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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玉楼天半起笙歌藁砧捣去(3)

“你真会跟我捣乱,人早走了,我从哪里去叫!”如莲笑道:“那时您就不该放他走,如今没招没对,硬赖起我来,那不行!”说着一头扑到怜宝怀里,撒起娇来。怜宝又是气,又是笑,又经不住她揉搓,只得倒央告她道:“别闹了,你不认识他,算我认识他,好不好?”如莲在她怀里,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算?不行,您重说!”怜宝只得又笑着道:“好,我认识他!”如莲还不依道:“笑着说不算数!”怜宝只得又正色说了一遍,又抚着她的脸儿道:“好孩子,起来,看头发都滚乱了。”如莲才慢慢坐起,手拢着鬓发,望着怜宝憨笑。怜宝道:

“你也跟娘说句正经话,到底你们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也跟着喜欢喜欢。”如莲听了怔了半天神,回眸向怜宝一笑,就咕咚倒在床上道:

“我又困了。”说完便合上眼,装着打鼾声。怜宝笑道:

“我看你睡得着!”说着便坐在旁边,直着眼看她,只当如莲装也装不了多大工夫,哪知她竟沉沉睡去,又招呼了两声,推了一下,只不见醒。怜宝倒被她勾起困来,打了个哈欠,赌气也陪她睡了。

到她母女俩一觉醒来,天已过午。梳洗以后,正吃着饭,只听楼下有人叩门,还隐隐有喊冯大姐之声。如莲跑出外间,由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就喊道:“娘,郭大娘来了。”怜宝连忙放下筷子,带着如莲下楼。才走到楼下,只听郭大娘正喊“冯大姐开门”。喊完,又小声唱道:“冯大姐,快把门来开。”怜宝忙肘了如莲一下,低声道:“听她唱完了再开。”娘儿俩就立住了听唱,只听郭大娘接着唱道:“你不把门开,我硬挤进来。开门吧,我的,我的小乖乖!”唱完又狠命的在门上敲了两下。怜宝这才把门开了,道:“要不是天气冷,就再教你唱一段才放进来。”

郭大娘一扭腰肢,一甩屁股,小旋风似的已进了门,顺手把怜宝的嘴巴子一拧,笑道:“好小妹子,你真坏,快搀着小奴家上楼。”说着扶着怜宝的肩膀,就一步步的款上楼去。如莲要笑又不好意思笑,细看郭大娘今天越发梳妆得风骚动人,那竖八字乌亮的油头,梳得搭到脊梁上,更显得粉颈细长,双肩抱拢,身上穿一件紫素缎的旗袍,裁剪得细乍乍的可腰,走路真是一步一风流,称得起是动少年心,要老头命的一个半老佳人。如莲暗叹,这郭大娘真不枉是十几年前天津挂头块牌的人物,到如今还是照样的勾魂荡魄,真不知当年害死过多少人了。想着便随手把门关上,也跟着走上楼去。郭大娘听得后面有脚步声音,一面走一面叫道:“如莲,我的儿,见了我也不招呼一声。”

如莲笑道:“现在招呼晚么?大娘您好!”郭大娘嗷的声答应道:“嗳,我好,孩子你好。你更出落得好看了,真是长的赛水葱,说话像黄莺,真个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怜宝不耐烦,就拉着她道:“快上屋里去吧,不上不下的,干什么在这里耍贫嘴?”

说着,三人上了楼,到里间来坐下。如莲给郭大娘斟过了茶,郭大娘喝着,向怜宝道:“你们娘俩商议好了没有?到底想哪一天进班?”怜宝道:“如莲说下月初一去。”

郭大娘道:“也好。我那里楼上屋子都收拾好了,明天就叫人裱糊。方才我已经派人去看家具,大约三天里就可以一笔停当。你们用钱,我现在带了三百来,要不够尽管说话。”说着从腰掏出一卷钞票,递给怜宝。怜宝接过道:

“这钱现在倒是正用得着。如莲制衣服和买零用东西,也差不多了。不过这钱算怎么样?”郭大娘笑道:“不算怎样,你尽管用着,没息没利,你们几时富裕了再说。就凭咱们如莲这孩子,一挂牌管保顶门红。”说到这里,忽然眼珠一转道:“咱们还是卖清倌,卖红倌?”怜宝道:“我正为这个要和您商量。”便凑在郭大娘耳旁低语了几句。

郭大娘又转转眼珠,看着如莲道:“我看还可以再赚个二水,就告诉他们是清倌吧。”这时如莲正站在床边收拾烟具,听到这里,忽然正色开口道:“郭大娘,您别笑话我脸大,到底是我的事,要由我作主。我本来已经不是闺女,干什么骗人,还算清倌?”怜宝听了,看着郭大娘不语。郭大娘笑道:“孩子,这本来要问你,你不愿意卖清倌,咱就卖红倌。本来,你也不小了。”说着就向如莲浪浪的一笑。如莲脸上飞红道:“郭大娘,不要想邪了。以后到了您那里,可不许这们口罗唣,还要随我挑检客人,谁也不能管我。”郭大娘看着怜宝不言语,只暗暗使了个眼色。怜宝道:“这事你放心,你的心娘知道。从我这儿说,凡事都随你的便,旁人更管不着。”说着又向郭大娘道:“将来要有个姓陆的少爷去,你告诉伙计们要特别照应,要给我得罪了,可小心我跟你拼命!”说着又向如莲笑道:“娘的话可从你心上来?”如莲脸更红了,便用手拧了郭大娘一下道:“您真是老不正经,成天拿我开心。”郭大娘手握着胸际嗳哟道:“是我呀?留神捣掉了我的后代根苗。你娘说你,为什么拧我?”如莲笑着道:“你们都不是好人。”郭大娘呕一声,站起来道:“不是好人?我倒要教你见识见识这不是好人!”如莲吓得呀的一声,躲到椅后,央告道:“大娘饶我,以后还指着您照应呢!先别欺负我,您不疼我,也看着我娘。”郭大娘笑道:“你这小嘴怎么长的这样滑溜!真叫我又疼又恨,连我都能忍耐,算服了你,将来还不知道要多少人的命!来,来,我不打你,教大娘闻闻嘴巴算完。”如莲果然走了过来,服服贴贴偎在她怀里,仰着脸儿向她。郭大娘使劲抱住,亲之不已。如莲又挣着跑开,向怜宝道:“大娘饿了,要吃我。”

郭大娘还要捉她,怜宝劝住道:“你们娘儿俩见面就斗,老不老小不小的算什么!别闹了,先谈谈咱们的正事。”

郭大娘撇嘴道:“你还有脸说我?上梁不正底梁歪,我看你这个当娘的也有限。谈正事就谈正事,有什么屁快放。”

怜宝道:“进班的那天,咱们还是暗暗往里溜,还是热闹热闹?”郭大娘笑道:“那要问你们有人捧场没有了。”怜宝道:“你是知道的,我们向来不吃空挡,不交朋友,哪得有人捧场?”郭大娘道:“你方才不是说有个姓陆的少爷么?他还不捧个三天五日?”怜宝听了,转脸看着如莲不语。如莲只低着头装没听见。屋里沉寂了半晌,还是郭大娘开口道:“没有人捧场也不要紧,有大娘在,万不能教孩子掉在地下。凭如莲这样个人儿,初次玩票,若不风光风光,连我都替她委屈死了。等我跟我的不错儿的说说,教他们约些朋友,给凑三天热闹。”怜宝道:“那才是好。

如莲,还不谢谢大娘!”这时如莲正背着身儿立着,便把两只手伸到背后拢起来,上下动了几动,算是给郭大娘作了几个揖。郭大娘笑道:“这孩子只是跟我调皮,屁股后头作揖,我不知情!”怜宝也笑道:“这不怨她,只怨你是买切糕的人品,当初就没把架子端好。”郭大娘道:“好,好,等如莲到了我院里,我端起架子来,你可别疼你闺女!”怜宝还没答言,如莲接着道:“大娘这几年比我娘还疼我,就是教您端架子,您也不肯,这也不过说说罢了。”

郭大娘道:“好孩子,你不用拿话补着我。我还能教你受了屈?”说着站起来道:“你们收拾收拾吧,到初一我派车来接,咱们是一言为定。现在我走了。”怜宝还拉她再坐一会,郭大娘笑道:“你别留我,我们不错儿的还等着我吃饭,我多坐一会,他就多饿一会,你明白了?”怜宝道:

“那我就不留了,没的耽误你的美事。”郭大娘道:“你看我美,不会自己也找一个,也省得这样搂一搂松松,蹬一蹬空空,看着别人眼热!”怜宝向外推她道:“你快请吧,再留你还不定放出什么屁来!”

郭大娘笑的格格的,拉着如莲道:“孩子,你送送我。”怜宝也要跟着送,郭大娘向她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如莲走下楼。到了门口,忽向如莲悄悄说道:“你要看那位陆少爷合式,我给你们做个媒,吃顿面,咱们全免了,好不好?”如莲两只手把她推出门外道:“快走吧,小奶奶,你打算世界上的人全像您一样,拿着姘人当饭吃呢!”说着急咙一声,就将郭大娘关在门外。郭大娘在门外骂道:“好你个小×养的,把你大娘生挤出来!”如莲也不理她,就一溜烟跑上楼,赖在怜宝身上喘着笑。这时怜宝正一五一十的数着郭大娘方才送来的钞票,向如莲道:“郭大娘这人真爽快,娘先不愁没钱买烟了。”如莲笑着不语,怜宝才觉着自己说的话不大像,忙改口道:“明天咱们就出去买衣料,可着孩子你的意儿挑。向后一天比一天热,皮的先用不着,单夹棉先都制两套,零东西也买一点,可着这一二百块花。”如莲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先别忧虑到这么远。我跟您说句正经话,以后姓陆的事,你们别拿我引开心,再这样我就要恼了!”怜宝道:“你放心,现在谁敢惹你?也不过偶尔说句笑话,日后谁还提起!过日见了郭大娘,我也要嘱咐她,别再跟你玩笑。可是你也该把姓陆的事告诉告诉我,别再闷人。”如莲把头从怜宝的腿上滚到床边道:“您又问这个,我又困了。”怜宝忙扶起她来道:“我也别问,你也别像。为什么很喜欢的事,倒找了没趣?”如莲笑道:“这样还像个娘!”怜宝一笑,便又谈了些别的事,到深夜才睡了。到次日,娘儿俩又出去置办了许多应用东西,交给裁缝去做,不到三日,业已预备齐全。

光阴迅速,转瞬间已到了二月初一。这日如莲清晨起来,教怜宝给绞净了脸,又同出去到清华园洗了个澡,回来时已过正午。吃过午饭,娘儿俩正在屋中闲谈,忽听得巷内有马车铃响,如莲跳起来道:“郭大娘来了。”怜宝还不信,少顷就听门外郭大娘的声音喊着叩门。如莲道:

“如何?”就拉着怜宝接了出去,只见郭大娘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戴着一头红白相间的围头花,襟上还挂着个鲜花排成的喜字。如莲一见就喊道:“大娘好漂亮,您有什么喜事呀?”郭大娘伸手双挽着她娘儿俩,进了院子,道:

“有喜事,今天我们院里进新人!”如莲道:“进谁?”郭大娘道:“进你!”如莲方才晓得自己一时蒙住,不由得笑起来。郭大娘道:“你们收拾完了就上车吧,我不上楼了。”

怜宝道:“你干什么作张作威的,又弄辆马车来?”郭大娘道:“孩子,坐不上花轿,还不坐辆马车?”她这话原是无心所说,如莲听了,心里倒不胜凄然,暗想我将来到惊寰家去的时节,不管时髦不时髦,无论如何也要坐回花轿,也不枉我女孩儿家生这一世。又一转想惊寰已有正妻,我一个作小的,哪有坐花轿的指望?趁早别妄想了!想到这里,凭空添了许多不快,便不高兴说话。

这时怜宝已把郭大娘拉上了楼,如莲也跟上去。郭大娘坐下道:“如莲,快把人样子做好了,咱们快走,我还有许多事呢!”如莲便自去刻意梳妆,这里郭大娘向怜宝道:“先叫你欢喜欢喜,我已凭着面子替如莲布了三帮子花钱的硬客,从今天起,一帮子顶一天的牌饭局,这也足够好看的了。我们院里七个唱手,也都有牌,今天准要乱出个所以然。”这时如莲正举着抹满胰子的毛巾擦脸,闭着眼睛问道:“您给我布的三帮客都是哪几块料?”郭大娘道:“告诉你你也不认识,反正都是花钱的好客。”如莲道:“不认识我也要问问。”郭大娘道:“一帮是大兴军衣庄的穆八爷,一帮是罗九爷,一帮是鲁十四爷。”如莲听到这里,突然把手巾从脸上揭下道:“这姓罗的可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胖子?”郭大娘道:“不错,他是我们不错的盟兄弟。你怎么认识?”如莲一手把毛巾扔在脸盆里,溅得水花四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认识您先别管,劳您驾,先把这姓罗的给我打了退堂鼓。”郭大娘听了,倒看着怜宝道:“这是为什么?”怜宝却问如莲道:“这罗九可是上次松风楼闹笑话的那个人?”如莲点点头道:“不是他是狗鸡蛋?我大高兴的,千万别叫他来给添堵心!”

怜宝就把罗九那日在松风楼闹的笑话向郭大娘述说了一遍,又道:“他的女人那样凶,他若招呼了如莲,将来还不定出什么岔子。我看郭大娘还是给回了的好!”郭大娘听着怜宝的话,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忍住笑道:

“这你们就可以放心。罗九跟那个簪花虎马四姑,就在闹事的那一天散了伙。那放窑账的铁胳膊华老二,把他们架到我那院里,约我跟着了事。费了半缸唾沫,也没了好。

马四姑拼死也不再跟他,终归由华老二作主,把他们开的三等窑子八宝堂归马四姑独自营业,给了罗九一千多块钱,又分给他两个孩子,作为永断葛藤,第二天早晨还是在我那院里吃的散伙面。以后马四姑哪还管得着他的事?”

说到这里,如莲抢着道:“他就是没人管,我也没工夫伺候他。”郭大娘咂着嘴道:“啧啧,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罗九那份鬼脸,别说孩子你不爱看,就是我也是得不瞧绝不瞧。不过你要明白,吃咱们这碗饭,恨谁要是一脚踢出去,倒是疼苦他,乐得教他倒个大霉。罗九这小子前几天把分得的两个孩子也转手卖给我,又落了千把块钱。

如今他正有钱没处花,有霉没法倒,他又早就迷糊你,乐得不教他都给咱们进了贡,吃他个海净河干,迟不了半年,准教他上三不管去当伸手大将军。俗语说:‘乌龟也要嫖,壳儿水上漂。’孩子,你怎这样想不开?”如莲想了想,忽然噗哧一笑道:“大娘,您真是积世的害人精!您身上暗含着不知道害过多少命案,我依便依您,可是不许这个罗九沾我一下。他要犯毛病,我就惟您是问。”郭大娘道:“看你这挑挑拣拣,又吃鱼又怕腥,真活脱和你娘当初一样。”说着就向怜宝一笑。怜宝道:“干什么你又扯上我!”郭大娘又向如莲道:“孩子,你放心大胆的去和他耍,到了紧要关节的时节,大娘再教给你闪转腾挪的本领,管叫他蜜糖抹在鼻尖上,闻香不到口。”怜宝笑道:

“如莲快拜师傅,你还不知道郭大娘是天津数一数二的水贼,跟她学不了好,坏总可以学的坏到顶,再坏回来。”

郭大娘也笑道:“咱们是缺唇儿说话,谁也别说谁。我是水贼,你也不是旱岸上的强盗!只瞧你姓冯的门风,你女儿还没进窑子的门,就先自己预备好了热客。”这时如莲正面对镜子,举着小胭脂棒儿向唇上涂抹,听了郭大娘的话,那瓜子脸儿立刻变得长了,撅着嘴向怜宝道:“娘,娘看郭大娘,再这样别怨我不顾面子。”怜宝向郭大娘使了个眼色道:“好人,你别再拿我们孩子开心。”郭大娘乖觉,便立刻改了口风道:“孩子,这怕什么?你问问你娘,再问问我,当初谁不是骗大黑脸的钱去填小白脸的瞎坑?

俗语说,‘坑张三不贴李四,算不得窑姐的儿子。’这本是淌行的事,你又上的什么脸?”如莲道:“怎么着也不许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郭大娘道:“不说,不说,再说教我三天不开张!现在你别磨工夫,小娘娘该起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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