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920200000010

第10章

1

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白浮白家门前停下。白浮白悠然自得地下车,车开走后,夫人龚新茹站在门口,冲他伸出手来:“拿来吧。”她是索要工薪,“这个月,你总不能又是两手空空地回来吧?”

白浮白嘻嘻笑道:“哪能呢。”他下了车,从协和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交给龚新茹,转身就想进屋。

龚新茹掂了掂纸袋,毫无分量,就拦了他一把:“先别走。”她迅速倒空了底袋,里面只有一张十元票,还有几个钢镚,叮当落地,她也无心思弯腰去捡。

龚新茹脸色大变:“就十块钱?家里可无隔夜粮了,你安的什么心啊?”

白浮白从来不急,他赔笑地说:“有几个学生交不上学费了,不能看着他们失学呀。”

龚新茹冷冷地盯着丈夫,白浮白确有资助穷学生的事,可也不可能月月光啊!她不得不往歪处想了:“你就编吧,我在孩子面前可给你留面子了,可你也得叫人过得去呀!”在她看来,除了吃喝嫖赌,有必要瞒天过海吗?瞒人的没好事!她一赌气进屋去了。龚新茹开始跟他怄气。一直到睡觉,没跟白浮白说过一句话。

半夜了,白浮白和龚新茹背对背躺在床上,后来白浮白又半躺半坐,从床头抓起火柴擦着,点着一支老刀牌香烟,看了龚新茹一眼,赔小心地说:“都老夫老妻了,你还信不过我?”

龚新茹说:“既是老夫老妻,你有必要对我隐瞒吗?”

白浮白说:“真的是帮了穷学生,还有受难的人。咱们没挨饿受冻,知足吧。”

这时门外有人吆喝:“卖真正老刀牌香烟咧!”白浮白敏感地欠起身。

龚新茹看了丈夫一眼,顿生疑窦:“老刀牌又来了!怎么这人专卖老刀牌烟?又总是半夜三更?”凭经验,老刀牌一来,不管家里有烟没烟,白浮白必定出去买,多则两盒,少则一包,这卖烟的仿佛专做白浮白一个顾客的生意。

果然白浮白又在穿衣服,他显然是在辩解说:“平生只得意老刀牌香烟,不可须臾断顿,我的烟还真没了,他来的正是时候。”

龚新茹见他出去,马上翻床头柜,他又说谎,底下还有十几盒老刀牌香烟呢。哼,买包烟也谎话连篇。龚新茹生气,就也趿上鞋下地,在后面悄悄跟着。

门廊下,五瓦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白浮白对一个颈下吊着香烟方盘的刀条脸中年小贩说:“有三炮台吗?”

卖香烟的指指挎在脖子下的香烟匣说:“我只卖老刀。”

白浮白说:“那只好改改口味了。”掏出钱来,“来两包老刀牌。”他并没发现,龚新茹在门里正趴门缝张望。

她看见,卖烟的递过两包烟,但白浮白给的钱却是一卷子,且是从鞋里摸出来的。她十分不解。香烟贩子收了钱,吆喝着走了,白浮白回身进屋,一见夫人怒目而对,就嘿嘿一笑说:“你怎么起来了?”

龚新茹说:“看你怎么在鞋里藏钱的呀!”

白浮白一把将她推进屋,关严门说:“喊什么?”他编故事还是有水平的,“这是给受难劳工家属的捐款,协和会就得管慈善救济呀,我不率先垂范怎么行?”

龚新茹根本不信:“慈善救济,光明正大,用得着这么偷鸡摸狗跟做贼似的吗?况且,款项不捐到协和会、民生部,怎么半夜三更捐给一个卖纸烟的小贩?这太蹊跷、太离谱了!”

白浮白解释不清说:“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虽然开回来的钱少,可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

“这日子没法过了。”龚新茹啜泣起来,她还是怀疑,白浮白非嫖即赌。

白浮白试图洗清自己:“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丈夫是啥德行还不知道?我还不至于嫖娼赌博吧?老夫老妻了,还信不过吗?”这时候说这些话,都是苍白无力的,龚新茹扭过头去不理他。

2

在南湖西侧,有一个菜市场,虽不兴旺,倒也是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

不过,公开卖的菜无非是小白菜、大葱、水萝卜,他们大多都夹带私货。那些卖豆腐、卖鱼、卖肉、卖蛋的,菜筐上面是青菜,但总是小声问买菜人:“要点荤的吗?”揭开一层青菜,底下往往藏着一条鱼、一块猪肉或一只白条鸡。

梁父吟推着自行车在菜市场里转悠,车货架子上夹着几根大葱、一包凉粉皮,一捆韭菜。他又蹲到了一个卖菜的老头跟前问:“大白菜怎么卖?”

老头说:“青菜稀烂贱的,不用秤约了,两分钱一棵。任选。”梁父吟便挑了一棵,又掐了一下芹菜秆试试嫩不嫩,选了一捆芹菜。老头四下看看问:“芹菜馅饺子不好包素的呀。”指指他的筐,暗示有肉卖。梁父吟会意,掀开芹菜,果见菜筐底下有一块猪肉。老头打开他的手,忙用青菜盖上。

梁父吟问:“怎么卖?”

卖菜老头伸出一个巴掌说:“五块?这可是天价呀。”

老头说:“猪是刚杀的,五花三层肉,大壳郎猪,皮薄肉嫩,别人都卖八块呢。”

梁父吟叫他称半斤,要瘦一点的,炒肉拉皮做肉帽儿用。人流中,卖老刀牌香烟的人又出现了,游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不停地吆喝。

梁父吟刚把买来的一块肉用纸包好,想夹在车货架上,老头提醒他,车子一颠,小心别颠露馅了。梁父吟想想也对,平头百姓吃猪肉是要扣上“经济犯”帽子的,梁父吟虽不至于因私买黑市猪肉坐牢、挨罚,还是小心点少惹麻烦的好。他犹豫了一下,便把那块用纸包裹的肉塞进了西服内袋里。回到有小阳台的二层小黄楼,梁父吟从自行车货架上取下青菜。卖老刀牌香烟的小贩吆喝着跟踪过来。

梁父吟问他:“有三炮台吗?”

卖香烟的指指挎在脖子下的香烟匣说:“我只卖老刀。”

梁父吟说:“那只好改改口味了。”掏出钱来要买一包。小贩不是从烟匣上,而是从底下抠出一包老刀牌香烟递给他,烟盒发皱。进了家门,梁父吟迅速拆开烟盒,里面是一卷子钱,还有一张字条:缴上党费六百二十元,速转会计存入银行备用。另,立即改掉剧本中请管家的情节和有关台词。如有可能,当不拍为上。这是上级指示。梁父吟点着火柴烧了字条。

自从刘月走后,他的屋子再没有像从前那样整洁了。东一件衣服西一双袜子,被子整天摊在床上,根本就不叠。收起钱,他才想起把肉从怀里掏出来,发现包装纸破了,西装浸了油,他闻闻,懊恼地挂在衣帽架上,弄湿一块毛巾,用力地擦,效果不佳。

忽见白月朗进来了,梁父吟显得惊喜异常:“你来了?太意外又太意中了!”

白月朗莞尔一笑问:“你这是在干吗呀?”

梁父吟立即想到不能让她看到庐山真面目,连忙把地上的脏袜子往桌子底下踢,现在叠被子已来不及了,连忙关死了通往寝室的门。其实白月朗早看在眼里,怕揭破了他不好意思,装看不见。

梁父吟这才懊恼地说:“我在黑市买了半斤肉,没处藏,掖到了西装内袋里,结果油了一大片,怎么擦也擦不净。”

白月朗过来看了看说:“油渍哪能用水洗,这得送到洗染店去。”

白月朗主动上门,梁父吟好不高兴,那天中央大饭店的不快,一直没能消除。梁父吟还以为她不会再理自己了呢,那天她一甩袖子走了,还付了自己那份钱,叫他好难堪。

梁父吟说:“我真怕你今天不来。如果我不写那封道歉信,你真的不再理我了吗?”原来事后他见到了白刃,无意中得知白月朗借钱是为了救一个得败血症的同学,他好不后悔。

白月朗一笑,她倒很大度:“都过去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嘛。”

她是头一次来梁父吟家,环顾了一下房间,确实很有艺术家气质。

梁父吟说:“乱糟糟的,你这不是骂我吗?”

白月朗还有下半句:“不过,戏法不灵,全靠毯子蒙,可不怎么样。”

这显然指桌底下没洗的袜子、里屋没叠的被子。既然戳穿了,梁父吟也就厚脸皮了,嘿嘿笑着捡起袜子扔进洗手间,又推开卧室门,叠上被子。

白月朗笑着坐到写字台前,发现了镶着的刘月照片,便端详着问:“这是谁呀?小姑娘挺漂亮啊。”

在厨房里忙活的梁父吟说:“噢,从前的佣人。”

白月朗显然持怀疑态度:“佣人?一个佣人的照片也会有这么高的地位,日夜清供,陪伴着大作家?”

梁父吟说:“贵为天子,穷为乞丐,在我看来,人格上是平等的。”

白月朗脸红了,自知太世俗了,忙说:“对不起,我够世俗的了。她为什么走了?”

梁父吟这样解释:“一个姑娘,怎么可能在别人家永远当保姆呢?”

看着照片,白月朗说:“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那天在中央大饭店门口遇见的好像就是照片上这个人。是不是这个佣人啊?”

梁父吟没有否认说:“你眼睛真够毒的!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月朗一笑,她走到厨房,看了一眼摆出来的酒和罐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值得你大宴宾朋?”

梁父吟扎上围裙说:“今天嘛,总归是个可以喝酒的日子,现在说破了就没意思了,人来齐了再宣布。”

白月朗见他备了那么多冷荤、小菜,很惊讶问:“你要请多少人啊?”

梁父吟说:“不多,十来个吧。”

“这小屋,挤十来个还不算多?”白月朗说,“看你并不小气呀,请客怎么也得下馆子呀。”

梁父吟要的是家里自由自在的气氛。他当然不是没钱,也不是小气,他还在馆子里叫了八个熘炒,一会儿送来。在家里只想弄几个冷荤,他的炒肉拉皮是拿手菜。白月朗拧开水管洗了手,要帮他切白菜丝,不过声称刀工差点。她拿起那颗白菜送到水龙头下冲洗。

在案板上切肉的梁父吟问:“建大那个学生病好了吗?”

白月朗说:“早出院了,如果没有那一千块钱,他就活不成了。你还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我借款,说我没有自尊。”

“别哪壶不开拎哪壶啊!你也有毛病,干吗不说出真相啊?”

“当时我气还气不过来,有必要‘对牛弹琴’吗?”白月朗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3

一辆奥斯汀轿车开进狭窄的南湖小街,车窗摇下一半,原来是穿西装戴墨镜的甘粕正彦坐在里面。司机旁边坐着秘书课长天岗长喜,天岗长喜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果品盒子,系着金丝带,豪华而精致。

车子停下,甘粕正彦吩咐天岗长喜下去问问是哪一栋。

天岗长喜把果品盒放到车座上,开门下车。正好碰上一个穿木屐的日本女人一溜碎步过来,天岗长喜向她打听梁父吟住哪一栋,日本女人还真知道,她回身一指那栋黄楼,说很好找。窗外插国旗的就是他家。

这时白月朗正帮着梁父吟摆台。他们把写字台上的书和杂物堆到窗台上,空出来的写字台成了餐桌,围在四周的凳子也高低不齐,显然是七拼八凑的。五颜六色的大凉盘和几个打开的罐头、冷荤已摆上桌,就等馆子送来熘炒了。白月朗又往桌子上餐具,一共摆了十份,筷子、勺子也各异,都不配套。

突然传来一阵楼梯响,白月朗通知厨房里的梁父吟,有客人上楼了。梁父吟在围裙上擦擦手,刚走出厨房,人已经进来了,是甘粕正彦和抱着大果盒,提着两瓶酒的天岗课长。

梁父吟这一惊非同小可,根本没请他呀!这可是鬼难对付的不速之客。白月朗不知他们交往有多深,反倒抢先打破了尴尬局面:“是理事长?没想到作家先生把这样尊贵的客人也请到了,还向我保密呢。”

白月朗这一铺垫,梁父吟脸上很快一扫窘相,笑脸相迎,一叠声叫“快请”,说:“万万没有想到理事长会光临我这寒酸的寓所。”

白月朗又是一个意外:“梁先生根本没有请理事长?”

梁父吟说:“我根本没敢请,怕理事长不给面子,我是小人物,过生日岂敢惊动理事长?”白月朗这才明白,今天是梁父吟的寿诞。

“梁父吟是小人物,那新京就没大人物了。”甘粕正彦半开玩笑地说,天岗已把大果盒和白鹤牌清酒放到了桌上。甘粕正彦还不依不饶,“梁先生这么说可就不公道了。分明是你没把甘粕正彦当朋友看待嘛。白小姐才是你的上宾啊,第一个请到。”梁父吟只得随机应变,说请她来做凉盘打下手的。

甘粕正彦围着桌子转了一圈,还数了数酒杯、筷子,说:“十位客人,不少啊。在你交往的名单上,怎么我连十位朋友的名次都排不上去?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居然不告诉我,偷偷在家摆酒宴。你不把我当朋友,我可把你当朋友了,所以就找上门来讨酒喝了。”

“欢迎之至。抽烟,我这有红锡包。”梁父吟只好表现热情,先给甘粕正彦点上烟,又敬天岗一支。天岗没接烟,道了谢,他得回满映,有些事要处理,他告诉理事长,一个钟头后来接他。说罢转身下楼去了。

白月朗发现,自从甘粕正彦进来,梁父吟明显变得紧张了,眼里透露着焦灼和忧虑。

甘粕正彦打开那个包装华美的果盒,原来里面是个多层生日蛋糕,上面插着一圈“小磕头了”。这种生日小蜡烛所以叫“磕头了”,是指蜡烛细而短,磕个头的工夫就烧没了,甘粕正彦一共在蛋糕上层插了三十五根蜡烛,是他记忆力好,还是有心?等于准确无误地标记出梁父吟的三十五岁年龄。

梁父吟只得说:“虚度三十五个春秋,三十当立而未立,年届四十未解惑,惭愧。”

白月朗故意显得很惊讶说:“理事长太心细了,连我这帮忙的都不知道今天是梁先生的华诞,理事长却记得这么清楚。”她顺手拉了一把椅子让甘粕正彦坐,并且刷了个杯子给他倒了茶。

甘粕正彦坐下说:“梁君太客气了。你刚三十五岁,已经写了十多部长篇小说,又写了十多个电影脚本,名满天下,还说未立?”

白月朗发现梁父吟心不在焉,总走神看了好几次窗台。白月朗一时不得要领,她怎么也想不出,阳台上会有什么秘密可言。

后来梁父吟说:“理事长先抽烟、喝茶,我把厨房的事弄完就过来。”他向白月朗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过来。一直盯着他的白月朗会意,说了句:“哎呀,我剥好了的蒜还没捣呢。”也抽身跟进了厨房。

这时,穿建国大学学生制服的白刃骑着一辆富士山牌自行车,正拐进了南湖小街,车把上插着一束鲜花,显然是来赴宴的。梁父吟担心的正是他的现身。

梁父吟见白月朗跟进来,便点手叫她过来,他故意在菜板上把菜刀剁得当当响,借此掩盖谈话声。他小声急切地、用非同小可的语气,让白月朗帮个大忙,到窗口去,想办法把那面国旗取下来。既要把旗取回来,又要不动声色,一点都不能引起甘粕正彦的怀疑。问她能做到吗?

看他的样子,有几分神秘,白月朗虽猜到几分问:“干吗不自己去取?”

梁父吟急得跺了一下脚:“你这么别扭,快去。”白月朗那清澈深邃的眸子闪了他一眼,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大义和庄严,转身走出厨房。

此时甘粕正彦吸着烟,正在阳台上看远处烟波浩渺的南湖景色。插在阳台下的那面红蓝白黑满地黄的旗,因为无风,耷拉着。

白月朗来到甘粕正彦身后。甘粕正彦两手形成个取景框模样,凑在眼前比画着,说:“这个小窗口像一个取景框,蓝天、白云,湖水、游船,全都挤进这个取景框里,哪个角度都好,鸟瞰、仰拍、横移……全是浪漫。”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白月朗说,“这样的想象,只有电影厂的人才会有,一般市民司空见惯,再蓝的天,再白的云,也不能当饭吃、解不了忧愁。”

甘粕正彦看了白月朗一眼说:“你这么一说,多倒胃口?大杀风景,浪漫全无。”

白月朗观察了一下,贸然取下国旗,必定会引起甘粕正彦的怀疑。她发现旗杆随便压在砖头下,很不牢,再向楼下看了一眼,楼下有一个污水坑,她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她扭转话题说:“嘿,梁先生够协和的了,窗前还挂着一面国旗。可惜这旗风吹雨淋的,边角都破损了,都褪色了,挂在这里反而不恭,应该换一面新的。”一边说一边瞅准时机,像不小心的样子,碰了旗杆一下,旗杆一撅,旗落到了阳台下。白月朗早看见了,旗恰好掉在水坑里,她算得很准。

这一下,她有机会了,她尖叫一声,忙奔下楼去,拾起沾上污泥的国旗,再上楼时,接二连三向梁父吟道歉,并且不由分说把脏旗泡进水盆,要给他洗干净。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不容甘粕正彦有半点怀疑,梁父吟差不多要给她叫好了,这丫头,绝顶聪明!干得太漂亮了。

这时梁父吟住的黄楼下,自行车铃声一路响着,白刃躲避着一群滚铁环的小孩,来到楼下,双腿支地,扬脸看阳台。因为没有看见那面旗,白刃大惊,随即掉转车子,骑上就跑。这一瞬间,阳台上的白月朗认出了哥哥,她无比惊奇,白月朗又不敢呼喊,眼睁睁看着哥哥飞一般驶出南湖小街。

白刃显然是来找梁父吟的,又为什么仓皇而去?因为那面旗不在了吗?这样说来,旗无疑是联络暗号,不然梁父吟没必要心急火燎地请她代劳,取下那面国旗。由此推断,梁父吟、白刃肯定在从事一种极度秘密的事业,不用问,她也能想到答案了。

随后,又有一个穿竹布长衫戴礼帽的人迈着四方步过来了,来到楼下,举目望了一下,同样转身要走。

阳台上的甘粕正彦发现了竹布长衫先生,他来了个先发制人,居高临下地问人家:“是到梁父吟先生家赴生日宴会的吗?那就请上楼吧。”

竹布长衫却说:“我找老中医,柳枝接骨的黄镜明老大夫,还请问黄大夫住在哪一幢楼。”

甘粕正彦挺失望说:“我可不知道什么老中医,我也是外来的。”

白月朗发现,自从国旗泡进了水盆,梁父吟的情绪又恢复正常并谈笑风生了。白月朗一边往国旗上打胰子(土肥皂),一边发问:“红蓝白黑四条杠,加上满地黄,五个颜色各代表一个民族,才构成五族共和,这黄色占了百分之七十,是代表汉民族吗?”

梁父吟的回答很令白月朗意外,原来满洲国里的“五族”里并没有汉人,与孙中山建中华民国时的“五族共和”完全是两码事。在这里,没有汉人,汉人就是满洲人。甘粕正彦一补充更明白,五族是满洲人、朝鲜人、蒙古人、回族人。

这才四个,白月朗说:“还差一个呀!”

梁父吟说:“一大片黄色当然是代表日本人,由日本人一统大东亚嘛。”

日本人成了主宰,在国旗上占了三分之二还多!白月朗心里好不舒服,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她看了甘粕正彦一眼,没有说什么。甘粕正彦把烟蒂捻灭在阳台花盆里,看看腕子上的表,疑惑地问梁父吟:“你请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啊,这么不准时!”

白月朗不无担心地斜了梁父吟一眼。梁父吟解释说:“大家都忙,约定的时间是十二点左右,一左一右就给他们钻了空子。”停了一下,趁甘粕正彦又点起一支烟的当儿,他又给白月朗使了个眼色,然后说:“差点忘了,家里没有香油了,拌凉菜少了香油还能有味吗?”他求白月朗下楼跑趟腿,给买一瓶香油来。

白月朗明白,买香油是假,梁父吟肯定又要让她打掩护了。她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发牢骚说:“我成了大作家的小支使(小仆人)了。”但还是推开房门要下楼去。

梁父吟追上几步大声嘱咐她,拐出南湖小街,左首有个挂罗圈幌的酱菜店,叫四海居。那里卖小磨香油,要买现磨的,这年头连香油都掺假,往里兑饭米汤。

甘粕正彦称赞他很在行啊。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似乎不该分大作家的神,甘粕正彦关切地劝他:“该娶女人了,一个作家缠在家务琐事里,这不是浪费天才吗?”

梁父吟开了句玩笑:“像我这种没有本事的人,娶不上媳妇啊。”

甘粕正彦说:“笑谈。只要先生愿意,还会没有好女人吗?我听说,满映有好几个女明星对你频送秋波,古樾对你就很有心。可你都不理人家,是不是心太高了?”

梁父吟说:“我这破巢,岂敢奢望养金丝雀?”

甘粕正彦突然说:“你跟白月朗来往得很密切呀。她倒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这话有没有试探的意思?在梁父吟看来,甘粕正彦是瞄准了这个猎物的,尽管他不动声色。梁父吟只是轻轻一语带过:“她太小了。”

不等甘粕正彦回答,梁父吟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对甘粕正彦说:“看我这脑袋,请随意,我去去就来。”

甘粕正彦问:“你干什么去?”

“让白小姐买香油,却不给人家钱,人家又不好意思张口要。”梁父吟说,“人家兴许以为我是想占小便宜呢。”说着跑下楼梯。

4

四海居杂货酱菜店里,一台小石磨隆隆转动,在碾芝麻,另一边榨出油来,清亮的香油滴成一条线,正住瓶子里滴,白月朗饶有兴趣地在一旁观看出油。小店里香气四溢。

梁父吟跑了进来,举着一张五元老头票说:“你看我,忘了给你钱了。”

白月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脸说:“你怕不是特意来送钱的吧?”

“你真聪明。”梁父吟把她拉到门外罗圈幌下面,请她再帮一次忙,他不能离开屋子时间太长,得马上上楼去,他的真实意图当然不在买香油。他让白月朗帮他解燃眉之急,帮他打几个电话,随便约几个朋友来过生日。

现约朋友来祝贺生日?白月朗先是诧异,随后明白了,原来约的显然不能来了,来了也得转身就走。从某种意义上说,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来过生日的。

白月朗点点头答应了:“不过,我的朋友,新京医大的多,都是学生,也不够梁先生交往的层次呀。”

管不了这么多了,梁父吟说:“没关系,有人来就行,管不得他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了。”

梁父吟叮嘱她不用着急上去,如果甘粕正彦问,她也好说,现磨香油,能那么快吗?梁父吟急匆匆往回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反复叮咛,告诉她的同学、朋友,见了他热情点,最好带花来,别像不认识他似的。白月朗叫他放心,她们班级里崇拜梁父吟的大有人在,露不了馅的。梁父吟这才放心地跑上楼去。

白月朗向杂货店账房先生桌上的电话走去。

回到房间,梁父吟拿来一瓶麒麟牌啤酒要打开,他说:“咱们先喝啤酒,边喝边等,实在不好意思,我若知道阁下赏光,就到中央大饭店或大都会餐馆去了。”

“大可不必。”甘粕正彦说,“有点私家气氛更好,温馨。现在还真不想喝啤酒,开一瓶我带来的白鹤牌清酒。”他亲手启封,倒了两大杯,说是喝餐前酒。他先喝了一大口。

梁父吟抿了一口,从桌上碟里抓了几粒炸盐水豆扔到嘴里嚼着说:“这清酒烈着呢,可不是餐前酒,没等客人到,我先喝趴下,顺到桌子底下去了。”

甘粕正彦用叉子叉了一块红烧鱼块罐头放到口里,望着墙上狂草字画,他虽也写字,却认不出来,就问这是几个什么字?他觉得汉字的狂草像画符,更像天书。

梁父吟说是“知白守黑”四个字。

甘粕正彦看那草写的“知”就是个“去”字,“白”字像个绞丝,就更认不出了,他说:“看来,我这点中文不够用了。”他问“知白守黑”是什么意思?

梁父吟说:“是告诉人,守住界线,本分为上。”

甘粕正彦击掌道:“好,好。”他当即请梁父吟也给他写一幅同样的字。

“敢不奉命?”梁父吟说,“这个容易,不用本钱。”

甘粕正彦话锋一转问他:“还在修改那部《破落名门》剧本吗?”出人意料,梁父吟说他放弃了。

甘粕正彦有几分意外问:“为什么,那可是你的心血呀!你对这部戏一向挺狂热的呀,寄予厚望呢。制作部部长八木先生把摄制预算表都送到我的办公桌上了。”

梁父吟毫不讳言说:“剧中有的情节欠妥,欠斟酌,对大东亚共荣不利。”

甘粕正彦说:“我没时间看。不知是哪个情节不妥?”

梁父吟便简略陈述要点:“破落户想请一个管家来重兴家业,我的本意是说这个家太没落、太没前途了,太需要朋友帮忙扶持了。本来是剧情发展的需要,可有人认为我影射,说主人公反对引进管家……我何必给人以口实!这对满映也不好。”

甘粕正彦说:“你很坦诚,拍不拍你自己决定。其实不拍也好。放弃这个,还想写点什么呢?你完全知道当今需要什么,我从没逼迫你去写大东亚圣战的剧本,还有讨伐队讨伐抗日联军匪部的片子。”

这倒是。别的编剧可就躲不掉压下来的奉命文章了。梁父吟对甘粕正彦的照顾,表示了感激之情,还报告说:“我最近正在构思一部历史片。”

又是历史剧,甘粕正彦说:“拍完了红楼二尤,又想拍宝黛了吧?我就特别偏爱历史片,历史可以鉴古今呀。不知梁先生又选中了哪一段?”

梁父吟观察着他的脸色说:“林则徐,你看怎么样?”

甘粕正彦精神为之一振,称赞他:“你算是独具慧眼。这太好了,马上动手写,大日本帝国迟早是要对英美宣战的,英国人傲慢无礼,到处侵占土地,奴役别国,自称日不落帝国,鸦片战争就是欺侮中国,拍这部片子是给英国人一点颜色看。”

《林则徐》果然点燃了甘粕正彦心中仇英之火。梁父吟说:“我就知道理事长先生会支持我。”

“你未卜先知啊?”甘粕正彦说,“其实,有很多亚洲朋友不理解日本方面的良苦用心,我们就是要解救被英国、美国等被西方国家奴役的亚洲国家,把他们的势力赶走,建立我们黄种人的乐园,那就是大东亚共荣圈,这有什么不好?我看,你的《林则徐》就会起到推进作用。”梁父吟虽然哭笑不得,却也做出很高兴的样子。

5

忙里偷闲,白浮白又在后园子里侍弄菜地,正在侍弄秋白菜,卷心白菜已经抱心,心里美萝卜长得比拳头都大了,地皮都拱裂了。

这时白刃和张云岫走进后园,张云岫问了一句“伯父好”,白浮白说:“全复原了?你这次病,可把大家吓坏了,康复了就好。”

白刃说父亲:“这可是张冠李戴呀,这是哥哥云岫,得病的是弟弟云峰。”

白浮白乐了,叫他们过来吃西红柿说:“快罢园了。鸡心柿子,甜,蟠桃柿子,起沙。”说着往他们手里塞。

白刃埋怨他:“也不洗就让人家吃呀!”

白浮白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嘛。”他用手抹蹭了一下,先咬了一口,几个人都乐了。

白刃带着讥讽的口气说:“这么大的会长亲自种菜,这是要体会稼穑之艰难吗?”

白浮白并不生气,说:“田园之乐,也舒展一下筋骨。”

白刃说:“是啊,满脑肠肥的人需要啊。”

母亲龚新茹端了几杯酸梅汤出来,对白刃说:“你们爷俩真是犯相,见面就夹枪带棒的。”她把酸梅汤放在小石桌上,“来,云岫,喝点酸梅汤。”

白刃说:“妈,你行啊,还能弄到酸梅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立刻皱着眉头吐掉了,“这也太酸了,一点甜味没有,妈,你不是从酸菜缸里舀出来的吧?”

“没糖,有什么办法?福字通账虽说配给糖票,可半年多没货了。我买了几个甜菜疙瘩,自己熬了点甜水兑上的。”龚新茹说。

张云岫说:“巧了,我们学校正好配给了半斤砂糖,都带来了。”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来放到了石桌上。

正好白刃也拿回来半斤。

龚新茹叫云岫快拿回去,给他弟弟吃吧,他病刚好,身板弱,需要营养。

白刃说:“要营养,半斤糖也不顶大用啊。”

龚新茹忽然问白刃:“今儿个不是给谁去过生日吗?怎么又回来了?家里可没准备好吃的呀。”

白刃支吾说:“我倒是上门去祝寿了,可弄错了日子,我记的是阳历,人家过的旧历。弄拧了。”

龚新茹借题发挥地说:“幸亏没按天皇的历书算,那更热闹了。”白浮白扫了她一眼,叫她没用的话少说。白刃和张云岫都嘻嘻地笑了起来。

龚新茹好不犯难,好歹拾掇了几个青菜,开了一个沙丁鱼罐头,才算有点荤腥,张云岫好不容易来家吃顿饭,太素淡了,过意不去。

张云岫却吃得蛮香。

一家人正在吃饭,突然有人敲门,龚新茹看了丈夫一眼,不胜其烦:“不是查国民手账的就是又派什么捐的,再不就是保甲连坐……上个月,又加了一种捐,真新鲜,叫慰安捐,谁都不懂。”白刃和张云岫也是头一次听说,都问是什么意思?

白浮白对龚新茹说:“开门去吧,你越来越嘴碎。”

龚新茹打开房门,一个西装革履戴黑边眼镜的学者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口。龚新茹刚问了一句:“先生是找……”

白刃腾地跳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来人打了个立正:“总长阁下好!”来人竟是建国大学副总长兼新京法政大学教授作田庄一。

白浮白正仰在椅背上剔牙,见了来客,也是惊喜交加,他笑吟吟地过来与作田握手说:“稀客、贵客,我这寒酸之家对先生不恭了。”

作田庄一说:“老同学何出此言!”他看了一眼穿校服的白刃问,“建大的?几期生?”

白刃双足并拢回答:“报告总长阁下,三期生白刃。”又指指张云岫说,“张云岫也是,五期生。”张云岫也忙敬礼。

作田庄一表示满意,他笑着对白浮白说:“我到你家来做客,难道连座位也不赏一个吗?”

白浮白开玩笑说:“我以为你是来看你的学生的,与我无干。”

龚新茹看不过去了,忙说:“快请总长先生坐,白刃,快倒茶。”她与张云岫忙着往下拾掇桌子。

龚新茹找杯子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白浮白说:“女儿买的毛峰喝光了,这是下等民喝的茶叶末子,怎么能给总长阁下喝呢,到楼去买一两好茶。”

作田庄一却摆手说不必,顺手接了过来,抿了一口,没说什么,推开房门,门外站着两个听差。地下摆着一袋大米、一袋精白面,还有一大堆肉罐头、酒、烟,也有糖、茶。放下东西,两个听差垂手侍立。

作田庄一示意听差都搬进来,他拿了一铁盒铁观音茶递给龚新茹:“请夫人沏上它,我们喝这个。”

龚新茹去沏茶,作田庄一仔细地看了看桌上和锅里的饭菜,小米稀饭,炒土豆片,素炒蒜苗,油豆腐条,鸡蛋炒韭菜,小葱蘸酱,一盘子玉米面大饼子,一个吃光了只剩空盒子的沙丁鱼罐头。

作田庄一皱了皱眉头:“怎么饭伙这么差?据我所知,你的薪水还可以呀,也有福字配给通账啊。”

白浮白说穷亲戚多,都得帮衬一下。作庄田一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白刃站了起来,他对作田庄一说:“我们还要赶回学校去,总长没指示,我们可以走了吗?”

见白刃二人要走,作田庄一又嘱咐说:“好好用功,有需要帮忙的,请别客气,我和你父亲是同学,我们在牛津大学读书时就是好朋友。”

白刃和张云岫道谢敬礼后走了。作田庄一苦笑着对白浮白说:“你呀,还是老脾气不改,不要爱面子,还像在牛津大学时一样才好。”

白浮白感慨地提起那年在牛津河上赛船的事。他们的友谊也从那时建立起来的。作田庄一喝着茶,也很感慨,都是如烟往事了。起因是一年一度的赛船,因为裁判不公争执了起来,英国队学生骂中日学生的东方联队是黄猪,双方厮打起来,中国和日本学生事后发誓雪耻,互相提携。

白浮白脸上挂着平淡的笑容说:“现在我们不是相互提携了吗?”话是正面的,这语气怎么听都有揶揄味道。

作田庄一还听不出来吗?他说:“互相提携,这是天道自然的事。天皇的初衷,是好的。但战争绝不是好东西,它是失掉了理性的野兽,想恢复到文明,必须等战争的烟云散尽,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忍耐。”

“不忍耐又能怎么样呢?”白浮白说,“我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作田庄一说:“钱不够花,我给你再找点兼职差使。”

白浮白问:“是什么差事?”

作田庄一今儿个来,不是代表校方来请教授,而是以老朋友身份来劝他到建国大学兼课,国高校长照当,一周三五节课,两不误。

“行啊。”白浮白爽快地答应了,“建大的薪水可是很诱人的呀,比普通大学高出一倍还多。”

作田庄一笑了说:“从前不把钱看得这么重啊!”

白浮白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钱又不咬手。”

作田庄一很高兴,说:“我没白来,没想到你这么痛快地答应了。”

“干吗不答应?”白浮白说,“上哪儿找这好事去。”

6

生日宴会的客人迟迟不到,梁父吟心里急,却一脸平静地和甘粕正彦周旋,三人品酒闲话,突然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白月朗看了梁父吟一眼,说:“来了,客人来了。”她和梁父吟刚站起来,已经拥进七八个男女学生。女生是海军衫、短裙子白网球鞋,为首的是陈菊荣和周晓云,她们唧唧喳喳地吵着,手都背在身后;男生以张云峰为首,一律制服制帽。

甘粕正彦多少有点诧异地看着这群祝寿客。

陈菊荣是自来熟,她笑着把手里的一枝喇叭状的牵牛花递给梁父吟,说:“大作家的华诞,送你一枝牵牛花吧。”

白月朗说:“哪有送牵牛花的?你图省钱,在谁家篱笆墙上摘的吧?你该送红玫瑰呀。”

陈菊荣笑着反唇相讥:“我倒想送红玫瑰,可你送什么?送红玫瑰的机会是留给你的呀。”

白月朗打了她一下:“你这坏丫头。”

陈菊荣还不算完,她说:“牵牛才能过天河,与织女相会呀,这花像只喇叭,这也有讲究,象征着大作家是窗户口吹喇叭,名声在外。”

女学生们都笑了,随后纷纷把背在身后的手亮出来,每人手里擎着一朵花,这个喊“送你一枝步登高,祝你步步登高”,那个嚷“我这枝扫帚梅是让你一扫霉气的”。其余的人,有的是夜来香,有的是玉簪花,周晓云最后亮出来的是一枝仙客来。她说:“这是仙客来,什么讲究,我就不用说了吧?”

不用问,她们谁都没花一分钱,都是从校园花圃里摘的。

梁父吟一一接过,向大家鞠躬说:“谢谢你们的花和花朵般的祝福。这仙客来最有韵味,各位不就是仙女、仙客吗?你们一到,我这陋室真是蓬荜生辉、馨香满室呀。”他把花递给白月朗,白月朗找不到花瓶,将五颜六色的花临时插到一个黄花梨笔筒里。

梁父吟见学生们毫不客气地抢座位,全不把甘粕正彦放在眼里,梁父吟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手说:“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走到甘粕正彦跟前说,“你们不是都喜欢看电影吗?他就是满洲映画株式会社理事长甘粕正彦先生。”

女学生们热烈鼓掌,陈菊荣说:“认识!大作家陪他到医大去过,把我们的校花拐走了。”众人都笑。

白月朗说:“谁不认识,你陈菊荣也该认识呀。你让宪兵队抓去,若不是甘粕先生一句话,你还不得被剥层皮呀!”

陈菊荣马上给甘粕正彦鞠了一躬说:“我谢得太晚了,想谢,可找不着门。”

众人哄笑,甘粕正彦说:“我救对了,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会是战时不良分子呢?其实要谢,你得谢你的同学白月朗,是她为你求的情。”

白月朗笑着摆摆手,说:“甘粕先生太会讲话了。”

甘粕正彦面子上好看了,他很绅士地起立向他们致意,说替梁父吟君高兴,也有一点嫉妒,居然有这么一大群仙女为他祝寿,他也很失落,称自己这大龄男客还不是他下请帖请来的,是自己上杆子来的。女生们随手采来一朵不花钱的野花,就受到这样隆重的欢迎,而自己呢,拿了这么大一个生日蛋糕,还有两瓶白鹤牌清酒,可他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甘粕正彦怀疑梁父吟和贾宝玉一样,只喜欢女人,厌恶男人呢。

他的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一下子缩小了与甘粕正彦之间的距离。女孩子们把主宾座位给他让了出来,但陈菊荣说,她得纠正甘粕正彦一下,贾宝玉喜欢的是女儿,不是女人。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但女人一旦结了婚成为婆子,就十分可憎了。

甘粕正彦忙说:“领教、领教。”

这时门外有人吆喝一声:“这里是梁先生的宅子吗?他叫的馆子来了。”

陈菊荣喊声“是”,忙拉开门,一个饭馆送外卖的提着四屉的大食盒走了进来,肉香也随即弥漫开来。女孩子们又欢呼起来。

7

晚上八点钟的样子,城市的喧嚣声渐渐收敛。

丸山洋子从课外美术养成所出来,身上背着画夹子从没有路灯的小街里走出来。她每周一、三、五晚上都准时去业余美术养成所学画。

前面就是灯火璀璨的医大校园了。忽然,有一条黑影从斜刺一条暗巷里冲出来,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住,丸山洋子刚叫了一声,那人便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入旁边的暗巷。她虽然奋力挣扎,却没用,那人力气好大。她的画夹子背绳断了,画夹落在了小街马路上。

恰巧这时张云峰也从同一方向过来,同样背着个画夹子,他也在业余美术养成所学画。他一路开着手电筒。突然,他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用手电筒一照,低头拾起画夹,打开,用手电一照,是一幅肖像素描,有一串日本字和汉字,他认出是丸山洋子的名字。

张云峰很疑惑,不明白怎回事,用手电筒四处照照,路上没人。他正要往前走,忽听旁边胡同里传来异样的声响,好像有人在厮打。

他亮着手电筒奔过去。只见一个穿学生制服的男学生正把一个女孩子按倒在地上,撕扯她的衣服。那女孩子也不示弱,一边蹬他踢他,双手乱撕乱挠。女孩子的嘴巴被男子死死地按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无庸置疑,那女孩一定就是丸山样子。张云峰大喝一声扑过去,用手电筒向那男学生头部猛砸。男学生受伤了,血顿时从额头涌出,惨叫一声,跳起来,用手捂着头,向小巷尽头逃去。

手电光柱下,丸山洋子的裙子已被撕破,几乎裸了下半身。她惊恐地蹲下身子,向后缩着,拉扯着裙子盖住下身,怒叫起来:“你浑蛋,还不关了电筒!”

张云峰急忙关了电筒,说:“对不起。好危险啊。”

丸山洋子爬起来,掩住裙子就走,依然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有什么危险,他占不着我什么便宜!”

张云峰说:“小姐,你的画夹子。”

丸山洋子却头也不回,不承认是她的。

张云峰莫名其妙,也许她怕别人知道她是丸山洋子吧?张云峰只好夹起画夹跟着她往前走。

走到医大灯火明亮的门口时,丸山洋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她犹豫着停下了,躲到电线杆子阴影后头,回头看了看张云峰,张云峰也远远地站住了。

张云峰知道她为什么发愁,就把自己的制服上衣脱下来,向她丢过去。丸山洋子又犹豫了一下,拾起衣服穿上,衣襟恰好过膝,全遮盖住了。张云峰从她身边走过,不看她,往前走。

“你回来。”丸山洋子叫住他。

张云峰站住问:“还有什么事?你这样可以回校了。”

丸山洋子不想回学校,让他帮着叫一部车子。别看是求人,也完全是居高临下的口气。

张云峰心里说,你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摆谱呢!真不该可怜你。但他还是走到前面去了,不一会儿,坐了一辆三轮车过来,他跳下,让丸山洋子上车。

丸山洋子上车后,只占一半座位,她让张云峰也上来。

张云峰有点意外,“让我送你?”

丸山洋子说:“若老师责怪你迟到,我替你承担。”

这还像句人话。张云峰虽不情愿,还是上了车。拐个直角弯,三轮车驶上灯光明亮的侨街,车夫回头问:“去哪儿?”

她当然急需回家换衣服,张云峰不假思索地吩咐车夫去吉野町。

丸山洋子依然盛气凌人地说:“不去!你怎么自作主张去吉野町?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吉野町?”

张云峰无法容忍她的喜怒无常,说:“你家在吉野町,你还能去别的地方吗?”

丸山洋子瞪了他一眼,大声对车夫说:“去大同大街的三中井百货店。”车夫便加快脚步奔跑起来。

十分钟后,车夫将车停在霓虹灯闪烁的三中井百货商店前,这是新京最大的一家百货店,是东京总店的分号。虽然很晚了,三中井依然是顾客川流不息,放送器里放送着李香兰发嗲的歌,声音震耳。

张云峰背着两个画夹子跳下车,丸山洋子却坐着不动。

“下来呀!”张云峰说,“你不是要逛三中井吗?”

“我就坐车上等你。”丸山洋子吩咐他,按她写的尺寸给她买一条裙子、一件上衣。料子要好一点的。她在画纸上扯下一角纸片,掏出自来水笔,写了两组字码,又掏出一张五十元的老头票子,一起递给他,总算很生硬、很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就拜托了”。

张云峰龇了龇嘴说:“我怎么听你这‘拜托了’像是下命令呢?”

丸山洋子抱起肩膀来看天,不再理他。

同类推荐
  • 旷世奇才苏武(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旷世奇才苏武(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本书是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出使匈奴的苏武在内奸和美女间谍的诬陷下被扣押受审宁死不屈。汗血马咬死雄替苏武传送情报,匈奴女救活苏武历经凶险智斩内奸,另立归服西汉的新单于……
  • 幸福保卫战

    幸福保卫战

    这是一场特殊的战斗,以尊严和幸福为名,在斗志昂扬中执著守望!青年乔乐生是一名出色律师,正当他自信生活尽在掌握的时候,婚礼前的意外车祸改变了他的一切。于是,他“甩掉”未婚妻杨曼,逃避原有生活,到企业打工、收养孤儿,从头开始,打响了一场幸福保卫战。美女设计师董芳是乔的校友,一直暗恋着乔,这两个欢喜冤家在纠结的磨合中越走越近。朋友间的鼓励,亲人间的温暖,使乔乐生终于克服心理障碍,重建幸福生活,并最终与董芳走在了一起。在奔向幸福的途中,他们都走了不少弯路,错过了许多身边的风景,蓦然回首,才发现幸福就在自己手中。
  • 卡门

    卡门

    法国现实主义作家梅里美创作的的短篇小说,讲述了生性无拘无束的吉卜赛女郎从事走私的冒险经历。
  • 黑子:黑市寻狗记

    黑子:黑市寻狗记

    2009年1月4日,一条名叫黑子的大狗被人下药偷走了。于是,狗的主人“我”走遍京城大大小小的地下狗市进行明察暗访,终于打听到了这条狗的下落,可惜,却是一个潸然泪下的结局…… 129天寻狗,是一个个充满血泪的日日夜夜。为了寻狗,“我”伪装成给公司领导买狗肉的小办事员,走进了屠宰场;为了寻狗,“我”顾不及面子,一次次地与狗肉馆老板交涉;为了寻狗,“我”与那些道貌岸然的狗贩子称兄道弟……每天都有人丢狗,每天都有人在杀,在吃,他们吃掉的都是狗主人的心头肉!该书也为了纪念它们——那些在黑市中悲惨死去的“朋友”!
  • 公务员是怎样炼成的·第一号:亲历公考

    公务员是怎样炼成的·第一号:亲历公考

    本书描述了一心想在大企业混出名堂的柳池云历经波折、三次公考,终于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其中讲述了职场挣扎、授考试技巧、谈面试经验。
热门推荐
  • 神遗骑士

    神遗骑士

    黑暗破坏神将世界分为12块,并选择12个人类让他们分别统治一片领土,这些人类名为神选者。其中艾思德大陆有七名神选者,也就是传说中的七骑士。神选者的力量过于强大,甚至会威胁到对方,最后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战。女神不忍看到生灵涂炭,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把自己的能力分给了一名正义的少年。将军的儿子伊凡受到某种未知力量的指引,独自踏上艰难的旅程。
  • 麻烦的爱情

    麻烦的爱情

    唯美,纯爱,第一次的恋爱人生,写的不好请多提意见!!
  • 战神联盟之光影天使

    战神联盟之光影天使

    亿万年前,创世之神造就了光影天使。光影天使的出现,成功毁灭了黑暗势力。而这次光影天使的出现,又给宇宙带来了什么呢?面对友情与宇宙的和平,战神联盟又将如何诀择?
  • 丧嫁

    丧嫁

    我嫁人的那天是红白喜事一起办的,老人说红白喜事一起办不吉利,诸事不顺。
  • 情绪神主

    情绪神主

    天地初开,混沌源生,与混沌伴生的有各种混沌伴生物和混沌伴生器。萧毅无意间得到混沌伴生物情绪之花与混沌伴生器问情剑,用爱感动天地。用恨震慑世间!问情剑,情为何物,一剑问情。一切的一切只为一人,只因爱!
  • 亲王有毒:离我远点

    亲王有毒:离我远点

    霜九,一个美貌与才华集一身的杀神,偏偏要饰演成一个无能的吸血鬼,结果很低调地惹了不少麻烦。她三千银丝染血,妖冶神秘的紫眸充斥漫天杀气,一字一顿地说着:不、共、戴、天!
  • 网游之缘起缘灭

    网游之缘起缘灭

    新手写书,多多支持,多多提携,内容会有点生涩,见谅
  • 梅仁耀和常凯

    梅仁耀和常凯

    梅仁耀小姐因家族原因被结婚,结婚对象竟然是刚刚把自己挂掉的常凯。婚礼照常办,但约定,谁都不能知道。爱情这回事儿谁知道呢。梅仁耀小姐可不会让自己在一棵树上栓死。
  •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年少有你多欢喜

    年少有你多欢喜

    年少有你多欢喜,感谢那是你,路过我的青春。绵尔俊颜短篇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