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岁，奏邸忽腾报，谓予以病挂冠，因赋此
老子平生〔1〕，笑尽人间，儿女怨恩〔2〕。况白头能几，定应独往〔3〕；青云得意，见说长存〔4〕。抖擞衣冠〔5〕，怜渠无恙川，合挂当年神武门〔7〕。都如梦，算能争几许，鸡晓钟昏〔8〕？此心无有亲冤〔9〕，况抱瓮年来自灌园〔10〕。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11〕；殷勤对佛，欲问前因〔12〕。却怕青山，也妨贤路〔13〕，休斗尊前见在身〔14〕。山中友，试高吟楚些，重与招魂〔15〕。
【题解】
宋代的邸报相当于今日的新闻公报，由门下后省的进奏院负责把朝廷命令、官吏任免等重要事项编排发送四方，称为邸报。南宋以后，邸报与小报并行，小报所载，大都是邸报未登载之事，或未实行之事，甚至有虚报或捏造之事。作者于淳熙八年罢官之后，闲居已经七年，到了淳熙十五年（1187，戊申年）忽有邸报登载作者“因病挂冠”（挂冠即去官）之说，显然又是捏造，应当是小报所为。作者退闲多年以后，对围绕自己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已一笑而已，不再挂怀，但这次邸报的消息，毕竟让作者深感命运的不公、负荷的沉重，所以不愿再缄默，写下了这首公开作答的词。这首词虽然标明为戊申岁，却没有写清具体时日，它应当是在这年五月以前宋廷尚未公布作者主管武夷山冲佑观之时，正因为朝廷对作者的使用问题发生矛盾，所以才有专门刺探情报的人捕风捉影，编造事端。这首词用了几处佛教的词语，如亲冤、前因等，所表明的并不是作者真的看破尘缘，向往空门的境界，而是在极度苦闷中彷徨，摆脱烦恼，寻求淡泊的人生观的体现，是入世与出世纠缠不休下的思考，是志士凄凉的自诉。
【注释】
〔1〕老子：老夫，老先生，作者的自称。〔2〕笑尽：嘲笑遍。儿女怨恩：小孩子的恩恩怨怨。这是说人间的许多恩怨，如同小孩子的纠纷，不值得一提。韩愈《听颍师弹琴》诗：“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这里所指，是如何对待当年被弹劾的事件，作者在此故意轻描淡写。〔3〕白头能几：白头言人老，能几，言馀生能有几何。定应独往，这一句是自料馀生无多，必定要独自归去。白居易一生不急于进取，往往以退为进，所以在突遇祸变时能保存自己。当唐文宗宰相李训等谋诛宦官不成，反而激起甘露之变时，白居易作《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诗，其中前四句是：“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自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题下自注：“是日独游香山寺。”作者这两句借用白诗，是说自己既然早退，自然应当终老青山。〔4〕青云：指仕途飞黄腾达，《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青云得意，是说为做了高官而得意洋洋。见说长存：见说，听说，长存指富贵长久。这是说，做官的人都以为可以永远得意，富贵长存。〔5〕抖擞衣冠：衣冠指做官的人的衣帽，脱掉衣冠时要抖落灰尘。〔6〕怜渠尤恙：渠字是助词，怜渠是怜惜的意思。这里的无恙作无病的本义解。怜渠无恙就是珍惜无病。〔7〕合：应当。《南史·陶弘景传》：“陶弘景字通明，丹阳秣陵人也。……善琴棋，工草隶。未弱冠，齐高帝作相，引为诸王侍读，除奉朝请。虽在朱门，闭影不交外物，惟以披阅为务。……永明十年，脱朝服挂神虎门，上表辞禄，诏许之。”《南史》撰者李延寿为唐人，避唐高祖李渊祖父李虎名讳，改神虎门为神武门。神武门在建康。这三句意思是：如果要早退，应当在没病时主动地挂冠神武门，何必等待别人的弹劾？〔8〕算：有计算的意思。能争：能够争回。几许：多少。鸡晓钟昏：鸡鸣报晓，敲钟报昏，指每一天。这三句的意思是，被弹劾的往事如梦一样早已消失，邸报说我今日才因病挂冠，计算下来，能够替我争回多少做官的日子呢？〔9〕亲冤语出《五灯会元》卷一《六祖慧能大鉴禅师》，六祖慧能灭后，首级被盗，地方捕得贼人，六祖上足令韬答复说：“若以国法论，理须诛灭。但以佛教慈悲，冤亲平等，况彼欲求供养，罪可恕矣。”无有亲冤，是说已经宽恕仇冤。〔10〕年来：近年。抱瓮：亲自从事生产劳动。《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抱瓮而出灌，搰搰（kū kū，用力）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这是说这些年亲自从事一些种菜灌园的劳动。〔11〕凄凉顾影：指心境凄凉地回忆身世。苏轼《永遇乐·寄孙巨源》词：“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频悲往事：为往事而频频悲伤。〔12〕殷勤：也是频频的意思，不作热情讲，指多次向佛求问前因后果。〔13〕去怕青山，也妨贤路：就怕身在青山之中，也妨碍了贤者的晋身之路。这是反说，指当世追求富贵名利的所谓贤者，为了晋身，连身在青山的作者也不放过。〔14〕休斗：不敢比较。尊前见在身：指身体尚还健康的作者。这是说不敢以自身去比贤者。牛僧孺《席上赠刘梦得》诗：“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牛诗是说不敢比在官场中做官的大小，只比身体的健康。作者借世人对自己出处的议论，说自己退到了山中，连健康的身体也不敢与世上的贤者相比，怕的是被贤者说成阻碍了他们的进身之路。见在身：现尚尢恙之身。〔15〕楚些：《招魂》句尾押“些”（suō）字韵。这两句说，山中的朋友，不妨高声吟诵《招魂》，为我再招一次魂吧。这是指过去自己曾被罢过官，这次邸报又将自己罢了一次，所以山中友人不妨再一次相邀，约我同住山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