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建峰抱着一腔热望回来过春节，原以为跟岳虹复婚的时机已经成熟，重温旧梦就在眼前了，却不知岳虹突然间冒出一个身为老总的儿子。这儿子出现后，岳虹的所有人生目标都掉转方向了……让孟建峰觉得似乎被人用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苦闷了几天后，只能来找高山聊聊天。
高山的儿子如果不在家吃饭，高山两口子总是在客厅的茶几上吃饭，便于边吃边看电视。孟建峰把车停在他家楼下打电话时，高山的妻子已经将做好的菜都端到客厅了。高山就对孟建峰说：“我老婆已经做好饭了，要不你上楼来咱一起吃吧，我老婆很欢迎你……”
高山放下电话，白大夫瞪了高山一眼说：“你随口说假话，我凭什么要欢迎他？”高山说：“别不高兴啊，他好歹是我学弟呢。你去再弄两个菜吧。”
孟建峰已经到了，正敲门呢。白大夫只好气呼呼地到厨房去了。孟建峰进来一声不响地坐下，高山急忙给他倒茶拿水果。孟建峰看桌子上摆着一盘凉拌牛肉片，一盘清炒小白菜，一盘红烧软豆腐。就说：“我突然来，让你们为难了，咱还是出去吃吧，嫂夫人也一块去。”
高山朝厨房喊道：“老婆，孟主席叫咱们都出去吃呢。”白大夫出来笑着说：“我随便加两个菜，咱凑合一顿吧，改天再出去吃。”孟建峰抱歉地说：“嫂子，那就辛苦你了。”白大夫说：“哪里的话，请你都请不来呢。”说着她又去了厨房。
高山望着她的背影笑了，心想，我老婆就这点好，当着别人从来都很给我面子。他对孟建峰说：“我老婆做饭讲究健康和营养，做的菜大多都比较清淡，也许不合你的口味。”孟建峰说：“岳虹做饭也偏清淡，她要保持身材。我这山狼的肠胃早就被她改造过来了。”
白大夫又端来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她说：“你们先吃，我再去烧个汤吧。”
高山说：“来，先吃，边吃边等她的汤。”说着，他又拿出酒来。看孟建峰依然不说话，就问他这几个月的学习是否愉快，还问他回来见到岳虹了没。
孟建峰叹气说：“唉，一言难尽啊。我回来的当天在火车上就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她都没开机。怕她出什么事儿，开车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赵富跟儿子儿媳都在岳虹家，那赵富还说他们是一家子怎么怎么的……第三天我约了岳虹见面……”
白大夫端来一小盆酸辣面疙瘩汤，孟建峰就住嘴不说了。高山说：“孟主席，你看我老婆多懂事，做了你家乡口味的汤。”孟建峰笑着说自己多年都没有喝过这种汤了。
高山续着刚才的话题，问他见岳虹的事。孟建峰犹豫了一下说：“……反正嫂子也不是外人，我今天就把我的家事对你们和盘托出吧。那赵富不是说他们是一家子吗，当时我一怒之下转身就走了。后来我越想越糊涂，约了岳虹见面，问赵富说的一家人是怎么回事。这次她什么都不瞒我了，一五一十都对我说了……”
白大夫不作声地听着。高山问：“怎么了，岳虹难道要嫁给赵富了？”孟建峰说：“唉……我都难说出口啊……原来赵富三十多年前在红崖村时就曾对岳虹作过一次孽，岳虹案子的推翻，就是因为赵富坦白了自己的罪恶，并上下作了努力。而且，他那次作孽……还给岳虹留下了一个儿子……”
高山大吃一惊：“儿子？”孟建峰说：“对，他就是赵强盛。”高山惊问：“哪可能呀，他是赵富哑巴老婆生的双胞胎之一啊。”孟建峰说这世界上什么蹊跷的事儿都有啊……
等孟建峰忿忿地说完岳虹的离奇经历时，白大夫已经泪流满面了。她说：“原来岳虹的肚子里吞咽着这么惨痛的往事啊，太不容易了……”高山也叹息：“岳虹太难了，这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你一直没能给她安慰和支撑啊。”
孟建峰说：“我这才明白，她跟我生活这二十几年，常独自闷坐着不说话，就是我们新婚之夜，她也借着酒醉而哭了一夜。不瞒老哥和嫂子，咱那个时代的人都傻，婚前我只是抱过她，亲过她，别的一概不敢，我在等新婚之夜，我把我的新婚之夜想得美妙十分……人都说良辰一刻值千金，我的新婚之夜却是空白的……她在床上，我在椅子上，她淌了一晚上眼泪，我抽了一夜烟……这半辈子，想起那个空白的新婚之夜和新婚头一年的无数个冷漠的夜晚，我这心里就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我觉得自己在岳虹面前失去了男人的自尊，所以这些年来，虽然我大体上对岳虹是舍不下，丢不开，但对她也总抱有一种怨气。”
高山说：“所以你这些年总是端着一个架子对待岳虹，结果让她心里也有很多怨气？”孟建峰说：“人家说男人白天端架子，一是晚上被老婆冷落而心生怨气，只好用自傲来表现自己的自卑；二是晚上厌恶老婆而心想到了别处，白天见了老婆也没好气……我就属于这前者……”说着，孟建峰觉得自己今天说话太没遮拦了，就不好意思看了白大夫一眼。
白大夫说：“以前的就不说了，后来我觉得岳虹对你还是不错的。”
孟建峰说：“但我心里埋下的那些怨气已经扎了根……当然这也怪我这人太不宽容了。”
高山说：“哦，我也想起来了。你们结婚那天，我无意中对岳虹说赵富的一个儿子死了，她当即问我是哪一个，我说不知道哪一个，只看见有个小男孩进来，赵富叫他强盛。当时岳虹说了一句，那死的就是强云了，然后就突然晕倒了……”
孟建峰说：“对，她当时以为淹死的是自己儿子，后来才知道，淹死的是真正的强盛，而岳虹的儿子叫强云。他是在他家人迷信的想法下，顶替了弟弟的名字……”
高山问：“这么说来，岳虹现在已经和赵强盛相认了？”孟建峰说：“对，据说赵富得了脑瘤，活不了几天了。他想在自己死后，让岳虹跟儿子生活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高山感叹说：“这倒是个美好的想法，可见赵富这人还是有情意的。”
孟建峰说：“这样一来，我是什么都没有了，女儿嫁给了洋人，老婆又有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什么都没了……”说着，他又灌下一杯酒。白大夫忙劝他少喝点。高山说：“没关系，你让老孟喝吧，喝多了不能开车，我送他回去。”
孟建峰告辞时，高山让妻子把家里的烟拿两条给他。白大夫应声去拿，孟建峰急忙摆手谢绝。高山说：“我抽不完那些烟的，我这人不算彻底清廉，那都是别人送的。我知道你是真正的清廉，抽烟都是自己买的。”
白大夫拿出两条大中华装在一个提兜里递给孟建峰，高山送他回去。
高山将孟建峰扶下楼，看着孟建峰掏出钥匙开了门，他才放心地走了。
孟建峰洗完澡，撕开那条中华烟。这一撕，让孟建峰的两眼瞪大了……
这时的高山家，白大夫还沉浸在孟建峰诉说的经历中。孟建峰夫妻的不幸，让白大夫更觉自己夫妻的幸福。她温顺地偎在丈夫怀里，手也直奔那根标杆了，高山会意地拉灭床头灯，将妻子的身子轻轻地揽了过来。正要有所动作，不料手机却在床头柜上响起来。白大夫感到很扫兴，她气呼呼地说：“这个时候了，谁还打电话？关上手机，不用管他。”
响铃停止了。高山说：“我先看看是谁。”他开了灯拿起电话一看号码，惊奇地说：“是孟建峰，他会有什么事？我还是打回去问问吧。”
而孟建峰接到高山打回来的电话劈头就说：“喂，老兄，你怎么搞的，跟我来这一套？”高山纳闷地问：“怎么了，我的孟主席？”孟建峰问他：“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高山更纳闷了，问他咋醉成这样。孟建峰气呼呼地说：“我没醉，你还是想想你干了什么事儿？”高山说怎么越听越糊涂。孟建峰：“你糊涂，我可不糊涂。明早上了班你过来看看……”说着便挂断了电话。
高山纳闷得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高山急匆匆地走进孟建峰的办公室，孟建峰一边让他坐，一边赶忙把门锁上，然后冷着脸将一个塑料手提袋递给他。高山一看，是两条大中华烟。再一细看，发现有一盒已经拆开了，就伸手一摸，感觉不对头，忙将里边的东西掏出来，这一掏，高山也惊呆了，那不是烟，而是一叠一叠的百元人民币。再拆开一盒，同样是崭新的百元人民币。高山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话。
孟建峰说：“老兄，你这是具体地指导我，还是怕我资金不足而巧妙地资助我？或者是别的什么意思？”
孟建峰说这话是有前因的，这源于他俩以前的关系和他们曾经的一次谈话。因为这孟建峰与高山也算是应了“人以群分”的说法了，两人都为官清廉。只不过孟建峰的坚持原则更到位，表现得更无人情味，而高山比孟建峰要圆滑灵活一些。
当然，清廉的官员虽说在有的人眼中显得没有人情味，但客观地说，应该有更多的人是从这种官员的清廉中得到了好处的，不过这些得到好处的人都不曾想到要感谢这种官员，因为他们认为这都是官员应该做的。而被这种官员直接拒绝了的，或者寄托了希望又失望了的人，却往往会怨恨这种官员。于是孟建峰和高山便常常被一些人怨恨。他俩便常在一起抒发对官场的牢骚，倾吐一下心里的种种委屈和不满。
由于高山大几岁，官职又高点，所以孟建峰总是拿高山像兄长一样尊敬，而高山也常像大哥对弟弟一样真诚地对待孟建峰。
但是，自从孟建峰进了四套班子，高山便很少像原来那样以兄长的身份跟孟建峰说话，而是对他像对上级一样尊重。因为高山感觉孟建峰这人太重视仕途了，为了向上攀升，他一直在努力塑造自己的清廉形象，真是恨不得让自己变成清教徒，不沾染世间的任何浊事。人常说有志者事竟成。他这样用心思，又比自己小几岁，有年龄优势，还比自己多一张硕士文凭，所以他完全有可能再上一步，成为自己的上级。
当然，孟建峰此人虽少点人情味，但没害人之心，跟自己关系又好，他上去总比别人上去强得多，所以高山有时又替孟建峰着急。他曾提醒孟建峰说，你做到自己清正廉洁，这只是打了一半基础，另一半就是，你还必须上去活动活动……记得当时孟建峰正色回答说：“老兄你说什么话？我一辈子的工资不吃不喝都送上去，也不够人家瞥一眼的……而且我也不信，这共产党的天下就没有一个人的升迁是干净的？你怎么样我不全知道，我可是从没给任何人送过钱财和贵重礼品。”
高山算是自讨无趣，事后他很后悔，还怕孟建峰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误以为自己是在试探他，或者有别的什么目的，所以从此再也不说这种话题了。
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高山怕孟建峰把这事儿想歪了，便急忙辩解说：“我真不知道烟盒里装的是这东西，我说谎就让天打五雷轰……孟主席，你对我应该有基本了解吧。”
孟建峰缓和地说：“好我的兄长呢，我以为你是想把我……”说到此，他突然住嘴了。
孟建峰对送钱的事如此戒备是有原因的。正如高山所分析的那样，他很想再爬高一步。尽管他表面总是说自己已经胸无大志了，在这个闲职上干到退休算了，但实际上他却从没放弃过努力。就在这次去中央党校的学习中，他还有所动作。具体说，孟建峰仍然以岳高女婿的身份去岳高做地下工作时的一位老上级家里看望过几次。
当然，岳虹父亲的这位上级已过世了，但这老上级的儿子却是一个身居要职并炙手可热的人物。当年岳高发现有癌症时，孟建峰陪岳父到北京看病，为了找专家，曾求助过这位老上级。当时这位老上级很热情，派自己的儿子帮孟建峰上下奔忙……那时他的儿子就已经显现出良好的政治前途了，所以这些年来孟建峰一直跟他有联系。孟建峰之所以能上到省政协副主席的位置，还是得了他的帮助才成功的。这人今年不到六十岁，一时半会还不会退下来。孟建峰就想通过他的进一步帮助，在下届调整班子时动一动自己的位置。
要说这人还真不错，又将孟建峰引荐给其他有关的人。这次回来之前，他还安慰孟建峰，要他稍安勿躁，干好目前的工作，维持自己的良好形象。说虽然他目前的职位不容易干出政绩，但毕竟算是副省级，这就给以后的平调和升迁奠定了基础。所以孟建峰很受鼓舞。不过这些动作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包括高山。
这次发现烟盒里的人民币，一时之间孟建峰真是想多了。他怀疑高山是试探自己，甚至可能是给自己制造陷阱……尽管多年来对高山是信任的，但官场啊，什么意外事不可能发生呢？所以，孟建峰很想搞清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猫腻。想到这里，他问高山：“你真的不知道这里边是钱，那么，这烟是谁拿到你家的？”
高山苦笑着说：“唉，快开两会了，就该动有些人的位置了，所以这些天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人，我也不知道这是谁拿来的，我老婆都一股脑儿放在客厅的柜子里了。你知道，我向来不把个把条烟当成贿赂的物品……你那天来了，我就让老婆顺手给你拿了两条……”
孟建峰说：“老兄啊，我可没别的意思啊。我是想，要清正咱就清正到底，有一次不清正，以前大半辈子的清正都白搭了。再说，你也不能不防备，有的人也许会给咱下套子的……”
高山拿着东西出去时心里真是窝火透了。中午回家就将情况告诉了妻子，问她：“你有没有记住这是谁拿来的？”白大夫说都是中华烟，我哪能记住这是谁拿来的。
过了一段时间，白大夫告诉高山：“我们韩副院长近来好像有点不对劲儿。有一次他说，现在当官的都心重，几万块钱根本打不到眼睛里。还说，什么清正廉明，都是假的，给得少了都不行……现在想起来，他说话时好像还朝我看了一眼。”高山说：“哦！他这次没能当上正院长，主要是学历原因，他的竞争对手虽然任副院长时间比他短几年，可人家是博士。”
白大夫依旧在回味着：“而且，韩院长见我笑脸也没有了。你说那钱是不是他送的呢？你想，医院的设备了，药品了，采购的最后批准权不都在正院长手里吗，副院长有多大权力？这几万块行贿的钱，跟那高额的回扣能相比吗？所以他认为是划得来的。”
高山脱口骂道：“他妈的！怪不得现在老百姓骂我们当官的。我气的是，我和老孟这种人算是白白清廉了一辈子——你清廉也没人知道啊。让老百姓看，可能我们没有一个是好人。你听过吗？老百姓说什么，对处级以上的官员，可以先枪毙后审判，保险没有冤假错案……”
白大夫说：“那倒不至于，老百姓也知道并不是所有干部都贪污。你到底层去听听，咒骂的人是有不少，但说上层领导好话的人也还是不少的。”
高山说：“回头我还是找韩院长打探一下……也向他解释一下。”
高山走进一家茶座，先到的韩副院长急忙站起来打招呼：“高部长最近忙吗？”高山说：“从来都闲不了。”韩副院长：“也是，在您这个位置上，那能闲得了呢。”说完，他低头不再说话。
高山笑着问：“这次竞争正职不顺利是不是有点怨我呀？”韩副院长：“不，没有……我哪能怨您呢？只怪我自己条件不硬。”高山：“这次研究时对学历比较重视，那一位是博士，所以……”韩副院长勉强笑了一下说：“哦，没什么。”便又低头不语了。
高山又半开玩笑地试探韩副院长：“谢谢你送给我的烟……”说着，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表情。韩副院长抬头看了一眼高山，又忙低头躲开了高山的目光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让您见笑了。”说完他又不作声了。
高山说：“你怎么不高兴，你看我给你带回礼了。”说着，高山从自己的随身提包中拿出两瓶五粮液。韩副院长说：“不，不，我那能担当得起您的回礼，您这是寒碜我吧。”高山话中有话地说：“这五粮液可是‘真的’，不会有一点假。你就放心拿回去喝吧。”
韩副院长迟疑地看着高山。高山板着脸说：“不信你摸摸。”韩副院长迟疑地问：“假烟能摸出来，假酒也能摸出来吗？”高山盯着对方问：“是吗，你摸过假中华烟的盒子吗？它的手感有什么不同？”韩副院长张口结舌。
高山故意满不在乎地问：“你怎么了？”韩副院长试探地问：“我……我给您的烟，您摸了没有？”高山说：“我从来不摸的，有的我拆开自己抽了，有的我拆都不拆就随手就给了别人。”韩副院长不由自主说了声：“糟糕！”
高山故意淡淡地问：“怎么了？”韩副院长窘迫地说：“我……我那不是真烟……”高山装出大惊的表情说：“你呀，怎么干这种事情？我哪知道你那是假烟啊，几分钟后就随手将它给了一个朋友。”韩副院长吃了一惊，失口说：“糟了，那是我给您的一点敬意……”高山盯着韩院长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哼，幸亏我把它给了一个自己人，人家发现后给我退回来了。”
韩副院长闻言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高山心里的一个炸弹拆除了。回来后他赶快打电话将情况告诉了孟建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