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载光阴如此匆匆恍惚,我这样向你走来:左边是怯生生的儿子,右边是同样怯生生的我。
牵着儿子的手,传递我莫名其妙地激动、颤栗。儿子不懂,他稚气的眼中,荡漾着询问和忐忑不安。我惶然彻悟我正在做什么——母校,沿着这条路许多年前我离开你的怀抱;还是沿着这条路许多年后我送儿子投入你的怀抱,一个如此深情的轮回,突然刻骨铭心地触动我——
久违的母校,一切还好吗?
心的狂跳不能抑制,使我不能昂首阔步走向你,久失的虔诚在眉宇间隐现。能说清和不能说清的心绪,在虚软的脚步间闪烁——母校,我已不再是那个令你伤心落泪的淘气包了,我脸上深深地褶皱、嗓音的沙哑混沌、眼中的忧郁和疲惫、我离开你温暖的巢独自在风雨中飞翔后的这副模样,无法安慰你那颗殷殷期望之心。可我清楚地知道,无论我怎样低着头、怎样愧怕迎迓——不管风雨、不管被怎样的冷落、也不管在什么地方、过了多少年——你依然灼热的目光,你都能一眼把我认出并立即喊出我的名字。
——也许不仅因为这些,生活的慵忙、仓促不是借口。十几年来,我想过你吗?而真正想到你的时候,却又要给你送来一个儿子、一份责任、一种辛劳……
校门两旁高大的白杨树,依然如伸展的热情的手臂。院墙上的文字也许已更换过多次,不变的仍是那纯洁的白色底衬。我重新垂首在这白色的情韵中,我曾在这片纯洁之上乱涂乱画,那时的白色仅是一种颜色,我不知道它的含义,不懂它的无言之言。我牵着儿子的手在白杨树身上寻找——我默祈那时我用水果刀刻下的几个字已消失、被裹进树的年轮。想到那几个字以及刻字时的神情,心中涌起的不知是什么——字迹已分不清笔画,结成了累累树疤,它们像眼睛一样望我。刻它的时刻,白杨树的汁液顺着刻刀流淌在手上、身上,像粘稠的泪水——“永不归来”,是少年气盛?是像同母亲赌气出走时的铮铮誓言?还是对自己不争气的懊丧愤恨?抑或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刺伤了一颗又硬又脆的小小心儿?那份本真像白杨树上的飞鸟,不是现在的年岁想有就有的。那时就朦胧地感到,在那几个有棱有角的字里,分明冲动着一旦归来即图报答的硬气、企图证明点什么的自信……而当我牵着儿子的手,重新投入你一如既往的怀抱,我幡然彻悟世上有一种情感,不是报答不完,而是无法报答,你只能欠着,在心中默默感激一生。
儿子的羞怯很快被融化了,他不再那么紧张地依偎着我。正是新生报道时节,一下子有那么多崭新的衣裙、书包和面庞相聚一起,他们先是不出声地相互望着,然后就慢慢走到一起、手和手牵到一起、嘻笑到一起了,仿佛他们早就相识相通,陌生对于他们是多么短暂呵!儿子挣脱我手臂的刹那,我感到自己是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上放飞一只鸟儿,而我却被孤零零的甩在地面上,我的胆怯依然不能化解。我矜持地抬头仰望母校上空的天,它依然那么宽广、明亮而温柔,蓝得似乎可以滴下来。
孩子们欢呼雀跃着去认自己的教室。此刻的幸福,使儿子不会再不依不饶地追问当年我的教室的模样了——它还在吗?我茫然地顺着栀子花簇拥的柏油路往校园深处走——一栋栋新教学楼把校园旧时的格局打破,校园面目全非了。但我远远地就看到了校园西北角那十几棵枝繁叶盛的梧桐树。看到了梧桐,就知道那座二层的老教学楼尚在——它还是一身的青灰色,在一座座气派非凡的新建筑面前,显得矮小、寒酸、忧郁了许多。浓密的梧桐叶像面纱、像老者一样含蓄地庇佑着老楼。在它的东墙上,镶砌着一块石板,上面镌刻“建于民国十八年”的字样,依然厚重斑驳。经历过太多的风雨,老楼像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回声。
正是家长送孩子入学的日子,来瞧来看这座楼的不止我一个。人们从各个角落里走过来,仿佛不约而同。远远地站着望着的、在楼前无语踱步的;有的是来送儿子女儿、有的或许是来送孙子孙女……彼此无缘说什么,但有缘同时来看同一座旧时的建筑。慢慢地,来的人多起来,慢慢地就有三五成群的人在一起相互说话了,像刚才孩子们见面时一样,仿佛彼此早已熟悉。我知道,这座青砖楼房是我们共同拥有过、年轻过的地方,默契来源于它在心底激起的对于旧时光的忆念。也许还有更深刻的东西,便更难以说清了。
——真想走上去,在当年自己的座位上坐坐,看看黑板;真想再把板擦挟在门上,冷不防落在老师的头顶上(老师,再一次原谅我!);真想再在同位女生的座位上放上带刺的桑籽,听她动人的惊叫……然而,教室里溢出的朗朗书声使我怯步了,一位年轻的老师走出来,疑惑地问我是否是找人——我说不是找人,可我来找什么呢?我惊动了老师、打搅了课堂的安宁,如果是当年,老师会拧着我的耳朵把我狠狠训一顿……那该多好啊!
岁月的流失在学校里最有情。在校园里看着、想这些年来未曾想过的事情,我的胆怯,随着向我移来的一位老者的满头白发而加剧,她领着我的儿子,她竟是十几年前我的班主任老师——多年来我愧怕遇见自己的老师,是因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说不清。而当老师像从前一样拍打我肩膀的时候,我的羞怯倏然融化了——儿子兴高采烈地说:爸爸,这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老师”二字对儿子是新鲜的,他说得自豪而响亮。而我却脱口纠正:不,这是你的祖母。
我发誓记住这次见面、记住校门口像母亲手臂般的两排白杨树、记住我经过的无以偿还的恩泽——记住了,我三十岁以后的人生将不再浑浑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