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颤着庭院里高高的铁丝绳的,是三月里从残雪上吹来的凉风和被凉风吹开了羽毛的褐灰色的麻雀(在寒冷的季节,似乎只有这种鸟没有动身离去),它们暗红色细嫩的爪子紧紧地抓住冰冷的铁丝,忧郁就从那儿开始了。许多年前我拿起笔来,试着表达我的内心——眼睛所见和生命所遇,就像一头小马驹在马灯和草料的气息里降生,颤抖着站起来,在大地上试着迈动脚步。我从泥泞之秋或是纸屑和尘埃飞来荡去的冬季走回我的住处,沿着空寂残破的街道一直向北走。我感到这里似乎没有人来过或是早已撤走了一样,凄凉是无限的——天空没有雨水,铺满了铁青的云和混沌,沿着街道向北一直铺到天边。房子、木头电线杆(记忆中没有树),站立在“嗖嗖”的由北向南不停地吹着的风中。风吹得那样执拗。电线上发出旋动的阵阵哀鸣,有一种周身寒彻的美打在我的心上,以至于培养了我的心灵长久难泯的旋律感,并成为我感知一切旋律的基础。许多湖光山色、繁花春景像一张张照片,在经历了最初的激动之后琐进抽屉。留在记忆底片上的,是那些简单的事物:房子。电线上的风声。泥泞的街。寒云和麻雀暗红色的爪子——它们成为我情绪和性格的一部分。我明白,我是属于秋天霜降以后到翌年三月残雪未消这段时间的。
我的住处(诗歌住处的某种象征),比邻民间深远的住宅,枣树和紫槐越过墙头晃动不已的野草,挥过二三询问似的树枝——这是唯一可以遐想、延伸的方向。它的鸡鸣和狗吠常常使我的身份(居民的身份)在白天和黑夜里呈现不同的色调。我住处的脸和结构,有着整齐相同的荒废——水管的油漆和水泥外表,由于太阳的曝晒而斑驳脱落。整个二层楼房像一座废弃的遗址(诗歌也有着类似的破落——狄更斯、契可夫结束了上一个时代以后,诗歌的住处成为心灵的废墟)。我常常要从遗址上站出来,在统一的水泥结构中站出来——我的身体在阳台上前倾,高声招呼在楼下迟疑的远方友人——“我在这里”。仿佛他或他们是找不到暗道入口的参观者和探询者。
城市的变化就是要以武器般的建筑群抹去旧时痕迹,让记忆找不到家。城南新的住宅区开工建设,使我的住处更像一座弃园风雨飘摇。我走过寒冷的街道(小商贩的叫卖声更刻画了这样的寒冷,而不是相反)进入院子。我通过一段由院墙构成的狭窄灰暗的甬道来到楼梯口,阳光也随之拐过了墙角。现在的回忆是——它有着局促的温暖。它的荒僻和朴素具备了容易被忽略甚至被遗忘的品质——像最初零散的诗篇散乱在梦想的遗址中,在桌上、床上同不朽的阳光里的尘埃一起——不眠之夜辉煌的废墟,贫穷里的低语和歌声——“我不知它从哪儿来,从冬天或从一条河。我不知道如何或何时……”(聂鲁达)。
二
有许多朋友在平凡的日子中承担了生活的沉重。在稍显明亮的农村,麦收时的田地或播种的那几天里,我骑着自行车找到他们。谈话也是短促的。坐在田垄上挑最重要的——种子、墒、汗水和收获。因为农时不等人。在店铺、自行车修理行、个体小书店、理发店,一边不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谈论着有趣的事——哀伤、无奈甚至绝望的事。交谈断断续续,有时要间隔好长时间。我看到手艺被辛酸所蒙蔽的灿烂,生存被卑微地一点一点创造出来——它那么悠久自足,我甚至想在不适合学手艺的年龄再学一门手艺,它能使我向后传递些什么,使我的双手灵巧,心变得专一,对所做的事充满自信。我们在无言的夜色中分手,在路灯下踽踽地往家走,我的心里不再涌动什么,但我的确很想为他们朗诵普希金的诗,或是帕斯杰尔纳克的《生活,我的姐妹》——但那也许是不合适的。路旁的杨叶和刺槐叶上,落满了尘土,夜间的露珠还是羞涩地挂在上面。看着满天芸芸星斗,楼房里还亮着的不多的灯光,我想它们都有自己的心灵,我想我能够触摸领悟这些与荣耀无关的普通心灵,同时获得这样的心灵。我想巴顿将军在得胜还朝成为杰出人物的时候默念(而不是高声大喊)的那些话把东西方文化心灵拉在了一起:上帝端坐天空,看见得胜君王正搬师回朝。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王冠。他的公主身披华贵服饰。前面是掠来的战俘,后面跟着他成群的奴隶运载着夺来的金银财宝。这时,一个身戴镣铐的老奴隶走上前来,俯在君王的耳边,他对君王说:“荣耀很快会过去”。
——失败也会很快过去。
——我有能力把平民的日子过到底。
三
住处晦暗的下午,窗外的光模糊又明亮。寂静中只有表针的声音孤立、清晰,还透出某种与心境相连的恐惧。书页被什么东西乱翻的声音惊醒了我——那是流亡者布罗斯基的书。门被轻轻推开,一去多年的风回来了,它带着一身尘土,像一位远方的归人。它离去时是蔚蓝色的,现在它变得苍老、粗糟而无语。它认识住处,认识这扇门和窗户,认识在心中默念它的人。许多年前我们曾拥有爱情,在我们洁白的衬衫和旗帜般飘扬的头发里,蕴藏了草和树的气息——风,那些越过了高山峡谷,在平原上浩荡的或是徘徊的风——和风、狂风、顺风、逆风,记录在我们的脚步、语音和脉博之中。我们曾住在城里能接近和沐浴风的一家旅馆里,那里有一个露天平台,我们在那里整夜整夜地迎着风交谈——一伙青年的热望、迷蒙的志向和离精神更近的生活方式。在沉闷愁苦的夜晚,室内的空气凝固的时候,我们敞开狭窄阴湿的宿舍的北窗,让风猛烈地吹进来,吹落积蓄已久的灰尘,吹旺黑夜里手指间一明一灭的烟头。在那个忧愤之秋,我们沿着空荡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行走——失去风的广场,通向郊外的排水沟,废弃的铁路旁(铁轨已生锈),灵魂好像散失了——我们只是坐在那里,被不知去向的风带走了。
我不知道风从哪儿吹来,也不知道风将在哪儿站住脚步——是不是如醉酒一样在楼房间东倒西歪,在空旷的路上奔跑、寻找——漫长的冬季来临,一片片住宅间,朝北的窗子关闭了或偶儿敞开,却只有氤氲不尽的煤烟和黑色尘粒,落满了生活用具和书籍。生活变得污浊,寒冷在没有风的天气里异常干燥。
当东南季风深入内陆,带着暴风雨走过城市和乡村,我们离开了把热烈期许、孤独和许多不经意的思索刻记在墙上的旅店,回到原来的生活中。雨下得宏大起来以后,风暗淡了,雨声遮掩了一切,风将去哪里呢——街上的窗子都紧紧地关闭着,没人肯收留它。它是不是退回到了人们的心中?只是人们没有感觉到,所以看上去很安稳、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