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白一彤
整理|周华诚
19岁大二女生竞选偏远山村村民主任，“女娃村长”一时声名远扬，曾引全国热议：是家族势力幕后操作，还是心有抱负带民致富？上任一年，她得到了村民的认可与支持吗？笔者深入陕北高原，独家倾听“女娃村长”白一彤讲述一年的心得，背后的艰辛。
翻过土黄梁，过了无定河，就到我们高杰村了。
（大雪封山，陕北黄土高原被白雪所覆盖。蜿蜒的山道上，车子艰难爬行。车内播放着英语朗读的声音。）
进村一趟，真难。到你们浙江去，也比去一趟村里简单，你算算，我们从榆林市区出发，不堵车要走五六小时，上回堵车，我走了10个小时。
最难走的是这几十公里山路，气温零下10多摄氏度，一下雪路上就结暗冰，根本不敢开车。昨天晚上，我爸一看下雪，就说麻烦了。得回去呀，村里人都等着我呢，他们在电话里说白村长，你是我们一家之主，你不在家我们没法儿做事？ ？
那边全是悬崖。这路太危险了。我爸找了最好的师傅给我开车。又远，又危险，司机都不愿去呢。好了师傅，你就别讲这条路上车祸什么的了，听得我提心吊胆。
这座大山叫土黄梁。还有29公里，翻过这座山，过了无定河，就到我们高杰村了。
平常我都住在村里。这段时间忙，要完成学业，还要学英语、日语。日本N HK电视台给我拍了纪录片，很多外国人给我写信，我看都看不懂。有一个女的，叫朝比奈千惠，是一个日本女强人，搞红枣那方面的，我要会点日语，她或许就能帮上我们村了。
以前花钱如流水，想买啥买啥，现在呢，一年都没买一件衣服。
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前我还坐在教室里，整天打打闹闹。爷爷和爸爸都是高杰村人，但我从小在城里长大。爷爷在县里工作，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子，洗澡用浴缸，出行有私车，可以说，我从小是没吃过苦的。
2008年11月，村里选村委会主任，选了四次选不出人。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去了，留下的都是七老八小。我的户口还在村里呢，我爸就让我回去试试。
我才19岁，大二，正准备考试，就请了假回村里看看。回去一看，哎呀，农民真苦呀，要啥没啥，喝水要走很远的路去背，很多人整个冬天都不能洗澡，唯一的收入来源是红枣，可是红枣已经连续五年没有收成了，每户人家年均收入1000元，连吃盐、用电、买卫生纸都不够。
我自己，以前花钱如流水，上学半年要用掉3万元，想买啥买啥，买衣服，一个款式看中了，每样颜色要一件。现在呢，一年都没买一件衣服。
看了村里的情况，我有些感触，就跟我爸商量怎么把村子发展起来。我爸给我提了80条建议，我挑了10条，包括修一条环山生产公路、发展红枣加工业、办农民科技培训学校、修戏楼等。我雄心壮志啊，想了个口号“打造黄河岸边第一村”。
选举那天，我得了458票，拿到了98%的选票。村民为啥要选我？都觉得我是大学生，有文化，见过世面，能带他们致富。
我太感动了，电视台采访我，我哭得稀里哗啦的。
从小我就是个娃娃头，家属区孩子都听我的。中学当班长，大扫除什么的，我从不命令别人，自己先去干，别的同学一看都抢着干。我人缘特好知道吧？现在也是这样，村里的事谁也处理不了，都等着我拍板。
读书时，我写过一篇作文，老师表扬了我，说我像蒙古族的，豪放派。其实我们陕北女孩子，就是这么大气。这文章我现在都能背出来：
“我出生在山沟里边，生长在沙漠？ ？我是一匹来自草原的小野马，没有人能够驯服我，我就喜欢自由自在，喜欢放荡不羁的生活，奔跑在草原上？ ？我像一只鹰，我要展翅高飞。”
可是村里穷啊，现在干点什么事不得花钱？
（陕北清涧县高杰村村委会的窑洞，墙皮脱落了不少，在这里，她召集了一群村委会成员“老头儿”开会，把林权改革的事落实下去。）
前两次你打电话给我，我都让你别来。其实我觉得还没干什么事呢，这一年就过去了。到了明年，要是顺利的话，咱们的红枣酒厂能办起来，村里就能发展经济了。
这一年把我折腾的，真是焦头烂额，愁死了。你看我白头发都出来了。欠了好多钱。刚上任，我们开了个全村运动会，我忙了11天。全村1000多人，大部分都参加了，剥玉米棒、串红枣串、猪八戒背媳妇抢南瓜。外乡人都来看热闹。操场上挤了几千个人，学校门口那个小卖部，一天卖出了一万元钱的流水账。
大年初六，我领着400多个村民上山修路，我哪里拿过铁锹啊，可我整整干了一天，手都磨出了血泡。为了雇来一辆修路的大铲车，我把一万多元压岁钱都搭进去了。
可是村里的事情，还是乱得像一团麻。村里好多人不团结，也有家庭间的矛盾，我怎么办？只好和稀泥，跟谁都笑嘻嘻———我是回来搞发展的，我跟谁都没有个人恩怨，我也不是为自己谋取什么利益，大家的心要拢在一块儿才行。
可是村里穷啊。有一次央视采访，镇长也说了，没钱你怎么发展？他把事实说出来了。的确，我们村子没钱，我们家垫着呢。花了一百多万元，我们家把房子都抵押了。我爸本来打算换个车，他那辆老爷车，经常坏在路上，也没钱换了。因为进村路远，办事不方便，还给我买了一辆几万元的小车。
水利部门已经拨了60万元款修水坝，可资金一直到不了位。这钱我们家里垫着。这还怎么做事情？
我上任以后，村里安了1000多盏路灯，可没有钱交电费，灯也给停了。
我原来想得很简单，大家一起来创造高杰村美好的将来。可是实际情况呢？反正我觉得吧，现在做每件事情都很难。我怕是一个大泥潭，把我们家给拖垮了。
说实在的，我曾经也有过放弃的念头。这么重的担子，我年纪这么小，全部压在我身上，能把我压趴了。
可是想想村民对我的信任，我还是要咬起牙。有村民叫我小名，“乐乐，你是我们的一家之主，你要是在村里边，我们心里有个依靠。”有时进城办事，过几天回去，村民见了我可开心了。就像小孩看到家长回来一样。他们还是有幻想呀，想着能在我带领下，他们能住上好房子，喝自来水，能够每天洗澡。
还有些老人，就想我白一彤能给他们办个敬老院。八九十岁的老头老太，自己挑水，自己做饭。还住得特别分散，死了也没人知道。有个九十岁的老太太，摔了一跤，晚上睡觉都开着门，零下十几摄氏度啊，大冬天多冷呀。她都不敢关门睡，想想都心酸。
我要做就要做大的，投资2000万，要做出国内果酒行业第一品牌。
最大的压力，还是村里的经济搞不上去。我们的红枣吧，全靠老天爷长眼，秋天成熟时，不下雨就好，下三四天雨就全完蛋了。我去地里看过，一下雨，根本来不及采摘，全烂在枝头烂在地上。
这些枣，想起来我就心疼。我就想着能不能搞个红枣酒项目，不用等到完全成熟，采摘期可以延长到十天半个月，枣农就不怕烂果了。
我爸有个朋友是酒厂老板，他懂技术，可是没有资金。我要做就要做大的，投资2000万，要做国内果酒行业第一品牌，还要打国际市场。我脑中已经有了思路，可是没有启动资金。上次日本人跟我联系，说他们可能有投资，我就给酒厂老板打电话，跟他全盘说我自己的想法，让他想办法生产一些样酒出来看看。他说人在四川，回来后跟我联系。但是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可能是他没有把我这个小女孩说的话当真吧！我一次次催，过了很久，一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呢，电话响了，我刚要恼，一听是他，马上兴奋起来。他说他认真研究了这个项目，觉得可行，要跟我谈具体怎么办。
哎呀我太兴奋了。我觉得这是人家对我能力的肯定，人家并不是因为我爸是他的朋友才来跟我合作。他都快五十了，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一个女娃来谈合作！人家是生意人，很精明的，没有利益的事谁会去做？
这个项目如果做起来，一年10万吨红枣的用量不成问题，不仅我们村，我们清涧半个县的红枣都有去处了。现在的困难还是缺钱，有谁愿意来投资，那是最好了。
这一年，受了这辈子最多的气；这一年，喝了这辈子最多的酒。
以前我这人特别懒，喜欢一个人待着，脾气也大，碰到不喜欢的人，看不顺的事，直接三言两语把人顶到墙壁上去。现在呢，你不喜欢的人也得交往，还得满脸堆着笑。
村里也有个别人欺软怕硬，看你是个女娃，就耍横使刁。上回村里修路，拆了一个违章建筑，他就四处闹。他多吃多占，还蛮不讲理，你有啥办法？我不怕，全村人都看着呢。我站在他面前，看他吵，等到他吵到没力气了，我说，这事不管你再怎么横，还有法律在，再不行可以打官司呀。
以前我很不理解我们镇党委的惠生理书记。他一开始就反对我去竞选，他说你一个女娃娃，农村、农民，根本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当时我很生气，我想你一个堂堂镇党委书记，怎么可以说农民不好。
直到现在，我才一点点理解了他的本意。他是真的为我好，不愧是我爸的朋友。我真干了，他也特别支持，村里干啥事要盖个章啥的，他都二话不说给盖了。现在的基层干部里边，这样耿直的人，是太少了。
这一年我喝了这辈子最多的酒，也受了这辈子最多的气。出去找项目，和投资商见面，都得喝酒，有一次去府谷县争取投资，连续干了10茶杯白酒，当场喝吐了。同桌的人后来都对我说：“乐乐，你太不容易了？ ？”为了给一个水电厂项目找投资，我把一暖壶的酒都喝下去了，还是没用。我们北方人喝酒，跟你们南方人不一样，白酒，一口一杯，一桌20个人，一来一往就是40杯。
还有一次，为了给村里化缘弄点钱，就去找一个一直被外界称为“慈善家”的人。他经常对这个捐助，对那个捐助，我就去找他，说能不能资助一下我们村，算我先借着，要还的。可人家呢，给的是冷面孔、闭门羹。
要是放在以前，我会这样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吗？想都别想！
不过，这一年下来，多数村民都很喜欢我了。我想这肯定不是因为我们家有钱，如果我没德，他们照样不会喜欢我白一彤的。我住在村里，村民给我送菜。有人拉着我去他们家吃饭，南瓜汤、红薯，他们吃啥，我吃啥。
我去县上开会吃饭，有肉原封不动的，鸭肉、鸡肉、乌龟汤，我都打包好，带回村给老人吃。有个老人一辈子没喝过乌龟汤，说哎呀，这娃儿真好。过两天，他拿两个茄子给我？ ？礼轻情义重。我不收，老人会伤心的。
一有空，我就去村里每个老人家里转转，看他们缺啥东西。有些老人年纪大了，我还给们他擦鼻涕。
他们看到我表面的风光，谁看得到我后面的辛酸？
南方有家报纸，记者采访我以后，写了一篇报道，说我当村长“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做后盾”，是为了“家族政治梦”，我爷爷以前在县农业局当过领导，二爸是办企业的，我爸又是那么高调———“出行使用牌号为陕K88888的猎豹汽车，车顶上经常装有警灯？ ？还有一个也是即将大学毕业的女孩，日夜陪伴着白一彤，为她提包，给她解闷？ ？”
这报纸一出来，给我带来了多大的负面影响啊！
有脑子的人都可以想想，一个穷山沟里的村子，一年的村集体所有收入就是3万元土地承包款。我是为的什么狗屁利益？
有一次去电视台做节目，在演播间里，我刚开口说话，我爸突然流眼泪了。他说：“我是为了我们家乡把孩子搭进去了！”
这就是我爸。我爸确实是一个高调的人，当时他鼓励我去竞选，如果说他有什么目的，他就是为了村子的发展。如果说我有什么目的，我就是为了好玩！我觉得不好玩的事，谁也逼不了我去做。
（正说着，白一彤的爸爸白延林进来了。）
我爸是喜欢出风头。他朋友早就说过他，老白，这是你女儿的事，你别老跑到记者镜头前。
他以前是军人，可有时控制不住自己。对我的报道，说实在的，不管怎么写我都不在乎。我到高杰村来就是想做点事，改善村民生活。可我爸受不了，南方那报纸登出来以后，我没见老头这么伤心过。他拿着一张报纸到处给人看，问人家真的吗，我真的是这样的吗？
（白延林插话道：从20年前开始，我就领养了5个孤儿，现在他们都长大了？ ？
哎呀爸，你能不能低调点，你？ ？哎呀？ ？
白延林：现在他们都成家了，成家的费用都是我出的？ ？我在部队当医生，老百姓给我送了多少锦旗？380多面？ ？
这不假，我爸后来承包了医院，穷人看病，他都不收钱？ ？）
说实在的，我爸开始确实帮我不少忙，帮我张罗村里的事。可后来，我爸已经是我的绊脚石！都说他社会关系广，还胡说什么村里的事都是他在操纵！其实呢，狗屁！他就是因为高调，得罪过不少人，也有人嫉妒他，现在正好有借口搞他。
有一件事，省里有一位退休老干部到县上来了，我爸让我拎着土特产去，市领导介绍，“这是白延林的女儿”，人家看都不看我一眼。唉，这就是我爸的社会关系！
所以好多时候我不喜欢他。他给我带来这么多压力，让我每一步更难了。哪像人家说得那么轻巧，你们家有钱你们家投。我们家有钱也不可能全投在村里呀。再说，我们家也是跟我二爸合作办厂的，我二爸都控制着钱，他就知道我爸没脑子，会把钱乱花。
市委书记本来想来村里，可媒体乱报道以后，谁还敢来？有些项目，人家也不敢批了。我们县上有个领导，开会说，19岁的娃娃，她能做个啥呀。当时我的环山生产公路已经通了，我的戏楼已经修起来了，我的坝已经打起来了。我能不能干啥得村民说，你不能乱说一气啊。
还有些媒体的要求太苛刻了，说你干的事净是花钱的事。现在哪有不花钱的事？净说些风凉话！就不能给点鼓励、多点耐心？
（白一彤落了下眼泪。老白抽烟，沉默了一会儿，又插话说：这一年村里投资40万元、政府投资14.6万元修了一条环山生产公路，给老百姓带来收益60多万元。投资20万元，办起了苦菜茶厂，建起了反季节蔬菜大棚。还鼓励村民办起了8个烤枣厂，还修了戏楼，请来陕西省著名主持人、国家一级演员村里唱秦腔？ ？现在村里敬老院正在建设当中，还有个水电站？ ？正说着，被白一彤打断了。
爸！有些事情还没有做呢！起码等我做了以后再说能不能？你老是把话先说出去，你说了我做不到怎么办？你能不能不要急功近利呀？ ？）
我酒厂做起来以后，慢慢通过这个酒厂做一些事，让村民过上好日子。现在我也不敢承诺，只能说让时间来考验吧。
我就是想让村民看到希望，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这一年，我长大了很多。带着村民干了那么多事，自己也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大人。
我是预备党员。可我不喜欢把党挂在嘴上。我就是想让村民看到希望，看到党有多光明。这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日本电视台给我拍了一个纪录片以后，我在日本有了很多“粉丝”，很多人给我写信。昨天，我收到一封信，里面夹了一万日元，信上写着几个简单的汉字：“白村长，你好，努力。”我很感动？ ？这种鼓励，对我真的很重要。
现在，我已经能平静地面对外面的非议了，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只要我问心无愧，闲话又说不死人，是不？怕死你当什么共产党员嘛！
这两天，我给华西村吴仁宝老书记写了一封信。他是带领群众致富的老前辈，我想请他为我，也为我们村指点迷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