少近乎传奇的对立或者虚无,才成为一块石头。现在,它躺在我的脚下,但又瞬间抽身,在我视线之内之外迭加所谓的路程,它成就于泥土,却超越泥土,历史般地不为任何外物所动,它呈现未来,更是提供往昔或者远古。

一个老妪在门槛边端坐,双腿上搁着一个小箩筐,针线布头琳琅,老妪戴着老花镜,微微勾头,凝视手中的小小衣物,鲜亮的色彩,精致的图案,小人儿的上衣——想必,是老妪家新添的后人,她一针一线地缝制出,她的喜爱和厚望。老妪先前,是擅长衣服制作的,她有精到独特的眼光,笃实沉寂地呈现在她一身青花布衣上。上衣久久吸引我的眼睛——对襟的盘扣从衣领下倾斜,直至衣角,两朵青色的蟹菊不对称的在倾斜的盘扣边盛开,白色的底子上,或卷曲或平展的花瓣洒落,也是青色的,它们慢慢地下坠,随着宽大的腰身,朝下朝下,在收线的刹那不知所踪。老妪的布鞋,三寸金莲的船形,引来过路人的惊呼,老妪仍然微微勾头,右手轻柔地上下划动,仿佛,一切都是外物,对于老妪而言,惟有手头的针线和布头。没有人再出声,没有人在近距离地靠近,我也抽身在门槛的斜对面,端详沉静在时光中的老人以及老人的活计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太阳从灰蒙蒙的空中露出鲜亮的笑脸,无数金色的光亮在眼前飞舞,我定睛,最后看老妪时,心中又惊诧了——老妪手中的线是多种色彩混合一起的,连缀在小小衣物上,注定要缝制出灿烂。坊间的手艺,在时光打磨中,它仅仅作为手艺在流传,还是一种饱含情思与趣味的文化符号?王安忆以虚构完成的小说《天香》,赞扬流传在坊间的各门独活为天工开物——天工开物,好。一种自然的因素,得以流传,乾坤朗朗,日月生辉,历史到了这样的地步,它的面目该是多么令人喜悦。

大宅子的厅堂中,我流连,以脚步,来回地划着圆圈。从门槛开始,宽大厚实的青石,按照正常的行走脚步——足足有十个脚步,相连成威严而高贵的厅堂,仅仅台阶就是五个大青石组合而成,而台阶两侧有过道。台阶上面摆设的龙凤缠绕的座椅,黑亮的色泽,在时光灰尘中透露沧桑,在青石负重的地面浮荡,又被厚实坚硬的石头墙壁反弹,附着房间中每一件物,石头或站立成廊柱或匍匐成脚基,它们坦荡成平原的姿势,容纳、消化,缄默成历史的回声,在或远或近的人们耳际边回荡。悬挂在中梁的匾额,用高古隶书书写的“忠义堂”,有些飘忽不定,忠义出心胸,心胸示行为,在不可知的朝代,鲜血和骨头,曾经撞击在石头上,渗透在石头肌肤中,成就一段往事,幻化成云烟、轻风,濡染在空气中。沉重的是心思,渺小的是感觉,一个人,在石头包围的房屋中,他或她在寻求庇护的同时,也在突围。

那样的瞬间,我心生恐惧——没有花草树木,没有亭阁井台,宽阔的石头堂屋中,非但没有石头幽深的清凉,反而滋生烦躁。端坐在龙凤呈祥的座椅,该怎样才能做到安然若素?

我退出,门槛外面的青石外,有巨伞撑开的古老樟树,左右对称地在门廊前投影一大片树荫,树荫中间,跳跃着针尖般的光亮,斑驳可爱。若是有月亮的晚上,该是月影婆娑,水波不兴,藻荇四横。古意盎然,可信可近。

雕花楼

一个青衣女子,苍白着瘦小的脸颊,倚身雕花楼的护栏边,如葱的手指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搭在晦暗的栏杆上,她又悄然后退,在廊柱边,再后退,缩回纤纤细指,拉住耷拉在胸前的黑发,隐藏在廊柱后面。仿佛,又不甘心,咬着嘴唇,瞪大清亮的眼睛,偏头看着楼下楼外的世界。她的眸子在灰暗的空间,局促的“回”字形状的雕花楼内,承接从天井上空铺陈的阳光,煜煜生辉,苍白的脸颊浮现水般光泽。

这样的空间,她能看见多远!又能看见什么?

青衣女子闪现在廊柱旁边,眸子里的火星熄灭,瘦小苍白的脸颊浮荡着沮丧与惆怅。她看见了,“回”字雕花楼里的,人或者事,在身边,与她自己息息相关,每天游走心尖上,焙烘忧愁或者仇恨的小小心脏。覆盖它,抽干它的水分,压缩它。

这不是我的想象,这是每个雕花楼中的故事。曾经我的曾祖母,就是这样的姿势,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有着小户人家的势利、泼辣,可以称呼为本事,也可以演绎成尖刻。她原是美的,青春的小家碧玉容貌,算不上贫酸的出身,还能识得三两字。可是,雕花楼的回廊耗尽她的美。我曾祖父做漕运,慢慢积累出家产,他在长江中下游一段名为沱水的地方包揽整个漕运,他算得上功成名就了。似乎,他功名成就早了些,不晓得守业的艰难,他只想趁着年轻趁着钱财富足享受,他出入城镇里的戏院,迷恋上唱汉剧的一个戏子。据说,家人严重反对他带戏子进雕花楼,而他竟然为戏子包上城镇某个宅院。他为戏子丢掉了漕运,舍弃了男人尊严——在一次捉奸中,被打掉门牙,又在一次捉奸中肩膀脱臼。而令人无法启齿的是,他跟着戏子吸上鸦片,身体单薄如纸,最终被戏子抛弃。

这个戏子,该是怎样的美呢?我无数次想象,从影视屏幕中的青衣女子,从小说文字中的放浪形骸的艳丽女子,按图索骥她婉转如黄莺般的声喉,她玲珑袅娜的身姿,顾盼生辉的眼神,倾倒众生的笑靥……百般娇媚,万种风情,她翘起兰花指,俊目修眉,唱“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这是流行在荆楚特有的戏种汉剧,二十年代的汉剧,绵延在茶楼酒肆和官商府邸的日常生活中,恰似烟尘中的花朵,粉饰着有闲阶层的生活,它是油水的附丽。她的歌声绵软多情,带着讨好卖弄,甚至撩拨,如此,她有罪——如果真的是她犯下的罪,至多也是妖娆罪。这是美丽女人的原罪,是人类欲望的原罪。这种女人天生就是暗室里开出的奇葩,要么毁灭,要么出室另类灿烂。

曾祖父再次被人打得皮开肉绽,他再没有力量为戏子拼了,软着骨头回到家中。他终是忘不了,在某个不错的时辰,黄昏、子时、或者晨曦,他当立天井旁,亮开了嗓门,咿咿呀呀地吟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尖细哀怜的声腔,让人愕然时空错乱。接着,粗犷的男声又拉人回到现实——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这样的举止到底让人羞耻。一个男人身的偏要扭捏了腰身,妖气十足地唱女人,还翘兰花指,唱戏就够丢人了。曾祖母倚身楼上廊柱后,又回身偏头看楼下错乱手脚的男人,她的眼神凛然而决绝。

戏子被请到“回”字雕花楼唱戏,她风华绝代、千娇百媚,然而,她突然倒在戏台上,七窍流血,断绝人世。

曾祖父当日也气绝身亡。

雕花楼内的血灾,令所有人恐惧,只好纷纷搬出,倾其所有,另辟一处小天井屋安身立命,但,一个人留了下来,她伫立楼上栏杆边,不尽地张望——这样局促而又高竣的“回”字雕花楼内,她能看多远?

在明媚的五月,我站在雕花楼上,依靠廊柱,打开的视线被灰仆仆的往事折回,心生凄然,仓皇下楼。

根雕

当然是樟树雕了,很有些年头的树根,虬曲着,盘根错节着,一只卧身于地的梅花鹿,一只低头沉思的小鸟,一支开张心胸的笔筒,或者在枝头羞赧着笑容的花蕾,甚至天然的凳子,说不上名堂的东西……的形象,还带着泥土,散发着阵阵清香。

大抵,有树的地方,总有人在别出心裁地就着一块树根雕塑,或物或人,情思盎然,趣味无限,光滑的表面是油漆的结果,洗掉泥土遮盖树香,抛光打蜡,似乎,根雕就接近了艺术。这样带着泥土的,树皮斑驳的原始根雕,浑身都棘手,以自然的面貌引发观望眼神的无限想象,这又岂能用艺术概括?

我提着伸出两只角的根雕,左右上下地打量,从正面看,犹如一只小牛,憨态可掬,从侧面看,又如一只可爱顽皮的小鹿,心生感叹——无论像什么,都是树根赋予的想象,它与人心灵的感受息息相关。而这是泥土与树木密谋的结果。

我买了一个根雕,看不出来什么,枝枝密集,围绕在厚实的根部周围,只有根部底下一块平实,供放置。我问卖根雕的人——像什么?他摇头,反问我——像什么。我想了想,说,刺猬——中途又改口——狮子头。在卖者点头称是刹那,我又纠正,披头散发的人。卖者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怎么不是?就因为披散着头发的形象,所以拒绝这块根雕犹如人的想象?我笑着说,要是这块根雕上的枝枝节制整齐些,你肯定不会否定“人”的说法了。

怒发冲冠的人。卖者突然叫道,眼睛晶亮,兴奋溢于言表,他的手指向根雕,继续说,怒发冲冠的人。

他这样一说,我仔细看那块根雕,果真觉得就是一个出离愤怒的人。刺猬——狮子头——怒发冲冠——三者的联系,在于一身锋芒,既惹人注目,又感觉芒针在刺。想起朵渔的诗句: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跟丫拼了!心中暗笑,酣畅淋漓之感,从粗细不一、朝天张开的根雕枝枝辐射开去,仿佛,不平事,窝心事,愤懑事,哀矜事,在瞬间功德圆满地解决。

卖者看见我的笑容,很得意地炫耀他所知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美女拥有这块根雕,算是有福了。

哑然失笑。我耐心地纠正:这块根雕有血性,不见得是男人。

呀——要是女人这样,那就是你刚才说的披头散发了,最多是撒泼的,不好不好——卖者认真的态度,要我一时无法辩驳,只好笑着说,你说的形,我说的神。

神是什么东西?神马浮云。卖者的卖弄让我窘迫,心生厌烦。

我抽身离开,背包里的根雕隔着皮质,以尖锐的撞击刺着我的背——血性在泥土中沉睡后醒来,还能芒针在刺。

渡口,廊桥

渡口比廊桥要多,每个廊桥下都有渡口,可每处渡口边不见得能看见廊桥。廊桥全是木质的,横亘在水面,连通南北东西,水流大抵是溪流,桥与水组合的江南风韵,可入画可赋诗,悠然闲散,比得上陶潜的“种菊南山下”,“荷锄带月归”。

而渡,却以向下的台阶和延伸水里的跳板绵延出哀怨。“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最难受的是桃花春风中的渡口,诗词为证,“桃蕊红妆渡口,梨花白点江头。何处离愁?人别层楼,我宿孤舟。”总归是别情,幽幽,不舍。

桥是归,暗合着惊喜,因为伸触两岸,了然于胸了,惊喜化做淡然,眉眼处,散慢如月,衣袂间,清风习习。廊桥上的脚步,总是轻柔,不急不缓,笃定在胸,匹配水流的节奏。小桥流水,是美术上的水墨画,烟波袅袅,若隐若现,诗意盎然。桥头处聚居的人群,饮茶、抽烟,或者对弈、玩牌,家常中烟火气息,在桥下升腾的水汽中消融,也不是消失,而是以冬阳的小温暖贴附在水流中,悠悠地淌着,暮鼓晨钟、水天一色。正赶上有月的晚上,我在全是杉木搭建的廊桥上溜达,粼粼的水面破碎一轮圆月,却发散它的光辉,铺陈虚无的镜面,再挥洒出吉光羽片到被木头遮盖桥顶的廊桥上。心胸通透,时空澄澈。海德格尔说,“澄澈将每一个事物都保持在宁静和完整之中”,归,暗合了来处,它预备了廊桥虚位以待。

如果不是野草莓的吸引,我不会在夕阳西下的时辰停驻脚步于渡口。离情,总是伤人心。

满山遍野的野草莓,在绿草中鲜红欲滴,招惹着游人不断跟踪它们四处撒野的踪迹,我一再顺着坡路向下,向下,在小山底下,发现一支溃败的队伍正在渡口边休整。灰仆仆的面容,褴褛的衣服,残兵败将散落在草丛与大树下。

当然,这是在拍电影,关于三十年代时国民党围剿共产党的历史,一处青山下的野渡挽救了走投无路的队伍。渡口不止是离情了,在烟波浩淼的山影下,它也有迎接的庇佑,还有送发的希冀。这么多年过去了,野渡还在,青山依旧,几度夕阳!

想起我家乡,长江中的一个孤洲,它没有桥,只有无数散落的渡口,在一次次运动浪潮中,成为避风港口,而它圆形的地理位置,东西南北渡口的承接转换,完成送别与归来,隐藏与逍遥的意义。这样的孤洲,是不是另外层面意义上的廊桥呢?换而言之,作为隐形的存在,渡之上都有一座连接离去与归来的廊桥?譬如心灵。

砚台

还是在夜晚的廊桥上,我突然有了习字的渴望。笔墨纸砚,倒不是都没有,在白日一处店里,买下了一个鱼形的石砚。光有砚台,如何习字?

可是,月空当照,水波粼粼的廊桥上,四围都是寂静,心生一种欢喜,惟有狂草才能抒发。我转身回到旅店,带着一方砚台重新来到廊桥上,手指蘸着水,在砚台上勾划陆放翁的《记村东父老言》:

原上一缕云,水面数点雨。

夹衣己觉冷,秋令遽如许!行行适东村,父老可共语。

披衣出迎客,芋栗旋烹煮。

自言家近郊,生不识官府,甚爱问孝书,请学公勿拒。

我亦为欣然,开卷发端绪,讲说虽浅近,於子或有补。

耕荒两黄犊,庇身一茅宇,勉读庶人章,淳风可还古。

我坐在廊桥的栏杆上,月光与水色漫溢在我周身,却似穿透肉体般又朝我身后的影子扑去,我回望,果真没有看见倒影。我把砚台置放在双腿上,微微勾头,右手食指在砚台中划来划去。

虽不是秋季,也没有下雨,也没有遇见所谓的村东父老,仅仅喜欢。特别是最后几句,“耕荒两黄犊,庇身一茅宇,勉读庶人章,淳风可还古”,毫无雕琢,古风拂面。写了几遍,我记得“淳风”在放翁手下,是紧紧相连,一气呵成,“古”字,更有意思,下面的“口”只有左右两笔,简朴致力,酣畅淋漓。收尾处,我每次都高扬右臂,勾起食指,而在第三次写“古”字时,双腿一动,砚台偏离开去,扑通一声掉在水里。

这或许是砚台不坏的去处,鱼尾形状的砚台,最终以鱼的姿势回到它的来处,而砚台还保留着我的手温和指迹,村东父老言的真淳熨贴在水波浮动之际,犹如镜面散发光芒一样播洒开去,算得上物尽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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