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轻易地完成了对一个传说的铭记:在很久以前,这块土地遥迢的北方,生长着浩大茂密的森林,像一道宏阔的天然屏障,阻碍着漫漫寒风。后来森林消失,寒风直驱南下——秋季夤夜的寒冷,白天阳光的灼热,犹如命运两端。强烈的对比、日月蕴育的精华,造就了这块土地上鸭梨的甘甜鲜脆……传说总是模糊,而铭记必有心灵的感召、必是生活中某种神秘轨迹的印证。
梨枝——或慵倦、瑟缩,或蓬勃、亢奋,总像生命深层中深情召唤的手臂。从冬日里灰色的冷漠,到春意中含苞欲放的渴意;从花团锦簇,到硕果累累——他都已了如指掌,像熟记自己的生命程序。然而,能被人说出的,也仅是这些鲜明的印记、辉煌灼目的片段了。更多成长的艰辛却总是无言、无言到被人遗忘、然后再被人更刻苦地领悟。不能被说出的感喟只在心里绽放,并结出更加饱满的籽粒。
深坐于梨园,只有他一个人,好久以来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曾同好多朋友,梨枝上的花朵一样集在一起。后来消散了,朋友们都到别处去创造秋天了,他留了下来。
一种命运未必比另一种命运更好,要紧的是要受心灵的驱使——他记住了不知是哪位名人的名言。冥冥之中同这块土地的勾连,已经使他失去了温柔的抵抗。深情地端详雪一样纯洁、幼小的枝枝梨花,他便无法抹去慈父的心境悄悄掠过;他俯身啜饮淙淙流水,仿佛已经看到梨树的万宗根须——灵魂一样伸展着焦渴,犹如心脏上细微的血管。而当秋季里的喜悦之手接近肥硕的果实,他心灵的颤抖是母亲般的——是幸福是遗憾还是伤心?抑或是一种生命创造的安慰?他说不清。生命苦短,而命运如此鲜活。他孑然一身在幽静芬芳的梨园劳作或徜徉,梨花嫩粉的面、清芳的露、蜜蜂的情语,无不逗他心花怒放。生命的欲望在骚动,令他耳热面红。有梨花般的歌声偶尔飘过,有走娘家的红包袱偶尔掠夺,告诉他人生如花,告诉他清静里的一丝孤寂、不安和兴奋。
站在高坡上,放眼春意梨园,朵朵梨花是他的情人。他有如此众多的亲情,足以领略男子汉的壮美。而面对他挚爱已久的这块土地,他只有虔诚地垂首。
如果说生命是从花朵走向果实的,他便永不能忘怀那间小屋,他相信那样的小屋现在已不多见了——小屋栖身在梨园中,受静默地覆盖,像一个遗失很久的传说。他钟爱它,不仅因为它契合了他本性中的朴实无言,更因为它承受了自己对命运的苦苦琢磨、容纳了自己痛苦的漫漫长夜——没有花朵的日子,没有果实的日子,寒冷的冗长冬夜,一星炉火一盏孤灯。漫天寒星透过萧瑟的梨树枝,冷望小屋中的他,如何在桌前眉头紧蹙、在屋中徘徊、在土炕上辗转反侧……如何同自己争夺自己、如何在起伏的思绪里种植爱和坚定……
后来,那张破旧的小桌上,就有了一本本有关梨树管理的专业书、一本本笔记,就有了一盏安详的孤灯伴着一个同样安详的身影。心灵不安的波动已经平息,剩下的就是创造、劳动,就是一心一意,就是对于命运的另一种克服。
与梨树为伍,远离浮华尘声。一个人懂得了沉默,也就懂得了该用怎样的声音歌唱;懂得了剪掉某些茁壮滋生的枝柯貌似残忍,而实际是一种更深刻的爱;懂得了在春天召唤里、在良莠混杂的一派生机中,只有真正的花朵知道自己的悲哀。他获得了以自己的心灵同土地耳语的机缘,他以深沉和质朴养育着灿烂的梨花。
留给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们的,将是最洁白的梨花、最甘甜的鸭梨。而他将隐去——一段成长的艰辛将隐为背景。他就是梨花,就是果实,并在生命、花朵、果实之间获得创造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