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没有自杀，这个世界上值得我留恋的东西太多了。别人失恋了，会去喝酒，把自己灌醉，我没有这么无聊。我会到澡堂里去泡澡，让水来解除郁闷。我辖区有两家澡堂。因为我是片警的缘故，店老板和里面的服务生都对我客气得不得了。我去自是不收钱的，我就是硬给他们也会塞回来。我既然不占豆腐西施的便宜，就不能占人家澡堂的便宜。所以我洗澡从不到他们的店里去，我到别的辖区花钱去洗，这样我的心能安宁一些。
我去的这家澡堂叫“平民洗浴”，澡堂的外面还张贴着招聘搓澡工的告示，男池招男搓澡工，女池招女搓澡工。一看这就是个正经地方，若是告示上写着男池招女搓澡工，女池招男搓澡工，则一定是处色情服务场所。
失恋的滋味不好受。我懒得料理自己的身体，就叫了一个搓澡工来给我搓灰。搓澡工很年轻，也很瘦，瘦得就像一根搓衣板。他的手在我身上灵活如飞，很快就把我扒了一层皮。我和他聊了起来，他年纪小却很健谈，大概这里的客人很少有人和他交流，他开起口来就闲不住，甚至告诉我他女朋友就在隔壁女池里当差。搓澡工还说在这里挣上几千块钱就换个活做。这活儿他已经做烦了，甚至因为看的人身子多了，对女朋友的身子也没有了兴趣。我突发奇想，从木床上爬起来，对搓澡工说：“我也正烦着呢，要不咱俩换位一下，你当一把客人，我来当搓澡工如何？”他吃惊地看着我，大概从没有遇到如此神经病的客人。我说：“你放心，我只是想体验体验搓澡工的生活而已，我挣了钱都是你的。”此时，有一个浑身散发着猪屎味的汉子叫道：“搓澡工，过来帮我搓搓。”我从搓澡工手上摘下搓澡巾，像个应召女郎似的应声而至，开始了我的第一笔业务。这个客人准是一个猪贩子，身上除了一股猪屎味，更多是灰。搓起来满身就是一片丰收的田野，“麦捆子”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啪啪地往下掉。贾宝玉说得果然对，男人真是用泥做的呀。
搓澡工已经躺在休息床上安静地抽起烟来，他乐意遇见我这样的傻瓜。我的出现，让他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我不知疲倦，勤勤恳恳搓了一个人又一个人，手头上的塑料小票也越来越多，还让人挺有成就感的，秋千阳洗头房里的小姐接客就是这种感受吧。也许我下手重些，不断有人骂道：“操，你搓疼我了”、“你下手轻点，搓的是人不是猪”。等我累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我才算了一下，今天我搓下的灰没有半斤，也有四两。真是不当搓澡工体会不到人体是多么的肮脏。我把挣来的搓澡小票交给搓澡工的时候，他有些不相信地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生怕我要反悔似的。我和搓澡工愉快地告了别。出了澡堂后，我决定再去理理发。我去的是“下岗职工”理发店，这家店倒是在我的片里，还非常有名。老板姓钱，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从一家化工厂下岗好多年了，因为有点剃头的手艺，便开理发店为生。钱老板行事古怪，还一向不买公家人的账，对警察、税务、工商等管着他的大盖帽和小老百姓一视同仁，既不优惠，更不免费。这就是我能来这里理发的原因。
钱老板不雇小工，一个人挣钱，很累，加上脾气也不好，所以经常说脏话，比如：“我操，老实点”、“什么破头”、“毛太稀了”等。这种态度赶跑了许多善良而优雅的客户，但因为这里价钱便宜，手艺不错，所以总会有一些不怕骂的民工、学生、小贩、无业青年等下层人物常来。
有的客户为了让钱老板嘴干净点，常会递上一支烟，“将军”或“大鸡”什么的，让他的臭嘴有活干，就不挨骂了。
我进了门后，钱老板并没有因为我是片警而对我态度好些。我抬手就递过去两盒“一支笔”烟（这是老郑暂寄在我兜里的），钱老板从未受到过这种礼遇，态度一下子就变了。我坐了下来，钱老板给我披上围布。我说：“老板，我有个毛病，挺难改的。”钱老板问：“什么毛病？”我说：“我心烦，特想骂人。”钱老板说：“这么快就到更年期了？”我说：
“哪里，不过是脾气不好，又遇上了事。”钱老板说：“你骂吧，我不也常骂来骂去的。”
他开始理起来了。我被弄疼了，就骂道：“什么臭理发的！什么破手艺！”钱老板说：
“对，就是‘臭理发的’、‘破手艺’。”我又骂：“去死吧你。”钱老板说：“好，‘去死’，马上就去死。操，你丫的比我还狠。”
原来是个喜欢骂别人的人，现在却突然听我的骂了。这都是那两盒烟的功劳。
西门慧跑了，也仅仅是一本美国护照的功劳。
我觉得，人性真的很丑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