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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阴雨(1)

这年的中秋节还没到,就降了一场雪。

甘福大姑家种在山顶的土豆受冻了,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一捏半把水。她不由得叹息:“年年盼着年年富,年年穿的没裆裤。”丈夫蹲在地上说:“过几天你去动员福儿,要是他不走,咱们人单力薄的,咋走呢?”他们两口子正在商量着移民搬迁的事情呢。

祖辈生活的村子,最近传来特大新闻。国家鼓励他们迁移到青铜峡甘城子去,那里已经为移民建了房,规划了田地,引上了黄河水。如果他们愿意迁移到那儿生活,自然比“十年九旱,种一斗打八升”的山地好。这里旱灾连年,多数人靠国家救济粮生活。虽然国家非常优待移民,但是祖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听说要搬迁,一时还接受不了。有些老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好出门不如穷家里坐。他们对迁移持反对态度。

村里一些胆大的年轻人结伙去了甘城子,当他们看到那儿有发展前景时,就赶紧报了名。而此时,有人竟想当然地编造了许多谣言:甘城子叫外国人买去了,他们去了要当劳工……国家嫌他们吃的救济粮太多了,想把他们哄到那里等黄河水泛滥……尽管谣传令人发笑,但那些不了解实情的人听了还真摇摆不定。

甘福大姑一家也拿不定主意,干脆,亲眼看看去。

挖完土豆,大姑夫就跑来找甘福,他谎称和甘福一起去县城买农具,谁知甘奶奶笑着说:“别人搬迁,你心急了?”“嘿,我不敢说实话哩。”他憨厚地笑了。“快看去,要是地方好,就赶快迁移。你们那个深山沟,哪一年成过庄稼?福儿眼光远,他会看呢。”甘守勤笑着说:“我把妹子给到你们那个陡得摔死驴的地方,后悔了半辈子。”听到甘家人支持,他心里也踏实多了。

第二天一出门,大姑夫就给甘福做思想工作。他诚恳地说:“福儿,如果你看那地方好的话,就和我们一起搬吧。”“姑夫,那可不行。我走了,家咋办?”“你要把事情再往远看,顺儿快成人了,你家弟兄多,都守着老家没指望。一个人吃个大桃子总比四个人分好,等你在外面把日子过好了,也能把老人接在身边孝敬……”经姑夫一说,甘福还真动心了,但他转念一想,说:“还是把顺儿报到你家户上,让他随你们走。”“顺儿没有成家,去了不好立户。我明白你是舍不得家,但你看这些年,咱们哪一年能避开灾难?年年苦到头总是穷。依我看,就是再苦十辈子也富不了。苦来苦去,苦着死了,埋进山旮旯里就完了。你想用一身血汗致富,不可能。我年轻时和你一样,狠命下苦,到头来还是揭不开锅盖。”

班车爬出蜿蜒的山区公路,一路向北,驶向宁夏平原中部。两人还是第一次走出比县城更远的地方,他们原以为县城是最繁华的地方,但随着长途车进入平原一路狂飙,才让他们大开眼界。沿途有一望无际的平地,四通八达的水渠把滔滔的黄河水引入田野的心脏。啧,那土地多平,路多宽。啧,看人家的房子多整齐。

天下黄河富宁夏,“塞上明珠”青铜峡。这里是国家商品粮基地,是美丽之乡,富庶之地。人们骑着自行车下田,开着拖拉机耕地,家家院里金灿灿的玉米棒码成了高山……

这么好的地方,处处有人,哪儿还能安置下他们呢?正在他们疑惑之时,司机喊:“青铜峡到了。”他们又转车向西行了几十公里,甘城子到了。

巍巍的牛首山脚下,有一片未开发的处女地,它正亲切地注视着新来的主人,等待着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甘甜的生活。

是的,国家之所以选甘城子为移民点,是因为这里还有可供人们开发的大片沙荒地。虽然沙荒一望无际,生长着稀疏的蒿草,但引来的黄河水在沙荒地上缓缓流过。水,生命之源,把沙荒改造成肥沃的良田,长出绿油油的庄稼,不就是要等着移民的艰苦奋斗吗?每一个有眼光的人来到这里,无不眷恋这片沉睡的土地。谁把它唤醒,这里就会改变谁的生活,乃至人生和命运。他们一路走来,手捧起沙土细细研摸,凑在鼻上闻闻,舌头尝着盐碱,双手又在地上刨挖土层,试着松软。如给女儿精心挑选婆家的母亲,走着,打听着,看着地势、水向、山形……当他们站在牛首山上观望,这片宽广博大的土地把他们的目光自由地放展了。不像大山之间的小村,目光总是被陡坡碰撞,视线总是被坎坎坷坷折断。而这里,天空是那么高远湛蓝,大地是那么宽敞无边,胸怀是那么开阔豁然。

甘福一路兴奋不已,只是念叨外面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而要建新家,必得舍老家。他怎能忍心走出从小生活的温暖的家呢?难以割舍的感情,使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他回想起小时候家里生活的种种艰辛,回想起奶奶和妈妈对他的疼爱。即使外面的世界是天堂,他仍然对生活的穷家怀着最深厚的感情,那就是他的天堂。再说,老人能舍得他走吗?思前想后,甘福心里七上八下。走?还是不走?他拿不定主意。姑夫的话不无道理,他已经说服了自己要把眼光放长远。记得自己从十岁下地劳动到如今已经十三年了,在生产队劳动天天只能吃个半饱。自从联产承包后,生活虽然比以前有所好转,可是年年有天灾,那样只能靠国家救济粮食。当他看到外面的平川地和别人富裕的生活,就决心要挪一挪了。眼前明摆着一条可走的路,为啥不尝试着走一走呢。他就这样又说服了自己。

姑夫拍着他的肩膀说:“福儿,这回你想通了吧?你不走,我可要走呢。你们村不在迁移范围,我一走,你想走也报不上户了,就迟了。你心里要还有疙瘩,晚上睡在被窝里给你媳妇说说咱们的行程,叫她给你细细解解,老人跟前我给他们说。我一回去就给咱们报名,这事越快越好。呵哈,明给你说,这回我是铁了心要走,也是铁了心非拉上你这个儿子娃哟。”

两人兴奋地给家里人讲着此次所见所闻,甘家人只能在想象中听得津津有味。福儿姑夫看到他们正在兴头上,就话锋一转说:“老姨娘,大哥,嫂子,你们知道我没儿子,领着几个女娃心里怯。我想把福儿的户口也报上,让他和我一起走……”“那咋行呢?福儿是我家的顶梁柱。”首先反对的是福儿妈,她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到远得她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去。“我的好嫂子,你把心放宽啥。你儿子搬到那里只有一年比一年富,他是亲眼看了那地方的,要是他没去,我说了你们当然不相信。眼见为实,一出门才知道咱们生活在笼子里。路没平的,地没好的,日子没顺的,咱要啥没啥。外面要粮有粮,要路有路,要地有地,要水有水,要啥有啥。咱这里干山上的庄稼还不够捆一绳子,平原上的粮食多得用大汽车拉呢。”这话说得甘家人都沉默了。他又转身和甘奶奶说:“老姨娘,福儿是你一手拉大的。好娃娃人人爱,他跟着我去,你们一万个放心。”他知道首先得过甘奶奶这一关,只要老人想得开,事情就好说了。

甘奶奶听了他的话,抹着泪没吱声。此刻,她的心情和福儿妈的心情一样,甘守勤也皱着眉头不说话。他又对甘守勤说:“老哥你是咋想的?你眼下还能劳动,过几年娃娃在外面生活好了,就把你们接出去嘛。我看这主意还得你拿。”甘守勤还是没吱声。

看到甘家人一时还不能接受,他只好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一家人坐在一搭儿好好商量商量。最多三天时间,同不同意都给我回个话。”

就在甘家老小权衡这事的时候,甘福的妻子就不同意。她说娘家在这里,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想家都会把人想疯。甘福本以为她会欣然同意,没想到她更恋家。甘福只好给她横说情纵说理,他还说:“那里天天有班车,你想家了就回来,又不是到天边上了。”听丈夫说的尽是好处,她也同意了。说通了妻子,甘福准备去给老人做工作。

其实从甘福的脸上,父母已经看出了儿子的心思,虽然他们舍不得他远走,但只要儿子自己愿意,他们还能拖他的后腿吗?只要儿子将来生活得幸福了,他们也会感到幸福。要是他在外面过不下去了,再回来嘛。他们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想通了。

当然,在下这个决心之前甘奶奶和福儿妈都掉了很多眼泪。如今她们的内心仍然很痛楚,但她们强作笑颜,绝不能给福儿的心里加压力。第二天早上,爸爸对甘福说:“你要是真看中了那地方就去,我们不拦你。”甘福说:“奶奶,爸,妈,你们不要担心,等我在那边安了家,就来接你们。”“你去了就好好干,给你把家安好。家里有你爸和顺儿呢,你再不要操心。你把家里的羊卖上一半,剩下的捎给别人去放,顺儿就能在家里劳动了。妈没给我娃安下个好家呀……”妈妈忍不住流下泪来。

听了老人的话,甘福走出家门,拭去脸上的泪水大步向大姑家走去。儿子要背井离乡,要走出父母的视线,去寻找他的前程了。

17

深秋,凤雨村一带的庄稼收完后,人们身穿棉袄准备打场了。只是天不随人愿,阴云密布,冷风嗖嗖。乡亲们不敢打场,女人们炒一盘豆子,依在炕头边吃边做针线,男人们则聚在一起打牌闲谝。老天给忙碌了一个秋天的人们放了假。

这天傍晚,甘守勤刚赶着羊进圈,李炬爸就特意来告诉他,村长要在乡上的街道盖商店,让村里人明天一早就去帮工。甘守勤疑惑地问:“天这么冷了,咋还盖房呢?”“人家要赶着入冬进货呢。”“两个大儿子去他大姑家帮忙去了,要是去的人多,我家不去人行不行啥?”甘守勤难为地说。“怕不行呢。”李炬爸说。福儿妈说:“明儿是星期六,两个学生放学了能给人家帮工。他李爸,你明早走时给他们把干粮捎上,叫他们不要回家了。”李炬爸答应了。

甘守勤念叨着:“他们家盖了一院房,我帮了半个月工,咱们家盖房时,他们没来个人影。两个娃娃每星期就盼着回家吃一口热饭,你把他们打发到泥滩场上,连个换的衣服都没有,咋上学呢?村里去的人多,也不少咱们一家。”妻子说:“你糊涂了?咱们欠人家的情比天还大,上回不是村长求情救咱们,福儿媳妇就麻达了。”

福儿妈赶夜给学生烙干粮。甘守勤边烧火边和她闲谈:“村长的家业就是比别人好哩。过去咱们吃食堂时人家有小灶,到生产队时家家不够吃,人家天天吃花卷和长面。单干了咱们苦着奔光景,人家第一个买了拖拉机和两把自行车。村里家家的房漏雨,人家盖了砖瓦房。这回又要在乡上开商店,是不是人家祖先留下金豆子呢?”“说不定。”福儿妈说。“他爷爷是逃荒到咱村上的,他们刚来时,娃娃们常在牛粪里寻着吃豆子呢。哪来的金豆子?自从他当了村长,家就变了。”甘奶奶说。

第二天天不亮,福儿妈看到李炬家屋里的灯亮了,就赶紧把一大袋沉重的干粮送过去,再三嘱咐李炬爸一定要指教两个娃娃好好给村长帮工。李炬爸笑着说:“你家的娃娃,一个比一个机灵,根本就不要别人指教。”说完他就和村里人一起捏着手电筒,扛着铁锹,相互吆喝着出发了。

乡亲们趁着夜色赶到街上,村长从乡政府出来了。他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问:“人都说到了吗?”李炬爸说:“说到了,甘家两个大儿子不在家,等中午放学了,中学的两个娃娃就来帮工了。”“甘家这是赶着‘巧’字上了。还有谁没来?”“村长,有我们几个,保准把房盖好咧。”有个村民笑着说。“盖个簸箕大的房房能花多少工呢,我是试人心哪。就是凤雨村不来一个人,我一扬手,全乡的国家干部就挽起腿子来给我帮工了。”村长说完就给大伙分了活儿。担水的、和泥的、砌墙的、抱砖的、木匠、瓦工等各负其责,临近中午时商店的三面主墙砌成了。这时,阴雨加着雪花下起来。大家只好停下活儿,蹲在街上一排旧房檐下避雨,他们趁机掏出各自的干粮啃着。李炬爸跑到偏洼乡中学去叫甘宁和甘康,两人听说父母让他们去给村长家帮工,就匆忙跟老师请了假,一起去了工地。兄弟俩知道,大人把帮工的事托付给他们,说明他们已经长大了,顶得住事了。他们是代表着父亲和哥哥给村长帮工的,绝不能给甘家人丢脸。十五六岁的他们,平日参与劳动练就了强健的骨骼,从课堂到工地,他们提起工具,同样熟练。

甘康跑到村长面前说:“万叔,我和宁儿来迟了,有啥重活就分给我们吧。”村长见他彬彬有礼,就冷淡地说:“你们担水去。”“好的。”甘康答应着和甘宁一起担着水桶向河沟下跑去。

他们盛满两大桶水,才发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这对超大的水桶,他们实在担不起来。甘康将甘宁桶里的水倒过一半说:“我担浅些,你担半桶,咱们跑快些。”甘宁迟疑着说:“别人笑话咱们呢。”“跑快些不误工就行。”

这是一条百米长,三十米宽的街道,周边的村民分散住在半坡上。街道上两排陈旧的合作社如今变成了卖杂物的小商店。那些商店大多数在逢集时开门,衣服也是最便宜的次货。在街道的高台下面,有一条小河缓缓流过。河道距街道大约五百米,其间有一段极陡的坡,很多学担水的娃娃到此就停住了。等到他们终于能担上陡坡时,就长大了。

甘康上坡时脚下很不稳当,加上下雨路滑,桶里的水哗啦哗啦闪出去了很多。他咬紧牙,挣扎着将水担上坡,又打着趔趄把水担到了工地。此时,甘宁正瞪着牛大的眼睛上坡了。甘康扔下扁担,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说:“来,我担。”甘宁摆摆手,红着脸把水担过去。

第二回,甘康给甘宁盛了少半桶水,他自己只担了大半桶。可是阵雨大起来了,他俩挣扎着,不料甘康脚下一滑,桶里的水“哗”一下泼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桶子“咣咣”响着滚下河沟了。他爬起来跑下河洗了外衣上的泥,洗了手脸,重担了水。发生了这样尴尬的事情,甘康羞得不敢抬头了。

李炬爸看到甘康浑身湿淋淋的,就拉住扁担说:“康儿,你去换衣裳,这天冷呀,我去担水。”“干泥活就这样,我不冷的。”“快去吧。”他看到甘康冻得脸发青,又对甘宁说:“你去和泥,我担。”谁料村长看见了,没好气地说:“没劲还跑来撑摊场,指屁吹灯把事耽搁了。”甘宁一听这话,顿时脸上热辣辣的。劳动的确要有力气,尽管他们想把工帮好,但他们的力气小反令他们受辱。

甘康没去换衣服,而是操起铁锹和甘宁一起和起泥来。兄弟俩知道,在村里,没有力气的人,没有劳动能力的人是被人看不起的,他们可不想当“软面条”。转眼,汗水就伴着雨水顺着面颊流下来,脸也和村里人一样粘着无数泥巴。他们拧了一股劲,一定要把所有的劲使出来。这时,放学了,赶着回家的同学们路过泥泞的街道,他们凑过来看见甘家兄弟俩变成了泥匠,都哈哈大笑起来。

村长穿着一件深黑色的中山服,站在对面的屋檐下指挥着村民干活,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偶尔有看热闹的干部过来,村长就敬上一支烟,蹲着同他们闲谈。是啊,村长常和国家干部握手呢,乡亲们怎忍心看着他们的村长溅一身泥巴站在街道上,那不叫别人笑话他们吗?

傍晚,偏洼乡街道上最大的一间商店终于盖成了。雨夹雪越来越大,村长招呼大家去乡政府避避雨。村民们实在不好意思粘着一身泥水进公家的门,他们准备回家去。甘康说:“还是先到我们学校避避雨,星期六我们同学都回家去了。”“好,就去学校。”李炬爸说。

乡亲们跟着他们来到学校,两个学生提来开水,把妈妈捎给他们的干粮拿出来,乡亲们草草洗了脸,啃了干粮。天黑了,雨大了,他们脱下又湿又潮的衣服缩进学生的被子。有人还说闲话,有人倒头就打起鼾了。是啊,他们半夜起身赶到乡上,忙了一天泥活,真是累了。

甘家兄弟俩把乡亲们的衣服晾在宿舍当地的铁丝上,他们也紧紧地挤在一起。甘宁附在甘康的耳边悄悄地说:“咱村里谁家盖新房都要给乡亲们做长面、炸油饼呢。村长也太小气了,这么冷的天,应该把村里人叫到马家馆子喝碗热面汤。”甘康压低声音说:“在外面不方便,在馆子喝面汤也要一角钱呢。悄悄睡觉,明天我回去给咱背干粮。”听着乡亲们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兄弟俩怎么也睡不着。他们生平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村长的权威。

在这个雪雨交加的夜晚,兄弟俩贴着脸,窃窃私语了很久。

18

在两个红堂堂的大烤箱日夜烘烤下,村长家的商店很快就干透了。随之,钛子就进货了。从日用杂货到农业用具、化肥、种子、炉子、铁桶等等把商店塞得爆满。由于这里货全,一开始生意就很红火。街上那些开了很多年商店的人不由得眼红了。村长让他的二儿子开商店,主要目的是想收拢住他的心,不让他成天在外游手好闲。没料到儿子这么有眼光,就放手让他干了。他仔细查看了儿子的账本和进货计划单,打心里高兴。这小子不在家务农,在外面还能折腾出个人样呢,看来他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自从开了商店,钛子天天忙出忙进,哪有时间闲逛。村长估摸着商店这样开下去,收入比国家干部高得多。渐渐地钛子把借来乡政府的一间大仓库也堆满了,他打算赶过年好好赚一把。他和乡上各机关的干部都熟悉,村长也不用多操心。

钛子自从开了商店手里有了钱,再也不用伸手向父亲要了,花钱就自由起来。他中等个头,身材笔挺,走起路来英姿飒爽。现在又穿着名牌服装,头发上喷着啫喱水,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一双德国军靴裹在腿上,走路发出“喳喳”的脆响。有时候,他的额头上架着一副墨镜,吹着响亮的口哨,手指间打着“吧儿,吧儿”的响声走过街道,盯住他不放的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们也无不赞美这个英俊的小伙。他们甚至叹息这样攒劲的男子,生活在这灰土飞扬的小地方实在太可惜了。时过不久,他又买了一辆摩托车,这下显得更加威风了。有些外乡来赶集的人都悄悄打听他是不是乡上新分来的干部。

尽管他有无数“粉丝”,可惜还没有“佳人”。

为了能多和他说句话,有些年轻媳妇和姑娘每一次去只挑一枚绣花针,有的已经挑下几百枚了,有的索性天天去换,连钛子也奇怪她们为什么总没完没了。其中一个女孩很有趣,她每天只拿一分钱买一颗水果糖,站在商店地上吃完了才走。还有一个女孩满脸都是粉刺,自从钛子给她推荐了化妆品后,她天天早上来商店让钛子看她的粉刺遮住了没有。还有些女孩,把他的货物挑个遍,最后空手而去。这里的女孩穿着陈旧,尽管有些爱打扮的脸上堆了厚厚一层增白粉,但仍遮盖不住她们被烈日暴晒的痕迹。比起南方的女子她们可差远了。他真后悔自己当年没吃下军营的苦当了逃兵,要是坚持下来,说不定能寻个水灵的南方姑娘为妻呢。现在,他已立足乡土,就得寻个“门当户对”的本地姑娘成家。有很多人上门给他提亲,当他听到对方的名字,就自个低头哼小曲或做手头的事儿,来人站着无趣,也就不当回事笑笑走了。尽管很多姑娘心仪他,却没有一个他喜欢的。渐渐的,他对频频光顾商店的借着买东西却缠着和他说话的媳妇和姑娘们懒得抬头搭理了。

不过,他商店里的女性用品是最齐全的,很多牌子的内衣、化妆品和卫生巾之类招得姑娘们好奇。要不是他推荐,别人一定会骂开商店的人不正经了,但从这个见过世面的俊小伙口中说出商品的好处,她们还是一传十,十传百来买了。有些姑娘不好意思开口,只说要买那个,钛子就明白了。

他在部队时有个女兵没参加训练,他问怎么了,她说“倒霉”。他不知道她倒啥霉了,就问战友,他们说来“例假”了,这下他更糊涂了。“呀,你学过生理卫生没有啊?”有个战友问他,他摇摇头,后来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自从他给街上的两个媳妇讲了这件事,她们就来买“倒霉”了。

有天雪下了半尺厚,钛子正准备关门去打麻将时,乡长的小女儿徐燕进来了。“燕子,你还没上晚自习啊?”因为他是乡长家的常客,彼此之间很熟悉。“钛子哥,我就去呢。我想买……一袋盐。”钛子随手拿出两包最好的卫生巾塞进她的书包,说:“快去,别迟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没想到钛子这样明白她的心思。

她把书包放进课桌,就出去了。回到教室她才看到同桌和前后的几个男同学诡秘地冲她笑,她就问:“你们笑啥呢?”“你书包里是啥东西?我还以为是好吃的,差点叫我们分吃了。”“流氓,真不要脸。”高一航不服气地说:“有啥了不起的!有钱人不就比别人用得高级吗?”“你和谁说话呢?有本事你再说一遍!”高一航见她发火了,就低下了头。这时汪其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又讨厌了,上回没撕你的嘴,我正手痒呢。”高一航吓得抱住头不吱声了。他转身对徐燕说:“算了,和这样的小毛贼没计较的。”“滚开,谁要你管了?”汪其压根没想到和他打得最火热的朋友会顶撞他。他本是给她涨势的,不料她会对他反目。“嘿嘿,癞蛤蟆上台子,既磨尻子又蹭脸。”高一航悄声笑道。“你小子……”汪其气得抬起了手。甘宁站起来说:“安静,大家正上自习呢。”这时徐燕提着书包大步走出教室。

汪其想追上去问个为什么?又怕她的小姐脾气,只好绷着脸回到座位上生闷气。他怪那几个“毛贼”惹了他的好朋友,他真想过去揍他们。

从小娇生惯养的徐燕,穿着漂亮干净的衣服,别着好看的发卡,白净的脸上镶着一对明媚丹凤眼。优越的生活环境,让她成了一位“高傲的公主”。可惜她美丽的外表却掩饰不住愚钝的大脑,乡长请了最好的老师也拿她没办法。她和汪其、韩飞远、“冒失鬼”等打成一片,在学校里混日子。当然,在汪其眼里,她不仅是他的朋友,还是他心中的女神。那么,她今天怎么了?

汪其再也坐不住了,他悄悄地溜出教室,蹑手蹑脚地向街道走去……

徐燕走出学校,看到街上钛子的商店窗口还透着亮光,把冬日冰冷的大街照得温暖了许多。于是她又走进去,钛子惊讶地问:“你咋不上自习了?”“我想回家看书,教室里冻得脚疼。哥,我要一些彩纸,想折耍的呢。”她说。钛子听说她要折耍的,就来了兴趣。他最拿手折心连心、风铃、满天星、一帆风顺等各种各样的耍物了。他边拿纸边给她讲解折叠方法,还随手折了几颗星星送给她。徐燕高兴地说:“钛子哥,没想到你真在行,手这么巧。我是看我姨折的好,其实我不会。哥,你教教我。”“这容易得很,你坐下我细细教你。”钛子一边手把手教她,一边麻利地把折好的用彩线串起来,一串风铃很快就在钛子手里响起来了。“好看,真好看。”徐燕由衷地赞赏。钛子笑着捧给她说:“拿回去挂在你的床头,每天都有美妙的轻风向你吹呢。”“哥,你说话还有诗意呢。”徐燕笑着说。钛子拉住她的手说:“哥要送你一件礼物呢。”他又拿出一个很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顶粉红的织帽,说:“这是我在西安专门给你挑的。”徐燕红着脸说:“哥,我不要。”“这就是看不起哥了。这街上,只有你配戴它。”钛子亲手把帽子戴在她头上了……

蹲在窗外暗处观望的汪其,心头的火都燃到眉头了。

“他妈的!”他想冲进去把他撕碎。“狗日的,你敢对我喜欢的女子骚情,咱们走着瞧!”汪其看着钛子送她回家了,他真想冲上去撕下她的帽子扔了!但他的双脚已经冻得挪不动了!

当那个盼望已久的影子,终于在冬日的雪夜出现在钛子的眼前,钛子心潮澎湃,兴奋难眠。梦中的佳人,她来了。

19

在全校师生的精心编排下,精彩的晚会终于在元旦如期开演了。只见各班学生排着队,提着板凳,举着各班的牌子,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向学校会堂门前的空地上走去。会堂门前的升旗杆上挂着一盏明亮的大灯泡,学生按事先排好的顺序依次入场。学生们入场后,那些来自乡上各机关的干部和当地的村民,很快就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在这偏远的山村,学校每年举办的元旦晚会就是乡上最重要的文化大餐。他们站在边上挡住了冷风,学生也不冻得打颤了。

同学们准备了丰富多彩的节目:合唱、小品、快板、舞蹈、武术、朗诵等等。虽然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露天舞台上表演,同学们的热情却异常高,台下的掌声特别热烈。平日缺少文化生活的乡亲们更是连连叫好,笑声不断。有些家长看着自己的孩子表演,简直笑弯了腰。在这次演出中,李炬扮了个老大娘,“她”弯着腰,小步向场地走来,就被阵阵掌声包围。而徐燕和几个同学跳的霹雳舞,大胆奔放,魅力无穷,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把同学们的心跳沸腾了……

人们沉浸在忘情的欢乐中,有三个行踪诡异的人影向钛子的商店走去,他们中两人用准备好的钳子撬着门上的大锁,另一个则放哨。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多时,锁子就被撬开了。他们在抽屉里拿了一百元钱,随后就把墨汁瓶子拧开,泼向衣服、床单、糖袋等处才匆匆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里。

常言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事情很快就败露了。

钛子在学校看完演出,一路跳着霹雳舞回来,兴奋的劲儿遇到当头一棒。他没有进屋,而是立即转身跑到乡上,骑了摩托车向三十里外的派出所跑去,一小时后警察就来了。人们已经睡了,他们看完演出腿脚冻麻木了,哪个不是一进门就进了热被窝呢?钛子请警察的事并没有人知道。

“是有人恶意报复嘛。你得罪过哪些油狗没有?”警察问钛子。钛子想了半天说:“没有。”“那你们街道上有哪些娃娃游手好闲?”“倒是有一帮中学生,他们爱到处闲荡。”“就从他们身上开刀!”

正当他们得意忘形时,却被传到乡政府去“看手相”。在十三人中,他们三个留下来了。

一边是明晃晃的手铐,一边是私了赔偿损失。他们虽然以“英雄”自居,但警察的眼睛和手铐还是令他们心惊胆战。

他们是有名的“冒失鬼”、韩飞远和汪其。

几个人同意私了。进行了签名,按手印等程序后,谁也拿不出赔偿损失的钱来。

钛子说:“你们先回学校,我寻你们的大人来处理,你们是嘴硬脑子软。”汪其说:“我一人做事一个担,要杀要剐由你们。”“就是,我们自己做事自己担,不要找家里大人。”“冒失鬼”硬着脖子说。“你们拿不出钱,我们只好请你们坐班房,损毁的东西我们会通知你们的家长来赔偿。”一个警察吓唬说。“你的意思呢?”钛子问韩飞远。这事难就难在他的参与,要不然他哪里还会和他们费口舌,该怎么处理就让警察处理了。“我回去叫我爸赔给你,你把我们三个都放了。不就是一点钱吗?我们只想和你玩玩,要真和你过不去,就放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净了。你不会为几个钱把我们逼上绝路吧?为这事弄出人命,你就不够男人了。”听起来他还得理了。“那就好,只要有人赔东西,我既往不咎。”钛子说。“你们先把他们两个放了,我找我爸要钱去。你是个明白人,做事不要太过分了。”这小子从小在街上混,胆大嘴滑,好像还很在理。钛子沉思了片刻对警察说:“这事有人担下来,我就不麻烦你们处理了。毕竟是些娃娃,先让他们回学校上学去。”警察又数落了他们一顿,把他们放了。

钛子之所以软下来,那是因为会计可得罪不起。多少年来,有关凤雨村的账都在他那里记着呢,看来这事得赶快和父亲通气。这三个娃娃,钛子平时从不交往,他们为何要来使坏呢?是背后有人教唆?是父亲得罪过谁?还是有人见他的生意太红火了,出于嫉妒下了手?无论他们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偏要指使这三个人来?韩飞远的口气使他越想越觉得事情的复杂。

他首先得去找会计,说不定韩飞远已经回家找他爸要钱了。想到这里,钛子赶紧提了一些营养品去了会计家。韩会计同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了他,并询问偷商店的小偷查出来了没有。钛子说还没有查清,就是弄脏了点东西,损失不大,只是他们的行为可恶。会计说:“太可恶了,抓住叫他们坐几年班房。”钛子走出会计家门,长叹了一口气。会计葫芦里卖的啥药,他还拿不准。

风声一传到村长耳中,他就来街上了。他气愤地问儿子:“你咋这么窝囊,贼到底查出来了没有?”钛子给他倒了一杯茶,低声说:“人是查出来了,就是棘手着呢。有一个是韩会计的儿子。”“啊,咋会是他家的娃娃?”村长惊讶地拍了一下大腿。“我觉得这事有来头,一旦有人教唆那些超娃娃哪个不胡闹呢?”“那两个是谁家的?”“一个是死狗,一个是咱们村的汪其。”“汪家祖坟里没出个读书的,全出的贼娃子。要追究,不追究便宜他们了,不给他们些颜色说不定他们还胡闹。韩飞远和死狗咱不敢追,汪家有啥势力?去,你扯上那害人的鬼找汪家,汪国三要是不赔就把他先人往班房里送,送一个少一个害人的。”“爸,你想想,汪家和咱们家没仇。咱们开这么大的商店,有人眼红,有人嫉妒,我天天看一些人阴阳怪气的脸呢。我细细想过,韩会计从没买过咱的一根针,这回又是他儿子逞的头。这事先不要张扬,不要为几粒米惹下‘骚公鸡’。”村长气得跺了一下脚说:“老子有治他的法子。”

20

当凤雨村的困难户在村长家领了粮本,赶着架车去乡上领国家的救济粮时,人群中唯独少了汪旺。他以为村长把他忘了。

“村长,我家的救济粮本呢?”他一进村长家就问。

“今年的救济粮本要你爸亲自来拿,你叫他来。”村长说。

“谁来拿不一样?我就领不得?”

“你还真领不得。”

汪旺无奈地说:“又耍啥花样儿?两袋救济粮,我爸领就变成金豆儿了?”见村长阴沉着脸,他只好回家请父亲。

汪国三猜不透情况,只好到村长家问:“听旺子说,你叫我呢。”说完他从衣袋里掏出旱烟,斜着身子坐在村长家的炕边。村长盘腿坐在炕上,离炕沿很近的大铁烤箱上正熬着茶,茶罐里的茶“扑腾扑腾”翻滚出的小水珠被烤箱炒得“啪啪”作响。村长看着茶熬成了,就倒了一杯,随手从糖盒里捏了一撮白糖扔进杯子,然后双手捧在汪国三面前说:“我得好好招待你呢,这白糖细茶,还有油馍,你先喝着吃。吃好了,咱们细细商量。”汪国三见村长这样待他,心里特别害怕。他急忙站起来说:“村长,你这样抬举我,我受不起。你有啥事要我出力的,我一定出力,我没有本事,力气还是有呢。”他以为村长又要他帮忙挖窑或干什么重活儿。“你坐下,我不叫你下苦,我是专门请求你的。”村长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派出所的纸张递给汪国三。他不识字,当然不知道上面是什么。村长说:“这是你儿子汪其给警察交代的犯罪经过。”

汪国三额头的汗珠“霎”地冒出来了:“他偷你家商店了?”村长家商店被盗的事早在村里传开了,只是人们还不知是汪其所为。

“我就说呢,咱们没结过冤仇吧?我见你生活困难,只要上面发救济粮了就想着给你家多给些,你不讲良心也就罢了,咋还教唆娃娃害我呢?”村长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知道狗日的闯祸的事呀,钛子咋不打折他的腿,真把人往死里害呀。”汪国三顿时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青筋暴起。

“教子那是你的事,你说说?两个儿子没有一个手脚学干净的。不过,我叫你可不是教你如何教育儿子的,你得给我赔偿损失,你要是不赔,警察说了,他们随时都会让汪其坐班房子,你不教育就叫公家教育去。”

“我赔,我赔,多少我都赔,千万不能叫他坐班房。那样就把他的一辈子毁了。”汪国三嘴唇发抖着说。

“我要不为他着想,早叫警察把他铐去了。人家非要铐,我说娃娃嘛,有错改了还是好娃娃。”

“不是说三个人偷的吗?”

“你家汪其是主谋,你把儿子养成精了。你再把他放在外面信马由缰,不要说坐班房,说不准给你弄出人命来可要吃枪子呢。到那时候,你后悔可就迟了。”

“我给你拉羊顶账。你知道,我家今年的收成欠得很,还得你开恩呀。”汪国三的嗓子仿佛猛然肿严了,就连咽口唾沫也刺得疼痛。

“救济粮是国家给的,我的可是我苦下的,咱们谁的都不是风吹来的。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咱们没有冤仇,过去没有,今后也不要为赔几个死羊钱结冤仇。”

“那是,你的恩情,我记着呢。”汪国三退出村长家门。他回家提起一把牛鞭就向学校跑去。

学校正在进行期末考试。汪其做了几道题就开始左顾右盼,老师一警告,他干脆在草稿纸上画了一幅漫画,偷偷地夹在前排的佟玲的辫子里。

这时,窗外闪过一个人影,他一抬头突然看到父亲正在窗外张望,父子俩的目光正好相撞,汪其浑身顿时冒出了冷汗。他起身猫着腰走出教室,向宿舍狂奔而去。

汪国三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头发梢上都滴着汗水。猛然看到儿子,他恨不得扑过去撕碎他。汪其跑进宿舍,转身顶门,可父亲的鞭杆已挡住了门。情急之下汪其向墙角逃跑,这样就进了死胡同。当他发现自己无处可逃时,父亲的鞭杆已经劈头打来,他一闪,向床下缩去。汪国三见没打到他,更是气愤。他弓下腰,用长长的鞭杆使劲捣着汪其,汪其疼得嚎叫起来。

直到汪国三打不动了,汪其也不哭叫了。他想这贼娃子是不是死了?要是打死就好了,他就不用跟着费心了。天啊!难道真能把自己的儿子打死吗?他猛地打了个寒战,睁大眼睛,跪在地上向床底看去。汪其缩在角落里,用一个非常破旧的枕芯挡着头,枕芯里的荞麦皮全漏出来了。他坐在冰冷的地上说:“出来,我不打你了。回家!”见汪其不动,他又说:“你再磨蹭,我就打死你。快些!”汪其还是没有动。

此时,下课铃响了,校园里吵闹起来。甘宁第一个冲进宿舍,看到汪国三手里仍攥着鞭杆,就一把夺下扔了说:“汪爸,有你这么对儿子的大人吗?”随后,甘宁、李炬和几个同学一起爬到床下把汪其扶出来,原来汪其被父亲打晕了,他身上的伤使同学们目瞪口呆。这时,上课铃又响了,甘宁和李炬怕汪其挨打,仍护在他身边。汪其睁开眼睛说:“你们快去考试。”“我不考了。”甘宁瞪着汪国三说。“你们去,我不打他了。”“你再打就是犯法。”李炬冲汪国三说。

汪国三气喘吁吁地押着儿子,汪其哆哆嗦嗦,一拐一瘸地走过街道,在街道上他看见没参加考试的徐燕正在商店里和钛子说笑呢。他怕他们看到他的狼狈,又怕父亲把他当做祭献的羊羔拉进去讨好村长的儿子,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走出很远,汪其回过头,看到街道上站着很多人望着他,其中站在最前面的是头戴漂亮帽子的徐燕和脚穿皮靴的钛子。他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汪国三从领口提起他,他又跌跌撞撞向前走。转过弯,他就躺在一块大石头上了。以前这块石头是他和甘宁几个抢着歇脚的宝座,现在,他觉得无数人正在背后耻笑他。

汪国三以为儿子有意耍死狗不走,就解下细长的羊毛裤带捆绑着汪其的手,拉着他走,嘴里仍不停地骂着汪其。汪其知道他在劫难逃,只能任其摆布。

走了十多里路,汪国三骂不动了,汪其的腿肿得走不动了,父子俩靠在一处背阴坎下休息。汪国三用脚踢开积雪,掏起里面干净的雪吃起来。他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坚硬的雪在嘴里“沙啦沙啦”乱响。

汪其用轻蔑的目光斜视着父亲,他四肢无力,饥肠辘辘,浑身到处揪心疼痛。

汪国三吃了几捧积雪,又捏了一把递给身边这个宁折不弯的“犟板筋”儿子,悲哀地说:“老天给我这么一个畜生,我就是用刀捅了,也流不出几滴好血。”

汪其没有接雪,也没有看父亲一眼。他望着远处,在狭窄的干河两边是光秃秃的荒山,惨白的天空飞旋着一只鹰,它越飞越高,慢慢消失在天际中。回想起上小学时,他们几个为了吓鹰,经常点火把呢。那时候,他们是多么快乐。而现在,鹰飞向天空了,他却成了父亲的猎物。

汪国三扔下雪,背起哆嗦不止的汪其吃力地向前走。儿子小时候,他常背着他到处玩耍,当别人夸儿子聪明时,他心里多么高兴。那时候,他对儿子抱着多大的希望?如今,不成气的儿子给他闯了大祸,他要是再不管,正如村长说的,将来说不定把天捣个大窟窿呢。现在他走不动了,他还能挣命背起他,将来把天捣下窟窿了,他可就补不起了。

汪国三背着汪其蹒跚地走进凤雨村,他低着头,儿子的脑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乡亲们惊讶地询问着,他闭口不答。

一进门,汪其妈看到儿子,不由得抱着哭起来。

汪旺两口子听见哭声,把门磕紧了。

21

腊月一到,又一年的春节就快来了。上街办年货的外村人络绎不绝,他们路过凤雨村,引得村里的狗叫个不停。另有汪旺不知从哪里弄得一对小铜锣,在各家门前一边敲一边吆喝:“收羊毛羊皮哎——收猪毛猪鬃哎——”就是他不打锣,谁又不知他当毛贩子呢。他就是个招人烦的显眼货,故意打着锣引得各家的狗叫,真所谓“撕猫逗狗,不是油狗就是死狗。”这是当地骂人的话,油狗和死狗当然不是好狗。

这天他又站在甘家门前“咣咣”乱打。甘守勤说:“旺子,你那个烂锣敲得人心乱,你快停下,我家今年没毛。”汪旺就笑着走了。“进屋喝茶来就听不见了。”母亲叫他,甘守勤就进屋去了。

汪旺一路吆喝着,引得甘家的老狗和两只小狗叫个不停。甘守勤真盼着早些把它们分开,转念一想,又害怕它们分开,因为老狗和小狗分开的时候,他的大儿子也要走了。虽然儿子出门是寻光景的,可每每想到他那指事的儿子要离开家,泪水就淹过了他的心。正因为他天天想这不愉快的事,所以任何杂音都让他心烦。他渴望宁静,可全村的狗仍然叫,那破锣仍然敲。

自从儿子长大后,他过了几年心闲日子。要是光景好,收成好,他怎能舍得儿子当穷搬家子呢。可惜他们每年细心下种,精心除草,日子并没有大的起色。他相信有眼光的儿子这次看上的一定是有盼头的地方,那就让他高高兴兴地去吧。

春节越来越近,甘福又和姑夫去了一趟甘城子。甘顺天天帮大姑收拾东西,甘康和甘宁骑着自行车给家里办年货。甘守勤在家收拾儿子要带走的东西,福儿妈给儿子拆洗着被褥,她让儿媳回娘家多住些日子,因为年一过,正月初八就要起程了。

福儿妈和甘奶奶把收拾的东西装在几个大木箱里。细心的母亲不忘给儿子装上一针一线,一筷一碗。这些天,她又在油灯下给孙子做了几身衣服和几双鞋。她知道儿媳到了外面,肯定就没时间做针线活儿了。她还把甘宁买回来的新年画全装进了箱子,儿子到了新地方,啥都要钱买呢。她又想着把儿子做泥活儿的工具放在一起。儿媳回来后,看到婆婆凡事都为他们想得周到,就为从前对婆婆的不恭很愧疚。婆婆腿病严重,晚上赶着做针线熬红了眼睛,还成天扶着墙头为他们的事忙出忙进。想到这些,儿媳就抢着多做一些家务,劝婆婆歇歇。

甘奶奶摸着擦洗净家里的茶杯,分别装好糖和茶叶,又把各样菜籽和花籽给孙子分装好,让甘宝一一写了名字贴好。她天天搂住重孙贵贵问:“你走了还回不回来?”“太太,回来啊。”“你爸爸和妈妈要是不回来咋办呢?”“睡在地上打滚。”贵贵说。“好,把太太的话记牢,要是他们两个忘了回家,你就闹得他们不得安生。”福儿媳妇听见了笑着说:“奶奶,你就教他。”又对着儿子说:“现在有人疼你,等出了门,你要是不听我的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你敢打我贵贵,小心我打折你娃的腿子。”“我太太打折你的腿。”贵贵听见太太给他撑腰,跑着说。这个小家伙,是全家人的宝贝,他比以前更顽皮。在大人都沉浸在即将分离的惆怅中时,他仍然无比快乐。

家里该装的东西装完后,甘福和甘顺两人趁着天黑拉到大姑家,好在出发时一起装车。甘福跟大姑搬迁的事,还不敢让外人知道,万一有人拦挡,又是麻烦事。

甘家人为甘福的事忙了很长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甘福也快走了。

随着春节如期而至,甘家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除了贵贵,其他人都欢乐不起来。爸爸总是沉默,妈妈的眼里不时涌满了泪水。大哥忙着搬迁的事,甘康和甘宁默默地分担起家里的活儿,去泉边担水,饮牲口,喂羊等等。他们想让父母看到,大哥走了眼前还有他们这些指事的孩子,让父母不要总是那么伤心。大哥出门,他们当然很不舍,但他们能想明白,因为他们学过地理,从书上了解过外面的世界,同时外面的世界对他们也有很大的吸引力。他们多么想走出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子,到山外的世界看看平原、城市和大海。他们还对大哥的选择产生了崇敬之情,在他们心中,一个人要远走他乡,需要极大的勇气,而大哥具备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远见和魄力,他们为有这样的大哥感到自豪。是啊,经受过岁月磨砺的老人,希望儿孙的日子平平安安。而在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眼里,外面的世界必须要无畏的去探索去征服。

他们拿出地图,给愁眉不展的大人讲青铜峡的地形,妈妈看着地图说咋就那么一点地方,他们说这是缩小的图,指甲盖大的一点就是几百个凤雨村。他们还给大人讲那里的农作物、矿产、道路等。大哥说书上说的和真的一样,甘康说书就是根据实际写的。奶奶笑着说:“秀才不出门,知道天下事儿。”妈妈又让他们找出凤雨村给她读。甘宁和甘康都笑着说:“咱这小地方地图上没有。”妈妈说:“咱们村这么大,地图上咋会没有?”甘宁说:“妈,咱们凤雨在地图上还没个针尖大,标不出来。”奶奶和妈妈都想不通,她们说:“一定是写书的人没来过凤雨,要不然咱这么大的山还能不在书上。”她们的话再一次把几个上学的娃娃逗乐了。他们只好耐心地给她们讲解,最后她们还是似懂非懂。也怪不得她们,她们没有读过书,没有出过门,在她们眼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凤雨就是最大的世界。

细细想了又想,叮咛了一遍又一遍。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正月初七夜里,甘家人都没有合眼。儿子给父母提醒了不知多少次,父母给儿子叮嘱了不知多少回。凌晨鸡叫二遍时,甘守勤怀抱着熟睡的孙子,甘康和甘宁拉着老狗,甘福和甘顺背着大包从家里出发了。临别,福儿妈拉着儿子和儿媳的手泣不成声,引得一家人都掉着眼泪。甘奶奶在贵贵的脸上亲了又亲,这小家伙睡得很香,说不定他正做一个好梦呢。

甘福走上山顶,看见自家的灯仍亮着,家中的两只小狗还在叫,它们不明白妈妈出去干什么了。甘奶奶、福儿妈和甘宝几个站在门口,听着他们的脚步远了,远了。

天麻麻亮,几辆满载着粮食、杂物和人畜的大汽车,从一个陡峭的山岔里缓缓出发,向一个新的生活地驶去!

甘福走后,几经商议,甘守勤请汪其的爷爷把自家的羊捎带着放了。

22

春节后,北方的天气仍很干冷。突然刮过一阵烈风,就割得人脸疼。

这天,甘守勤有事出门了,甘顺送甘福去甘城子还没有回来。上午,天气稍暖和了,妈妈让甘宁把骡子赶上山去散心。冬天太闲了,这些家伙一天不出门放风,就嘶叫着,打着滚儿,啃咬着圈门,犹如淘气的孩子受了限制,浑身不自在。甘宁一开圈门,它们就蹦跳着跑上山了。山塆的地里没有庄稼,它们活动非常自由,你咬我,我咬你,东山西山撒欢儿。一般情况下,天黑了它们就会自己回家了。

午后,天阴了,为防止下雪路滑,甘康和甘宁在泉上担了几回水,把家里的罐和缸全担满了,这样就是雪封了路,他们也不用收积雪,让妈妈融雪水了。担了几回水,兄弟俩背上淌着热汗,头发上却凝结着丝丝冰凌。妈妈赶紧拉开炉盖让他们烤手,嘴里念叨着:“两个哥哥一出门,担子就落到你们身上了。”甘康说:“妈,这说明我俩也长大了,他们才肯放心出门去。”甘宁说:“在妈心里,咱们总是小娃娃呢。”正说着妹妹端来了酸汤面。吃过饭,他们两个就到小屋去了。

甘宝在炕上帮妈妈拧线绳,拧好了妈妈要给他们做布鞋。虽说还是冬闲季节,妈妈永远都不会有空闲,她要趁着冬天缝补衣服,做够一家人全年的鞋。尤其是三个上学的娃娃,赶开学就要穿新鞋。家里人的鞋露脚趾了,只要小心不碰石头还能凑合着穿几天,学生在学校穿的破烂了别人笑话。

天气一变,妈妈的腿又疼得受不了。甘宝就用木棒给她敲打。“打重些,再重些,轻了根本不管用。”妈妈说。甘宝加了劲,把妈妈的腿抽打得发红了疼痛还是不缓解。她只好给妈妈拿来止痛片服下去。过了一会儿,妈妈的腿疼减轻了,胃又疼得难忍了。听着儿媳的呻吟,甘奶奶说:“等顺儿回来,把你带到大医院看一看。”“等这几个小的念书有眉目了,我不跪在地里除草受潮就好了。”妈妈咬咬牙接着做针线。甘宝看到妈妈痛苦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她转身向小屋走去,原来两个哥哥把书盖在脸上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进门揪住他们的耳朵,两人同时惊叫起来,看到冲他们坏笑的妹妹,甘康松了一口气坐起来说:“我以为爸爸回来了,要是他看见了多不好意思。他成天辛苦,咱们回来得替换他。”然后,兄妹三人铺开几十张大白纸,开始订作业本。

临近黄昏,风大起来,各家的牲口陆续撒着欢儿回家了。甘康看见自家的两匹骡子从山上跑下来,他随手围上妹妹的红围巾,端着半簸箕饲料,学着大哥的样子唤它们快回来。谁知他一唤,骡子突然受惊似的回头跑了。甘康只好跑去拦截,它们见他追来,跑得更快了,跑一阵一回头,见甘康仍追,又接着跑。妈妈对甘康说:“你围个红围巾,能不把骡子吓跑吗?”说话间甘宁给甘康拿去了大哥的帽子。

骡子回头看到刚才唤它们的“女人”突然间变成了“男人”,更是越跑越欢。不一会儿,它们就跑过了大山。

等到兄妹三人气喘吁吁地跑上山顶,天已经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三个只好站在山顶上大声呼唤着骡子,可是只有呼呼的风吹过。

看来骡子本来就对他们陌生才跑了,现在他们呼唤也是白费劲儿。三人当即商议先回家,多借几把手电筒再出门寻找。

妈妈和奶奶急的在门口跺脚,见几个娃娃空手回来,就知道事情不妙。妈妈说:“我去叫炬儿爸。咱们家的骡子他常拉着耕地,还认他。”正说着李炬和他爸爸就来了。几个人一商量,就开始分头寻找。

夜色越来越浓,奶奶在大门口挪来挪去。妈妈也忘了做饭,她多么希望听见骡子回来的声音啊。

出去寻骡子的几个人正顶着深夜的冷风,用手电筒慢慢扫过一道道山塆。为不惊跑它们,他们强忍着喘息,轻手轻脚,寻遍了几十道山塆。之后他们又顺着沿途的村子寻找,引得各村的狗叫个不停。“你们家跑来骡子了吗?”“你们见一对骡子了吗?”“你们那里有骡子吗?”这两个家伙,害得几个村的人睡不安稳。

几个人跑得通身大汗,脸被风吹得裂开了血口,双腿酸疼难受。夜更深了,他们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蹲在避风处吃雪。这时,他们看到了李炬父子的灯光,喊着问他们同样没有结果。

天蒙蒙亮了,他们又困又饿,实在是走不动了。甘康说:“咱们向老乡要点干粮吧。”甘宁说:“那家门上没狗,你去要。”甘康说:“宝儿,你小,你给咱要去吧。”“哥,我不好意思开口啊。”甘宁咬了一下牙说:“那我去吧。”三个人凑到那家门口,甘宁正准备喊人,没想到一只大黑狗“汪”的一声扑出来,吓得甘宁“妈哟”一声坐在地上。甘康和甘宝向后一跑,狗就追上去了。“快蹲下!”甘康一把抱住妹妹,把她护在身下。大黑狗果然蹲在他们面前把他们“看管”起来了。

这时,主人出来看到几个“降兵”,就叫回了狗,问他们有啥事。甘宁说:“叔,我们想要一点干粮。”主人打量着他们说:“不像乞讨的人呀,这年头谁还讨饭呢。”甘康拉着甘宝站起来说:“叔,我们是凤雨的,寻了一夜骡子,走不动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快进屋。”

天亮后,当凤雨的乡亲们听说甘家的骡子跑了,他们纷纷加入寻找的队伍。福儿妈焦急的舔着干裂的嘴唇,跪在灶神前祈祷孩子和骡子都能平安回来。

骡子跑出去,最怕被那些赌博客拦住卖了。它们可是家里最值钱,最得力的宝贝。到处不见它们的影子,甘宁和甘康商量去派出所报案。他们不知道警察管不管这事,无论如何,首先得回家和妈妈商量一下,于是他们几个往回走。

“哥,你们看,那塆里不是咱家的骡子吗?”宝儿指着远处高兴地叫起来。那两个家伙正在一道深塆里啃干草。“就是的。”甘宁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是激动还是委屈,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甘康急忙说:“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千万不要惊动它们,我去后山喊李爸来拉,要不然那两个神经病又飞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甘康刚转过山顶,看到父亲慌慌张张地向山这边走来,就大声喊:“爸,骡子在那道深塆里呢,你不要着急了。”父亲答应了一声,放慢了脚步。父亲上了山顶,“得儿,得儿”呼唤了几声,两只骡子如走失的孩子突然间听到母亲的叫喊,一路狂奔而来。它们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又亲又蹭。父亲给它们套上缰绳,喊几个孩子过来骑在骡子背上,回家了。

23

老历三月三前后,凤雨村的各个山塆里,手指粗的嫩嫩的蕨菜芽儿遍地破土而出。别看它们如破壳的雏鸟,毛茸茸的,不几天就会撒开叶子向人们招手了。转眼间,它们就蹿了几尺高,如茂密的树林把山塆挤满了。到了秋天,山塆里半人高的蕨毛,牛卧在里面也难找见。放羊的孩子在里面捉迷藏,打游击战,甚是热闹。初冬,村民们抽空上山用镰刀割倒一片,晒干背回家当柴烧。由于这种从远古而来的凤凰科植物牛羊并不吃,抗旱能力强,根系发达,所以生长的非常繁茂。

不知从何时起,村民们烧柴的蕨毛摇身一变,成了“佛手菜”“寿阳菜”,而且身价倍增,成了有钱人给孩子过生日,给老人祝寿时必需的一道“吉祥菜”而备受青睐。据说专家还对它的营养价值高度推崇,说它含有人体必须氨基酸、脂肪酸、蛋白质、矿物质、硒、锰等稀有元素,孩子越吃越聪明,男人越吃越强健,女人越吃越美貌。如此神奇功效谁又不期盼拥有呢?这也许并非专家所说,而是有人恶意炒作。不可否认,在过去困难时期,它和苦苦菜一样救过村民的命。如今有人夸大其词,给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它简直成了唐僧肉,人人都想吃了。

贩子对蕨菜的收购有严格的标准,刚发出的嫩芽儿,长不过五寸。短了不好看,捆扎不成,所以不长不短正好才行。就这样蕨菜在萌芽时就被铲除了,它们再也不能顶风挡雨,再也不能洋洋洒洒地活一场了。

当那些消息灵通的人从四处纷纷扑向凤雨山来铲蕨菜时,凤雨村的人也慌了,既然山上有生财之道,那就不能放过,反正蕨毛多的是,铲过一茬是一茬。连它都能变成钱,这是天赐的好事。

正月里收皮毛获利的汪旺,听到收蕨菜的消息后,就急忙把自家的一口大锅抬到门前生起火,烧着开水,收起蕨菜来。因为这东西要趁嫩在开水里烫了晒干才行,如果不经这道工序,无论多嫩的芽儿自行变干也是一把干柴,根本吃不成了。

凤雨的山上好不热闹,家家户户,老老小小,只要能上动山的人都上山铲蕨菜去了。每斤嫩芽儿一角钱,手快的人一天能挣十几元钱呢。铲了两天,外村人嫌汪旺收的太仔细,价又压得低,不想在他这里交了。他们干脆在凤雨的泉边支起一口极大的铁锅,背上自家的柴火烧水烫起蕨菜来,很快泉边到处晒满了蕨菜。这里收购的人把价涨成了每斤一角一分,村里人见此也不向汪旺交蕨菜了。汪旺急的骂奶奶,他扛着铁锹到泉边,想把外村人赶走,可是鹊巢鸠占,汪旺没办法。

汪旺把价格调到每斤一角二分。这下,人们又纷纷向他交蕨菜。汪旺家的院里,铁丝上,墙头上,到处都晒满了蕨菜。汪家人忙着晒干,又细心地装好,等着外面的汽车开进凤雨来,又批量卖给人家。

多少年来凤雨满山遍地的蕨毛,在近三个月集中大规模的铲除后,几乎“断子绝孙”了。夏天到了,往年铺天盖地的蕨毛林却没有了影子,山上经过人们仔细的铲除,连杂草都被人们踩得半死不活了。放眼望去,冬日金黄的老蕨毛也没了踪影,人们的眼睛不免寂寞。不过,当男人们从衣兜里显摆阔气的掏出一包香烟,女人们上街选中一件合身的新衣服时,他们仍盼着山上再多长些蕨菜来。这东西不要人种植,不占田地,只要动手就能变成钱,谁不希望它多长呢。

是的,生命力顽强的蕨菜芽儿一茬又一茬探出头来,它们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生长的山头是平是陡,就被仔细寻找的人们“啪”一铲子送进袋子里,下了开水锅,挂在铁丝上。因为蕨菜的价格越来越高,因为城里人的餐桌上很需要它,因为村民的口袋里急需钱,所以大量的采掘蕨菜导致蕨菜越来越少。从放眼一望满山遍地到仔细寻找也找不到了,这个过程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因为稀少,贩子的收购标准也降低了,它的身价却抬高了几倍,从一角、两角到一元、两元直线上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极大的利益驱动下,人们仍然到处寻找着。那些藏在野刺堆里难发现的蕨毛长过头了,散开叶子,有人看着了,气得骂几句:“你不长到平处让人变钱,长在那里顶个啥?还不是当烧柴的货。”还有些人气不过,用铲子狠狠地向它的头打去,它的叶子散了,腰折了。

来来往往的人们身上背着几个袋子,他们见着蕨菜铲蕨菜,见着柴胡挖柴胡,见着什么草药挖什么草药,反正大山上有几十种草药呢。凤雨山真是块宝地,这里不但生长着能治病救人的草药,还生长着赛“唐僧肉”的长寿菜。穿梭在凤雨村路上的拖拉机和汽车,一路吆喝着:“收蕨菜了,收草药了。”一向安静的凤雨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从春到秋,人们没有放松对蕨菜的采掘。你看,绵绵秋雨中,还有不少人披着尼龙袋,寻找着蕨菜芽儿呢。遍地金子拾过,总遗下碎屑呢,哪怕是“碎屑”人们也不会放过。

往年成片的蕨毛割倒就是干柴,现在只有短小的杂草在冷风中“沙沙”作响。不要紧,蕨毛变了钱,人们可以买煤炭了。煤炭的火力可比蕨毛大多了,村民们围坐在火炉边熬着酽酽的砖块茶,透过红红的炭火,不由赞叹这黑石块的好。他们计划着明年铲了蕨菜卖了钱,不但要多拉些煤,把炉子生旺让家里暖和,还要给家里置些摆设用具。他们知道,蕨菜来年还会生长出来。明年开春抢早卖个好价钱,手头又可以宽余一年了。他们这样想着,巴不得冬天转眼过去,可是冬天还是慢腾腾的。不过,乡亲们也觉得城里人可笑,怎么把烧柴的东西当宝贝吃呢。城里人真是有钱没处花了,吃饱了撑的,他们把世上好吃的吃多了,又把山上的野菜当宝吃起来了。既然城里人钱多得没处花,那么村民们多跑几架山梁,城里人的钱就到他们的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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