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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海刚峰刚方绝俗 邹应龙应梦劾奸

却说世宗看罢血诗,不禁流泪。这血诗系宫人张氏所作,张氏才色俱优,入宫时即蒙召幸,但性格未免骄傲,平时恃着才貌,不肯阿顺世宗,当夕数次,即致失宠。秋扇轻捐,人主常态。嗣是禁匿冷宫,抑郁成疾,呕血数月,夭瘵而亡。未死前数日,便将呕出的余血,染指成诗,书就罗巾上面,系着腰间。明代后宫故例,蒙幸的宫人,得病身亡,小敛时必留身边遗物,呈献皇上,作为纪念。张氏死后,宫监照着老例,取了罗巾,赍呈世宗。世宗未免有情,哪得不触起伤感?当下便诘责宫监,何不早闻?宫监跪奏道:“奴婢等未曾奉旨,何敢冒昧上渎?”这语并未说错。世宗闻言,不觉变悲为怒,斥他挺撞,喝令左右将他拿下,一面趋出西内,亲自去看张氏。但见她玉骨如柴,银眸半启,直挺挺的僵卧榻上,不由的叹息道:“朕负你了。”说毕,揾着两行泪珠,叱将内侍撵出数人,与前时拿下的宫监,一同加杖。有几个负痛不起,竟致毙命,这且休表。

且说前锦衣卫经历沈鍊,因劾奏严嵩,谪戍保安,鍊独赴戍所,应六十二回。里中父老,闻悉得罪原因,共为扼腕,遂辟馆居鍊,竞遣子弟就学。鍊谆谆教诲,每勖生徒以忠孝大节,及严嵩父子作奸罔上等情,塞上人素来戆直,既闻鍊语,交口骂嵩,且缚草为人像,一书李林甫,一书秦桧,一书严嵩,用箭攒射,拍手称快。鍊或单骑游居庸关,登山遥望,往往戟手南指,詈嵩不已,甚至痛哭乃归。嫉恶太严,亦是取死之道。这事传达京师,嵩父子切齿痛恨。适宣府巡按路楷,及总督杨顺,统系嵩党,世蕃遂嘱使除鍊。路、杨两人,自然奉命惟谨。会蔚州获住妖人阎浩,连坐颇众,杨顺语路楷道:“此番可以报严公子了。”路楷道:“莫非将鍊名窜入么?”一吹一唱,确是同调。杨顺点头,遂诬鍊勾通妖人,意图不轨。奏牍上去。内有严嵩主持,还有什么不准。即日批复,着令就地正法。杨顺便命缚鍊,牵入市中,将他斩首,籍没家产。嵩给顺一子锦衣千户,楷擢太常卿,顺意尚未足,怏怏道:“严公不加厚赏,难道心尚未惬么?”复将鍊子襄、衮、褒三人,一同系狱。

衮,褒不堪遭虐,先后致死。襄发戍极边。

未几,有鞑妇桃松寨,叩关请降,当由杨顺传入,桃松寨以外,尚有头目一人。桃松寨自言,系俺答子辛爱妾,受夫荼毒,因此来归。顺不及细讯,即将两人送入京师。其实两人是一对露水夫妻,恐被辛爱察出,或至丧命,所以同来降顺。辛爱遣使索妾,为顺所拒,遂集众二十万,入雁门塞,连破应州四十余堡,进掠大同,围右卫数匝。杨顺大恐,只得致书辛爱,愿送还桃松寨,乞令缓兵。一面申奏朝廷,诡言辛爱款关,愿以叛人邱富等,易还桃松寨,奏下兵部复讯。尚书许论,请如顺议,乃给桃松寨出塞,使杨顺阴告辛爱。辛爱捕戮桃松寨,仍然围攻大同右卫,且分兵犯宣、蓟,顺又大惧,贿巡按路楷七千金,求为掩蔽。楷爱财如命,自然代他遮瞒。可奈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杨、路交蔽的情形,渐被给事中吴顺来察觉,抗疏并劾。世宗方怒顺召寇,见了此奏,立命逮顺及楷下狱。兵部尚书许论,亦连坐罢官,另简杨博为兵部尚书。廷议以博素知兵,欲御北寇,非博不办,乃命博出督宣、大军务。博驰檄各镇,谕诸帅克日会集,同仇御侮。辛爱闻知此信,引兵径去。博抵大同,励生恤死,筑堡浚濠,边境以固,寇不敢近。已而辛爱复号召诸部,入寇滦河,蓟辽总督王忬,发兵防剿,号令数易,遂致失利,寇大掠而去。

先是杨继盛冤死,王忬令子世贞,代为治丧,且作诗哀吊,暗刺严嵩,嵩因此恨忬。忬有古画一幅,为世蕃所闻,遣人丐取,得画而归。嗣因画系赝鼎,料知为忬所欺,心益不平。全是私意。至是滦河闻警,震动京师。都御史鄢懋卿,密承嵩嘱,令御史王渐、方辂等,交章劾忬,说他纵寇殃民,遂由嵩拟旨逮问,锻炼成狱,竟罹大辟。嵩以鄢懋卿构死王忬,得泄隐恨,意欲把他升官,作为酬报。适盐课短绌,遂乘机保荐懋卿,极称他熟悉鹾政,可为总理。世宗立即允准,特命懋卿总督全国盐运。明制分设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运司,各专责成,运司以上,无人统辖。懋卿总理盐政,乃是当时特设,格外郑重。自奉命出都后,挈着家眷,巡查各区,沿途市权纳贿,势焰薰天,所有仪仗,非常烜赫,前呼后拥,原不必说,惟后面又有五彩舆一乘,用十二个大脚妇女,充作舆夫,舆中坐着一位半老徐娘,金翠盈头,罗绮遍体,俊目四顾,旁若无人,这人不必细猜,料应是总理盐政鄢懋卿的妻室。抬出乃夫的官衔,不啻出丧时的铭旌。彩舆以后,又有蓝舆数十乘,无非是粉白黛绿,鄢氏美姬。一日不可无此。每至一处,无论抚按州县,无不恭迎,供张以外,还要贿送金钱,才得懋卿欢心。及巡至两浙,道出淳安,距城数里,并不见有人迎接,复行里许,才见有两人彳亍前来,前面的衣服褴缕,仿佛是一个丐卒,后面同行的,虽然穿着袍服,恰也敝旧得很,几似边远的驿丞模样。未述姓氏,先叙服色,仍是倒戟而出之法。两人走近舆旁,前后互易,由敝袍旧服的苦官儿,上前参谒。懋卿正在动怒,不由的厉声道:“来者何人?”那人毫不畏怯,正色答道:“小官便是海瑞。”久仰大名。懋卿用鼻一哼,佯作疑问道:“淳安知县,到哪里去,乃令汝来见我。”海瑞复朗声道:“小官便是淳安知县。”懋卿道:“你便是淳安知县么?为何不坐一舆,自失官体?”海瑞道:“小官愚昧,只知治理百姓,百姓安了,便自以为幸全官体。今蒙大人训诲,殊为不解。”驳得有理。懋卿道:“淳安的百姓,都亏你一人治安吗?”当头一棒。险恶之甚。海瑞道:“这是朝廷恩德,抚按规为,小官奉命而行,何功足录?惟淳安是一瘠县,并且屡遭倭患,凋敝不堪,小官不忍扰民,为此减役免舆,伏求大人原谅!”懋卿无言可责,只好忍住了气,勉强与语道:“我奉命来此,应借贵署权住一宵!”海瑞道:“这是小官理应奉迎。但县小民贫,供帐简薄,幸大人特别宽宥哩!”懋卿默然。当由海瑞前导,引入县署。瑞自充差役,令妻女充作仆婢,茶饭酒肉以外,没有甚么供品。懋卿已怀着一肚子气,更兼那妻妾等人,都是骄侈成习,口餍膏粱,暗中各骂着混帐知县,毫没道理。懋卿反劝慰道:“今日若同他使气,反似量小难容,将来总好同他算帐。我闻他自号刚峰,撞在老夫手中,无论如何刚硬,管教他销灭净尽呢。”海瑞别号,乘便带出。当下在淳安挨过一宿,翌日早起,便悻悻然登程去了。过了月余,海瑞在署中接到京信,闻被巡盐御史袁淳所劾,有诏夺职。海瑞坦然道:“我早知得罪鄢氏,已把此官付诸度外,彭泽归来,流芳千古,我还要感谢鄢公呢!”言下超然。便即缴还县印,自归琼山去了。海瑞以外,尚有慈溪知县霍与瑕,亦因清鲠不屈,忤了懋卿,一同免官。懋卿巡查已毕,饬加盐课,每岁增四十余万,朝旨很是嘉奖。懋卿得了重赂,自然与严家父子一半平分。南京御史林润,劾他贪冒五罪,留中不报。不加罪于林润,暗中已仗徐阶。

是时严嵩父子,权倾中外,所有热中士人,无不夤缘奔走,趋附豪门,独有翰林院待诏文征明,狷介自爱,杜绝势交。世蕃屡致书相招,终不见答。征明原名文璧,后来以字为名,能文工绘,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三人,同籍吴中,号为吴中四才子。祝允明别号枝山,唐寅字伯虎,号六如居士,徐祯卿字昌穀,三人皆登科第,文采齐名。祝善书,唐善画,徐善诗,放诞风流,不慕荣利,惟征明较为通融。世宗初年,以贡生诣吏部应试,得授翰林院待诏,预修武宗实录,既而乞归,张璁、杨一清等,俱欲延致幕下,一律谢绝。四方乞求征明书画,接踵到来,征明择人而施,遇着权豪贵阀,概不从命,因此声名愈盛。叙入吴中四子,于征明独有褒辞,是谓行文不苟。就是外国使臣,过他里门,亦低徊思慕,景仰高踪。严嵩父子,夙加器重,奸人亦爱高士,却也奇怪。至屡招不往,世蕃遂欲设法陷害。可谓险毒。可巧嵩妻欧阳氏患起病来,一时不及兼顾,只好把文征明事,暂且搁起。

欧阳氏为世蕃生母,治家颇有法度。尝见严嵩贪心不足,颇以为非,每婉言进谏道:“相公不记钤山堂二十年清寂么?”看官听着!这钤山堂,系严嵩少时的读书堂,嵩举进士后,未得贵显,仍然清苦异常,闭户自处,读书消遣,著有钤山堂文集,颇为士林传诵。当时布衣蔬食,并不敢有意外妄想,及躐入仕途,性情改变,所以欧阳氏引作规诫。不没善言。嵩未尝不知自愧,可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已习成贪诈,就使床第中言,也是不易入耳。欧阳氏见嵩不从,复去训斥世蕃,世蕃似父不似母,闻着母教,亦当作耳边风一般,平时征歌选色,呼类引朋,成为常事;惟一经欧阳氏瞧着,究属有些顾忌,不敢公然纵肆。至欧阳氏病殁,世蕃当护丧归籍,嵩上言臣只一子,乞留京侍养,请令孙鹄代行。世宗准奏,于是世蕃大肆佚乐,除流连声色外,尚是干预朝事。惟名为居丧,究未便出入朝房,代父主议。嵩年已衰迈,时常记忆不灵,诸司遇事请裁,尝答道:“何不与小儿商议?”或竟云:“且决诸东楼。”东楼便是世蕃别字。可奈世蕃身在苫块,心在娇娃,自母氏殁后,不到数月,复添了美妾数人,麻衣缟袂中,映着绿鬓红颜,愈觉俏丽动人。欲要俏,须带三分孝。那时衔哀取乐,易悲为欢,每遇朝臣往商,辄屏诸门外;至严嵩飞札走问,他正与狎客侍姬,酣歌狂饮,还有什么闲工夫,去议国家重事;就使草草应答,也是模糊了事,毫不经心。从前御札下问,语多深奥,嵩尝瞠目不能解,惟经世蕃瞧着,往往十知八九,逐条奏对,悉当上意。又阴结内侍,纤悉驰报,报必重赏,所以内外情事,无不闻知。迎合上意,赖有此尔。此次世蕃居丧,专图肉欲,所有代拟奏对,多半隔膜,有时严嵩迫不及待,或权词裁答,往往语带模棱,甚至前言后语,两不相符,世宗渐渐不悦;嗣闻世蕃在家淫纵,更加拂意。

适值方士蓝道行,以扶乩得幸,预示祸福,语多奇中,世宗信以为神。一日,又召道行扶乩,请乩仙降坛,问及长生修养的诀门。乩笔写了数语,无非是清心养性,恭默无为等语。世宗又问现在辅臣,何人最贤?乩笔又迅书道:“分宜父子,奸险弄权,大蠹不去,病国妨贤。”十六字胜于千百本奏章。世宗复问道:“果如上仙所言,何不降灾诛殛?”乩笔亦随书道:“留待皇帝正法。”妙。世宗心内一动,便不再问。究竟蓝道行扶乩示语,是否有真仙下降,小子无从证实,请看官自思罢了。不证实处,过于证实。

隔了数日,世宗所住的万寿宫,忽遇火灾,一时抢救不及,连乘舆服御等件,尽付灰烬,御驾只得移住玉熙宫。玉熙宫建筑古旧,规模狭隘,远不及万寿宫,世宗悒悒不乐,廷臣请还大内,又不见从。自杨金英谋逆后,世宗迁出大内,故不愿还宫。严嵩请徙居南内,这南内是英宗幽居的区处。世宗生性,多忌讳,谨小节,览了嵩奏,怎得不恼,这也是严嵩晦运将至,故尔语言颠倒,屡失主欢。时礼部尚书徐阶,已升授大学士,与工部尚书雷礼,请重行营建,计月可成。世宗喜甚,即行许可。阶子璠为尚宝丞,兼工部主事,奉命督造,百日竣工。世宗心下大慰,即日徙居,自是军国大事,多谘徐阶,惟斋醮符箓等类,或尚及严嵩。言官见嵩失宠,遂欲乘机下石,扳倒这历年专政的大奸臣,御史邹应龙,尤具热诚。一夕,正拟具疏,暗念前时劾嵩得罪,已不乏人,此次将如何下笔?万一弹劾无效,转蹈危机,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不觉心灰意懒,连身子也疲倦起来。忽有役夫入请道:“马已备好,请大人出猎去。”应龙身不由主,竟离座出门,果然有一骏马,鞍鞯具备,当即纵身腾上,由役夫授与弓箭,纵辔奔驰,行了里许,多系生路,正在惊疑交集,蓦见前面有一大山,挡住去路,山上并无禽兔,只有巨石岩岩,似将搏人,他竟左手拔箭,右手拈弓,要射那块怪石,一连三箭,都未射着,免不得着急起来。忽闻东方有鸟鹊声,回头一望,见有丛林密荫,笼住小邱,仿佛一座楼台,参差掩映,写得逼真。他恰不管甚么,又复拈弓搭箭,飕的射去,但听得豁喇一声,楼已崩倒。为这一响,不由的心中一跳,拭目再瞧,并没有甚么山林,甚么夫马,恰只有残灯闪闪,留置案上,自身仍坐在书室中,至此才觉是南柯一梦。迷离写来,令人不可端倪,直到此笔点醒方见上文用笔之妙。是时谯楼更鼓,已闻三下,追忆梦境,如在目前,但不识主何吉凶,沉思一会,猛然醒悟道:“欲射大山,不如先射东楼,东楼若倒,大山也不免摇动了。”解释真确,并非牵强。遂重复磨墨挥毫,缮成奏稿,即于次日拜发。小子曾记有古诗二语,可为严嵩父子作证。其诗道: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欲知疏中如何劾奏,且待下回补录。

海瑞以刚直名,固明史中之所谓佼佼者,坊间小说,及梨园戏剧间,每演严嵩,必及海瑞,或且以严嵩之得除,由海瑞一人之力,是皆属后世之附会,不足采及。严氏专政,海瑞第宰淳安,即欲劾嵩,亦无从上奏。(后人且于严嵩时间,窜入吕调阳、张居正等,与嵩为难,尤属盲说。)惟鄢懋卿南下,道出淳安,瑞供帐简薄,抗言贫邑,不能容轩车,致为懋卿所嗛,嗾令巡盐御史袁淳,弹劾落职,是固备载史传,非子虚乌有之谈也。此外如蓝道行扶乩,邹应龙梦猎,俱见正史,亦非捏造,惟一经妙笔演述,则触处成春,靡不豁目。中纳文征明一段,旁及吴中四才子,尤足为文献之征。史家耶?

小说家耶?合而为一,亦足云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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