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靡靡织素锦，从丝线一般轻绒绒的飘落，到麦芒尖似的直刺大地，只用了片刻光景。可就算雨势渐大，也没能拦下旅人的脚步，十五他们一行人或带斗笠或围帽兜，行色匆匆的在大雨中赶路。毕竟早一刻赶到南屏山浩气据点，就早一分安心。
昨晚江徒墨用的那枚雷震子，像是意在逃走而非伤人，雷声大雨点小，归翎和章冽除了耳鸣不已有些头晕外，伤势都不怎么重。只是军娘稍微晕的久一些，到底还是伏在道姑身上，多承了一些冲击的。
在驿站休息的三人，听到巨响赶到后。十五挥笔泼墨，几针下去归翎便转醒，口齿伶俐思路清晰，没什么后遗症。倒是章冽，本就没有晕倒的她，经十五检查确认并无大碍后，仍旧是呆愣的模样，一声不吭的。
归翎谢过意欲搀扶的十六，只身一人走在最前面，银铠红袍的背影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落寞。十六捡起地上的枪，快步跟了上去。
十五继续转笔，墨针渗入照夜白腿上的伤口，白马低头蹭着十五的小脸像是感谢，小姑娘温柔的抚着照夜白的皮毛回以安慰。她牵着白马走到章冽和霍七七身边，示意七七把章冽抱上马。可道姑拽着七七的胳膊死活不松，也不肯上马，两人无奈，只能由着她去。三人一马，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走在后头。
谁都没多说话。
江徒墨的那个炸雷像是饵料，不大会儿，众星隐匿的天幕上似有银龙潜游，它们循着雷震子的闷声而来，此时正闹腾的欢。
黑夜最是一窥蛟龙的好时机，翻滚不息的云层下，闪电如鳞若隐若现，低沉的擂鼓声传开，可天地间竟没一滴雨水落下，只是压抑的紧。
驿站客房内的氛围也不比外面轻松多少，几人回来后，十五去安置照夜白，剩余的人均是默契的聚在归翎房内，答疑解惑。
“他真的是江徒墨？”霍七七首当其冲的发问。
“嗯。”
“混蛋！”
“倒是要感谢他手下留情。”
“他想潜进浩气盟到底意欲何为？”十六也加入讨论行列。
“不清楚，就是因为他不肯说，所以我们才打起来的。”
“归翎你也是，既然怀疑，为何一人去会他！十六这个弱鸡就算了，起码叫上老娘我和十五啊！”
“是……个屁！”本来打算表示赞同的十六，忽的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立刻改口，“什么叫我这个弱鸡啊，白毛女！”
“说的就是你啊，小泼皮！”
“行啦别吵，本来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毕竟他和我们一起十几日，貌似没有任何不利与我们的举动，就想着也许是我多疑也未可知，只是打算去试探一下。再说了，就算确定他是江徒墨，我也不能把你们置于危险之中。”
“你当不当我是朋友啊？！”
本来眼看着要吵起来的十六和七七，一听归翎这话，居然异口同声的“一致对外”起来。
然而未等归翎开口解释，被闪电镀上银色的十五，推门进来把雷声关在门外，她手里捏着张便签，喜怒莫辨的开口道：“确实没有不利，还得谢谢恶人一路护着我们，扫掉不少障碍，”十五边说边把条子递给归翎，“江徒墨屋里找到的，像是还没来的及递出去，上面说让那个叫唐鸢的家伙，一并收拾了南屏山的流寇。”
白条子在屋中传阅一圈，最后被攥在在章冽手里，归翎也没有要回来的打算，屋里众人面色凝重。
回想他们一行人从长安到天策，再到南屏山，一路上除开洛道的毒人，再没遇见过山贼匪徒之流。也难怪十六觉得，只有美景可看的江湖平淡无味，就算霍七七和归翎都说世道有变，他们这一路却是格外平安顺当。
此时一看便签，众人心下了然。只怕这一路上，有人替他们挡掉不少麻烦，唯一的一次打劫，现在看来也是设计好的。霍七七碰巧撞到的那一回，只怕也可能是江徒墨在嘱咐唐鸢，提前清干净路上的脏污。
这下可好，除了淡定的十五和沉默的道姑，剩下三人心里的滋味甚是怪异。
难道还要感谢这恶人谷不成？
“休息好了才有力气赶路。”
十五率先开口，打破众人的沉思。她一边扇手赶着十六和霍七七回自己房去，一边轻柔的牵起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的道姑。
本打算继续和道姑挤一间房的七七，看到十五拉着沉默的道姑去到江徒墨的房里，便也不再多言，伸个懒腰回房歇着去了。同样被赶出来的十六，看到师姐离开，竟然又绕回归翎门前，但是手抬了几抬，仍旧没能敲下去，最后也只是坐在门边，听着雷声望着天际。
在门口坐了一夜的十六，听了整晚的低沉雷声，直到黎明时分，他才被蹭过脸颊的冰凉雨丝唤醒。少年缓慢起身，僵硬的如同迟暮老者，他小心翼翼的蹦跶了两下，活动活动筋骨后，看向江徒墨的房间，十五陪着道姑没出来过，而他身后房间的主人，同样整宿没有丝毫动静。
一边扭着脖子，一边揉着腰，十六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房间，想趁着没出发，再好好休息片刻。
天地间的素锦越织越密，十五他们一行人的速度很慢，倒不是因为少了唐鸢的清理，有流寇来袭，这种鬼天气，匪徒都忙着避雨去了。众人的马蹄时不时陷在泥地里，这让本该半天走完的行程，一直拖到午后。
归翎并未带着他们直接从宓谷进入浩气盟，而是绕道赤马山。一天的泥泞洗礼，几人确实需要好好收拾休整一番。总不能这样狼狈的贸然进去，太过失礼不说，未免有些跌了军娘的本就本就根基不牢的薄面。
而等一行人终于赶到赤马山浩气营地，下了大半日的雨也渐渐偃旗息鼓，不知是恭贺还是嘲讽。
营地里的令帅董耀天与李劲风交情很好，待归翎自然也不错，而副令帅越司老人家，更是慈眉善目的恨不得把归翎当亲孙女儿来看。
这两人前些日子就已经得知浩气精英小分队覆没于昆仑的消息，以为无人生还，均是悲痛良久。但后来得到归翎传信，大喜过望后又不免有些担心上面会如何处置她。
现在看到军娘带着友人一同归来，董耀天压下心里的担忧，捋着山羊胡热情的邀请众人在营地歇息一晚，明日再进浩气盟，归翎领了这份好意。
雨歇光透，一株株上细下粗的暖金色投射下来，担着撑起云层的重任。它们不像是打天上落下，反倒有些让人觉得是从泥土中生长起来的。
安置妥当一行人的归翎，牵着照夜白沐浴在雨后的阳光里，走出据点。她打算找个清静地儿，让昨天被冷落的爱马饱餐一顿。军娘倒是不太担心江徒墨或是唐鸢等人出现的，毕竟这里是浩气的势力范围，估摸着这几个恶人再大胆，想要靠近也得三思。
归翎卸去辔头，让照夜白自寻可口嫩叶。她弯腰坐到柔软的草垫上，倚着树干怀抱双膝，望向崖底素练般的长江水。
不知何时光敛霞起，翻卷的云层被抹上胭脂。归翎一动不动的在此坐了很久，连照夜白都已吃饱，安顺的靠站在主人身侧。
突然间，有什么人把一东西从低崖下扔上来，一上一落重复了好几回，终于被照夜白逮住机会，一口咬到嘴中，嘎吱嘎吱的嚼起来。
“咄！怎么被你吃了！”
十六愤怒的喊声从下面传来，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归翎僵硬了好久的面部线条，终于柔和起来。
不大会儿，少年旋风般的从坡底卷上来，站定在一人一马身边，跑的过急还喘着粗气。
“可……可恶，那是给你主人吃的！”
照夜白鼻子一呼，很是不屑十六的问话，它甚至还伸出舌头打着卷，以示意犹未尽还可再战一个。
少年被气得跳脚，归翎好笑的看着他们闹腾。
白马的嘶鸣和十六没好气的抱怨，这些在军娘听来，简直是再好不过的降压剂，原本心情沉重的她，渐渐觉得轻松不少。
“嘿嘿，小十六别闹啦，搭把手，我腿麻了。”
十六松开揪着的鬃毛，最后瞪了一眼照夜白，腾出手去拉归翎。
两手相握，军娘的指腹掌间均有老茧，丝毫没有女儿家的柔软；倒是十六的手，小是没比归翎小多少，只是光滑细腻，一比之下未免显得有些女气。
少年不好意思的红了脸，见军娘起来后，立刻松手。
归翎笑看十六，暗自夸奖少年的手不愧是弄墨的。她边回味着方才鼓掌间的丝缎，边打趣少年道：“怎么？硌着你了？”
“啥跟啥啊！”
“呵，那就是还在介意着男女授受不亲？”
少年翻了个白眼不做声，像是默认。
“黄口小儿一个，还授受不亲？！”归翎笑着揉乱十六的头发，“等你比我高时，再来害羞也不迟！”
十六一蹲一闪，躲开归翎的手。只见他边小心的理顺头发，边气闷开口道：“啧，等着瞧！不要一年我就能超过你！”
“成呐，我等着瞧。”
“那到时候……”
“嗯？”正转身给照夜白系上辔头的军娘，没太听清少年的话。
“没啥！”
军娘也没再问，英姿飒爽的翻身上马，微笑的看着地上闹别扭的家伙，她边伸手准备载十六一道回去，边开口说：“到时候带你去看凌烟阁的落日，漂亮得很！不过现在，我们该回营地啦。”
“我才不要女的载！”少年边后退边开口，军娘笑着收回手，也没觉得多尴尬。
而十六却被归翎的笑弄得格外不好意思，他一个猛回头，险些和身后的树亲个正着。照夜白不怀好意的嘶鸣一声，像是窃笑。这下子，少年更不好意思起来，他有些狼狈的躲开树干，跑开几步甩着大轻功飞走了。
墨雕起起伏伏里，归翎大声的喊着十六的名字，说他飞错了方向，也不知道少年到底听清没有。
红艳而不耀眼的夕阳中，军娘打马回营。她倒是不太担心少年会跑丢，这些日子十六乱窜次数的也不少，却都能在十五生气发怒前赶回来，师姐弟知根知底情谊很深。
真羡慕啊。
马背上的归翎，不自觉的又想起那个一口咬来的幻影，还有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稚嫩童声。
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