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轩再次来到兰州。他是星期五下午到达兰州中川机场的。他打算在星期六见一见陈瑶，然后星期天乘飞机回去。在中川机场，他给陈瑶打电话，他说他又到了兰州，现在在中川机场，一个小时后到市里。接着，他问陈瑶收到他写的信没有。陈瑶说收到了。他说，收到了就好，收到了就有希望。他还说，他到市里后先要办一些事，明天再见她。说到这里，他挂断了电话。
李东轩说的办一件事，其实是要到陈瑶父亲家去。上一次他在陈瑶父亲的书房里跟陈瑶的父亲谈了好长时间。开始的话题是学业工作等等，后来他向陈瑶的父亲表达了他想向陈瑶求婚的心愿。陈瑶的父亲沉吟了片刻后问了他个人方面的一些事，这些事诸如他和陈瑶将来的去留问题等。他说了，他说他在南京很可能会长期待下去，因为那边各方面的条件都好一些，至于陈瑶将来的去向，他说，按陈瑶的学术水准，调往南京的大学不成问题。说过这些，陈瑶的父亲露出了笑容，他说他赞成。
这一次见陈瑶的父亲，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表明他认真的态度，另一方面是为了让陈瑶对他这次突然到来有所准备。李东轩知道陈瑶的父亲看重他这个学生，有了陈瑶父亲这一方面的基础，就有了一定的胜算。李东轩是在半年前的一天突然想起陈瑶的。想起陈瑶时一些往昔的情景逐渐清晰起来。他逗陈瑶的情形，陈瑶嗔怒追打他的情形让他感到甜蜜。但他知道这不是爱情，这和爱情无关。事实上，在他上大学三年级后，他就再没有去过陈瑶家。之后，陈瑶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淡去。有时，他偶然想陈瑶的父亲时，他会连带想起陈瑶。陈瑶在这种连带的回想中只是一个文静的中学生，一个有一双含水眼睛的丫头，这个丫头仅仅是他恩师的女儿，如是而已。半年前他突然想起陈瑶时，他的心房震了一下，他在那时突然明白他在冥冥之中一直要寻找的伴侣是陈瑶这样的姑娘。在南京，他已经经历过几次与女性相处的事，几次相处都是以结婚成家为目的的。有些女性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有的是他自己认识的，但这些交往都以失败而告终。时间过得飞快，他最后一次与一个姑娘相处不到三天时，姑娘提出要与他住在一起，他拒绝了，他想，姑娘如此轻率地要与他住在一起，说明姑娘在与他交往前就与别的男人轻率地住过。他不想蜻蜓点水般地过两性生活，他想正正派派成一个家，然后在事业上稳步向前。在这种背景下他想起了陈瑶，然后，他在网上寻找有关陈瑶的信息。他找到了陈瑶的博客，也找到了陈瑶在一些学术刊物发表的文章。在看陈瑶的博客时，他略去了陈瑶一些古怪的文章，他更看重的是陈瑶一般性的记叙，通过这些记叙他能感受到陈瑶文字后面的单纯和朴实。他看重这一点，这一点说明陈瑶能成为一个好妻子。
陈瑶接到李东轩的电话时并没有感到意外。在见桑瑞前她就做了决定，她决定答应李东轩的求婚，但她不想尽快给李东轩回复，她想李东轩在等待她的答复中，要么在南京等待，要么会再次来到兰州，只是，她没有想到李东轩来得这么快。
这个晚上，陈瑶继续写幽灵的故事。幽灵仍然是女性。她以真人肉身的形象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一段时间里，她在商场做一种豆浆机的推销员。和她做搭档的是一个叫聂凯的年轻人，他们在推销时穿着推销产品的衣服，衣服有些花里胡哨。他们穿着这样的衣服向前来的每一个顾客掬着笑脸说产品的优点。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们就互相调笑。聂凯身材微胖，圆脸，脸上总是一副孩子气。聂凯不知道他的搭档是一个幽灵，在他与幽灵调笑时，他开玩笑说他总有一天会把幽灵娶到他家里，“不过，”他说，“得有一套像样的房子。”他接着说：“为了房子，还得努力挣钱，到时候，会把房子装修得跟皇宫一样。”幽灵问聂凯见过皇宫没有。聂凯说：“在电视里见过，外国的，中国的皇宫不行，那里面太冷，太大。”聂凯这样说时显得极认真。幽灵就咯咯笑。幽灵咯咯笑的时候，聂凯变戏法似的摊开一只手，手掌中是一只用木片刻镂成的小狐狸，小狐狸的眼睛、鼻子等是用红色的线条勾画出的，“送给你。”聂凯说。幽灵接过小狐狸。小狐狸小得只有核桃大。在这之前，聂凯曾问过幽灵属什么相时，幽灵说是属狐狸的。有一天，聂凯站在柜台前发愣。幽灵问他在想什么。聂凯说：“或许有一天我会死掉。”幽灵说：“人人都会死，只是迟早的问题。”聂凯抬起头说：“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后，替我把我收集的火柴盒统统烧掉，那些东西对别人没有什么用。”聂凯说得一本正经。幽灵也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使劲地点头。完了，幽灵又咕咕笑。幽灵知道聂凯一直在收集火柴盒，聂凯曾经给幽灵说过，他是十五岁起就收集火柴盒的，他收集的火柴盒现在足足能装一大纸箱。“你想象不出那些火柴盒堆在一起是怎样的壮观。”聂凯说。
一个月后，热销的豆浆机渐渐被冷落了。幽灵和聂凯又各自找工作。分手的时候，聂凯说：“不要忘了我拜托你的事。”幽灵这个时候早已忘了火柴盒的事，她问拜托什么。聂凯板着说：“火柴盒呗。”
之后的一年时间里，他们互无音讯。有一天，他们在街上相遇，聂凯说他现在干另一种工作，在货运场当中介，主要是联系客户。“累得要死，要到处跑，一不留心，客户就会从手溜走。”聂凯笑嘻嘻地说。接着，他又说，他快要结婚了，女的在货运场当开票员。幽灵说他曾经要娶她的话。聂凯说：“我一直这么想着，可高攀不起啊。”聂凯说着做出一副留恋的神态。分手的时候，聂凯又突然说：“不要忘了我拜托你的事。”幽灵这一次倒没有忘火柴盒的事，只是，她觉得聂凯和以往一样在说神经质的话。
又是半年过去，他们在一辆公交车站上相遇。相遇时聂凯和一个身材矮胖的女子站在一起，他们在等公交车。聂凯对幽灵介绍他身旁的女子：“这是我妻子。”幽灵打量聂凯介绍的女子，女子虽然矮胖，但模样还算周正，只是眼中有一种野性的光。公交车到来时，聂凯和妻子匆匆上了车。车开动时，聂凯在车厢里向仍站在车站的幽灵挥手。车消失时，幽灵想，这一次聂凯再没有提他火柴盒的事。或许他自己早就忘掉了他拜托的事，他成家了，再也不会想死掉的事了。
此后两年中，幽灵再没有见过聂凯。但幽灵还记着他，还记着他拜托的火柴盒的事。有一天，幽灵在他们共同推销过豆浆机的商场里相见，聂凯坐在柜台里，他现在又重操旧业，不过，不再是推销豆浆机，而是在推销电饭锅。聂凯比起当年胖了许多，他见到幽灵后不好意思地收缩着他隆起的肚子。接着，他又索性放松肚子，让肚子腆着。同时他嘻嘻笑着说幽灵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你比过去更漂亮了。”聂凯说。幽灵问他小日子过得怎么样时，聂凯收住了笑容，他说他现在又成了单身，他的妻子跟一个小老板跑掉了。聂凯说过这些后又恢复了孩子气的笑。幽灵离开商场的时候，聂凯冷不丁又说：“我拜托的事可不要忘了啊。”幽灵一愣，她没有想到聂凯还记着拜托她的事。
时间又过去了半年，幽灵有一天想起了聂凯，她想聂凯是否还在那个商场里。第二天，幽收到一个特快专递，特快专递中是一把钥匙和一封信。幽灵打开信，信是聂凯写的，信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大概意思是，收到这个特快专递时他已经死了，拜托将他房间里他收集的所有火柴盒烧掉。附上的钥匙是他房间门的钥匙。幽灵看完信长时间沉默着。之后，她又想聂凯是不是跟她开玩笑。为了证实信中所说的，幽灵按信上的地址找到了聂凯住的地方，这个地方在郊区一片拔地而起的高楼中，高楼正在建设中，高楼围着的中间是几排墙壁斑驳的平房，聂凯住的房子就在这平房中。给幽灵指认聂凯住过的房子的是一个工地守护者，守护者将幽灵引到房门前时说，特快专递是他替聂凯发出的，聂凯交给他特快专递时嘱咐在他死后寄出去。“这几排房子要拆掉，你要是迟来几天，这里就变成平地了。”守护者说。守护者接着说，聂凯是因病死去的，他的病是半年前发现的，住过一段时间医院后便回到了这里，回到这里第六天便死了。幽灵泪如雨下。她打开房门，里面空荡荡，地上只有一个大纸箱。幽灵打开纸箱，纸箱中满满当当全是火柴盒。火柴盒各式各样，有新的，也有旧的。幽灵蹲在纸箱旁，她随意打开一个火柴盒，火柴盒中装着一个叠起来的纸片，幽灵展开纸片，纸片上画着一只小狐狸。幽灵接着又打开一个，里面仍是折叠起来的纸片，纸片上仍画着小狐狸，只是这一张纸片上的小狐狸的样子和第一个不一样。幽灵又连续打开了几个，几个都装着画了小狐狸的纸片，每个小狐狸都不一样，有的在回头，有的在奔跑，有的戴着眼镜，有的翘着尾巴……
打开所有的火柴盒后，幽灵已经泣不成声。接着，她遵照聂凯的嘱托将这一纸箱火柴盒拿到门外，她点燃纸箱，火焰升腾，所有的火柴盒化为灰烬。离开的时候，幽灵想，聂凯活着的时候始终都不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幽灵。
陈瑶写到这里停了下来。她显得极其平静。故事是在电脑上写的。
第二天上午，陈瑶的父亲给陈瑶打电话，他要陈瑶回到家里去。陈瑶接罢电话明白李东轩昨天晚上到她父亲那边去过，而且她能想象出李东轩对父亲说了什么。
到了父亲家，父亲开门见山地说：“李东轩昨晚上来过，他说他昨天下午下飞机后给你打过电话。”
“他打过电话。”陈瑶说。
“他这次来是正式向你求婚的。”父亲神情严肃地说。
“我知道。”陈瑶说。
“你怎么想？”
“他人挺不错。”陈瑶说。
父亲沉吟了一阵后说：“李东轩的确不错，从各方面来说他都不错，也很有能力。我倒担心的是你，我知道你一直有另外的心思，这一点我能看出来。我担心你和他生活在一起放不下你的心思，时间一长，两个人肯定会起摩擦。”
“我不会那样。”陈瑶说。同时，她想，父亲其实对她很清楚。父亲从来不问她感情方面的事，但他心里清楚。
“你能把你的心思放下，就和李东轩能把日子过好，李东轩是一个看重家庭的人。一个好家庭就是如何能把日子过好，过日子是最平常的事，也是最难的。”父亲说。
“我知道。”陈瑶说。
“这样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下午，李东轩约陈瑶在一个酒吧里见面。陈瑶到酒吧时李东轩已经到了。陈瑶坐下后，李东轩说他昨天晚上去见过她父母，陈瑶说她知道了。
“我向你求婚。”李东轩挺直身子说。
“这算是正式的？”陈瑶笑着说。
“正式的。”李东轩认真地说。
陈瑶点了点头。
“算是答应了？”李东轩说。
“答应了。”陈瑶说。
李东轩满脸喜色。他端起酒杯与陈瑶碰杯。陈瑶碰过杯后想李东轩在做这件事时程序一点都不乱，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该做到的都做到了。
“我在南京已经准备好了房子，”李东轩说，“是学校集资的房子，有一百多平米，想不想去看看？”
“不了。”陈瑶说。
李东轩第二天离去。第二天是星期天，是他计划离开的日子。两天时间中，他所设想的全部实现了。在返回的航班上，他想在下个月，也就是在暑假里把婚事办掉。
暑假来临，陈瑶与李东轩举行了婚礼。婚礼是在南京举行的。婚礼举行前，陈瑶在一个晚上将她写的幽灵的故事发到了桑瑞的信箱里。
她想，这也是最后的告别。在信箱里，她没有说她要结婚的事，她只简单地问候了一下桑瑞。接着，她打开她的博客，她删掉了她以前写的有关幽灵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