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大想梦回这个时候。
久视二年的孟春季节,十一岁的她在襄阳侯府游玩时不慎落水。京城流传是永宁侯府小姐们不和,身为庶女的四小姐起了歹心,将身为嫡女的六小姐推落水中。
其实,并非四姐,而且受到冤枉的四姐更因此事性情大变,原来只是个暴脾气,后来竟变成个暴戾而古怪的性子,一生令人叹惜。
换个时间也可以看到二姐吧。就换——她刚刚从外祖母的金陵回来的时候吧。她和二姐两个小小二货清高美人,脸上皮肤稚嫩得能掐出水,却偏偏神色肃穆,一本正经地互道别来思念:“虽不曾见面,却如日日相见般思念你”。那场景,真真喜煞人。
听说周公有时也打盹,趁他打盹时,便可随自己意愿改改梦。
于是,她闭上眼,心中默念:“换,换,换。”
再次睁开,竟然啥都没变,一样的亭台楼阁,一样的明媚chunguang,一样的送暖东风。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侍书惊慌起来:“六小姐,六小姐,你干嘛老睁眼闭眼啊?”
看来周公这会儿精神抖擞,那就再等会儿吧。
她也不打算去见二姐了,便就近找了个有几处树木遮挡的亭子坐了下来,并吩咐侍书保持安静,不得打扰她。
可周公如喝了浓茶般,一直没打盹。
她无奈极了。
除了能给她带来欢乐的二姐,她不想见到其他人。
不过是南柯一梦,且自由撒欢找乐子。
见那些会带来沉闷抑郁情绪的人干啥?找罪受啊。
这园子她熟得不能再熟,没地方可逛。
这亭子,年少的清高二货的她颇为忌讳,如今梦中一游的年老的她,可没什么讲究了。
这不讲究的亭子,反而能引出点打发时间的八卦来。
这亭子名叫待鹤亭,这名字有种超脱的、意在展翅而飞翔的意味。
但府里的一桩丑闻正是在这里被揭发。五嫂与七哥的奸情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据说是一段孽缘。事发后,七哥远走他乡,五嫂自裁,相关的丫鬟婆子长随等等全不知去向。
她细细地看这亭子,小小的六角亭子,亭柱刷了绿色的油漆,不少地方已经有些掉色,亭顶铺着灰色的瓦片,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待鹤亭”,有三级台阶,亭子里有灰色的石凳石桌,上面落着薄薄的灰尘,
事发时,五嫂与五哥结婚不到半年。五嫂的娘家早就没落了,只剩寡母弱弟,连家产都保不住。
五哥在事发不到两个月后,便又娶了一房如花美眷,且是他上司之爱女,七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儿,是早产。
她当年太二了,哪里想得透其中曲折,甚至,她都没留意,没上心。
二货的眼中,只有自己想看到的事,其他事,概不留心。
梦啊梦啊,睁眼闭眼间,一生都能过去了,但她祈祷了这么多次,也没成功挣脱这个梦,看来,还是要去见二姐。二姐想必来了吧。
“青儿,你果然在这里。”这声音稚嫩清脆,却故作沉稳。
是二姐。
她笑着睁开眼,便看到二姐的头在斜斜转往亭顶的方向,乌黑发亮的头发上唯一的玉钗闪过一丝温润的光芒,侧着的面颊上,肌肤光润莹亮。
二姐是高挑身材,穿着月白缎面褙子,同色的八幅湘裙,裙底绣着幽谷兰草,裙上坠着块青翠欲滴的玉佩。
十分清雅别致。
“二姐。”
她再次打量二姐,怎么也看不够啊,好多好多年不见了,“虽不曾见面,却如日日相见般思念你”,她在心中默默念道。
二姐的脸缓缓转过来了,红润的脸蛋,稚气的眼神,强自压抑的欢喜,强自作出的严肃表情。
二姐的左手紧张地抓成拳头,半缩在袖子里——二货美人二姐其实害怕与人相处,却又常常鼓励自己与人相处,每每见到人后,一紧张就把手抓成拳头,并不知道有些人根本就不值得花时间与之相处。
“这个亭子我甚少来,要不是侍书的红色衣裳,且又走到外面,我定不知你在这里。”二姐根本就没看她,脸转过来,不过是为了看亭子上的匾额。
侍书身着石榴红的衣裙,在四周一片冷色调间的确耀眼。
她笑着打量侍书。
侍书不好意思地扯扯裙子,“六小姐,你再这样看奴婢,奴婢就——”
“就怎样?”
“就不理你了。”侍书脸上泛红,把头扭过去。
“哈哈,好侍书,你的红衣裳可帮了二姐大忙。”她笑得促狭,都是老不死了,就该这样笑,这样的老人才可爱。
侍书这回将身子都转了过去,背对着她。侍书和她一样大,这会子,都是十一岁。只不过,她是老而不死,来梦游了。
“你怎么笑的啊?”清高美人二姐听不过这促狭的笑声了。
“好侍书,看来,二姐要在这里品诗了,你和暖玉去带个炉子,拿些茶点过来。”她赶紧转话题,她该怎么笑,若二姐细细论之,可怎么得了。
见主子分派任务,侍书才将身子转过来,应了声,和二姐的丫鬟暖玉走了,走得嘻嘻哈哈的。
“这便罢了”二姐终于将脸转过来了,眼睛也看了过来。
真是喜煞人也,瞧二姐,一脸的被她tiaoxi了的模样,她不就是笑得豪放一点点吗?她都老成精了,怎么笑都是可以的。
“在亭子里,未免过于刻意了,且里面过于狭小,又光线暗淡,不如,就在这棵松树下,席地而坐,临风啖茶,以松和诗,如何?”二姐脸上染上了梦般朦胧的意蕴。
二姐唉,虽有送暖东风,天气却仍是寒凉,松树下,冻地上,真的可以?
她愕然了,难道她不是二货太久了,已经如何勉强,都进不了清高二货这高尚的境界了?
“好吧。”这不是梦中么,且自在便罢。
侍书和暖玉跑了两趟才将家伙物什弄清楚。
二姐给她一本诗集,说声:“先看看。”
二姐唉,咱俩正挺着脖子站在风口唉,再捧本诗集的话,在这花园里,很是显眼,真的可以?
她笑着把诗集接了过来。
薄薄的一本,封面正中用隶书写着“不是居士诗集”,左下方用草书写着“丙辰年不是居士于南山药庐草制”。
翻到序页,她一扫眼,便看到其中有“病中……”等字样,心中便一阵腻味。
将书收起,看向二姐,二姐站在松树之下,姿势挺拔,左手拿书,右手放在身后。端的是高人风范十足啊。
然而,她心中却是一阵辛酸。
不是居士本名卢义隆,是河南嵩山县的举子,于久视元年进京赶考,名落孙山后,滞留京城,交了一帮文友,组成南山社,成员不过寥寥数人,却时常举办诗会,邀请达官贵人和儒林名士出席,并刻印诗集。其社里成员的诗集一出,京城便会一时洛阳纸贵,其所举办的诗会名帖更是京城各仕宦世家趋之若骛的名帖。
二姐就是在南山社的诗会上遇到了那个阴险卑鄙的人,被骗了一生,后来更是年纪轻轻便失去了生命。这卢义隆,曾在二姐的婚姻中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
再说这卢义隆的诗,在她这尝过世事沧桑的人眼里看来,不过是曲折委婉地求个上进阶梯的东西。
但当年的她们,却被诗里偶尔流露的伤感与抑郁弄昏了头。
曾经年少,二货不少,曾经年少,二货怎少,曾经年少,二货难少。
这是梦中,且回来找乐子吧。就让二姐痛快地在那二货诗歌里“二”一日吧。
只是,心中这因二姐的命运而起的悲伤,是如此的真实:胸口闷疼,鼻子酸胀,眼睛涩涩,口里苦苦,四肢如被魔法定住一般。好真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