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上学不像现在网上说的,背着一麻袋钱去,背着一麻袋书回。那时工作也不像现在这么难找,但我毕业后竟执意到一个偏远的乡村小学当了孩子王。五年级的孩子都非常淘,当我被这些猴孩子气哭以后,我开始想念我苦命的妈妈。
我没有爸爸,和妈妈相依为命。我的妈妈每天天不亮起床,一辆破旧三轮,一声吆喝,就开始了她一天的劳碌。当我打扮得一身光鲜,却不得不和满院子的破烂挤在一起时,我既心疼妈妈,又觉得丢人。矛盾中,我猴急似的选择了逃离。
上作文课时,怀着对妈妈的愧疚,我留下作文题目《我的妈妈》,我对学生们说:“一定要写出真情实感,不准抄袭,不准瞎编。”
晚上批作文时,我真是被王小雷的文章雷到了。
我的妈妈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妈妈才好。
我爸爸老的都不成样子了,可他竟然说妈妈是个大美人,妈妈要真是大美人,能嫁他呀?可爸爸又不像说谎,因为日子苦,他不怎么说话的,唯有谈到妈妈,他才变得话痨的样子。
平时里姐常带我到她婆家,可自从我用弹弓射掉她婆婆一颗门牙后,那个家说什么也不招我了。姐姐一赌气离了婚,她说妈妈说的,做人就要不吃那口馒头争那口气。这是不是争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爸爸听说后险些断了气。
邻家大婶拍着我头说,小雷子长的萝卜头儿似的,可怜哪。当初你妈求着我认你做干儿,唉,婶自己就有四个了,哪还愿……看在你妈奶过我家老二的份上,饿了就来找婶吧。
奶奶说妈妈是个孝顺媳妇,外婆说妈妈心灵手巧,妇女主任则说她干活不要命。
我更不知道怎么评价妈妈了。
我恶狠狠地批道:离题万里,不知所云。
课堂上,我也不知所云起来:“王小雷,瞅瞅你写的这狗屁不通的文章!你没长眼吗?写自己的妈妈有那么难吗?”
王小雷似乎被我雷到了,他躲开我的眼神,慢慢低下了鸡窝一样的头。
和王小雷一个村的王梦扬坐在那里嘟嘟囔囔。我一声怒喝:王梦扬!找不自在是吧?
王梦扬也赶紧垂下了他圆圆的大脑袋。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妈妈来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回信说没空,放了寒假还得给学生补课呢。其实,我是怕了她的唠唠叨叨,怕了那个千疮百孔的家。为了躲她,躲那个令我难堪的环境,我真的宁可“流落民间”一辈子。对我来说,远距离充满对她老人家的想念,可比近距离“承受折磨”高明多了。
王小雷要退学。她姐来帮她收拾桌椅。我赶过来劝阻,装模作样地说,小雷可是块读书的好料儿,不读太可惜了。
小雷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王小雷的姐姐苦笑道:“爸爸病倒了,我家已没钱让小雷读书,再说,他还得回去帮家里干活呢。”
我一时纳闷:“你妈呢?”
王小雷的姐姐眼圈一红道:“生完小雷,人就不在了。”
王小雷走了,给班级一直拉后腿的王小雷走了,我该高兴的,不是吗?哪个老师喜欢差生呢?费力不讨好的,总是那些让你操碎心也扶不起来的阿斗,走了不是更好吗?
可是,当我沉重的脚步挪到那间办公室兼宿舍,当王小雷的作文固执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却泪流满面。那些我见过的最真最美也最让人心疼的文字啊,我却……
窗外大雪纷飞,我心乱如麻。王小雷没有妈妈,却能刻画出一个那么完美的妈妈;我有着无比疼爱我的妈妈,却生怕遭人嘲笑。抹一把泪,我急忙铺开信纸:妈妈,我爱您!非常非常地想您!寒假一到,我就回家,只是,不许您再到村口的寒风中等我……
发表于《衡水文学》2009年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