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冰块》
月亮结成了冰块。
黑夜凝固了，
流淌着的黑夜凝固了。
我站起来，
无数星光的碎片
飞进我的瞳孔。
流淌着的黑夜凝固了。
我还在这里，
永远在这里。
我听见茫茫人海中，
只剩下我的心跳
和你的心跳。
不要紧，
这还不是死亡。
月亮的冰块缩得那么小，
那么小。
仍然是月亮。
仍然照耀着，
仍然可以抵达我心间。
《所以》
所以他读诗，
所以他戴老花镜，
所以他昼伏夜行，
形迹诡异，
所以他结婚，
有时用香皂
拼命去洗
变了味的爱。
所以他失去耐心，
一天天肥胖，惊慌，
所以果子砸在地上，
谁也吃不成，
所以他的微笑
使他有些变形，
所以别人阳光普照，
他雨雪交加，电闪雷鸣。
《焦枯的土地》
像一个弃妇，
那片焦枯的土地，
像一个脸色蜡黄的弃妇，
已经停止了哭泣。
途经此地的旅人，
往村中唯一的水井里
扔了一块石头，
很久很久，
没有回音。
野草长得很高了。
鬼魅般出没的测量员，
正在丈量这片患了绝症并且割去舌头的土地。
很快，一条沥青大路
将穿过他们的红砖小屋，
劈开他们的田地，祖坟……
野草高过了孩子和老人的头顶。
很快，将没有小麦，没有水稻，
没有萝卜和白菜，没有荸荠和莲藕，没有豌豆和扁豆，
受到压制的辛酸的眼睛，
也将被轮子碾入地下……
《在北方，有人》
在北方，有人踩着大冰过河，
踩着大冰过河。
在北方，有人冻掉了鼻子和耳朵，
冻掉了鼻子和耳朵。
在北方，有人在两千米的井下挖煤，
满脸漆黑，像是活鬼。
在北方，所有的死亡和悲痛悄无声息，
仿佛掉进水里。
在南方，我们迈着轻盈的步伐，
对于不知道的一切，无动于衷。
《在古老的周易的土地上》
在古老的周易的土地上，
我们走着走着，
冷酷又麻木。
我们走着走着，
有人好端端不见了。
我们继续走，
不许自己停下来。
水稻和小麦
正在烂掉，
精壮的青年
被城市抓了壮丁，
只剩下衰弱的老人
和无知的孩子。
我们和陌生女人亲热，
在腐烂的草垛旁边。
一头公羊冷冷地看着我们。
而那些温柔的水牛，
再也不能泡在池塘里，
只露出眼睛和鼻孔，
以逃避酷热的天气。
清澈照人的池塘，
游鱼和落花的池塘，
如今比墨水还黑，
比厕所更臭。
在古老的周易的土地上，
死亡的铁草，从歪歪斜斜的脚印里
长了出来……
《光的煤灰》
光的煤灰
撒在广场。
姑娘们的眼神
冷得可怕，
她们会把所有的公狗杀掉。
母亲看着孩子笑。
但是他突然长大，
飞一般地跑开了。
没有今天，明天，
唯有十年，百年。
篮子里的水，
变成煤灰的光，
撒在广场，
撒在我们头上，
撒在每个人的心中。
《我看见一个外乡人躺在人行道上》
我看见一个外乡人躺在人行道上，
眼睛直勾勾望着天空。
悲伤可以铸造出如此的独特性！
他的目光
和大街上任何人都不一样。
看见他的时候，我离他已是一箭之遥，
要么停下来，
问问他怎么了，
要不要帮助，
要么半秒钟内走出他悲伤的视线。
他悲伤的眼神，
大约有一米的光晕，
可以将我灼伤。
发现我在看他，
立即将脸掉过去，
好像很生气。
他一定是用了很大勇气，
才跑到人行道上，
不顾一切躺下来。
眼睛有一点湿润，
却没有哭泣的痕迹。
等我走过去，
他一定会将目光重新拉直，
直勾勾地，对着天空。
《悲痛的星辰》
今夜，那些悲痛的星辰
都要开口说话。
所有死去的屋子里
都有人活着，辗转，嘀咕，愤懑，
嘴里喷出大蒜的气息，陈醋的气息，
无处申告的哀痛的气息。
那些喑哑的星辰！
那些燃烧的星辰！
都要说话，
都要痛斥。
为了让活着的死人醒来，
为了让无边的厄运崩溃。
《受着磔刑的悲怆的大地上》
光明不会提前到达，
肮脏的日子不会被大风卷走，
人的纯洁不足以将人照亮。
我戴着阴影的头盔，
我披着沥青和废气的大氅，
走在受着磔刑的悲怆的大地上。
受控于怎样的气候啊，
机器的大军来了，
机器的恐龙来了，
庞大的身子压住首都和外省，沿海和边疆，
小小的魔鬼脑袋里深藏着怎样的恶意！
粗壮的尾巴，地狱的鞭子！
伟大的城墙倒下了，
所有的玉米，所有的庄稼人，倒下了，
在我们的喉咙里，在我们的胃里，野鸟的尖叫如一团狂暴的火焰。
山河涂炭，飞鸟绝迹，
人世间唯一的问候，
是令人胆寒的——“去死吧！”
成吨的白菜，成吨的土豆，
成吨的汗水和叹息，
无人收购，只好在地里，在我们肚子里，烂掉。
我们的大脖子，
我们可怜的勃起和艰难的生育，
我们眼中的酸雨，肺里的重金属。
牵着公狗的外星少年来了，
开保时捷的外星少女来了，
他们的臀部和肚皮，是鬼蜮的文身，
他们的表情模拟了阴沉沉的末日，
他们吞噬父母和同类的
食肉动物的表情。
我欢乐的本性在哪里？
我隐秘的喷泉在哪里？
为什么不再喷溅，不再歌唱？
我戴着阴影的头盔，
我披着沥青和废气的大氅，
走在受着磔刑的悲怆的大地上。
在地狱般的火车站和地下工厂，
在群氓的广场，
在冰与火轮番统治的气候里，
背井离乡者手心发痒，喉咙冒烟，
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他的挂着愚蠢微笑的脸。
光明不会提前到达，
肮脏的日子不会被大风卷走，
无用的纯洁，和我们一起跳进时代的绞肉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