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京时，包裹里鼓囊着德国纳粹党人约翰·拉贝厚厚的日记，另外就是关于秦淮河的诗文。在一盏郁闷的灯下，尽管情绪完全被搅成“剪不断、理还乱”的状态，但还是不愿放弃任何细节，文字让我在作一次又一次的回望，把这种回望坚持到了最后一个字。
壹
有些城市历史上显赫，后来就平庸了；有些城市历史上平庸或者根本不存在，现在则显赫了；有些城市历史上显赫过，如今依然显赫，南京就是。
金陵、秣陵、建业、建康、江宁等频频出镜于正史或野史的名字，说的都是南京。城市如人，有命。纵然一直显赫的南京，冥冥中也在迷惑、神伤的命数中回旋。
迟迟不写南京，正是因为这座城市有太多悲情。落纸，笔尖上就会流淌忧伤。失意的王安石来时，一句“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似乎是一句咒语，说了前尘，道了后事。
贰
世人常道南京的风水好：钟山龙蟠，石城虎踞。这是一个笑不出来的谎言。
一座烧了又烧，死了又死，屡屡地繁华，屡屡地毁灭，屡屡从废墟中、尸首上站起来的城。李煜的火，建文帝的火，湘军燃烧天王宫殿的火，日寇奸淫掳掠中肆意放的火……血与火焰照耀着南京纸醉金迷的浮华世界，历史的天空一片通红。火炉之城的酷热仿佛是仍在被惨烈的火的余温炙烤。
无数英雄来，无数英雄去。东吴、东晋、宋、齐、梁、陈，习惯上合称六朝，郑板桥长叹曰：一国兴来一国亡，六朝兴废太匆忙。以及后来的南唐、明初、太平天国、中华民国，每个王朝似乎都不愿在南京呆太久，它们串成念珠，装饰在南京的颈项上。
这是一座容易攻陷的城市，十朝大多是偏安一隅的王朝，也许是南京的风太暖，歌舞太婉约，终被北方的另一隅吞灭，从来没有一支队伍从南京出发后赢得天下。
把洪秀全塑造成高大全形象的文字、雕塑显得格外滑稽。他当年的雄心在抵达南京的那一刻，就酥化成了陈叔宝、李煜。若是说陈李二位后主还有深情的平仄让我们感动的话，洪秀全只有自残式的斗杀和足不出户的后宫，成全一位罕见的开国昏君。
难道这一切真是怪秦淮河的水吗？
叁
金陵自古帝王州，秦淮自古多情水。
每次去南京，我都住在秦淮河畔，每次都在深夜里于水声中感叹。清凉的水呀，上千年前杜牧就营造了挥不去的哀怨：“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里即使没有歌女艺伎，美景足以让你消魂，音乐足以让你化骨，佳肴足以让你感慨人间的滋味，南京果然是享乐的天堂。
帝王气、才子气与脂粉味在这里混淆，阳刚在温柔乡里流失，女人是英雄无法攻克的雄关。莫非秦淮粉黛让南京王气中丢掉了霸气，才气中忘却了豪气？
可一群救世好汉精魂所结的雨花石又说明什么呢？
这里的女人并不误国，她们只是沦为一种借口。其实南京的不少女子赢得了历史的完全尊重或同情，当我看见一位妓女的塑像时，由衷敬佩南京人宽厚的肩膀和宽广的胸襟。
秦淮两岸，一边是寒窗苦读的书香，一边是撩帘远眺的粉脂，江南贡院与秦楼楚馆完成了有趣的组合，美人才子在秦淮河畔的夫子庙前终于天作之合地配了对。笙歌伴宴中放下人间事，往日收敛的内心膨胀起来，在声色中树立起恃才放达、不拘形骸的中国式文人形象，金粉飘荡在秦淮河和那些金陵诗歌里，一时繁花似锦。可最终让我迷恋的还是南京悲凉的古典，迷恋浆声灯影里朱自清和俞平伯的风度。只是每次来的感觉都不一样，此次在雨中，撑伞伫立码头上，悲悯：卖艺不卖身的艺伎和满腹经纶的饱学儒士在当下是不是已荡然无存？
只有在桨声中回忆，在阅读中怀念。
肆
南京，走到哪里都有故事，走到哪里都有谈资。唯独一个地方，我们不想再说什么，因为那些雕塑那些面孔，无声胜过有声，谁都清晰地听见，他们还在喊：还命来。
说南京相当于在说一个民族的痛处，没有时时说起的过去，就没有稳妥的未来。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前，痛——不仅来源于一个叫南京的城市之痛，而且辐射成整个中国，整个人类的痛。那一刻，我感觉我们都是南京人，死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祖宗。
人性问题在南京的题目下反复讨论，看不透人性，其实就看不透南京。从紫金山用望远镜向上瞭望天空，向前横穿历史，苍生固然渺小，但人性却让苍生伟大。可这么一群人让人性退化到动物饥饿时的可憎状态，他们并不饿，只是用屠杀来轻蔑另一个民族，让死亡成为一种草率。这样都不算奇耻，这样都能随随便便忘却，这样都可以原谅，那我们岂不是退化得更远，成为一株任人或锯或砍的植物。南京是当时中国的首都，对掴我们脸的人，别忘了，他们病态的灵魂狰狞起来的每一张丑恶的脸；别忘了，他们根本上想摧毁我们积淀下来的自信。
我曾经的恐怖，一是来自电影《画皮》，另一就是南京，肉体在挣扎中燃烧，血液在圈杀中飙射。恐怖产生之前都将我们的情绪放在流动着浪漫格调的场景里作铺垫。很多年以后，我在两者间找到了相同点，那就是猖獗的日本士兵作为人脸的皮也是画上去的。
南京用两个端点的反差诠释生死和梦的哲学，活着的芬芳与死去的腐臭截然不同的气息混合成南京夜里的哀怨，城市的上空憧憧地交错着迷醉婀娜的动感和残尸四散的静状等各种形态的幻影。
这座城市太繁华，繁华过后又太悲凉，这是沧桑一词的解释。
行色匆匆的南京人中间，有人告诉我真正意义上的土著：无。我的本土家族史可以追溯到八百年前，有的家族就地延续了千年，乃至二千年以上，在南京几乎不可思议。这已经折射了这座城市的悲切，说明从历史走来的南京有过比其他城市更多的挣扎，隋文帝甚至想把南京从地图上抹去。
当今的南京人基本上是移花接木的外地户籍后裔，这种混合性的城市人群，心灵上是宽敞的，待人上是客套的，所以我更喜欢与南京人交往。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情感，世人多了一份对这座城市的怜惜，有爱恨才有深刻，有离开才有更荣光的回来。
伍
某年途经中山陵，漫天大雪忽然占据了天空，瞬间山川换色。我顿时木然，缓过神来，决意下车走走，凄婉笼罩心头。
这一走，竟登上了中山陵，面对中山先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笔迹，想对这位屡败屡战、从不言败、斗志不减的先驱说一句话：悲有时也是壮阔。
雪落在地上似乎有一股腥味，我远眺已不是都城却远胜十朝的城市。南京呵，南京，犹如大戏台，上演着一幕幕跌宕的历史场景，这里有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有浪漫有苦痛，还有扣扣心结。告别之后，南京等来了又一个轮回。陆游的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此刻挣脱舌尖，飞跃而出。
2012年11月20日晚于拾味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