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丫头张嘴就骂人?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方沁湄脑子里迅速掠过了这么一句话,自己这具身主的母亲明显是个老实人,不会这些口舌之争,不能再等了。
她打眼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因为身处商业圈的缘故,小小的这一会儿朱家银楼的招牌下已经围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十来个闲人,都拿好奇的眼神看着朱大小姐一行人和她们母女二人。
方家嫂子果然有些受不住那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两三岁小丫头这样说话,当下脸色涨红起来,身子也僵了僵,正要说什么,忽然觉得自己的袖子被轻轻一拉。
方沁湄向前走了一步,向周围福了福身,微微笑道:
“赔不赔得起,就让大家来一起做个见证可好?如若不然,只凭一个人分说,总有些让人放心不下呢。”
她这是借民意为己用了。
方家嫂子想不到自己护在身后的女儿忽然就走了出来,而且这样落落大方地说话,不由一愣。围观的众人倒是看得分明,觉得这个小姑娘面色虽然苍白,形容却十分洁净,说话声音虽然细弱了一点,但却吐字清晰。其实若是仔细分辨,方沁湄的口音与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少有区别,但正是这一点点细微不太容易让人注意的区别,却让人本能地竖起了耳朵,想要听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意思。
见到方沁湄忽然站出来说话,起先已经一脸倨傲地站过一边,准备听凭自家丫鬟收拾方家母女的朱家大小姐愕然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嗤笑道:
“这也奇了,怎的今日说话也顺溜了,难不成还真是本小姐给你打开窍了?”
方沁湄没兴趣和个半大孩子斗嘴,笑得淡淡地:
“家母带小女子过来,是为了给大小姐修补簪子,不是和大小姐置气的,闲话也说够了,咱们这就修补大小姐的簪子可好?烦请哪位姐姐将那簪子取出来可好?”
刚才方家嫂子和对方说话的时候,无意中已经被他们绕了进去,正如那位骄纵的大小姐所说,赔不赔得起那是他们说了算,嘴在他们脸上,万一来个狮子大开口,想想自己家里那家徒四壁的模样……所以得赶紧把话头绕回来,点明了是修补簪子而不是赔。
当下果然有闲人凑嘴笑说道:
“正是呢,朱大小姐您这穿金戴银的,何必跟一个穷婆子过不去?”
“就让她们修补看看呗,若是补好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正是正是……”
朱大小姐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翘起了尖下巴冷哼道:
“你们这些穷汉也敢管本小姐的闲事,去,都给我打了出去!”
这话就说大了,登时有人不乐意,脸一拉袖子一挽:
“哎我说朱大小姐,这是在大街上不是在你们朱家银楼里面,你要往哪儿打我们?!”
“你这大小姐也管得太宽了吧!”
“哪有这么霸道的……”
朱大小姐毕竟也就是个小姑娘,一看有人对她凶了,当下也唬了一跳,色厉内荏地指着身边的小厮喝道:
“护着本小姐……”
两个小厮明显的一头黑线,无奈地张开双臂护在了朱小姐的身前,喝道:
“你们莫要胡来……”
朱大小姐又哪里是肯吃亏的,跳着脚怒喝道:
“就在自家门口,你们说话倒像是没吃饱似的,还不快些把爹爹叫过来,他定会为本小姐做主的!”
那个牙尖嘴利的丫鬟果然一头奔向了朱家银楼里面,一路拔高了声音叫道:
“老爷,掌柜的,有人要欺负小姐!”
“嘿,到底谁欺负谁啊!”
“此事都因小女子而起,快别伤了和气……”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看过去,就看到是方沁湄一脸诚恳地站在一旁,冲着众人福了又福,带着几分哀恳道:
“众位叔叔伯伯,大爷大婶,小女子之前弄坏了大小姐的簪子,自然是小女子不对,今日还请叔叔伯伯、大爷大婶给小女子做个见证,证明小女子能够修补好大小姐的簪子,让大小姐从此不记恨家母与小女子可好?”
她的眼睛大大的,睫毛修长,脸蛋苍白中又隐现一片红肿,真的是楚楚可怜。
众人看到这个模样的方沁湄,几个围观者当中有心软的果然就起了怜悯之心,皱眉对这那朱家大小姐一行人道:
“什么大不了的,去将那支簪子拿来,我们都给看着,若是她们修好了,这一片你们就该揭了过去,谁还没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若是让进朱家银楼里面去修补簪子,谁知道这个恶意满满的朱家大小姐会不会闹出新的幺蛾子来?
方沁湄转头看向朱家主仆,复恳切地道:
“还请朱大小姐告知掌柜的一声,将那支簪子取了来,我们便在这里将它修好。”
这会儿就听朱家银楼内一阵脚步响,接着门扉吱呀一响,陆陆续续走出四个人来。
为首的一人穿着青布长袍,因为方沁湄身量矮,自然一眼就瞧见他的腰带是锦帛的,林林总总挂了荷包、印笼、玉佩等物事,却也不觉得累赘,面容清瘦,三旬出头,神采奕奕,胸前飘着三缕长髯,越发衬托得他有几分仙气。头上没有戴帽子或方巾,仅簪了一根玉搔头,头发整理得溜光水滑,一眼而知,他必然是主事者。
往他身后看去,其中一个自然是跑去报信的小丫鬟,另外两个则是成年汉子,体量颇为雄壮,往街头一站,很有些震慑力。
那些围观的闲汉妇人们见这几个人一出来,登时就露出些胆怯的样貌来。已经有人在以目光交谈,显然准备要离开。
方沁湄扫了这一眼,大致的情状已经了解,正思考对策,就听朱大小姐猛然爆发出一声带着泣音的娇喊:
“爹爹,你要给女儿做主啊!”
然后自己的身前也一暗,却是母亲紧紧张张地再度挡在了方沁湄的身前,一只手缩到背后向她努力摇着,一边用赔笑的口吻说道:
“朱掌柜,我们来,来修补那支簪子的……”
这位朱掌柜中等身量,肩部平展,显得很是健壮,他淡淡地扫了方家嫂子一眼,拉长了声音道:
“我道是谁,原来又是你啊!老夫方才没听错吧,你能修补簪子?就凭你?”
方家嫂子还来不及说话,已经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接过了话头:
“朱掌柜,那日损坏了簪子乃是小女子的错,还请不要责怪家母!”
朱掌柜看向说话的方沁湄,脸色一沉,冷冷道:
“长辈面前,哪有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话的份!你们方家的家教真是……”
话音未落,却听另外一个声音响起,说得又急又快:
“爹爹啊,就是这贱婢,损坏了女儿的簪子,还敢上门来闹事!”
旁观的闲人们不敢直视朱掌柜身边的两个健壮伙计,却不代表没有意见,当下就有人“呱”的讥笑了一声,嘀咕道:
“哎呦,长辈面前哪有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话的份……”
一字不差的把朱掌柜的话还了回去。
朱大小姐登时气节,眼睛瞪得老大,在人群中看来看去,喝道:
“谁!是谁在乱嚼舌头根子?!不怕本小姐收拾你吗?!爹爹,你看看他们啊……女儿不依啦!”
她年纪本幼,说话自然尖细,在街上转眼传出老远。
一辆马车缓缓自街道尽头移动而来,听到这边的热闹,便停了下来。一只雪白莹润的素手轻轻掀起了车厢格子窗上的遮挡车帘,露出半张同样雪白娇嫩的小脸,向这个方向看来。
瞧了一刻,这张小脸便转了过去,恭恭敬敬地向着车内低声道:
“小姐,是那位朱大小姐朱牡丹正在他们家银楼底下骂人呢……”
“嗤!一个商户之女,也乱用什么牡丹之名……”
车内传来模糊不清的语音,不过那嗓音清稚,分明也是个娇嫩的女孩儿。
说完了这句话,马车更不停留,缓缓地向另一个方向走了开去。
朱大小姐朱牡丹自然不知道有人对她下了这样的评语,她兀自瞪着眼睛,愤愤不平地想让父亲给自己找回场子。
方沁湄却已经觉得此事的无稽了,有这吵架的功夫,多想想办法去赚钱多好啊?再说,再和他们纠缠下去,就怕吸引的人越来越多,届时会让自己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性格越发扎眼,当下方沁湄不再迟疑,含笑踏前一步,再度提高声音道:
“还请掌柜的出示那支金簪,小女子与家母的确是为修补簪子而来!”
“不行!本小姐的首饰,你休想再碰一指头!”
朱牡丹尖声叫着,朱掌柜却眼神一闪,露出和颜悦色的神情,向身后挥了挥手:
“既然如此,就去里面把那支金簪拿出来吧,咱们看看方小姐的本事!”
朱牡丹一下看向自己的父亲,简直就要哭出来,朱掌柜却温言劝道:
“既是对方诚意道歉,还要给人几分脸面才好,到底是乡里乡亲的……”
朱牡丹的脸完全塌了,猛地推开身边的人,就向朱家银楼里面跑了进去。
啧啧,家教,嗯,这就是家教……
为了将来她能有个好婆家,讨人欢喜些,自己好像就应该这么做,就像,就像……
朱掌柜想着,目光再度落在了方沁湄那看似平静温和的面容之上。
就像她一样?
不!她算个屁!贱婢,那个人的女儿,只能是个贱婢!
朱掌柜的眼中陡然掠过了深深的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