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层层杂草掩盖,血腥味已经越来越浓,脚下的土地也越来越湿润。
最后一层碎草拨开,看清他身上所穿的是衣物,这才可以说死了的是一个人。
“啧啧啧,死的可真是壮烈。”红衣男子、夜满楼拨开死者身上最后几根杂草,目光淡然的看着自己脚下的尸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指着死者身上的几道疤,他问向身旁的人,“小黑,你知道这是什么刑吗?”
“看样子……只是普通的鞭笞。”
“是么……”夜满楼挑挑眉,颇不认同,俯身拾起一支树杈,挑开死者的衣襟,死者身上的伤口大都露了出来,伤口不下二十道,且深可见骨,两处肋骨已是血肉模糊。“简单的鞭笞就能这样?”
“这个……”小黑迟疑一瞬,抬眸间正撞见夜满楼唇边衔着的冷笑,月华洒在他的脸上,就如修罗地狱中的鬼魅,邪恶、同样美得让人窒息。
“小黑,我说过,我讨厌别人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见夜满楼回头,他已经悉知他心中所想。
“卑职知错,世子恕罪。”
夜满楼轻声一笑,指着地上的人,“你猜是谁这么有本事,把一个高手伤成这样?”
“那必是高手中的高手,倒是把人伤成这样,恐怕也是有份心机的人。”
夜满楼不置可否的点头一笑,扔开树枝,拍拍手上的尘土,回到路上,抬头看看月色,悠然一笑,“你做的越多对我越有利,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小黑默默地跟在夜满楼身后,默默地不做任何言语。
夜满楼这一路似乎一直都没有合拢嘴角,他开心了一路,小黑不知他在开心什么,甚至连夜满楼也不知他到底在开心什么。
“小黑,前面有间客栈,我们歇息一晚,这些天劳苦奔波也该累了。”
“是。”
这间客栈,是当初他们来的那家客栈。
迄今为止,客栈已经改了不少装饰。大堂中各个桌间已经架起了屏风,从屏风的材质来看,想必也是这家客栈生意做得极好。
选在顶楼的雅间,是她当初住的地方。
屋内该是经常燃着紫檀香,推开门的一刹那,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萦绕鼻端,让人心神逸散。
床榻桌椅已是焕然一新,桌上的茶盏也换成了上好的紫砂。
他寻到地方坐下,侧支着太阳穴,指尖若有若无的划着座椅的扶手,目中深情,如同湖水涟漪,一波接着一波。
“边城的反兵镇压住了?”夜满楼玩弄着手中紫砂壶,心不在焉的出此一问。
“是。”
“降书呢?”他悠长问道。
小黑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双手呈给夜满楼。
夜满楼接过,十指一摊,摊开折子,只见上面用粗楷赫然的写着四个大字:誓死不降。
他无声一笑,合上奏折,递还给小黑,低喃道:“明日,怕是又要对不住这家客栈了。”
小黑不懂,但也不打算多问,他只需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好了。
“下去吧。”
“是,世子小心。”小黑拱手退下。
房门紧闭,夜满楼摊开五指,覆上双眼,遮住微有刺眼的烛光,长睫滑动着掌心,带着微痒,掌下未覆上的双唇间淡淡的露出一点笑意,盖过了夜间月色芳华。
红衣之上,镀满了窗缝渗入的月光,墨发泻了一地,摇曳在风中。
许久许久,他方动了动指尖,掀开手指一角,扫了一眼屋内,寂静,配合着窗外偶尔带过的几阵风声,这屋子堪称是诡异。
“锁魂……”
话音未落,屋内三道深紫色身影落下,三人腕间银光一闪,遂掩入袖底。
“怎样了?”夜满楼收起闲散姿态,淡淡问道。
“未见动作。”三人中的一人拱手道。
夜满楼低笑两声,斜着下巴望着眼下三人,“明日邀他几人前来小聚,就说是本世子的意思,不要扯上青州。”
“是。”
“退下。”
话音一落,三道紫色身影消失房中,空余一扇开着的小窗,月色隐隐,跃进窗来。
起身来到窗边,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窗棱上,骨若修竹,莹若白玉,像是聚集了世间玉与竹的精粹,又因是出于帝王之家,他的手没有一丝残缺,哪怕是连一点薄茧也没有。
月色洒在他的脸上,感受着月色的微凉,他的唇间勾出一点点笑容,似有似无,飘飘渺渺,让人捉摸不透。
倚窗叹息,他坐到了窗棱上,头倚着身后的木窗,一腿搭在了窗棱,一腿扬到了窗外。
正是夜深人静,明月高悬时。月光,温柔地洒下,洒在屋檐,洒在不远处的河边,洒在耸入星际的古塔,洒在藤葛垂条的墙头。
眼下那条青石铺就的小路上,空无一人,任月光漫照,泛出点点银光。一幢旧茅屋里,许多人在紧锣密鼓地张罗着,隔着门扉、隔着暗窗,明明晃晃的身影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这是风暴即将来临的预兆。
三层楼高的脚下,一方玉佩滑落。
在月下、在空中,莹白的弧线划下,如同广寒宫中落下一滴美酒,落在草地上,化作一滴晶莹的泪珠,溅碎。
不见窗上的人有任何错愕、惊慌、惋惜,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递去,他依然淡淡的看着月光。
“今人可见古时月,今月曾映古时人。今月曾知古人忧,古月可见今人愁。”窗上的人突然开口,语气飘忽,他垂眸向下,“是不是这样?”
青石路上,一人止步。雪色霓裳止住飘动,她转身,抬首。
“我想瑾王不会是想要跟夜某人玩一个偶然相遇。”
轻小的话语声清晰入耳,听禹无言笑笑,权当是默认。
“同样一个月,惜的住古往,望的穿今来。”夜满楼抬首看着天边悬着的月,顺着月光的光线,目光流转到听禹身上。她还是老样子,清水如一,就连头上的簪子都不舍得换一支……
不等他的思绪飘完,她淸悦的声音在月色下响起,她道:“同样一轮月,映的出过去,照的清未来。”
“瑾王要问什么?”
听禹笑笑,走至墙边,靠在微冷的墙上,“世子为何不问,孤怎知世子在此?”
“我想,八成是锁魂带瑾王来的吧。”拨开落在额间散落的发,夜满楼叹了口气。
翻身跃下,红衣带起一阵细风,落地无声。
锦靴踏过一片草地,迈到青石板路上,停在锦鞋旁边。
小步继续行走,听禹双臂环在胸前,挡住夜风凉凉,“那世子该知道孤的目的。”
“是啊……知道。”夜满楼淡笑,墨瞳中渐渐地散出一团冷气,陪衬着夜凉,冷更甚之,“我虽不知瑾王这么做是为何,但……结局我能猜到。瑾王确定能够敌得过这四周布下的一百锁魂?”
“当然敌不过。”
“所以,我为什么要答应瑾王?”
听禹默然,张了张口,无一字吐出。
她总觉得,有一团东西梗在了喉间,让她发不出声,让她呼吸艰涩。
“瑾王,我虽不知,但我也知,不管是否清雅淡定也过古今,只看心。”夜满楼停下脚步,微垂着眼睑,他看着她,静静的看着她。
有一瞬,时间仿若停止,他们的呼吸声、心跳声全部停住,风声、重声也全部停住。
“为什么?从当初帝都……”
“世子,”听禹唤道,“本王并未有意,身居此位,该与我瑾州相融,本王所做只是一个帝王该做的事。”
“帝王给做的事?”夜满楼有些趣笑着看着听禹,“瑾王难道不该是超凡脱俗、空心空世间的天人吗?”
听禹笑着摇头,“能否超凡脱俗,是要心是否坦然淡然、平静慈悲、智慧无杂,空心空性必定大自在。”说完,自嘲的笑笑,听禹自愧不如,“可是本王,哪里有一点符合?”
“那便是,游剪夕云添布艺,一弯残月照禅心吧。”
自觉说的有些远,听禹转开话题,一方接着刚才的话道:“一百锁魂在,世子也敢?世子不会不知吧。”
“我当然知道这一百锁魂是什么目的,但知道有什么用,除去这一百还有四百,何必送去那么多人命呢。”
“难道世子从未想过自己?”听禹迈开一步,微抬眼睑,看着高出她许多的夜满楼,“青王心思缜密,劳苦功高,青州百姓全都看在眼里。本王以为,这间若无背后操控者,怕是青王绝不会如此深受爱戴。”
“所以呢?”
“本王不信世子当真没有预料到青州暴乱一事。”
散在空中的眼神明显有一瞬停滞,夜满楼无可否认得笑道,“这下但是让瑾王,抓到把柄了。”顿了顿,他将视线放远,缓缓抬起手指,指向黛青色帷幕上的一轮明月,“今日月半……如果瑾王是为了我夜满楼的安危,不辞劳顿赶来与我游说,我当不胜感激,满口答应。”忽而他自嘲的笑笑,笑他自己想入非非,他收回手指。探向袖间,从中抽出一串佛珠,“可瑾王,不是。”
佛珠挂在他的食指骨间,晃到她面前,她接过,握在手中,佛珠上还留有一点他的温度。
遥遥叹息,听禹移开视线,落到掌心的佛珠上,“本王知世子心意,若本王只是听禹……本王身上还背着一个越姓、背着一个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