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西克夫人,是在一九一六年的圣诞节。西克夫人是我的同学海伦的姑母;由海伦的介绍,我到她的快乐而美丽的家庭去住了三个星期。
那天我同海伦到西克夫人家时,已是灯烛辉煌,将近晚餐的时候了。我一进门,即听见有自留声机发出来的音乐声。海伦听了一听,笑着对我说道:
“姑母又在跳舞了。”她说着,便把我引到了一间小客厅里。只见那里有一位年约四十上下的太太,同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地上跳舞。此外还有两位小姑娘,和三位少年,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却都在观看那室中两人的跳舞。
那位太太看见我们进来,便立刻站定了,向我们走来。海伦也引着我向她介绍道:
“这位便是我的同学,新从中国来的C姑娘。”她又对我说:“这便是我的姑母,西克夫人。”
西克夫人拉着我的手,笑说道:“但你可不要叫我做西克夫人,你须叫我做西克妈妈;你看,他们都叫我做妈妈呢!”于是她便将室中的人,一一与我介绍;我才知道,那一位方才同她跳舞的少年,是她的大儿子,叫做卡儿。那两位小姑娘,一是她的女儿,叫做美利恩,一是她的女儿的朋友。那三位少年中最小的一位,是她的第二个儿子,叫做勿兰克;其余的两位,却都是卡儿的同学。
西克夫人又对我说道:“你在此凡事都不必客气,因为这便是你的美国的家,你知道吗?”她又说道:“我们大家去用饭罢。”说着,她便像母鸡引小鸡似的,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很美丽的餐室中去吃晚饭。
那晚,海伦便和我睡在一个客房里。她原来是要回到自己家里去的,但是,因为西克夫人怕我不惯,所以留她先伴我两天再回去。
“怎么样?”海伦睡下之后这样的对我说:“你喜欢这个家吗?”
“很喜欢,”我回答她说:“在精神和物质的两方面,我觉得这个家庭都是很美丽的。但是,”我又笑对她说,“你的姑母似乎有点喜欢做母亲罢。”
海伦笑道:“你说得对了。但她也真配做一个模范母亲。她的爱护她的子女,固然是世上少见,但她的母爱却不以她自己的家庭为限。你看,方才和我们在一块的两位少年和一位小姑娘也都叫她做妈妈呢。”
“我想她确是一富有母爱的人。”我说。
“可不是吗?”海伦接着说:“她常常说,她最怕年轻的人叫她做西克夫人,因为那个称呼似乎是能阻止她和他们的接近的。她觉得她对一切青年们,都负有一种母职;因此,不论是美国人或是外国人,凡是到她这里来的青年,都叫她做妈妈。他们不但叫她做妈妈,他们的爱她敬她,也真和自己的母亲差不多。你再住几天,你便能明白我所说的话了。”
我道:“我现在已经很能明白,因为我已能感觉到这个家庭里所充溢着的母爱。”
“但是,”隔了一会我又向海伦道:“西克先生今天不在家吗?”
“你还不知道呢!”海伦回答我说:“姑母是一位寡妇,姑夫死了已有十多年了。”
我说:“原来如此,怪不得像她那样活泼美丽的人,又打扮的那样朴素呢。”
“姑娘们,请早点安息罢。”只听得房门外轻轻的传来这样的一句话。
“那是姑母的老女仆立沙的声音,”海伦低低的告诉我,“她是什么闲事都爱管的。我们睡罢。”
那年我便在西克夫人家住了三个星期,临去的时候,真觉得她的家是我自己的家了。她的子女和住在她家的青年学生们,都是很活泼而又极有礼貌的。我曾见有一个粗鲁的少年,在她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之后,竟变为一个很文雅的人。西克夫人常对我说,她愿把她的家庭,作为教育一般青年的工具;她又说,她为了这个母爱,这个从她的儿女推广到他人的儿女的母爱,可以牺牲其余一切的一切,虽然有许多牺牲也是十分痛苦的。
当时我颇不能了解她说话的意义,但是,后来靠了一支扣针的故事,我才明白她所谓痛苦的牺牲是怎样的一件事。以下便是那支扣针的故事。
那支扣针是一支金质的耶路大学的校针,看上去似乎是很旧了;但每次我到西克夫人的家里去,我必见它扣在她的衣服上。真的,无论在白天或是晚上,无论她穿的是什么衣服,那支扣针是永远不曾离开过她的。但因为我知道西克先生是一位耶路大学的卒业生,所以对于西克夫人的爱护那支扣针,绝对不曾注意。
但是,有一天,——那是我到她家去过第三个新年的一年——当我正在房内静赏那窗外雪景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的餐室中有很嘈杂的声音。这在西克家内是不常有的事,我为好奇心所驱,便跑到楼下去观看。只见西克夫人坐在餐室中的一张椅子上,脸上现出异常着急的情形;那个从来不曾从地窑中上过楼的女厨子,此时也到了她的餐室中来,正同着另一个女仆和立沙,在那里指手画脚的声明她们的无辜哩。我听了一会,才知道是那支与西克夫人形影不离的扣针丢了。
“我知道谁也没有偷窃的嫌疑,”只见西克夫人力自镇定的对那三个红脸赤颈的女仆说,“并且那支扣针也值不得几个钱,你们用不着这样的着急。但容许有人偶尔疏忽,在无意中把它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现在即须出外,你们可以再仔细的去想一想,待我回来后再告诉我罢。”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叫预备汽车。她又对我说道:
“卡儿等今天都不在家,你一人在家太寂寞了,不如同我到城里去走一趟罢。”
“真是不幸得很,”西克夫人在汽车里这样对我说,“你知道吗,这支扣针是我十四岁时,一位正在耶路读书的朋友送给我的。”她说到这里,便把两眼向车窗外望着,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似的,又似乎是在避免我的眼光。隔了一会,她才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已死了五年了,这位赠我那支扣针的朋友!”
我听了她的话,才知道那支扣针不是西克先生的纪念;并且,从她的这几句话,和她方才在餐室中的着急神情看来,我知道那支扣针与她一定有一种特别的关系。
那天我便陪着她在城中买了好些过年用的东西,我们回家时,天已大黑了。
当我回到自己房内,正想更换衣服的时候,忽见一个人像鬼魂一样悄悄的走到了我的身旁。
我说:“阿呀!立沙,你来做什么,你差不多把我吓了一大跳。”
立沙把手掩着嘴唇,低低的说道:“别嚷,别嚷!那支扣针找到了。”
我说:“好极了,是在那里找到的?”
她说:“是纳连把它误放到洗衣袋中去了,是在洗衣妇人那里找回来的。”
她说着,便在我床前的一张小凳上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
“西克夫人在年幼时,真是一位天仙呢!我到她的母亲家里去的时候,她只十一岁,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姑娘。”
我说:“我很相信你的话,因为她的小女儿不是也很可爱吗?”
“那个小姑娘,”立沙不耐烦的接着说,“她差得远呢!姑娘,你知道那支扣针是谁赠给西克夫人的吗?”
我觉得我不应在婢仆的口中,去探听西克夫人的隐事,所以只略略的点了一点头,对立沙说道:“你该下去开晚饭了罢。”
她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摇着头说道:“那不干我的事!但是,我也应该走了,再会罢。”
“再会,立沙。”我回答她说,一面便去更换我晚餐的衣服。
那年我从西克夫人家回到学校去的时候,仍旧和往年一样,是同着海伦一块走的。我们在车上彼此闲谈,不知不觉的便讲到西克夫人的那支扣针了。
“我知道那支扣针的故事,”海伦对我说,“左右我们闲着无事,让我来讲给你听罢。”
我本是很愿意知道那支扣针的故事的,自从前次拒绝立沙之后,心中尚觉有些后悔,所以此次便没有勇气再拒绝海伦了。但心中总不免有些惭愧。
“你不要想,我是来谈我姑母的隐事,”海伦已经很敏捷的觉察到我的内疚了,“那是一件最美丽不过的故事,我以为应该把他公之于大众的。”
我笑对她道:“够了,不用演讲了,讲你的故事罢。”
她也笑了。她说道:“姑母年轻的时候,对她倾倒的人,真是不少。她长得固然美丽,但她的人格和才学,也是使人倾倒的两个大要素。其中最爱她的,是……”
“当然是你的姑夫了。”我打断她的话头说。
“是的,但是还有一个人,是姑夫的朋友,他也是极爱慕姑母的。他便是赠送那支扣针给她的人。”
“哦,原来如此!”我说。
“据说,姑母那时也是很爱他的。”
“但她为什么不嫁给他呢?”
“那我可不知道了。”
“并且,”我不禁又说道,“并且,在西克先生死后,你的姑母不也很可以再嫁给他吗?”
“是呀,谁也是这样说,”海伦很兴奋地回答我,“但是,谁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她又不再与他结婚。可是,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五年前,忽然有人拿了一封信来找姑母,说是有人自西方汇来了一笔大款子。后来我们知道,那笔款子足有一百多万金元,是那位赠送姑母扣针的人遗赠给她的。你须知道,他是终身不曾娶过亲的,虽然他是那样的有钱,又那样的有才学。在他未死之前,他曾把他所有的产业都变成了现金;他又立了一个遗嘱,把他的一切的一切,都遗赠与姑母。”
“但你的姑母也并不需此呵!”我说。
“是的,她并不需此,所以她便把那笔款子都捐给全国的医院了。”
“好一个美丽的故事,”我不禁赞叹着说,“那位先生名字叫做什么呢,你知道吗?”
“他姓马昆,是一个很少看见的姓,他的名字叫做勿兰克。你知道我的二表弟的名字也是勿兰克,那是姑母得了姑夫的同意,给他取的。”
我们说着,看看已是午刻,便一同到饭车里去用了午膳。以后我们的谈话,便都是关于学校的事了。
隔了几年,我回国了。当我回国的时候,西克夫人正在筹备她的大儿子卡儿的婚礼。但在她后来给我的信中,她却一字也不提及这件婚事及她的媳妇。不久,她的第二个儿子也结了婚,于是她便携了她的女儿去漫游欧洲。但当她回到美国去的时候,她又变为孑然一身了,因为她的女儿已与英国的一位少年结了婚,即便择定了伦敦作为他们俩白头偕老之地。自此以后,那位以儿女为生命的西克夫人,便开始去过那西方老人的孤寂凄凉的生活;而她给我的信函,也就时常带有一点忧伤的意思了。我最后得到她的信,是在前年的夏天,记得那信中曾有这样的一句:“我现在是常常卧病在床上了,黑暗是在我的四周。我的亲爱的S,愿你常常有信来,给我驱除一点黑雾。”自此以后,我便不曾再得到她的只字。直到去年秋天,我从海伦处接到了一封长信之后,才知道西克夫人已于前年的冬天去世!那样一位才华无比的女子,那样一位理想的母亲,竟像泡影一样的,轻轻的消逝了。但是,除了西克夫人的死耗之外,还有一事,使我更加伤心,那便是海伦信中所附来的五封署名FM的信。我不知道这几封信是怎样落入海伦的手中的,她但在那一包信中,夹了这样的一个字条:
这些并不是姑母的秘密,我的朋友,它们是她的悲哀的光荣。我把它们寄给你看,也是遵了她的遗愿。我此处还有十几封,慢慢的再寄与你看罢。你把这几封信看过之后,也请寄还与我,勿使它们流落尘世,成为蠢妇俗夫的谈话资料。
海伦。
以下便是从那五封信中选译的几封。
一
亲爱的老朋友:
等了半个月的回信,昨天方才来到,使我又喜欢,又失望。我喜欢的,是你的能不忘我这个老友,并能谅解我对你提出那件事的苦衷。但是,我可真的失望了。我也很能明白你的地位。我决不忍因我之故,使你的爱儿爱女,感受到分毫的痛苦与窘困。母爱是一件神圣的事。但你我的爱又何尝不神圣?
承你重视那支扣针,使我感泣。我的最敬爱的,你也能那样的爱怜赠送你那支扣针的人吗?
祝你平安,露丝!无论你以后的方针是怎样,你的老友的心是永远不变的。
FM
一九○六年,五月十六日
二
亲爱的露丝:
多谢你的信,更谢谢你的相约。下星期我一准由此动身来看你,那时再打电报给你罢。
关于我的住处问题,你实无须说抱歉的话,我也是这样想,旅馆要比你的家更为方便。我很能明白这一层,我决不敢怪你,请你置念罢。
我此次能再有机会与你相见,并且是出于你的特约,这是我应当感谢上帝的。
你的虔诚的老友,FM
一九○八年,十二月十八日
三
最敬爱的R:
昨天别后,我何啻是由天堂堕入地狱。人说地狱是炎热的,但我以为炎热尚好;像我的地狱,简直是一个空寒荒漠的大冰窑,那才是难受呢。
我们这几天的聚首,是我生平最快乐而又最痛苦的日子。你的种种优待,足以证明我尚不是你家庭中的讨厌人,使我心安。
承你告我十六年前的那件故事,我听后真难过极了;露丝,可是真的吗?不,我自认是一个一无可取的人,我从来不敢妄想去与我的那位老友争夺维纳丝的宠爱。并且,并且,我是一个懦夫,我不曾敢让我的爱情,去妨害我与他五六年的友谊。这是我对于你及我自己的一桩大罪孽,但那时我又何尝明白这一层呢?我但知道,那时我的心虽然烧灼到了焦点,我的态度却始终不敢逾越到温度以上,谁知道你又有那样的一个反感呢?唉,还有什么可说呵!我若早知道我在维纳丝的心中占到了一个优越的位置,我又何忍自暴自弃到那个地步呢?
承你嘱我明年再来看你,感谢得很;但你我的关系现在既是不能改变,相见亦无非徒添痛苦。明年我若不再来看你,求你能恕我谅我。
但我们以后虽未必能再见,你的老友的心却仍是与十六年前一样的。他以后的生命,仍须恃你的烟士披里纯;而他生命中努力的成绩,无论是物质的或是精神的,也将一一的奉献于你。
FM
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附笔:愿那支扣针永永依你,愿你也永不把它抛弃。我慕妒它,因为它虽与你亲近,却不致妨害及你的子女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