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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忆一段头朝下脚朝上的历史

我自小喜欢听故事,13岁当了“小八路”,此习不改。后来因为有太多的英雄故事感动着我,我也练着写故事、编故事,于是成了作家。从作家再发展,便很自然地成了“右派”。

说“很自然地成了”,即指“命中注定”,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都出在必然性和偶然性的交叉路口上。

因不想让读者太痛苦,也为减轻我的痛苦,顺手取了讲故事的方法。这样可以大家轻松一点。当然,也难免忽地“激昂”一下,或跑跑“野马”,原则是不离开大题,而事实则保证字字真确。

一、祸源

如果不是傅作义一个偷袭,夺去了张家口,则当时解放区的“华北联合大学”也就不必急惶惶地千里行军,逃到我们军分区来了。然而他们逃来了,且驻在我们分区附近——距辛集不远的一片乡村。我那时在分区“前线剧社”当创作组副组长。由于写过几十篇抗日报道和故事,很方便的得个机会进了文学系,插班(人家已上过一年多课了)学习。陈企霞就是系主任,一下成了我的老师。这是1947年的事,我22岁,正当上进心特强之时。于是专心听讲,拼命读书,8个月毕业后,竟因学习成绩优秀而立了一功和一小功(那时立功分三级:大功、功、小功),是文学系的最大功臣。这给老师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给自己展现了一片光明,可也开启了我的祸端。

建国之后的1950年,丁玲奉命创办中央文学研究所(后改讲习所),我当时刚出版了长篇小说《平原烈火》,由于写的是共产党打日本,党的声望正高,小说颇有点影响。丁玲必是也看过这本书,所以一经我申请入读,所里就表示欢迎。还在开学之前的两个月,我就脱下军装,搬进了鼓楼东大街103号,兴头十足地跑进跑出,为所里帮办杂务。所长丁玲尚未露面,就急切地盼她快来上任,以一睹这党员大作家的风采。那时,不管什么,凡是党的,都是感觉着崇高可贵——谁知在这快快乐乐中,又种下了第二桩祸根。

1953年,我刚从文研所毕业,便下了乡。一则,那时的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说,农业合作化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作为一名党员和军人,理当在这条路上冲在前头;其二,丁玲曾劝诫我:“要忘掉自己是一个作家,踏踏实实到生活中去锻炼,一时写不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永远写不好。”于是我带着军职,跑到故乡大清河北的雄县,作了三区区委副书记,分工专管互助组和合作社。这个“猛子”一扎就是三年,日日与农民“三同”,付出了很大辛苦,以致我第一个孩子出生,也没有顾上去看。

在这三年的最后一年,文艺界出了一桩大事,忽地打出个“丁陈反党小集团”来,我的两个老师——丁玲和陈企霞,一下子全成了“反党分子”。我是回京取薪金才听到这个消息,脑海里像打个炸雷,怎么,他们都是老地下党员了,我穿开裆裤的时候他们就在革命,又都在圣地延安“浸泡”多年,从文章看,又都是党的事业、党的威望的铁杆维护者,平时接触中,并没有听到过他们一句哪怕是很小的牢骚,怎么?怎么?

我还没有“怎么”清楚,单位通知去参加中宣部召开的党员大会,并指定我在会上发言。可我连丁、陈犯的是哪几条,还未听到正式传达呢。然而,言是必须发的。我也是13岁入的党,那时已有17年党龄,自幼听党的话听惯了,党向来没错儿,既然说他们反党,那必是反了。我是他们的“得意门生”,先肃“流毒”也是理所当然的。

中宣部的党员大会有几百人参加,当然是批判“丁、陈”。印象至今深刻的是部长陆定一的讲话,他说,文艺界什么都“嘻嘻哈哈”,政治上吊儿郎当,不知道严肃。他的尖锐措词和疾言厉色,使我身上直冒冷汗,深愧自己的迟钝和麻木。在几个声讨之后,我被点名上台——真抱歉,不是有意掩饰,我确乎记不起当时说些什么了,总之,是抓住“一本书主义”这个词儿,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顿了事。

故事有波澜起伏才好看,仅仅隔了一年,1956年,我结束下乡生活,回到北京,写关于合作化的长篇。人也由华北军区调到总政文化部创作室来了,和胡可、杜烽一同住在前外西河沿大耳胡同15号。其时已有风传,说丁玲陈企霞不服反党之说,正向中央告状。我这个人较孤僻,生活面很窄,不是党组织发的话,也不认真听,只伏案搞我的创作。是在夏季的某一天,侯金镜来我们小院串门儿。他原是老“抗敌剧社”,华北军区文化部副部长兼文艺科长,我们的老上级,现正做张光年的副手——《文艺报》副主编,消息自是灵通。我们又知道,侯金镜一向很敬业,有思想,作风严肃,从不信口开河的。果然,他坐下不久便说:现在有件事搞“被动”了,中央已经批下来,要求“重审”“丁陈反党集团”。作协党组整天在忙这件事,很紧张。随后,他又亮了两个观点,其一说,党内斗争是不宜使用压力的,因为后果常弄得很糟糕。其二,“还是时间解决问题”。

这段民间闲话,触发了我的一些思想活动:一个,丁陈真的“告状”了,而且现在要“重审”;其二,党内斗争不宜使用压力,很对。可这句话听来新鲜别致,也许不是侯金镜的发明,会不会是更高层人物的话?由此想到自己经历过的“运动”,“三反”、“五反”、“肃反”等等,无不使用压力,以致每次“运动”后期,都须特别挂个“复查”、“甄别”阶段,以便把打错的“洗”出来。一个人忽被打错,当然很痛苦。但痛苦而能洗清,究竟比冤到底强得多。于是想,丁陈果真被错打,岂非已有出头之日了吗?谁知这一想不要紧,从心理上又种下一桩祸根了。

二、自然陷坑

干脆就把“丁陈反党集团”定成铁案,别搞什么“重审”,其实倒是件大功德,至少可挽救相当一批人,也省了把很多人牵进来共演一台翻滚大戏。可是,故事的必然性是通过偶然性推进展现的,这才使人眼花缭乱,生动有趣。

我隔在军队创作室的小小一隅,本与以丁陈为中心的大舞台不相干的。尽管“重审”之风强劲,连周扬也承认1955年“斗争过火”了。可我们创作室没有谁对此热心,大耳胡同15号三个人,都在埋头于自己的作品:胡可正围着戎冠秀酝酿构思,杜烽在忙于为剧本《英雄万岁》煞尾,我呢,沉在农业合作化的故事中大绞脑汁。搞创作的人经常挨的批评是“不问政治”,大家都不愿意惹是生非。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还是来敲门了。头一桩,联大同学李兴华(时任《文艺学习》的编辑)打来电话说,陈企霞被关一年多,新近放了出来,因扣发工资,家属无措,搞得十分狼狈,快下雪了,连件过冬的衣服都没有。你是联大同学中出过书的,能不能把稿费分一点出来,给老师解决件大衣?我想,恩师有难,同学高义,自己确有稿酬,给件大衣又扯不上是政治问题,干吗推呢,便问需要多少。答曰二三百吧。我让他派个人来,取走了三百元人民币。

刚进入小说,又来了其二,还是为钱。这回是联大女同学,在文学系时是我的学习小组长,为我一向崇敬的。她进门就说,陈企霞苦死了,简直家翻宅乱,鬼哭狼嚎,已到了过完今日不知明日的光景,要我立即“周济”几百元。这次,我犯了一点嘀咕,我是个俭啬人物,对自己也很苛苦,刚出了三百元,怎的这么快就“苦死了”?而终究使我担心的,还是怕“翻案不成”,被扯进什么“集团”里去。过去的“运动”已有过不少实例。于是便犹豫说:钱呢,可以给,但须向我的支部汇报一下,看看组织的态度,以防将来发生什么变化,大家说不清楚。

这个女同学一听就变脸了,很愤慨地指责我“忘恩负义”,颇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很尴尬,仿佛真的“忘恩”了。但她还是给我找了个下台阶,变通说:“这样吧,你把钱借给我,与陈企霞无关!我总没有反党吧?你也用不着去支部汇报了。”

巧的是我刚刚得到一笔稿酬,四百元,还未及存入银行。她拉开抽屉,一把全抓走了。出门时还特别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陈企霞你是知道的,若知道钱是同学给的,他会退回来。”我向来做人可靠,点头保证。

这两笔钱,后来都判了“资敌”的罪名。什么是“资敌”?现在的年轻人已很生疏了。当年在抗日根据地里,谁若把根据地出产的棉花、糖食等贵重物资弄到敌占区去卖,一旦抓获,往往判为奸商,要枪毙的,罪名便是“资敌”。

真正决定我命运的是1956年年底。创作室文书夏信荣亲自登门,送给我一个大信封。信封上盖有十分显眼的“绝密”大红戳,背后粘着三联单式收条,收条号码是“1266”,打的日期是“1956年12月1日”,小夏让我在三联单上签字,然后撕下两条,留下一条,走了。

我回进屋中,小心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中国作家协会党组给我的信,字迹很清秀,像是女同志所写。信末盖有“中国作家协会”“代”字章。还附着打印好的文件,都是丁玲写的:一,《我的检讨》;二,《给中宣部党委的信·重大事实的辩正》;三,《辩证材料的补充》。总计约三万字。

我必须把党组这封信抄在下面,虽说破坏了讲故事的风格,为真确计,也顾不得了。

徐光耀同志:

去年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所揭发的关于丁玲、陈企霞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的问题及事实,经中宣部党委指示,目前正进行调查对证。关于丁玲同志的历史问题,现已审查清楚,除她过去所交待的问题外,没有发现新的问题。现有几个有关丁玲同志的问题,请你协助提供材料,问题如下:

(一)有人说:过去文研所学员中曾流传着文研所是丁玲创办的说法,对这一问题,你是否能提供出具体情况,如系何人说,何人传,你和其他学员对这结果是如何理解的?说文研所是丁玲创办的,这是否就是说在学员心目中,只知有丁玲,不知有党?据你了解,丁玲在学员中的影响如何?你和其他学员当时对她的看法怎样?

(二)有人说丁玲散布过“一本书主义”、提倡骄傲等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你是否听到过?你和你所熟悉的学员和其他同志是否受过这种思想的影响?你对此问题的看法如何?又,丁玲曾在某个会上提出你的《平原烈火》比《日日夜夜》只低一点。她是在哪个会上谈的,什么情况下怎么说的?她是否在鼓励你的骄傲情绪?对你有何影响?此外,有人说,丁玲从苏联回来后曾对你说人要写出一个作品来才行,她的意思是否向你宣传“一本书主义”?她当时是怎样谈的?你当时的理解和现在的看法如何?

(三)有人说,丁玲在文研所宣传和培养个人崇拜,张凤珠也在学员中散布了一些助长个人崇拜及有碍团结的言论,你是否知道这些情况?请提供详细材料。

(四)有人说,文研所在丁玲的把持下,不要党的领导,党和革命的空气进不去,你是否也有此感觉,能否提供具体事实?你的看法怎样?

(五)中宣部讨论停办文研所时,据你所知文研所派了哪两个学员列席了中宣部的会议?由谁派的?如何布置的?关于这一问题,在当时学员中有些什么反响?你是否听丁玲同志在学员中散布过不满中宣部的言论?

(六)据你了解,丁玲在学员中的影响如何?丁玲曾给一些什么不好的影响?你对丁、陈反党小集团这一问题的看法如何?

附上丁玲同志的辩证材料及检讨各一份,请你看后提出具体意见或看法。

上述问题,务请于12月7日前以书面材料交给我们为感。

作协党组(盖章)

11月30日

看完信,首先涌上头脑的有三条:一,作协党组以“绝密”方式向一个党员调查材料,说明事关重大,未可等闲对待;二,信上屡称“丁玲同志”,且说历史问题没新发现,看来“反党”定性或许有变;三,问题提得十分具体,说明“查对”得认真而且仔细,很像要实事求是。于是心头欢喜,以为“老八路”作风又回来了,党毕竟伟大、英明、正确啊!

从信中的问题反观,丁玲被打成“反党小集团”,罪行大体是这些:把持文研所,不要党的领导,学员只知有丁玲,不知有党;宣传“一本书主义”,提倡骄傲;培养个人崇拜,散布对中宣部不满的言论,等等。问题都与文研所紧密相关,是否还有其他,可就不知道了。这是谁“发现”和“揭发”了这些罪状的呢?我怎么就不觉得?——咳,管他!还是写回信要紧。

由于来信严肃认真,我也给自己定个规矩:一定要用党性顶住心上的欢喜,只当丁玲仍是反党小集团头目,所述事实,必须客观公正,不偏不倚,严防把偏私情绪带进去。决心既下,立马停下长篇,查日记,翻笔记,忆交往,对事实,两天准备,一天起草,快速把复信写成。自己读了两遍,犹恐不够完备,便悄悄拿给住在北屋的党小组长胡可,请他挑挑纰漏。胡可一向谨慎正派,活泼温文,很容易亲近。他读完,说:“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却又握住双拳做个“对撞”手势:“只是还缺点儿这个。”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嫌不够有力和尖锐,应该更带劲些才好。回到我屋,便又在信末的“意见”部分加了第5条——胡可若看到这里,或许会苦笑吧?他怎能想到,那个挺俏皮的“对撞”手势,竟是在给我的“反党”加油呢。

第二天,誊正抄清,恭谨封严,派一个共产党员直送作协党组,嘱他也要取收条回来。

在此,我对读者提个小小的请求,求你无妨带着“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从中找一找“反党”成分或因素。如此,则益莫大焉。下面便是这封回信:

作家协会党组:

我本月8号晚上才收到你们的来信,所以这份材料没有办法在7号以前送给你们了。

接信后,我用了两天时间翻查了我从1950~1953年的全部日记,也翻读了我在文研所时的听课记录,联系它们,又把我和丁玲的接触作了一番回忆。现在,我便根据这些来回答你们的问题。

(一)关于“过去文研所学员中曾流传着‘文研所是丁玲创办的’说法”问题。

1.有过这样一个事实,1950年9月30日,我初由天津来北京,遇到陈淼同志,他告诉我文研所的创办原由,大意说:(1)解放不久,毛主席找了丁玲去谈话,问她愿意做官呢,还是愿意继续当一个作家。丁回答说“愿意为培养新的文艺青年尽些力量。”毛主席听了连说“很好,很好”,很鼓励了她一番。所以,丁玲对这次文研所的创办,是有很大的决心和热情的;(2)文研所的创办,与苏联友人的重视也有关系。苏联的一位青年作家(可能即龚察尔,记不大清了),一到北京便找文学学校,听说没有,表示很失望;(3)少奇同志去苏联时,斯大林曾问过他,中国有没有培养诗人的学校。以上两项,也对文研所的创办,起了促进作用。

这就是我听到的关于文研所创办的传说,以后,我再没有机会听到谈这个问题了。

我当时的看法是:文研所是党办的,这没有疑问。(当时也流传这样的说法:“文研所是文艺党校。”)丁玲在里面起了很大的甚至是主要的作用,也觉得没有疑问,因为是党委托了她来办文研所。文研所的创办,体现了党对青年写作者的关怀,这关怀又具体表现在丁玲对这事的热情和积极性上。

2.以我看来,说当时学员们“心目中,只知有丁玲,不知有党”,完全不合乎事实。第一,丁玲在学员中确实有很大威望,这威望的形成有很多原因,原因之一,便是她是党员作家,而一部分人由于她是党员而寄予很大信任,是很自然的事情。第二,文研所的日常工作,很多具体领导,丁玲插手并不多,大部分是田间、康濯等同志直接做的。支部的活动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停止过,很多次思想斗争,政治运动,以致最后的整党,都是支部直接领导的,这些工作都进行得相当成功。第三,党员对文研所的指责和意见,也大都是经过支部提上去的,党的活动经常影响着学员们的学习、生活和思想。怎么说不知有党呢?就我知道的,学员中一半以上是党员,且大部分党龄很长,说这些人“不知有党”,也太把我们的觉悟水平低估了。第四,文研所的教学方针、计划、人员组成等重大事项,我们都听说过是经中宣部讨论研究后批准的。不曾感到过丁玲想把党的影响掩盖起来。

3.至于丁玲在学员中的影响,我认为是很大的,她差不多获得了普遍的爱戴。人们对她的印象主要是,她很了解创作,很能知道人,对青年很热情,也很关心。而且,她还给我以热爱党和热爱新社会的印象。她曾多次为解放区文艺——工农兵文艺做过辩护,特别在它们遭到攻击的时候。

(二)关于“一本书主义”和提倡骄傲等问题。

1.据我所知,丁玲是再三再四反对过骄傲的。开学之初,她就批评过一些学员们看不起“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倾向。后来,又有人看不起解放区的作品,不看新出版的文章,她都联系着骄傲,进行过批评。在文研所末期,她曾两次严厉批评过我的骄傲,这曾造成我在一个时期内怕看见她的原因。所以,反对骄傲,提倡虚心学习,是她给我的突出的印象之一。这一点,恐怕文研所的学员都可以作证的。

2.“一本书主义”这个词戴在丁玲头上,我现在认为是不妥当的。她说过恍惚可以这样联系的一类的话,如她说:写一本书出来,应该让读者读了有所收获,长久不忘,要有作者自己的心血、自己的发现在里面,要有站得起来的人物,等等。我以为她是在提倡注意质量,反对粗制滥造。这话至今看来,也没有什么错。

至于来信中提到的她向我说过“要写出一本作品来才行”的话,可能指的是这件事实:丁玲和曹禺预备去苏联参加对果戈理的纪念。在动身的前一天,即1952年2月26日,丁玲叫了我去帮她买些礼品,在她家里,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一个人出国,出风头,并不是什么大荣耀,那是赶对劲儿,人家让你去的。其实,作家出国,只有几个作家注意;学生出国,也只有几个学生注意,别人是并不注意的。所以说,真正的为人民所景仰,永远记在心上,还是得有几本作品留给人民,留给后人。”这段话是我自苏联回来三个月时对我说的,我以为她是在暗示我,出国也没什么了不起,值不得骄傲。

3.也有过这样一件事实:1950年11月9日,文研所开全体会,宣布1951年第一季的学习计划,丁玲在会上的确讲过这样一段话:“我们总觉得中国作品太少,但真的少吗?文艺杂志有几十种,没有人能全部看得过来。然而,没有像这样的作品,像我们读了《水浒》,就想去跟人说李逵怎样,武松怎样;看了《红楼梦》,大家就吵架,你爱黛玉了,我爱湘云了。可看了我们的作品呢,常常说,生活丰富,语言很好,但不久,便忘记了。前几天我在人民大学讲演吹牛说:《平源烈火》比起《日日夜夜》来只差了一点点,那就是人物,周铁汉还有点概念化。我们说作品少,主要是人物概念。然而,我们每人都想出几本好书,可是这是不能着急的,你们都还十分年轻,哪有这样快呢……”如果把“《平原烈火》比《日日夜夜》只差了一点点”这句话单摘出来,是有问题的,但上下联系起来看,说她是在鼓励我骄傲,便显得牵强了。而就在这同一次讲话里,她就说过:“我们是个长途竞赛,我们才从起点上跑起,以后的路子还长,有成就的就不能骄傲,大家也不要害怕他,应该有什么就说什么。书出来了,是人民的,不是你的。人民是应该批评也能够批评的,不让人家批评,就是守财奴,那你当打字员去好了……”

以上便是她说的话的真相。它是有可能被误解的。我在中宣部召开的党员大会上的发言,也曾指责过“一本书主义”,然而那是在一种空气,一种压力下未经认真思考说出来的,它只是说明了我思想上的一种错误,我为那样的话感到惭愧。

(三)我没有觉得丁玲在文研所中宣传和培养过个人崇拜。我是对她崇拜过的,但我觉得这并非由于她的培养,问题是在我自己。还应该说一句,我曾崇拜过很多人,连长、团长、兵团司令,一直到我们党的很多领袖,我都崇拜过,但同样不能说是他们培养了我的个人崇拜。

张凤珠散布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和她没有接触过。

(四)文研所“在丁玲把持下,不要党的领导,党和革命的空气进不去”的感觉,我是没有的。康濯、田间和其他很多同志都做了很多工作,那时,我倒觉得丁玲对文研所干涉得太少,我倒是常常盼望她多到所内做些工作的。当然,如果康、田等人都给丁玲把持住了,她是通过他们不要党的领导的,我便不清楚了。但我细细想来,觉得并不是那样。

(五)中宣部讨论停办文研所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过。

(六)丁玲给我的不好影响,我想有:(1)她捧过《平原烈火》;(2)她偏爱过我(让我给她买出国礼品,让我到她家陪爱伦堡、聂鲁达、刘芭等人吃饭等)。这些,会促使我骄傲的。但,在我心中更多的响着的,是她那“不要骄傲,不要骄傲”的话。

最后,我想说一说丁、陈事件以来我的一些想法和一些意见,请作参考。

1.我觉得,丁玲假如没有其他政治问题,只有思想和作风等方面的错误,则她仍不失为我党优秀的作家,她在宣传、坚持和保卫工农兵文艺方向上是有功绩的,对培养文艺青年也做过很多工作(在这次丁、陈事件的揭发过程中,这一点也反映得突出),她对党、对新中国有着真实的感情,在创作上的影响,也是不能忽视的。如果但有一线希望,我请求党能尽力挽救她,本着“八大”精神,用珍惜的态度,澄清她的问题,并采取措施消除这件事所引起的消极影响,这对党是会有利的。

2.假如在丁、陈事件的揭发处理过程中,有着过火或失当的地方,我希望作协党组能记取这样一个教训:在开展思想斗争的时候,尽量避免使用压力,防止造成那么一种空气,即没有人敢讲反对的意见。因为,无论怎么说,这是对事情的解决没有好处的。有许多年轻、幼稚、缺乏斗争经验的同志,在这种气压下,常会说出一些不够认真的话来。我自己在中宣部那次大会上的发言,便有过这种情形。这很可能只助长问题的更复杂、更混乱,而不能充分反映事件的真相。这对党不利是不待说的了,即对这些年轻的同志说来,在今后一个时期内,心情会容易轻松得下来的吗?这些同志自应进行他自己的检讨,而党组也应预先便考虑到那可能是痛心的后果的。当然,假定有人故意说谎,向党骗取信任,则应给予必要的谴责。

3.即使丁玲很多地方错了,我以为单就她对培养青年作家的热情和努力来说,也值得我们党的作家和前辈们学习。一切党的作家,都应该像她那样跟青年写作者们有那么密切的联系,从党同群众的联系的观点来看,也应该是这样的。

4.对文研所创办几年来的功和过,应该有个恰当的估价。自丁、陈事件揭发以来,在许多会上的报告、讲话和发言中,有把文研所全部否定的倾向,好像文研所只是培养了“一本书主义”,提倡了骄傲,宣扬了资产阶级思想,它是否有成功的或对了的地方,一字不提。这不但是不合乎事实和不公平的,而且使几十个在那儿学习过的青年们,也无形中一齐给背上了包袱,使他们常常感到困惑,甚至羞于承认在文研所学习过;也影响到一些组织上对他们的看法。我以为,这也是个不能轻视的问题,那一些过于片面的说法,应当加以纠正。

5.我对你们这次给我的来信,有一种在态度上不够全面和不够客观的感觉,上面只是问我受了“一本书主义”什么影响,某件事是否即鼓励我的骄傲,丁玲给过我“一些什么不好的影响”。却没有向我要对这些问题的反证,也没有问我受过她一些什么好的影响。这使我有些担心,这样的调查问题会不会得到完全公平的结果。

意见是否有错了的,望给我以批评教正。

此致

敬礼!

徐光耀

1956年12月12日京

我的“规矩”形成了这信的特点:一、所有事实,都有时间、地点、场合,极便查证;二、对丁玲有利的话说了,对丁玲不利的话也说了,没有回避,没有“耍心眼”;三、用事实回答问题,用党心提出意见,至于怎么给丁玲定性,全然听凭组织。如果说到倾向,也只“但有一线希望”,“请求党能尽力挽救她”而已。最大的尖锐,则是担心这样的调查“会不会得到完全公平的结果”。

信发出之后,心里踏实,丝毫没有大祸临头的预感,谁知“罪行”却由此铸成了。

三、“兴高采烈”

平心静气地想,自建国直到1957年上半年,那日子实在是美好的,供应充足,物价稳定,社会治安良好,各条战线欣欣向荣,人民生活大有提高,各级干部清正廉洁,党群关系鱼水情深,旧社会的恶霸、土豪、官僚、黑帮,一扫而光,小小一阵风,就吹掉了千年痼疾——吸毒和娼妓,党的任何号令,无不四海风从。朝鲜战场打败了武装到牙齿的头号帝国主义,中华民族个个吐气扬眉。东欧虽然闹起了波匈事件,可我们安定如常。相形之下,在社会主义阵营,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我们是最自豪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党、因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正确啊!

到1957年上半年,全国各地报纸,仍是一片连一片的大好消息。国家所有举措,大都得民心,顺民意。知识分子们,每天都在用他们的如花妙笔,大力歌颂形势大好,海晏河清。像我这个从一当兵就被教导要关心国家大事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没有!很高兴,很放心。我若想跟上形势,有所作为,只有更深地埋头于我的长篇,我的人物。突然,毛主席提出要“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单这充满诗情画意的两句话本身,便很让人喜欢,“百家争鸣”,何等动听,“百花齐放”,何等灿烂。粗按一下它的内容,无非是给人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把政治空气,文化环境,包括创作思想、学术气氛,搞得更宽松,更活跃罢了。建国七八年了,干部更加成熟,人民更加觉悟,党的绝对权威极为巩固,把民主自由予以扩大,岂非顺理成章的事吗?抗日和打老蒋时期,我们天天高喊民主自由,《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也一再呼唤民主自由,现在要把承诺兑现,看来民主自由之花,就要在眼前开放了。谁个——尤其是知识分子,哪能不欢天喜地呢?

随着“双百”方针的发布,党又提出了“整风”。党已经够伟大,但还存在缺陷,还有阴暗面,不适应执政环境,也不符合人民利益。怎么办?号召“鸣放”,给党提出批评,帮党改进,使党更完美。为了解除人们的顾虑,凡开会就提倡“畅所欲言”,再三再四地宣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抓辫子,不打棍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说,马列主义是不怕批评的,如果一批就倒,马列主义也就没有用了。还画出一幅美妙的前景来:“造成一个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那样一种政治局面。”说得如此动听,如此恳切,不知别人,我一听就喜欢到骨髓里面去了。倒不是我有意见不敢吐露,而是感到这么一来,党就真的会使我们的国家超越历史上的任何太平盛世,达到空前的繁荣富强。这怎么不激动人心!我甚至想到了当年的“整风参考文件”苏联话剧《前线》,这是个揭露苏联自己阴暗面的戏,它批判前线某些高级指挥员顽固守旧,压制新生力量,致使红军遭受了重大损失。当时新华社发表文章说,苏联在正遭德国法西斯重创的时候,公开上演这样的戏,是她自信有力量,不怕批评的表现。当前,我们迎面没有希特勒,全国人心齐向党,党还要发动批评,以疗救党的疾患,可不比当时的苏联更伟大吗?

有一天,胡可从外面开会回来,神情特别兴奋。我问怎么了。他说,刚听了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哎呀讲得真好,毛主席水平就是高!”胡可是全国人大代表,有资格亲听毛主席讲话,他的兴奋,他的幸遇,都使我啧啧艳羡。只过几天,我也接到通知,去听毛主席这个讲话的录音。我高高兴兴地跑了去,发现会场里很多人都把本子铺在膝盖上,一面听,一面与自己的记录对照,他们早听了非止一次了。他们在追求一份更完备的记录。我的手一向较慢,又是录音,又是湖南话,记得很糟糕,很生了一场自己的气。

毛主席亲自出马,亲自动员,苦口婆心,竭尽热诚,必是想到了1945年在延安回答黄炎培的那段话: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那个“其兴也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率的支配,这条新路,就是民主。现在,正是毛主席为此而大展宏图的时候了,他要为中华民族种一棵常青不朽、开历史先河的大树!所以才如此热情地鼓励大家多提意见,以便发动全国人民,发扬民主,倾心吐胆,帮助党把风整好。毛主席尚且如此,我辈小子,有何德能,逢此开明盛世,眼望光明前景,真是觉得太幸福了!

恰在此时,部队上却出了个“四人文章”事件。陈其通、陈亚丁、马寒冰、鲁勒,联名在《人民日报》发表一篇《我们对目前文艺工作的几点意见》,一下子被毛主席指为:跟中央“双百”方针唱反调,是反马克思主义的。毛主席甚至说,解放军开来了四个团,要对“鸣放”进行阻止云云。瞧,反对“鸣放”的左派们,遭到痛击,不是给“鸣放”政策上了双保险吗?凡对“鸣放”心存疑虑的人们,还有什么可犹疑观望的呢?

在这么火热的气氛中,创作室全体开会,宣布“鸣放”开始。会场上人人笑容满面,一派祥和轻松。然而,发言虽说踊跃,“火力”实在不猛,且多数与本单位无太大关系。即使扯到国家大事,也多有言不及义的。直到“反右”了,才有人总结说,创作室一周左右的“鸣放”,“攻击方向”主要集中在三大主题:一曰“肃反”,二曰统购统销,三曰反苏反共。其一是指,有人在总政文化部“莲花池肃反”中挨过整,心存委屈,“鸣放”时有所抱怨,如公刘。其二,有的家属从农村来信说,“卖余粮”卖过了头,挤了农民的口粮,有的地区不得不又吃“返销”。其三,新来的秘书吴占一,东北人,很年轻,给陈沂部长当过秘书,大概从上层风闻到中苏关系有变化,便来“鸣放”说:苏联红军45年进入东北时,到处强奸妇女,乱拿老百姓的东西,还拆走了我们好多机器。这些话,其实只能算作“闲篇”,没有谁把它当真的。

惟一“火力”较猛的是樊斌。樊斌不是创作室的正式成员,他从小要饭,要饭要到八路军那里,同志们说,别要饭了,当兵吧,共产党就是为穷人翻身求解放的。他就丢了讨饭棍,成了红小鬼,从卫生员一步步熬到军医,也提高了文化。在进军西藏途中,眼见无数战友艰苦卓绝,大受感动,写了个中篇《雪山英雄》,出版后颇受欢迎。他再接再厉,又结构了一个新中篇。创作室发现他是个好苗子,为成全他的作品,便暂时“借调”了来。他也跟我一样,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家伙,自恃根正苗红,便放胆“鸣放”说:我见过一些坏干部,吃着国家的饭,整天闹自私自利,就像枣树上的尺蠖,一屈一屈地到处啃吃人民的财产。有些更可恶的,简直张着血盆大口,公开吸食民脂民膏。说起这些蛀虫来,我真恨不得拿机关枪嘟嘟了他们!

“反右”时,樊斌成了创作室当头第一名,说他对党“怀有刻骨仇恨”,证据就在“要拿机关枪嘟嘟共产党”!

若论我在“鸣放”中的表现,倒是个十足的“左派”,不但没有一句错话,还把三大“攻击方向”批驳了两个。从“左”的立场上说,真称得起是我的一份“荣耀”。我说,“肃反”确乎伤了一些人,可也把一些人的问题弄清了,譬如我们华北军区整张志民,整得他几次哇哇大哭,连书信、日记都翻查了,最后结论是没事儿。既没事儿,他就用不着背个不清不白的“包袱”了。这不也挺好吗?我这话的内涵是:我做过除奸工作,深知有些“嫌疑分子”的档案中,存有长久弄不清楚的“问题”,本人也许全然不觉,但在知底人看来,其“包袱”是极为沉重的。诗人张志民被肃,是由于公安部的两条检举:一曰在逮捕胡风时,他在门口“探头探脑”;二曰,从胡风家中抄出了他的书信一封。假如没有把他“整”一通,想落个清白档案,是不大可能的,何况检举者是公安部呢。

至于“攻击统购统销”,创作室最大的反驳“权威”就是我。我刚刚亲自办了三年的农业合作化。三年中,按照党的文件仔细观察,确乎发现不少“新富农”苗头,就是说,这些“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多数还留恋新民主主义,不愿、也不满农业合作化的,因而成了合作化的绊脚石。党之所以发动“卖余粮”运动(即统购统销),就为给“新富农”们一个沉重打击,绝了他们拿粮食去“投机倒把”剥削别人的路。我甚至拉扯上我的父亲,说他解放以后,小日子蒸蒸日上,就忘了旧日苦楚,正顺着“老富农”的发家路线,兴致勃勃地寻求发财呢。若不把他的“路线”掘断,怎么会规规矩矩地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呢。——我这话,说得叮叮当当,被驳的人只好哑口无言。

为此,当反右运动以雷霆万钧之力压下来的时候,创作室有个同志在惊愕之余,指着我说:“徐光耀,你小子这回又闹对了!”我听了,还真觉得又经住了一次严峻考验呢。

大家已经“兴高采烈”得差不多了,在宣布“鸣放”结束的那次会上,主任虞棘突又加给大家一个任务,他说:“‘鸣放’是结束了,可每人还得交一篇‘鸣放’文章,把你们已经说过,或没有说完的意见,再用文字表达出来。这不是要求,而是死命令。诸位都是作家,各自去找题目。”我急不可待地说:“我怎么写?大家都见了,我根本没有意见呀……”不等我说完,虞棘就连忙又摆手又摇头:“不管不管!不是说了吗,死命令,有没有意见,都必须交文章,谁都一样。”老实说,自打参军以来,这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死命令”。好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自己去想办法吧。

在家里绞了两天脑汁,从陈、陈、马、鲁“四人文章”,忽然想到部长陈沂。陈的领导,我素来觉得有点家长作风,而社会上时露苗头的文艺教条主义,也导致一些作品的公式化概念化。这些“公害”,都有使文艺脱离群众的危险……就这样,脑子里一步步生发开去,一条凑一条,终于把文章凑成了,题目叫个《海阔凭鱼跃》,副题是《向部队文艺领导献上我的几点浅见》。为给写长篇挤时间,匆匆抄正发出。

过了不几天——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敲响了“反右”的战鼓,又过8天,《海阔凭鱼跃》在《文艺报》登出,白纸黑字,斧头也砍不掉了。

如果稍许世故一点,我也许能避过这次失足。因为已有征兆,足够使人警惕。是侯金镜又一次来到了大耳胡同,在谈及《文艺报》的内部情况时,他感情复杂地说:“这一回,唐因、唐达成、侯敏泽几个,恐怕要吃亏。他们说了不少‘出界’的话,至今势头挺盛。这么下去,会栽跟头的。”我听了不免着急,问他:“为什么不提个醒儿,帮他们一把?”侯说:“不行啊,你一说,他们会在会上揭你,说你破坏‘鸣放’。”接着他又说,本来他也想说说的,可张光年不让,说着,侯把拳头往腰后一掖:“张光年要保持我这个‘拳头’,到时候好用。”恨只恨我那时太自信,太痴愚了,连这么明显的“引蛇出洞”警钟,也未放在心上。

但事后我常常想,虞棘其人,一向较为谨厚,有山东汉子之风。我们虽无深交,也绝无私怨,他从哪里找来“死命令”这一招数的?若说是“恶作剧”吧,虞棘似不是这种人;若说是支部故意设计,而同时上当的还有魏巍和胡可,他们都有“鸣放”文章出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直到1977年,忽得宝书《五卷》,拜读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时的伟大领袖,目光四射,洞察一切,对像创作室这样冷清的“鸣放”,是不能满意的。他说:“现在右派的进攻还没有达到顶点,他们正在兴高采烈……我们还要让他们猖狂一个时期,让他们走到顶点。他们越猖狂,对于我们越有利益。”好来个“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原来如此,“死命令”,乃整个战略部署下的战术发明,你还往哪里逃呢?

四、插曲

忽想起一件与“鸣放”小有关系,可互相“照应”,最后留下一个“谜”的事来,也无妨记在下面:

约在创作室“鸣放”后期吧,虞棘通知我及另外一二同志,去旃檀寺总政大院,参加给陈沂部长提意见的会。并说,此会是文化部与宣传部联合召开的,目的是整风,陈部长也希望听听各方面的意见。这使我有点兴奋:有机会当面给部长提批评,不是随意可得的。况且平时总认为他说话生硬,办事武断,文艺观点偏“左”,创作室许多人对他有些畏惧。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听,总是件好事。当然我也知道他是老革命,有不少功劳,文艺界惟一的一名少将,挑了我去“捋虎须”,不是好玩的。但还是做好了发言的准备。

会场设在一个中等会议室,约五六十人之多,清一色都是军官,绝大多数我不认识,主持会议的是总政宣传部领导。与一般“鸣放”不同,气氛相当严肃。会议预定八点半开始,人早到齐了,时间已过,独不见陈沂露面。主持人一面派人去催,一面频频看表。催的人回来说,还有一点什么没有办完,得再等一会儿。主持人颇不耐烦地宣布:“再等五分钟。”五分钟过了,仍不见来。便有人提议,“开吧,开吧,说着等他。”于是有位首长指指我说:“徐光耀,听说你有些意见,你先说吧。”可我却站起来摇头说:“我不,我要等着陈部长来了当面讲。”这句话居然引起了一阵哄笑。但我刚刚坐下,陈沂就大步匆匆地闯进来了,连连说着“对不起”。

主持人便再次指我:“陈部长来了,你讲吧。”

可惜“文革”期间,我忍着剜眼剖心之痛,把日记毁掉了,不然,我会把意见复述个大概的。如今记忆力衰退,实在想不起说了什么了。但由此也可证明,我那些话都属于“鸡毛蒜皮”,没有可以上“性质”的。不然,总会记住一两点。但有个细节还留在印象中,即,我谈到了一件事实,刚说了半截,陈沂突然插断说:“事情不是这样的,那是……”我也立即插断他,说:“陈部长,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我说错了,你有的是时间反驳。”接下去,一口气把话说完,没有再碰到阻拦。

几年之后,才奇怪我哪里来的那么大“贼胆”,“猖狂”到如此程度,可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向党进攻吗?有趣的是,此后不久,陈沂和我都被当成“右派”来打了。据传,斗陈的会场上贴有大幅漫画:满脸青绿的陈沂,正抱了马寒冰的尸体做投枪,凶恶地向党进攻!而这次我对陈沂的“攻击”,即无“向党进攻”之罪,也不给“反击右派”的嘉奖,大会小会毫不提起,悄悄地“功过相抵”了。

此后的四五天,忽接到一封很奇怪的信。信封上标明寄自“克拉玛依第495勘探队”,打有三个邮戳,日期分别是“5.23”,“5.24”,“5.25”,都盖自北京。8分邮票的图案是红军长征“过雪山”。“克拉玛依”那时正声名大噪,因为据说发现了大油田。可我与克拉玛依素无来往,谁给我写信呢?

打开看,是半页竖行红格稿纸,字迹秀美流利,信很短,抄之如下:

徐兄:

偶读高中文学课本,见曹植《野田黄雀行》,甚感古风犹可贵,抄寄共赏。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削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敬礼!

友人自远方寄

(课文中注解尤有味道,不赘)

我的文化水平很低,看了,不懂。愣了半晌,想到正有一套高中文学课本在架子上,找着曹植这首诗看注解,说此诗乃告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才恍然觉得可能是个警告。然而又拿不准,我并没有“捕蝉”,惟一想捕的只是长篇。我身上也没有什么油水,怎会招得“黄雀在后”呢?虽给陈部长提过意见,可那是在会上,当面讲,毫无伏在背后偷袭谁的意思。到底怎么了?

下午,创作室仍开会“鸣放”,我把信带到会上去给大家传阅。人们有的摇头微笑,有的说是匿名信,是开玩笑,也有的说,写信人怕有阴暗心理,最激烈的说是,“这是破坏运动,应当查一查!”……当宣布正式开会之后,我就把它收回兜里,一直保存至今。

忽忽四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再看此信,猛觉写信人实在是一位贤明,在那网罗四张,钓饵垂遍的年月,他能一展大慈大悲之心,给我这位盲人瞎马一个提示,该有怎样一副济世救人的古道热肠啊!可惜的是,还从哪里去寻这位恩人呢?他是不是仍活在世上?他还记得这件事吗?天可怜见,信主虽然难找,信却成了我最堪珍藏的一件文物,若把它视之为抵制“阳谋”的义举,那价值就更高了。

五、“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是反右运动兴起之后普遍流行于大小报刊的一句话。它所形容的是:各色各类的“右派分子”都落入“大海”里了,正遭着“人民”的“聚歼”。这“大海”之深、之广、之沸腾如烈火烹油,都够得上是“史无前例”。过去小说中常用的“鱼落网中,鸟已入笼”,绝对不够劲。一旦入“海”,你即使以头抢地,哀告求饶,都不管用了,必要扫尽你的斯文,剥尽你的尊严,辱尽你的人格,骂你个狗血喷头不可。其实,泛过这个“大海”,用不着再劳动改造,已尽够使人“脱胎换骨”了。

但后来有人评价创作室的整个“运动”说,“鸣放”阶段,基本上冷冷清清,“反右”阶段,也没有太大“火候”。意思是,从全局衡量,算不上“典型”。现在想来,倒也不无道理。若与军外相比,真可能是很文明的。拿敲起“反右”锣鼓的6月8日社论之后说,创作室竟还安排人去度“创作假”呢,使我们几个——史超、周洁夫、柳其辉、黎白夫妇、徐孔和我,优哉游哉地上了北戴河海滨,轻松地写开了东西,并大游其泳。已在风起云涌地“反右派”,仿佛与我们全不相干。可是,有一日在阅报栏前,忽听周洁夫“哎呀”了一声,吃惊说:“怎么,刘宾雁也成右派了?他要成了右派,我们都是右派!”我立即凑上去看,果然,刘宾雁已在报上“点名”,同章伯钧、罗隆基等划归一类了。

周洁夫一向沉默寡言,性格内向,我跟他不甚熟,亦不知他与刘宾雁是啥关系。但他的惊叫也惊了我的心:什么叫“我们都得是右派”?“右派”跟我们沾得上边儿吗?

然而,当天即接到创作室的长途电话,叫我们立即赶回单位,以参加对“右派们”的反击!我除了遗憾游泳尚未过瘾之外,倒庆幸长篇恰好杀青了。第二日一早,几个人骑了自行车往车站赶,路上,我绑扎得很紧的长篇底稿包袱,忽从后架上颠落,丢在地上。我心上猛感一震,觉得这是个凶兆。

创作室的第一次会议,给人印象还算平和。虞棘主任讲话,主要是要求大家放置手上工作,积极勇敢地投入“反右派”斗争,该揭发的揭发,该检举的检举;如果在“鸣放”中说了“出界”“出圈”的话,要进行检讨,早日“卸包袱”。谁跟社会上“右派”有联系的,更须及早交待,划清界限,以便轻装上阵。

气氛不算紧张,但是开始了。

“要拿机关枪嘟嘟共产党”的樊斌,自然首当其冲。可怜这个小要饭的,大概在旧社会也没有被三十来人围着臭骂过。“尺蠖”、“血盆大口”、“吸食民膏”、拿枪“嘟嘟党”,开头还算是“出界”,经过三批两批,很快都变成了“对党怀有刻骨仇恨”,“疯狂向党进攻”!按理说,谁个心中都明白:樊斌所想“嘟嘟”的不是共产党,而是坏干部。这个“个别”与“一般”的常用概念,不知怎的一调换,坏干部都成了“共产党”。与会的多数人在战争中锻炼多年,原则性原本很强,竟无一人(包括我)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悲剧就这样“顺利”而反复地循环。在这种局面下,朴实而又木讷的樊斌,全无一言可辩,只能认罪低头,不几天便“斗熟”了。最后,党籍军籍双开除,戴上“右派”帽子,发往云南麻疯病院“改造”去了。《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批判文章,题目就叫《反党逆子——樊斌》。

在斗樊斌的时候,创作室插空发了个打印文件,人手一份。题目毫无感情色彩:《公刘在“肃反”以后写的几首诗》,录有《怀古》二首,寓言诗四首,新诗两首。分别发表在《背后观察》、《文汇报》、《诗刊》等处。只有最后一首长诗,不知何故,注有写作日月,而无发表处所。文件很干净,无一字说明。

公刘在“鸣放”中,对“肃反”表示过不满,但意见唔唔哝哝,说不上有多少“上纲”的东西,而这八首诗,却把他“扣”住了。我向来不懂诗,公刘兄这八首,我是第一次欣赏,读得也最认真。但当时还是不大懂,只觉得很好玩。且抄一首《刺猬的哲学》,大家共赏:

冬天来了,到处飘着雪花;

两位刺猬哲学家,

为了寻找食物,

抖抖索索的在野地里爬。

它们在路上偶然相遇,

彼此像绅士一样行礼如仪,

相互问过夫人公子的康健,

然后咒骂了一阵天气。

可恶的北风越吹越紧,

两位哲学家都觉得很冷;

不靠拢吧四面招风,

靠拢吧又实在蜇人。

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聪明的主意:

让双方保持一定的距离,

既不要过分的疏远,

也不宜过分的亲密。

可是天啊!这样怎能取暖?

如果各人只顾自己缩成一团!

丢掉这种刺猬的哲学吧,

应该掏出赤诚的心来交换……

怎么说呢?这首诗的用意并不隐晦,最后一段已经喊出来了。可按斗樊斌时专挑毛病的习惯,据我分析,还确有“反党”成分:同志间靠一靠,就会“蜇”着吗?这种现象如果有,也是个别的。党从来不主张人与人“要保持一定的距离”!非要这么说,就是诬蔑!这么一想,自然奋勇起来,积极参与了对公刘的声讨。凡人如我者的毛病就在:自己挨骂的话记得清楚,自己骂人的话,大都不记得了。幸而公刘仍然健在,我都骂过他些什么,他是完全有权力随时揭发的——写到这里,忽觉有个疑难:骂了公刘,泼了不少“诬蔑不实”的污水,道歉是当然应该的。可是,迁延至今,我既没有向公刘说过半句赔情的话,他也丝毫没有要别人道歉的意思,大家都认了!整人的,挨整的,都认了!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码事!今天,倘若有谁说了一句伤人的话,是要打官司的,道歉不说,还要索赔。可几十万或上百万的“右派”,至今无一人提过“道歉”要求。岂但道歉,即使“内部控制使用”,人不人,鬼不鬼,甚至家破人亡,“曳尾涂中”二十余年,等等,除了一纸“改正”,和一个“扩大化”之外,也就万事大吉了。宽容固然是美德,可尽是一味宽容,老是认了就认了,认了就罢了,陈陈相因下去,会不会又弄出个什么“文化大革命”来呢?公刘只善于思辨,不知他又有怎样的看法?

公刘在创作室名较著,文化素质较高,“知识越多越反动”,斗起来自然升温加码,格外带劲。所费时日也大大超过了樊斌。在“背靠背”会议上,支部几次布置要“加温”。随着斗争的深入,报上“点名”的“右派”越来越多。突然,四川冒出个“反动透顶”的诗人流沙河来,喊得最响,批得最凶的是他的《草木篇》,说是一株恶毒攻击党的大毒草。创作室顺风顺水,把公刘的寓言诗与《草木篇》排行,称之为《禽兽篇》。这样一搭配,“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在反党上便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哪怕公刘浑身是嘴,也辩不清楚了。

“人民战争”越打越火,地方上的反右烈焰,很快延烧到部队来。一日,创作室的党员干部奉命去参加全国作协的“党组扩大会议”。我那时真是闭塞得该死,竟而全然不知这个“扩大会议”是干什么的,直到卡车开到王府大街文联大楼门口,有人说:“丁玲来了!”我忙问:“在哪里?”有人指:“那不是!”果然,陈明搀着戴墨镜的丁玲,徒步蹒跚而来。我急忙跳下车厢,跑过去把手伸给丁玲,说:“你好!”丁玲沉着脸不吭声,也不伸出手来;而陈明的眼睛里聚着一团惶恐和疑惧。我这才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急忙翻身跑回创作室的队伍,傻呵呵地一同进了大楼。

六、军外大舞台

原在王府大街64号的文联大楼,现已归了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甚觉可惜。这地方很有资格成为一个纪念馆。五十年代后期,特别在“反右派”运动中,它实在是个极有意思的风暴中心。我相信,文艺界大部分从那儿进出过的人,终其一生,都将很难把它忘怀。

“党组扩大会议”的会场,设在二楼圆柱大厅,不大规则的摆着些桌椅,说不上哪是主席台,靠东墙有两张“课桌”,几名主持人就常常聚在那里。就风格论,很有点自由散漫的民间意趣。主持人中最活跃的,自然有周扬指为有“大功劳”的刘白羽,以及邵荃麟、诗人郭小川等等。不知为什么,周扬却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是后来他偶然插话,我还以为他不在座呢。丁玲和陈明共一张“课桌”,陈企霞坐在另一个地方。另有几位格外苦脸低眉的,如冯雪峰、艾青等,都插在角角上。其他与会者大多是文艺界的头面人物和知名人士,散乱地挤在“池座”里。宣布开会前,满大厅只听见“嚓嚓”的脚步着地声,有交谈也是嘘气样的“窃窃私语”,整个气息都屏住了似的。

我绝对不是描述这场风暴的“权威”,也谈不上合适人选,充其量是个半陪绑性的“小萝卜头”。因“内幕”不明,又事隔42年,我只能从个人角度,就耳目所及,略述些“表面现象”。若睹全貌,只能俟诸真正权威大家了。

会议开始,周扬和主席们都没有讲话,这也不奇怪,“扩大会”已开过多次了,我们是被再次“扩大”来,半途插入的,没有见到开场一幕,也就很自然。今天抢占发言先机的是方纪,他那时在天津作协负责,正当壮年,身材高大,口才极好,洪亮的嗓音配合着手势,加强了他揭发问题的轰震效应。他说:天津文艺界的反右派,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与陈企霞关系密切的柳溪,已低头认罪,并揭发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大的反党阴谋计划”!接着,他先历数陈企霞“伪造信件”,组织“翻案”,“到处点火,向党进攻”等等恶行,然后才把这个“大的反党阴谋计划”揭开盖子,说:丁玲计划在即将召开的文代会大会上“公开退出作家协会!”这是令人“全身发冷,毛骨悚然”的“分裂全国文艺界的”狠毒阴谋!在最后,方纪又掏出一本《南唐二主词校订》,摔在桌上,说,它就是陈、柳之间联络暗号的物证。

我惊愕,我痴呆,我脑袋里轰轰乱响,但还不到魂飞天外的程度。停了一阵,在新奇感和震颤感递减递消之后,忽而敏感了起来,在方纪列举事实过程中,牵连人数之多,最叫我惊心。依稀记得“被点名”的有:艾青、冯雪峰、李又然、聂绀弩、胡考、唐达成、钟惦、孙毓春、浦熙修、梅朵、姚芳藻……还提到陈企霞有二百多学生,等等。至于丁玲和陈明,更是案中主犯,不言而喻,这个发言的威慑力实非寻常,特别是一提到大阴谋“分裂文艺界”,界限一划,“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人不就都归到一块去了吗?

“反右”进展到当前阶段,“点名”,已成为一种“请君入瓮”的手段,甚至就是“罪行”的证明。方纪的发言,很明显把会上的“火候”提升了一个高度,如他自己所说,是“突破性的”。此后不久,郭小川有个发言,更把“点名”带上新高。

郭小川同志是个好人,口碑至今不坏。但他在批判冯雪峰时,一开口就吓人一跳。他说他怀疑冯雪峰到底是不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如果不是,骨子里又是什么?为证明这一“立论”,他念了一个为冯所接近所信任者的索引表,上名单的一共17人,他们是:

胡风,姚蓬子,韩侍珩,冯达,黎烈文,孟十还,彭柏山,刘雪苇,吴奚如,潘汉年,肖军,尹庚,丁玲,陈企霞,顾学颉,舒芜,张友鸾。

郭小川解释说,这些人都是反革命,特务,叛徒,右派,反党分子,政治面目不清,思想反动的人。说冯从“左联”时代就与这些人“像影子一样离不开”,一起发泄对党的不满,与党闹对立,或是进行疯狂的反党活动。郭小川还引申说,“如果雪峰也像普通干部那样,拿着这张社会关系表去谈工作,我看哪个机关也不敢收容的。”这话自然很不错,然而,若按此“标准”也套一下周恩来,给他也列这么一张社会关系表,又将如何呢?——真不敢想下去了。

我认为,还应在此赘上一笔的是:郭小川同志在批冯与胡风的关系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冯(雪峰)胡(风)利用了鲁迅的生病的身体,那几篇重要文章,都是在鲁迅病重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情况下通过发出的。”我觉得实在太过分了,不但不讲道理,也不通。我真想为郭小川同志一哭!

每次会议都必须参加的丁玲,全始全终的与陈明坐在一起,听着各种各样对她的批判,侮骂,作践和羞辱。她的痛苦,她的隐忍,她的入地无门,我这支秃笔是没有办法写出来的。曾几何时,她还是中国共产党的、从延安来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左联”时期的领导骨干,中宣部文艺处长,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文艺报》和《人民文学》前主编,斯大林奖金获得者。转眼之间,变成了“反党阴谋家”、“野心家”、“极端卑鄙的个人主义者”,当面被斥之为“落水狗”、“杨荫榆”、“莎菲”,乃至“凤姐儿”、“奸臣”……新中国建立才七八年,自己阵营里的“阶级斗争”就打成了这样!

为了把丁陈彻底地“批深批透,批倒批臭”,会议还邀请来党外的茅盾、郑振铎、老舍、曹禺、臧克家、许广平等这些民主人士和文学巨匠,借助他们的声望、威信、影响和才干,来在更广大的范围内批判和侮弄这些人。在一次会上,我亲见许广平指着冯雪峰的脸,骂他“心怀鬼胎”,“不知羞耻”,几乎声泪俱下地指斥他说:“那时鲁迅正病得厉害,你还去絮絮叨叨,烦他累他,说到半夜,还在纠缠不休,你都想干什么……”仿佛冯去找鲁迅,真个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冯雪峰放在案上的左手抖得簌簌的,一张惨青的老脸,憋涨着怎样的痛苦啊!这位55岁的驼背老人,领导过“左联”,参加过长征,蹲过上饶集中营,奉党命去做鲁迅工作,为革命赴汤蹈火大半辈子,他怎么会想到,忽然之间就成为如此为人唾骂的“右派”呢?

人们绝对会相信,从许广平的一生看,无论怎么说,她都是革命阵营中一位志士。岂但她,其他被邀请来的党外文学巨擘,也都或长或短、或轻或重地发过言。他们往日在旧社会、与国民党作斗争的时候,都是品德高尚,注重名节,从不胡说八道的,如今却顺着大势,做些连自己也未必清明的所谓“批判”,捕风捉影,胡乱扣人“帽子”。他们都是有资格名垂后世的,此后,当他们面对后人,要出全集的时候,再重翻这些“发言稿”,还能找到法子安放这份尴尬吗?有人说,中国文人自古就有个毛病,一碰上“黑手高悬霸主鞭”的逆境,很容易堕入下作不文之流,以至出现人格分裂,神志昏崩,理性和良知陷入混乱的情况。特别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整人的也挨整,挨整的也整人,大家互相丑诋,互相撕咬,最无可奈何时,甚至互相欺诈,互相葬送。作家唐瑜说得好:“整个国家像中世纪的罗马竞技场,奴隶扑杀奴隶,以供奴隶主取乐;奴隶扑杀奴隶,为求自己得以苟延残喘。”话虽刻薄,情形确是这样啊。

当然,动机是有差别的:有的为洁身自保,有的为“立功自赎”,有的为证己无罪,也有的是奉命“打冲锋”,强作积极,自然也不排除有用人血染红顶子的。但从绝大多数看,却只有一条,那就是吓坏了,吓昏了!许广平倘不吓昏,怎会对鲁迅的战友说出那种话来?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巴金,若想反思或痛悔,能“思”得了,“痛”得成么?

但也有一个人与众不同,这便是老舍。老舍先生的发言最具个人特色,依然保持他幽默、冷峻、直白的一贯风格。听内容、名为批丁陈,实则颇多弦外之音。他说:“我早知道有人不大敬重我,说我当作协副主席,是把我抬得过高了。我说,并不高。”接着,他就说了几件在重庆从国民党手里救作家帮作家的事。然后自问自答:“我不是在这里表功,更要紧的是解放后我可曾拿这些当做资本,争取当作协副主席没有?没有!我在重庆团结过作家,我有资格当作协副主席。我不是向上爬的人。我不会向首长们吹嘘自己,让我做副主席。”下面又谈到,外宾在他家吃饭,他送外宾小礼物,都没向作协要过钱。组织上请他去北戴河、颐和园休假,他也不去,“我有自己一个小院子,为什么要上颐和园把别人休息的机会挤掉呢?”他说,作协的庶务科说他是“最省事的副主席”。他号召,“我们的国家还不富,我们应当勒紧裤腰去搞建设。”

他还谈到要尊重民间艺人,要帮助戏剧曲艺的发展,要重视侯宝林。最后落到“要团结”,做到“人人能够不猜忌,不虚假,不狭隘”,“大家都说真话,不背后嘀嘀咕咕。”

他的话,说不上石破天惊,确乎是格格不入,不记得有什么掌声,不过,人人都听得很提神。老舍毕竟是老舍,在这样的会上这么说话,也就难怪他后来要跳太平湖了。可若把他的话细一“咂摸”,也有令人生疑之处,有些话,是颇涉党的“秘密”的。会上常批冯雪峰等人向党外“泄露秘密”,那么,是谁向老舍“泄露”过呢?可当时谁也想不到要去追究,这就更使人觉得耐人寻味了。

七、“花絮”(一)

人生大舞台毕竟是丰富多彩的。在压抑紧张气氛中让人破颜一笑的“花絮”,也曾出现过。我首先要说的是艾青。艾青虽然很早就同丁陈一样坐在了“被告”席上,可态度一直很悠闲,似已超脱红尘之外了。每听见逗乐及滑稽话头,他绝不掩饰、也绝不控制自己的笑容。为此,常有人骂他“不老实”,“不严肃”。但他仍照笑不误。有一次,主持人拿他开刀,选了他一段“自我检查”稿,念给大家听,其中有一句说:“那时我正生孩子呢……”引起爆炸性的哄堂。主持人气愤已极地说:“这个所谓的‘检查’,明显的是他老婆代写的,他看也不看,就这么原封交上来了。这对党是什么态度?”大家也自然跟着气愤,乱哄哄喊抗议。可你瞧艾青,脸上意气洋洋,照旧浮着一层微笑,意思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位诗人说过,真正的笑,是“穿越了地狱的琼瑶”,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第二件事纯粹是场意外,说不准是第多少次的会上了,批判正在高潮中。那天会场的布置也有所创新:桌子摆成一个大圆圈,人在内外分坐,坐在内层的脸朝外,坐在外层的脸朝内。谁发言就站到圈子中心去,可以很自由地转着圈子选择“听众”交流。事情就出在我联大的师母缘斐身上。她一面发言一面转,恰恰转到坐在外层的我的对面,突然说:“有人还恶毒攻击揭发问题的同志,比如——这话好像是徐光耀说的,说康濯同志是个‘汤裱褙’……”这句话刚一落地,坐在我对面的康濯就“腾”地跳了起来,高举拳头,大呼口号:“我抗议!我抗议!这是对我的最大侮辱……”他满脸紫涨,目眦欲裂,先是狠狠地瞪着我,见我也正瞪着他,便转过身去,又嘶声高呼:“我抗议!我抗议……”大家都被这奇峰突起的事件闹愣了,像在静观,又像变成嘴爪麻醉的一群呆鸟,静悄悄全无反应。康濯只好喘着咻咻大气,又复坐下。场上一冷,斐又接着发言,气氛乃渐次归于平静。

我已无心再听缘斐,一面观察康濯,一面想:“到底怎么了?干吗发那么大的火?”康濯是文研所副秘书长,我入所学习时认识,是个很会办事,颇讲上进的人。郭沫若曾说他的短篇比丁玲的写得好。约一年前,曾风闻说他是“起义将领”,至于起了什么“义”,我连打听也没有打听过。这次是戳着哪根肺管子了呢?直到掾斐下去,又换个新人发言,众人都不再注意我俩时,我才悄悄问与我并肩坐着的胡可:“什么叫‘康裱褙’?”

胡可一听就睁大了双眼,反问:“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我懂都不懂,怎么会是我说的!”

胡可叫我马上写条子给主席,声明不是我说的。我还满不在乎,说忘了带纸笔,反正跟我无关,慢慢再说吧。胡可就掏出本子,撕下一页纸,又把笔给我,促我立即写了这个条子:

主席:

斐同志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是我说的。请调查。徐光耀把条子交给刘白羽,回到座位又问胡可:“什么叫‘康裱褙’?”胡可颇烦躁,只低声一句:“回家再说。”

散会回到家,我又追着胡可问,他才说:“你不是看过京戏《一捧雪》吗,那里头有个汤勤,会裱画,人称‘汤裱褙’,这出戏的后头两折,就是《审头·刺汤》……”我想了一想,才恍然似有所悟,原来“康裱褙”是我听错了。

即使如此,康濯那么激动,似也大可不必,个别行事不妥,人人在所难免。日后孙犁说他,有时有“进退失据”的地方,为人还是很不错的,话说得很是公允。

还有一次“洋相”,也出在我身上,好像出于爱护,支部劝我说:“徐光耀,你是丁玲陈企霞的学生,对这场斗争应该有个更明确的态度,这对你是有好处的。你考虑,是否可以在大会上发一次言呢?”话虽客气,刺是硬的,我敢说“不”吗?于是又嘱咐我,发言稿写出来,先交大会主席看看。我道“好”。

这是个不小的难题:一、我手中没有丁陈的犯罪事实,在如此激剧的“发言比赛”中,怎么能争取得上“名次”呢?二、在给作协党组的复信中,已郑重“惭愧”过了,承认在1955年中宣部党员大会上的发言,是“不够认真的”。这一回难道自己拉屎自己吃,再去“不认真”么?

然而,不发言是绝对不行的。憋了将近一个通宵,把致作协党组的信中单单不利于丁玲的“事实”抄上一些,而把重点放在“批判”上,只当是臭骂自己,拣着解气的词句狠批一通,大约也就够了。稿子写成,第二天一进会场,就呈交给主席刘白羽。

大会又开半天,临散,背后有人捅我,说刘白羽叫你。转身一瞧,在大圆柱子那里,果有刘白羽在候着。他那张本来很白皙的脸,此刻更白了,嘴角紧闭,一双眼直盯着我走到他的跟前,右手忽地一掷,我那发言稿就向胸前飘过来。我急忙伸手抓住,到听清“你还在‘吁请’啊!”这句话的时候,他已转过脊背,走往圆柱后面去了。

展开发言稿重读,才发现“错误”是出在最后一句上。话是冲着丁玲说的:“我以你学生的名义,吁请你痛改前非,争取回到党的怀抱中来”。当初倒也有点预感,写这“吁请”一词时,心中曾嘀咕是否太软了?可又一想,是希望她“回到党的怀抱”,不“吁请”,难道强迫不成?何况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娃娃辈,谁在乎我用词的软硬呢!哪知这一含糊,不但稿子通不过,恐怕就此定了我的命运,也说不定的。

然而也有好处,自此再无人找我发言,也就免于重犯“不认真”的错误了。

我所经见的最后一件“花絮”,不太轻松,反而构成会上的一个大浪,也是给我的第二次“点名”。陈企霞未能“顽抗到底”,终被“突破”,作了“坦白交代”。他这个“坦白交代”,正像有些人说的,标志着“丁陈集团”的“全面崩溃”。他开口就说,他想死,他已经买好白酒和毒药,准备了遗书。因为他预计,在柳溪发言之后,他会被绑上台,由大家臭骂。然而,没有绑他,于是被感动,决心彻底缴械。他所交代的“比柳溪所谈更可怕”的第一件事,是与一个女人姘居十年,二人合伙写过三封匿名信,向党中央告状。他当场交出一把钥匙,说就是他与那女人在“密室”的门上的。接下来,谈他受处分后怎么不服,怎么与丁玲密谋翻案……后来,又揭发冯雪峰,说冯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同胡风看法一样;说苏联的日丹诺夫,是有学问的大教条主义,最难反等等。他说得很激昂,很直率,听来十分“过瘾”,我也听得如傻如痴。

其中也有关于我的一段话,是这么讲的:徐光耀一向把我看成道貌岸然的老师。我要人向徐说:“你悄悄送给陈企霞三四百块钱,但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用徐光耀的钱不止一次,还曾托李兴华向徐要过钱,徐送来二百元。对这些事,同志们可以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确乎很赤裸,把自己剥得“精光”。

用了我的钱,还预先策划“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使我这缺心眼的人,乍一听,很感悲凉。而关于那两笔钱(有一笔是三百元,他说成二百,记错了),以陈企霞向来的豪傲和自尊,能说出“同志们可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这样的话来,就事实论,也就很清楚了。岂但如此,便是他的“坦白”,除了些私丑,又有多少事称得上是“反党”的呢?然而,整个会场已经沸沸扬扬,一些人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敌攻破,一面准备上报,一面预备庆祝胜利了。

总之,在这王府大街的文联大楼里,“党组扩大会议”是富有“成果”的。我有幸目击了丁玲、陈企霞、艾青、冯雪峰诸人的被批斗,他们很快都成了大新闻的主角——登报了。可惜的是,以后怎么又网住了舒群、罗烽、白朗等一干人,因我已落入“大海”,取消了与会资格,就全不知情了。而十几次会议锻炼出来的这个“右派集团”,究竟有多大,恐怕是更难说清的。在方纪发言中点到的如李又然、胡考、聂绀弩、钟惦、唐达成,甚或梅朵、姚芳藻,以及后来的公木等等,算不算入了伙的?古立高曾在我们大耳胡同说过:在丁、陈、冯、艾之下,另有“八大金刚”、“十二门徒”之说。创作室在批斗我和黎白的时候,又说联大文学系有个“一百单八将”,还郑重命令黎白把这“一百单八将”的名单开列清楚,呈交上去。若按方纪说的“陈企霞有二百多学生”,那这数目还须加倍。此外,文研所已办两个班,属于丁玲“门下”,又有多少人呢?若再加上冯、艾等人的亲朋好友、从来过往诸人,就愈发数不清了。可见,“汪洋大海”之说毫不夸张,“人民战争”很有得打呢。

近日读到雷达一篇文章,说他前不久曾去一趟王府大街64号,在二楼大厅,忽听到“咕咚”的一声,不禁毛骨悚然。这是“文革”时,戏剧家田汉被“红卫兵”逼得无奈,在此处猛然跪地的声音,雷达以为,这是他平生所见的惨事之一。其实,这样的惨事还有很多,都不过是1957年“党组扩大会议”的顺延罢了。所不同的,是后来“运动”得更为壮观、热闹和惨烈,因为已不止是“知识分子成堆”,又掺和上“红卫兵”和“造反派”了。所以雷达也说,这地方确有成为纪念馆的资格。

八、挨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还是让我们回到创作室来。

文联大楼的斗争热浪,催得创作室亦连续升温。先是命令与丁陈有关的人赶快交代,“再被动就危险了”,我于是写了个文字材料,恭恭谨谨地交代了三件事:

一、去年12月12日,给作协党组写过一封有关丁玲的信。

二、经李兴华手,送给过陈企霞三百元钱。

三、到丁玲家去过四次:一次帮她买出国礼品;一次是丁玲宴请《桑干河上》的俄译者刘芭夫妇,让我去陪吃;一次是丁玲宴请聂鲁达、爱伦堡两夫妇,又让我去陪吃;最后一次是与同学孟冰,找丁玲要求去朝鲜战场体验生活。

这个交代写在陈企霞的大“坦白”之前,由于一时的人情味发作,心一软,把给陈企霞的第二笔钱隐瞒了,于是铸成我的第四行大罪。隐瞒的原因,主要是怕把那位女同学扯出来:她三十左右了,一直未婚,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

联大时她是我的学习小组长,很文静,也勤奋,十分爱惜“羽毛”。丁陈的案子如此火爆,一旦扯进去,必被穷追,那她的日子还怎么过呢?何况,不是说过钱算她借的,与陈企霞无关吗?就算隐瞒了,拿党性、良心一比,也说不上有多大过不去……

冷不防陈企霞在大会上自己揭出来了。而且说他们已姘居十年。我大惊之余,赶忙给支部写补充交代,但已来不及了,铁的事实证明我“对党不忠”,而我自己也很服罪,对党隐瞒,这当然是很不对的。

为什么每逢交代,我总把给作协党组的信列为头条呢?它本来在党的生活中很正常:党组织给党员写信调查事情,党员按要求提供回复。其中无诬陷,无造摇,不虚假,也不故意制造混乱,凡事实都有根据,日月地点场合齐全,极其便于查对,按理说,这么用心的写信,应该受表扬才是,怎么倒成了犯罪嫌疑呢?这不滑稽吗?若说这就叫反党,那么,党员再接到党组织来信,应该怎么办?难道不回答,不理睬,什么全不提供,一切都去你娘的呱呱哒哒,才能做到不反党吗?何年何月,有过这样的党章呢?

但又为什么交代呢?这主要是凭感觉,环境给的暗示。尽管作协党组是党,支部也是党,但你的信与丁玲有关,那就得“交代”!同时我也感到,仿佛有人正等着这封信,好早日见识一下它的内容。

“交代”了,也果然马上见效,不出三天,这信被复印三十份,在斗争公刘的会上分发,创作室成员人手一册。也给了我一册。复印技术在当时很先进,原件上被人划了黑线的地方,也都清晰可见。

尽管凶兆越来越多,我仍很自信,就让大家拿最挑剔的眼光,把这信好好儿看看吧。创作室那么多老党员、老干部,大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有着多年的党性锻炼,我不信会凭着这个定罪,除非他们都疯了。然而,事实却证明,恰恰是我疯了!

就在斗公刘的会宣布“告一段落”那天,我被正式点名。主任虞棘说:“明天上午的会,徐光耀同志检查交代,希望做好准备。”尽管我已有预感,还是大吃一惊。虞棘看到了我的惊愕,解释说:“第一,你给作协党组的信,性质很严重;第二,你也有‘言论’,《文艺报》上发表了文章;第三,文联大楼会上,‘点’了你两次名……”

谢谢他,一下子使我明白了很多……

又一下子使我糊涂了很多……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觉,明白和糊涂捉对儿厮杀,两个我:你杀死我,我杀死你……

可恨的“文革”,吓得我把当时的日记毁掉了,记不清这个日子了。这一日,真是我生命史上下地狱的一天啊!

第二天上午,我作了详细的“交代”,交代了与丁玲、陈企霞来往的全部历史,全部过程,全部内容。所谓“全部”,其实不准,我所交代只是丁、陈“错误言行。”的全部。至于他们那么多革命的正确的言论,那是绝对不能提及的。提了,就会招致“又搞翻案”,甚至“继续向党进攻”的训斥。这在樊斌和公刘的身上,已屡屡体现过了。

大凡一个人挨斗,总须经过这么一些阶段:坦白交代,批判揭发,深挖根源,“梳辫子”定案。而交代,揭发,批判,大都错综交叉,贯彻全程的,一般的规律是:凡初期的交代,总被批为“不坦白”,“不老实”,“避重就轻”,“继续隐瞒欺骗”。眼见的樊斌、公刘、丁玲,无不如此。我,当然也逃不掉。后来,从别处推广来了“经验”,在“坦白交代”之后,必须来一个“打态度”阶段。据说,有些被批斗的人,顽强抵抗,放肆狡辩,气焰嚣张,全无认罪之意。若不先把他们的“威风”煞下去,是很难解决问题的。因而,必须先“打态度”,待其老实低头之后,才能有所“交代”。而方法,则不外乎臭骂加温,拍桌打凳,大呼小叫,“狗血喷头”,必要使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屁滚尿流,筋骨瘫烂而后已。斗公刘的时候,“背靠背”会议还只布置“加温”,到我这里,“打态度”经验恰恰传到,于是,什么丁陈的“走狗”,“马前卒”,’“吹鼓手”,什么“忘本”,“叛党”,“资敌”,“卖身投靠”等等等等,都成了司空见惯,题中应有之词。“温度”之高,要人保持不发昏,那是万难的。

其实,我与丁、陈的交往,就那么几次,活人当时都在,哪里需要下大工夫呢。1947年,我成了陈企霞系里的学生,除听课外,没有其他接触。开国那年,他给我的长篇《平原烈火》提过修改意见,并介绍发表和出版,是对我的最大“恩惠”。可《平原烈火》是歌颂共产党八路军的,我也没吹捧过陈企霞,这都没法子“上纲”。此后,他被打成“反党小集团”,我们就没有再见面了。我的“错误”就是两次给钱,又全是别人主动、别人经手,陈企霞自己已证得很清楚了。至于丁玲,我交代中有个精确的统计;听她讲课、讲话(包括开学典礼、学期总结、“三八”节座谈、毕业曲礼等),共八次;通信两回;去过她家四次。就这些,全可找得出人证物证。凭这点接触,她就能把我培养成“反党分子”,岂非太神了吗?

细心的读者会问,“去过她家四次”,有无实在内容呢?问得好,本来这也是斗争会上的重点,且让我把“坦白交代”底稿上的有关部分,原文照抄如下:

“一九五一年三月十一日,她(即丁玲)打电话叫我和李纳(文研的女学员)到她家去玩,我们去了。原来是陪《桑干河上》的俄译者刘芭夫妇吃饭。这是第一次到丁玲家去。这次,她把我向冯雪峰介绍时说:‘他的《平原烈火》我觉得比《新儿女英雄传》写得好,《新儿女英雄传》没什么人物,是凭故事取胜……’又说我是陈企霞的学生。然后又向我说:‘你那篇《我怎样写〈平原烈火〉》写得不好,以后不论谁再叫你写这类文章,都不要写了。你怎么写的那本书,脑子里朦朦胧胧还不大懂呢。我本来想给你抽掉的,又怕打击你的情绪,还是发了’。当时,她是《文艺报》的主编。

“第二次到她家去,是五一年十月二日(还有十来个青年作家),是去陪爱伦堡夫妇和聂鲁达夫妇吃饭,坐约三小时。她把我向这二位大作家介绍时,曾说:‘这个青年出过一本小说,写得很有才能。’

“第三次到她家去,是一九五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我和学员孟冰向她要求到朝鲜去体验生活。这次她跟我们谈了很多话,大致有:

“谈到了读书,从而谈到果戈理,普希金,巴尔扎克等等,向我们推荐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也谈到了中国古典文学。

“谈到了生活。她说:她‘就是一个作家,气质也是作家的气质。’她说,‘我就近不得生活,一挨近生活便有创作冲动。’她说,她想写的东西太多了。目前最吸引她的有这几个方面:第一,想到新疆王震的部队去看看生产和打小仗(剿匪);第二,想到东北的大森森中去看看伐木;第三,或者到湖南故乡,看看伐木者们的‘顺流而下’;第四,去黄河,看大规模的水利建设。她说,‘我喜欢有色彩的地方,喜欢一般人不大注意或不爱去的地方,我是不跟人赶浪头的……’

“还谈到《桑干河上》的写作情形,她说,这书是她的一种试验,试验怎样用许多小事把人物刻画出来,尽量避免单纯的叙述。

“第四次到丁玲家去是一九五二年二月二十六日。丁玲和曹禺将去莫斯科参加果戈理逝世百周年纪念。因我曾在去苏联前帮代表团采办过出国礼品,说我有经验,也帮她买些出国礼品。这一天,除上街两次买东西外,还管了些记记账,打电话,催商号送货等事。丁玲跟我说过这样一些话:‘一个人出国,出风头,并不是什么大荣耀(此段话在复给作协党组的信中已引用过,见前,不再重复——笔者)……’

“她还拿出几本装订得很考究的果戈理的书,对我说:‘一个人写出书来,值得这样装订就好了。’

“她问过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在北京的,对继母叫不叫‘妈’,杀过人没有,过去有没很大的烦恼,等等,但我不明白她问这些的目的。

“一九五三年五月十九日,丁玲去找马烽,在(文研所)院子里碰到我。因我马上就要回部队了,她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最后说:‘你应该想法搞创作,不要搞编辑,蹲办公室不好。心里要经常有打算,有个写长东西的打算,不要乱抓;乱抓在没事可干的时候来一下,磨一磨笔,不能总是乱抓。

“又,一九五四年(忘记了月日),不记得在一个什么公共场合碰上了丁玲。我当时是从农村回京办事。她见面问我去看陈企霞了没有(正是《文艺报》犯错误,陈企霞挨批评,反胡风斗争刚进入批判思想阶段的时候),我说没有。她说:‘你去看看他吧。他现在情绪很不好,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他这个人是没有朋友的,难得有人去看他。你是他的学生,他见了你会感到安慰。你去劝他写写文章,批批胡风。文章写好了,发表了,他的精神情绪,都会好些,就不会光集中在受批评的事上了。而且文章一发表,人家也就不会以为他是被打倒了。’隔了两天,我去看了陈企霞,并把这段话的意思向他说了。当一说到‘人家就不会以为你是被打倒了’时,陈企霞跳了起来,连问:‘谁说我是被打倒啦?谁说我是被打倒了?’我没有说是丁玲说的,只说是怕人误会成这样。”

大家看,这儿所录的话,从用词、语气、风格,到情感表达方式,都绝对是丁玲的。那时的“反右”运动,正“遍地开花”,所有与丁、陈有关的人,都在忙于“坦白”,各单位互通信息,互转“材料”,共同“破案”,“气温”一升再升,“牙膏”挤了再挤,哪容你有半字虚假。我这人向来“无事不可对党言”,从第一次交代,到最后定案,基本事实就是这个样子。参与斗我的十几、二十人,至今大多健在,他们没有一个指出过,说我第一次的“坦白”,后来又作过修改。惟一的一次“补充”,就是给陈的第二笔钱,我连忙申请了处分,当时还有人疑我故意小题大做,是想掩盖重大阴谋呢。那时我可真的怨恨起丁玲来了:你暗地里搞了那么多反党勾当,就一句知心话也不跟我说。如果说了一句,我今天也好坦白呀!

无可“坦白”,就把上面所录丁玲的言行拿来抵偿。凡能上“纲”的,都被录进去。所以,这些就都成了“宣扬一本书主义”,“鼓励骄傲”,“宗派小集团活动”,“向党猖狂进攻”等等罪行的佐证。至于丁玲说过的更多的话,那是不能、也不敢录进去的。可悲的是,这些“坏话”被保留下来,而好话却永远消弭在大气里了。

九、也让丁玲亮个相

在这篇长文中,我一直没给丁玲一句申辩的机会。从开头到眼下,她一直是个罪犯形象。这是有失偏颇的。现在借个机缘,请她自己来点“独白”。不只为公正,也调剂一下氛围。

在我挨斗不久,支部又下过一道命令:凡与丁、陈及相关人员的通信,要尽数上交,不得隐匿或销毁。这是把“反胡风”的经验移植过来了。胡风只“三批材料”(主要是通信),就打出一大群“反革命”来,效果非常显著,创作室跟我要信,自是理由充足。于是连忙检点丁、陈及联大同学们的来信,即行清理上交。

上交之前,禁不住要把它们看一看,也是加小心的意思。其中属于丁玲的有两封,不看则已,一看,不觉悲从中来,翻来覆去硬是难以割舍。幸已夜深人静,大家都休息了,便冒了加倍遭惩的危险,把稿纸铺于灯下,一字套一字地把它们偷抄了下来。为了保真,我甚至仿临了丁玲的签名。所谓“叛逆精神”,我身上向来稀有,这一回,要算是最大的例外了。

私人通信,不为宣传,最能见人肺肝,我们无妨用吹毛求疵的方法,潜心静意,仔细看看这个“大右派”是怎么说话的。前一封,写于1952年8月4日,我正在朝鲜战场体验生活,因碰到一些困难,写信向她诉说。不久,就在火线的山洞子里,收到了这封信(为保存原貌起见,行文有误之处,亦一仍其旧。下同):

光耀同志:

今天读了你的信,忍不住要同你谈谈。

你走后,我才读到你的文艺整风思想检查的发言。从那个发言中,我才知道在你的思想中存在着颇大的问题,就是你关心你的写作问题比关心政治生活(即生活的政治意义)多。因此你心中是空空洞洞的,并没有使你非写不可的东西,所以你就怎么也写不出,写不好,而且觉得无什么可写。看到发言后觉得你去朝鲜是对的,但觉得没有好好同你谈谈,很可惜。我就怕你去朝鲜也收获不了什么。许多人去了也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同你谈也不迟。当然会因为是写信的关系就谈的简单些。

第一,我劝你忘记你是一个作家。你曾写过一本不坏的书,你是一个文艺工作者,你忘记了,你就轻松得多。因为这就会使你觉得与人不同。这意思不是指骄傲,而是指负担太重。因为你发表过一本书,你就有读者,你的读者和朋友就要求你跟着写第二本更好的书。自然,他们的意思是不坏的,可是你却苦了,你怎么也写不出来,你焦急也没有用。我可以告诉你,读者又在慢慢忘记你,朋友的心也在冷了,这并不可怕,这就是说你可以不着急了,你可以慢慢来,你也可以把你的读者朋友忘掉,把那些好心思忘记掉,你专心去生活吧。当你在冀中的时候,你一点也没有想到要写小说,但当你写小说的时候,你的人物全出来了。那就是因为在那一段生活中你对生活是老实的。你与生活是一致的,你是在生活里边,在斗争里边,你不是观察生活,你不是旁观者,斗争的生活使你需要发表意见,所以你现在完全可以忘记你去生活是为了写作的,是为了你的读者朋友等等的想法。

第二,你不要着急任务。我们并没有加给你什么任务,你的任务是去生活,去好好改造自己,学习生活,学习做人,学习做一个好党员,一个有知识,有学问,有见解的好党员,一个有修养的党的文艺工作者。你曾经写过一本很好的书,这是非常可喜的事,但离一个作家,一个成熟作家还很差,现在还是首先从做人做党员着手,写是第二。你不要忘记,暂时写不出不要紧,怕的是永远写不好。

第三,暂时可以不回。中国文学史这一季,你已经没有学了;没有学就留在以后学。下一季是苏联文学,你如在朝鲜无法生活下去,就回来学,如有法生活下去,就暂时不回来,苏联文学也留在以后学。不过,如果的确生活不能深入下去,我以为就要回,免得在那里虚度光阴,以后再下去也是一样。生活中的方式、运动、变化是很多的,但也不是非死捏着不放,死捏着也不一定就懂得了。你可以按情况机动,也要有决断,不要从小处顾虑。

多理解人吧,不是为写作和人做朋友,是尊敬人、帮助人,是向党负责的去爱人、帮助人。努力克服思想中的个人意识。应该有热情,有雄心(做一个最好党员的雄心),能艰苦,能坚持。我对你的希望是很大的,愿你从细小的地方做起。你可以和那边的部队的负责同志去商量,要设法取得他们对你有切实的帮助。

祝你坚强努力!

丁玲8月4日

第二封信写于1953年春。当时,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期学员正在结业,同学们即将各奔西东。丁玲当时在大连休养,写信回来向大家征求意见,希望就怎样才能把文研所办好,直言不讳地把意见提给她。我当时正面临工作去向的选择,对所里也有一些意见,顺势趁风,给她写了一封信。于是,便获得了这封回复:

光耀同志:

先祝贺你的结婚之喜。

你提的几点关于“所”的意见很对。我始终觉得我们搞了两年多,还没有造成一种蓬勃的、热情的、对生活、对艺术有无限倾心的气氛。因此也就是有斗争、有批评、又能爱人、又有很大愉快的情绪。一个搞文学事业的人,首先应该要求这个人是活的,而又是活得充实而又高尚的。苏联的作品很在这方面用功夫,马特洛索夫就是写这个英雄是怎样成为英雄的:是因为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是因为有那么多好人来养成了马特洛索夫有一颗高尚的心,他在那里都是最好的,他在战场上去牺牲个人就来得一点也不突然。我们文学研究所始终还不能成为一个熔炉,现在情况是:大家都很好,相安无事最好,对个别调皮的人就束手无策了。为什么呢?我们整个的社会,“所”的社会气氛不够,一两个人去谈话批评是不行的,这些人不是怕谈话怕批评的人!只有把大部分团结好了,大部分人都活得严肃、认真、有意义,那么,少数人就同化了。为什么没有做到呢?因为有许多原因,我们缺乏完全献身于“所”的创造的人太少了!我个人就受到很大的限制!我还不是指现在的几个负责人而说,这是包括了全所的人,特别是学员而说的。但我是相信可以搞好的,天下事都是这样,只要有人就行,有共产党员就行。你的意见是很好的,这些经验我们要接受的。

其次是关于你的去留问题,我个人对你有这种看法:你有些好处,就是有些条件,可是也有些缺点,缺点是经历太少,文学底子不够。按我的看法,你最好留在“所”内,我已把这意见告诉田间、马锋他们。原因我觉得再打几年底子,生活底子,知识底子,再回部队去。可是,可能他们要求你回去。我以为你是否可以提出来,因为你去年没有学习,最好留下来补学(我也把这个意见说了的),田间他们再把你的意见转到部队去,再学一期后回去。田间他们有你的意见也许好同部队商量些。但如果不能的话,我建议你回冀中部队去工作。不做文艺工作,不属文化部。你可以写两部作品,为这两部作品作准备,第一部,写冀中的抗日历史小说,收集这方面的材料,像肖洛霍夫写静静的顿河一样。如果你有这个计划,将来文研所还可以支持你、帮助你的。第二部,写回家的军人在地方工作上,在农村里,在工业的开展上,如何起作用。战争不是永远的,建设才是我们的目的。像《幸福》、《金星英雄》、《收获》、《库页岛的早晨》,都是写退伍军人如何从事建设工作。你回到冀中可以找到这种材料的。你看怎样?你到朝鲜只一年,看的方面少,给自己一些印象,一些启发,准备在你将来的作品中用的,写点短的散文是可以的,想从一些零碎的感受中写出著作来,有血有肉的人物来,那是不够的。你也不必为写不出着急。

总之,要努力!要夜以继日,贪心的去爱生活,爱人,爱文学,从各方面加强自己,提高自己的修养。做一个诚实的人,像马特洛索夫式的青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如有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乐意地帮助你!

四月初我不能回来了!

敬礼!

丁玲3.19

这就是丁玲!这就是罪该万死的“反党右派”丁玲!据揭发,写这二信的时间,正是丁玲闹“反党”最活跃、最疯狂的时期。可我们许多自称响当当的铁杆“左派”们,写得出这样对党有深情的信来么?尤为费解的是,把信没收了去,为什么搁置不用?为什么不汇报,不交流,不转达?当事人心中明白:方针已定,就是要把人打倒。凡不能打倒,不利于打倒的,概予不闻不问,不查不证,不理不睬,为什么?就为“按既定方针办”啊!“人民战争”就是这样的打法,欺谁乎?欺天乎?

最令人不解的是:在我“改正”之后,这两封信的原件仍不发还,我屡次申请、讨要,就是不给。答复是:“已入文书档案,取出不便”云云。这使我愈发糊涂,“改正”时给我说过,有关定罪材料已经由组织上销毁了,怎么又出个“文书档案”呢?它是干什么的?没有解释。既是档案,取出应该很便,怎么倒“不便”了呢?还有,丁玲的信放在那里,究竟要它起何种作用?倘有人要查对研究点什么——包括她或我的什么“不轨”之类,还许把它拿出来见见天日吗?

十、“花絮”(二)

尽管我性子严谨拘束,挨斗日子一长,也就发“皮”,若把那些发言都记在心上,不仅太累、太烦,亦非做人之道。但要都略过去,又嫌粗率。还是让我们去粗取精,把些能起消闲醒脾、“以点带面”之用的花絮,记一些在下面。

头一个想到的是白桦。他当时风华正茂,倜傥风流,因出差没在创作室“鸣放”,自觉无“辫子”可揪;也由于“打态度”的经验尚未到达,他的发言颇富超脱而轻松的意趣。他说了个故事,说在云南有个傍河而居的少数民族,家家靠水为生,人人水性出众,能在风波激流中日夜出没。怎么练就的这份水性呢?是孩子一生下来,当娘的就把他(或她)绑在木板上,放在河里,任其游荡漂流。日日年年,高强水性自然练成:以至长大以后,人问他(或她)的母亲是谁,他就说“是木板”。借此,白桦转向我说:你自小参军,党把你培养成作家,如今你却把木板当成了亲娘!

这故事,他说得动听而有文采,我虽并不认为自己是把木板当成了亲娘,故事的美丽,却使我至今不忘。

另一位是张桂,上校,年纪较大,品性憨厚,有大好人之称。他在会上发言不多,斗樊斌和公刘的时候,都记不得他说过什么。这一次,不知是否要求“加温”之故,他一开口就很激动,整张脸都红通通的:“你,徐光耀!一个穷人的孩子,十三岁当小鬼,在党培养下,你,你怎么,就,就——”,“哇”的一声,突然大哭起来,眼泪鼻涕齐出,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使我极为震骇。这么一个大老实人,竟气成这样,我可真真罪孽深重啊!当时,我很想像个老鼠一样钻到地下去。主持人见他久久说不出话,便劝他冷静冷静,由别人先说。然而,直到会终,他也没有再发言。此后的多年,也一直未再见他。我总在想,成年人的眼泪可不是很现成的,他哭得那么恸,必有个道理吧?在他内心中,到底有什么块垒梗梗着呢?

再一位就要说到寒风。他是老二野,参战甚多,爱开玩笑,有点顽皮,也有点猛愣,是条生于易水的汉子。他的短篇《尹青春》,写长途行军中的艰苦,警句联珠,堪称一绝,很令我折服。可有一次他把我骂得很苦。那是斗我的后期,斗了一整天,临散会,虞棘忽给我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明天上午,要交出一份完整的文字检查材料,就是说,把犯“错误”的全过程、所有事实、关系、思想根源和认识,完全写清上缴。我以前已交过几次这种材料,字数都在一万五至两万之间,现在时间只剩一夜,如何写得出,这分明是有意刁难和施压。我于是央求说:自被审查以来,一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日开会反省,体力消耗太大,要一夜写这么长的材料,我就是不睡觉,也做不到的。希望多宽限一两天。谁知话刚说完,寒风便往起一站说:“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体力消耗太大,谁叫你犯错误,谁叫你反党,活该!”

尽管斗“皮”了,这“活该”二字,还是“滋”地钻入鼻孔,狠酸了一下。战场上抓住了国民党汉奸,也不曾用这种字眼对待他们。如今的我,真就糟到这种程度了吗?日后有许久,脑子里总被这两个字缠着。缠来缠去,竟想起一个传说,据传在疯人院里,所有疯子都绝不承认是疯子。若有谁被指为疯子,其他疯子就会扑上去一齐把他痛打,打得越凶,越证明自己不是疯子。寒风许久抓不到发言题目了,“同情右派”的帽子或许已悬在头上。他正心急火燎,来了机会,此时不发,还待何时?本质上也还是吓坏了啊。

为无言可发而发愁的,还有许多人,如胡可、杜烽,我们一块从华北军区调来,住同院,食同桌,上下班一起走,说不了解情况,当然推不过。但细听其发言,也真为他们痛苦,那真是嚅嗫唔哝,字斟句酌,又想词锋峻利,又要气势凶狠,又须不背良心,又须批判深透,“架势”之难拿,无以形容,只能说是令人哭笑不得了。

在这方面处理得较为“妥善”的,大约数黄宗江。他来自华东,正追求入党,他也追求阮若珊。他平日本来爱说话,一向滔滔不绝。在斗我的时候,却是个“结巴”了。他发言的特色,往往是从自我挖苦开始,把自己批判够了,再转向目标。印象最深的是后来批斗沈默君。他先相当赤裸地批自己一通,然后才转口说:“我不怎么样,我坏,你比我还坏!我小资产阶级思想,我自私自利,你呢,你还不配,这样的帽子给你戴,还是太小了……”这是黄宗江的聪明,即使在斗别人的时候,他的“疯子意识”也是清醒着的。

还有一位也许更加清醒,但他大智若愚,不大为人注意。这便是画家黄胄。他那时在创作室美术组,军衔最低——少尉。每当开会,他都拣最不碍手脚的角落坐着,眼本来有些“眯”,胖胖的在那儿一闷,一副与世无争、自甘卑微的样子。但他知道,反右派,不发言是不得了的。于是在逢有较大空隙的时候,用他十足的蠡县口音批判我说:“凭你徐光耀,打小当八路,受党的教育不能算短,党把你拉拔这么大,也不容易。可你往丁玲那儿跑个什么劲儿呢?要说不恨你,你反开党了;要说恨你吧,心里又丝丝拉拉的……”这个发言,在当时看,太不成体统,明显是“心慈手软”,“右倾情绪”。但他军阶低,参军未久,似也“笨嘴拙腮”,大家便不予深究,包涵过去了。他很透亮的心,似也乐于利用这一“误差”。

然而,真正使我认识了黄胄的,还在几天之后。那是又被长枪短剑狠斗了三小时,散下会来,正耳鸣眼晕地独自往家走,不提防黄胄从背后拉住了我,拍拍肩膀说:“光耀,上琉璃厂转转去呀?”

这太出我意外了,鄙人正烈火烧身,“过关”之不暇,去那种雅人消闲的地方,不是开玩笑吗,别人看见,岂不更增加了我的罪恶?便说“不去。”但他拉住我不放:“嗨,你一个人回家有什么事儿?走走,跟我看看去,懂点美术,对你写作也有好处。”我仍是辗转挣扎,连说:“不去。”他却硬不松手,一劲儿再劝再说。我这才明白,哪是什么“看画儿”,分明是见我淹进脏水沟,日渐沉溺,要拉我上岸罢了。他这样做,是要冒“同情反党分子”的大风险的。不由得心上一翻,也燃起“丝丝拉拉”的火热,便任他拉进了琉璃厂。

那时的琉璃厂,除了荣宝斋,还有多家公私合营画店,四壁所悬,尽是名家,尚有不少明清佳作。但我于画一窍不通,看不出门道。黄胄便指指点点,给我解说,还一力撺掇我:“买一张,买一张!搁着稿费又不下崽儿,画是陶冶性情的……”我很理解,这“陶冶性情”四字,正是他拉我来此的隐隐深心啊。

也算是盛情难却吧,我终于买了一幅齐白石的《群虾》,当夹着画轴回到家时,心中确已有了云开雨霁的幻觉。再看那水藻丛中,一群小生命活泼泼的自在游动,心神也就暂时飞离了风暴中心……

日后,在“生活像泥河一样流”的悠长岁月中,赏画,竟成了我的“业余兴趣”,也是让我活下来的未可小瞧的支柱。革命20年,我按照党的教导,一贯只讲公心和忠心,不肯讲私情。这一回,却是黄胄的“私情”,使我懂得了:绘画,原来还有济世救人的一项功能,可使人脱离苦海。黄胄与我同庚,都生在1925年,他竟先我归西,这又是老天的不公了。

最后,要点到黎白。他是我的联大同学,生于中国最显赫的知识分子家庭,参加过地下斗争。他眼界开阔,年轻气盛,有识有胆,勇于任事。可也爱“多事”,敢在斗争会上跟“左派”拍桌子。曾坚持说,沈默君其人,宁可叫“坏分子”,也不应定成“右派”。1956年底,他忽发奇想,要参加有关王林《腹地》的那场“战争”,为文反驳侯金镜在《文艺报》上对陈企霞的批评。文章相当长,警句有:“金镜同志拿着企图刺穿教条主义的长矛,却没有找准真正的对手。”我和另一同学李兴华都看过,并表示基本同意。然而,文章未及出笼,“反右派”来了,创作室赶忙把文章抓住,将我和李兴华的短简附在后面,复印成册,发给大家。在斗黎白时,就有了这么个说法:黎白我们三个,互相勾结,自动发难,形成配合陈企霞向党进攻的一翼。其实,今天重读这篇文章,无论是态度的认真,作品分析的仔细,学术探讨的严谨,都很值得某些十分“潇洒”,专为卖钱,或“过把瘾”的“评论家们”仿效的。可是,斗到最后,给黎白弄了个“留察两年”,之所以没有戴“帽”,或许是沾了敢拍桌子的光。可见“天道”也有出格的时候,难于一概而论的。

现在让我们扳正面孔,再回到战场中心来。

十一、定命

忝列为“重点”的我,从8月斗到10月,仍未结束。当然,在我之后,还“花插”着斗了黎白,沈默君,白桦,吴占一等人。美术组因为发现了艾炎、何孔德等人也在反党,分出去单独斗去了。艾炎当时我不熟,后来在农场一块“改造”,接触渐多,才知道他的冤案“纯粹”得奇怪。但是,竟无人敢一伸手指为他“翻案”。致使这位文天祥的嫡传子孙,在左权将军牺牲的战争中纵身跳崖的壮士,也跟着我们苦海翻腾22年。为此,我曾写过一篇纪实文学《跳崖壮士》,发表在《人民文学》,此处就不再交代了。

一次次“坦白交代”,一次次“深挖狠批”,所得结果,总是“不坦白”,“不老实”,“继续对抗”,“坚持反动立场”,“不肯向党彻底投降”……祖宗三代,亲戚朋友,社会关系,历史表现(当然专找坏的),都翻得底儿朝天了,还不行,怎么办呢?真是心急如焚啊。有一天,实感无路可走,便鼓鼓勇气,找到胡可,请求给我个好好的帮助,指示我“怎样才能把自己挖深挖透”?谁知胡可把手一摔,悄悄着急说:“我帮你?我还有八条!”

这不但使我大感意外,也大感诧异,忙问:“你?你怎么会有八条?”

胡可伸着指头,一项项数给我听。果然,若真把这八条一亮,按当时“标准”,胡可也真就没逃儿了。譬如,八条之一,“鸣放”时,有人说,《解放军文艺》没有什么人爱看,不如交给地方去办。胡可曾表示,这意见并非不可以考虑;之二,虞棘下过“死命令”之后,胡可也写了“鸣放”文章,投给《解放军文艺》。但6月8日《人民日报》社论一出,他同魏巍一起把稿撤回了。但创作室仍将该二稿的校样翻印,创作室每人发一份,其中当然有“反党言论”;之三,“鸣放”时有人提到,什么地方有人正议论“同仁刊物”,我们是否也探讨探讨。胡可也说,这倒不失为一条思路;之四,又是在“鸣放”会上,胡可曾说,何直(即秦兆阳)的文章《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是认真下过工夫的,这样的文章不多见。不几天,秦兆阳在报上“点名”了,同意他,自然是呼应“右派”,大罪一桩……可惜事隔40多年,“八条”仅记得这么多了。但就是这么多,不告便罢,若有人一“捅”,则反对党办军队报刊,主张“同仁刊物”,攻击党的文艺政策,与地方“右派”内外呼应等等罪名一加,也就难逃“法网”。

胡可正然心神不定,自身难保,我还怎能死死缠他,只得怏怏而回。回屋细想,胡可的天性不能与艾青相比,艾青洒脱灵通,可以满不在乎;胡可却是精慎谨细的,有这八条压着,必然日日夜夜翻肠绞肚,陷入巨大煎熬之中。如此下去,他会熬个什么结果出来呢?这种感染来的担忧,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忽想到一个传说,不禁另有所悟。据说,某些领导人有一套带干部的“绝活”,方法是:先把干部当根大葱叶子狠命揉搓,直到揉去所有筋骨,变成“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滩”,柔若鼻涕,然后再往葱管里吹口气,使他蛮精神地“支棱”起来,那么,这个干部就很好使唤了。在挨斗初期,我也曾想到过这一“绝活”,但在饱尝被“围歼”的滋味之后,才又有了新的觉悟。我固然被揉搓得差不多了,可揉搓我的人们,又何尝不也在“被揉搓”;我自然没了筋骨,而别人的筋骨,还在正常的保持着吗?所以,整人必须用“运动”的法子,“运动”来,“运动”去,那相关效应就自然翻番,真正是“让全国人民都受到教育”!也许你日后仍能“蛮精神地支棱着”,可脊椎骨呢?还在原处直着吗?

在斗争会上始终严肃认真,很是敬业的,印象中有个陈亚丁。他是总政文化部副部长,大校,分工在创作室“蹲点”,绝大部分会都参加的。他讲起话来也很严肃,但因身份关系,轻易不开口。开口也只出题目让你答,他不作结论。如:你的问题是不是很严重?为什么很严重?是否把背后的活动都揭露出来了?还有哪些不敢见阳光的?与党的关系怎样?只某些问题有矛盾,还是经常有矛盾?文艺上你要求绝对自由,不要党干涉,那要谁干涉?等等。明眼人一看就懂,这些问题都有答案的,所以还提,若不是猫对耗子的“逗弄”,就是心存“城府”,以防言多有失、失足落水了。此人曾列名“四人文章”事件,刚挨过批,可能还心有余悸。但后来在“文革”中不知怎么“很来劲”,在军队中附和“放火烧荒”,颇走红了一阵子,却又不明不暗的隐没,至今不见踪影。

陈亚丁提的问题虽叫人难受,毕竟还有回旋余地。相形之下,魏巍便要直截而正面得多了。魏巍那时是我们创作室副主任。发表《谁是最可爱的人》已三四年,在室里声名显赫,很为大家敬重。在文联大楼会议上,曾代表17位部队作家“讨伐”丁、陈。他在多次发言中,有两次给我震动最大:一是批判我的《海阔凭鱼跃》。我原文中有一句话,任何人(包括共产党员)都可以用他认为最好的任何创作方法去进行创作。魏巍在发言时针对这一句说:“你把党像破鞋子一样扔掉了。”我听了真吓一跳,心想,如果中宣部长陆定一在座,也会发毛吧?因为我这句话,原本抄自陆定一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只是为了强调一下,加一括弧并其中六字而已。我以为,共产党员是不应排除在“任何人”之外的。所以,比较起来,《徐光耀的修正主义思想》的二位作者,就慎重多了,她们批前批后,批左批右,扣我“绝对自由化”的“帽子”,就是不把这句话拉出来示众。

魏巍批我的另一件,是说我在杨成武兵团时,提倡“鸡抡太主义”,并解释说:“这是一种极为反动,极为腐朽,极为可耻的主义!”这简直是掀天揭地之文,我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我真是罪该万死了!不得不进行垂死挣扎式的剖白。大约终是靠了真实,侥幸没有再被追究。

到了1957年11月2日,当是“梳辫子”阶段了,魏巍又有一次发言,分量甚重,系统性、权威性、结论性十分明显,是经过充分研究、准备的。原话较长,只能提纲撮要,录其大概,以见一斑。

他开头就说,要彻底弄清你的两个问题:一、“是不是反党?吞吞吐吐的承认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二、“与丁、陈反党集团的关系,是不是偶然的?”他逐条分析,说我在“检查”中只一味侧重与丁、陈的关系,虽然重要,但很不全面,应该联系历史上的问题全面检查。丁、陈问题“只是你的问题的总爆发”。又说,“畏惧”反党帽子是没有用的,结论不会按你的愿望去作,越不觉悟,越需要搞透。不搞透,便会觉得冤枉。冤枉,会成为一个消极因素存在你脑子里,这不利于改造。丁、陈集团如果在55年搞透,他们就不会又在今年犯错误了。又说,你至今还想保持自尊心。吴祖光的小家庭内部是没有自尊心的,你的自尊心,只说明你和党还有很大距离,反骨还没有彻底击碎。

下面,进入“反党是否偶然”的正题。

在丁、陈反党集团问题上你当然是反党的:“四大件”(即给作协党组的信,《海阔凭鱼跃》,给陈企霞七百元,把第二笔钱隐瞒——徐注)只是表现形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的实质是你内心的情感,从情感上早已是丁陈的走卒了。反党不反党,有一个明显的比较,比较一下党和丁、陈之间,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心中有党还是无党,是丁、陈近还是党近?事情就很清楚了。比如给陈企霞送钱,为什么不征求一下同志们的意见?支部问你,还隐瞒一笔,这还不是心中无党?给党组的辩正书最严重,你真有党的观念,为什么不反复思考?为什么没有充分把握的东西就否定?这不是张狂的向党进攻吗?!

你心中无党,是否有丁、陈呢?给丁玲的母亲送花圈(我没有给丁玲的母亲送过花圈,此话不知从何而来——徐注),那情感之深,观念之深,不得了!你把对丁、陈的忠心来对党,可就要打80分了。可惜,你心目中的丁、陈就是党,是你具体的党,你的上帝,你希望的寄托。卖身投靠是最可耻的!所以,你做个党员就很成问题了。

联系当时的背景,今天重温这个发言,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它都是严肃认真的,深刻的,严正的,也是最革命的。就内容,就逻辑,就其哲学高度和整体意义看,都折射着那个具体时代的特有风貌,很值得后世子孙受用和借鉴。若视为“胡乱骂人”,那就太轻率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后这句话,措词相当谨慎,透着欲说服旁人的商量语气。但含意明确,就是要开除我的党籍。我的命运,大概此时已然注定了。

概括我全部罪行的“四大件”,赫然居其首的仍是给作协党组的那封信(魏巍称之为“辨正书”,大约是跟丁玲向中央告状时附的“辩正材料”归到一堆去)。为这信,我曾屡屡奇怪,斗了几个月,发言如此之火,却没有一个人拿它进行条分缕析地批判,但凡提起,只当成“张狂向党进攻”的证据,一句带过,从不说它错在哪儿了。连魏巍也只说“不反复思考”,“没有充分把握的东西就否定”,更无其他。相比之下,倒是《海阔凭鱼跃》屡遭鞭挞,颠来倒去从中找我的立场、观点、世界观。最后在报刊“点名”了,它仍是惟一的靶子,其余“三大件”,竟不涉及。老实说,我私心对此很觉不公,为什么不把我的全部罪状都拿出来?把它们统统“亮在阳光下”有什么不好?干什么把本来的“四件”藏起“三件”?特别令人费解的是:定我“右派”的主要罪名,是“给丁玲翻案”,而拿到社会上批判搞臭时(报刊点名),又说我是“修正主义思想”——当然,这只是一时的闪念,从8月斗到11月,连我练就的“皮”也已瘫软,哪还能想个究竟啊。

事情终于到了“头”,在我又交出一大本子“自我检查与交代”之后,会上宣布:从即日起徐光耀还要继续检查,继续反省,想起新的问题,随时向党交代。无事不要出门,需出门时要向党小组长请假。阿弥陀佛!这就是说,我已被“斗熟”,“挂起来”了。

回到家里,一头栽在枕上,只感到一阵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疲乏,浑身上下,像是一滩烂泥。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的脆弱!

十二、意外的“苦果”

“挂起来”的滋味,原先想,总比挨斗轻松一点吧。开头两天,倒还可以这么说,但时间一长,那份入骨钻心的煎熬,是常人绝难领略的。我32岁,正血气方刚,参军入党,都已20年。20年中,无一日一时是没有任务可干的。哪怕站在生死交接线上,都在为肩上的任务而追求;精神和思想,就在这追求中保持平衡和奋进,从不知什么叫做“失落感”。这次可不同了。所谓“继续检查”,只是把你“闲”起来的托词。“扫穴犁庭”几个月,底儿早朝天了,哪还有什么“检查”要“继续”?不给任务,不准出门,无会可开,无话可谈,不能交往,更不能去娱乐场所,就这么“闲”啊,“闲”啊,“闲”你个百无聊赖。

为免涉嫌其他,最好的法子是读书。于是读啊读,读过今天是明天,读过旧年是新年,到1958年新春了,妻子大学毕业,被分去河北保定。大女儿由她带走,交岳母去抚养。二女儿不满周岁,由保姆王阿姨代管,这个小孽障很“闹”,虽也能造出些乐趣,却无论如何不能替我分心。书,读了一大堆,字,数了万亿行,却把脾气读得越来越躁,越来越坏。屋里的东西全成了“仇敌”看见椅子也想踹它一脚。忽听说,一起挨斗的人已有“处理”了的,便去问党小组长胡可,我怎么样了?胡可特别沉得住气,说,别着急,安心学习吧,有了准信儿,一定告诉你。

受心里一串又一串疙瘩的缠磨,脑子里的“战斗”越来越激烈:我反党?可真要把党反倒了。我往哪儿去呢?蒋介石回来了,不就是专拣我这号儿的杀吗……丁玲本事大,把党反倒了,她能当主席?她能指挥全国……渐渐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度小有恢复的体力,又加速度的消损下去。再也憋不住了,又去问胡可,可胡可仍是那两句话。我想到了抗战初期的锄奸科,那时对付狡猾的犯人,曾用过“熬鹰”的法子:让犯人坐在一根棍子上,也管吃,也管喝,就是不让睡觉。48小时过去,犯人会从棍子上掉下来。当重往棍子上架他的时候,他在你手上就睡着了,那情景,历历在目。现在,要把我熬到几时呢?在焦躁到顶点时,曾小声对自己喊:“枪毙我算了,省得慢慢熬死!”后来《小兵张嘎》上有句台词:“在这儿,都快把我憋炸了!”来源就在此时。

终于熬出两件很可怕的事。一是,当我把12大本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全部读完,想回忆一下书的内容,总结几条收获的时候,发生了大怪事:12大本,几十出戏,我竟一个字也忆不出!连人们常说的莎翁最高成就“四大悲剧”,也是一片茫然。这一骇真是非同小可!我的脑子呢?脑子哪儿去了?我到底怎么了?

正自焦虑狐疑,叉手在门后望着院子发痴的时候,我的小女儿蹒跚着走来了。她刚学会走路,想是要来找我玩玩儿的。但我隔着玻璃却恨恨地想:我正不知死活,你还来添乱!岂不真是个催命鬼吗?正当她伸手抓门,就听我一声大吼:“滚!”她抬头见我那张狰狞的脸,唬得回身就逃。她,两只小手扬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最后扑在对面的台阶上……

我盯着这一切,忽地热泪盈眶。我想,我必是疯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疯了”?使我又一骇。我跌回椅子,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疯了,就不如死掉,死掉,妻子儿女彻底解放,可自去谋生;而疯了,就会粘连牵累她们一辈子,即失去劳动能力,又要给家人、朋友、街坊,甚至派出所,增加没完没了的麻烦和负担。受人民白白供养,却到处惹是生非,那实在太可怕了!

昏茫茫,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忽又想,能不能找个解脱呢?死,简单得很,方法有的是,真心寻死,没有人能阻止得住。剩下的问题是能否治疯?绝不能去疯人院,那等于已经死了。还有别的法子吗?突然,我想到了前年读过的译自苏联的《普通心理学》,上面曾提到,人在经历巨大打击和挫折的时候,神经不能承受超负荷的压力,有可能发生精神分裂症。在这关键时刻,人要控制自己,不然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当时读到这里,觉得好玩儿,就特别留心了一下控制的法子,于是记住了八个字:“集中精力,转移方向”。

就是这个“八字方法”,使我看到了曙光:如果心里老为“把党反倒,我往哪儿去”打仗,就会越陷越深,无法拔救。只有把全部思虑投放到一个新的焦点上,才能从火坑里逃离出来。可这个新焦点在哪儿呢?读书?已证明全无用处,看戏看电影如何?以待罪之身去溺于娱乐,岂非更是“跟党对抗”?逗孩子?找朋友……都不能拴住我的心,也不现实。其实我很清楚,最有效的“集中精力”便是创作。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就被否决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年月,怎能写文章?

又熬了三两天,再三搜索枯肠,依然毫无结果。晚上,盯着灯光又想:自杀,不也是死吗?写文章,一口血喷在桌子上,也是死。过去搞创作,总嫌时间不够,总嫌开会,学习,干扰太多。现在,大块时间摆在面前,你不写,是没有出息,自甘堕落,谁又干涉你来呢?这样一想,眼前灯光忽然变大,心里喊:干!

决心既下,第一步是先找题材,给自己定个规矩:不管写啥,一定要轻松愉快,能逗自己乐的,至少能使眼下的沉重暂时放松。这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平原烈火》,其中有个小鬼“瞪眼虎”,出场时,曾是挺活跃的。可后来被主角挤到一边去了,没啥事可干,最后只得蔫而不唧的结束。一位老战友看了批评说:“你怎么把个挺可爱的孩子写丢了呢?”

那好吧,现在就把他抓回来吧,能逗我笑的就是他。

于是我大敞心扉,把平生所见所闻、所知所得的“嘎人嘎事”,广撒大网,尽力搜寻,桌上放张纸,想起一点记一点,忆起一条记一条,大嘎子,小嘎子,新嘎子,老嘎子,尽都蹦蹦跳跳,奔涌而至。由于我不喜欢自己的老实刻板,从幼年便把嘎子当作楷模,注意多,观察多,交往多,“嘎相”储藏也相对较多,尤其抗日时那些嘎不溜丢的小八路们,竟伴着硝烟炮火,笑眯眯地争先赶来。不多几天,那具有情节功能的嘎人嘎事,竟拉成一个长长的单子。我把单子从头细看,加以去粗取精,编排调整,一个嘎眉嘎眼的嘎子形象,便站在眼前了。啊,我的孩子,啊,我的救命恩人!在紧关节要的时刻,你真的来了呀!

再没什么可迟疑的了。稿纸铺开,收拢心神,开始描画。为怕组织上怪我又不“老实”,连胡可杜烽也一律保密。但我写的是电影,而非小说,原因很简单,写小说必须细抠语言,一字不妥,心下生腻,多处不妥,读者会半途把你甩了。而细抠则须下细功夫,太累人,当时的体力已经担不动。而写电影呢,语言粗糙些关系不大,导演能看懂就成。对话虽要求精彩,却又越少越好,这就省劲多了。总之,写作目的是“集中精力,转移方向”能把我拉入写作就好。

感谢苍天,感谢捷普洛夫的“八字方法”,写作一开始,情绪就变了。各路英雄纷至沓来,抗日烽火燃遍大地,化装袭击,狭路埋伏,端楼打点,越墙掏窝,一派神出鬼没,灵动壮美的活跃景象,布满眼前,它们所引起的激情,是可以压倒一切灾难的。老实说,在敌占绝对优势的环境下,我们坚持武装抗战的整个斗争,就是一场嘎子式的游戏,斗心机,斗智慧,斗谋略,斗谁的“鬼点子”多,正是我们“小米加步枪”克敌制胜的法宝。写嘎子,无须发愁生活的枯竭,抗战史实,永远是取之不尽的源泉。所以,一开始写就相当顺利。由于思想和情感的激扬和专注,情绪也似又上了当年的战场,连睡中梦中,也枪炮轰鸣,杀声震耳。什么“反党”啊,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食量于是增加,睡眠于是安稳,眼里消灭了“金花”,红润又回到脸上。写到高兴处,甚至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在屋里飘飘然旋转起来,简直忽然之间又变成另一个“疯子”了。

若深究一下,是什么力量使我顺利地“转移方向”了呢?简单说,就是战争中的党和战争中的老乡啊。抗日战争长达八年,日寇不但握有特别巨大的优势,也格外残暴凶狠,对剿灭共产党是始终竭尽全力的,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在那种局面下坚持斗争,真是苦极了,险极了,残酷极了,千千万万的先烈,把尸骨铺在大地,血流成河;可活着的人,照旧“把脑袋掖在腰里”,迎着雷暴,拼死冲杀,没有一个为升官,为发财的。老乡们看在眼里,感在心里,他们才肯、也才敢不怕烧房砸锅,不怕妻离子散,亲你,爱你,破生忘死地支持你,保护你。如果不是这样的好党,老百姓只要向你一闭眼,日本鬼子的铁扫帚马上就会把你扫个精光,连芽儿也冒不出来。而处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中,战士们仍能意气风发,豪情满怀,活得理直气壮,就凭着那点忠心,那点信仰,那点正义感,那一派浩然正气啊!

当然,那时偶尔也有老百姓骂骂共产党的。可这些骂,能极快地上达高层领导。当时的决策者们,不是忙于抓人惩办,而是先检讨自己,探询根源,找出群众之所以不满的所在,坚决下令纠正错误。被人传为美谈的“精兵简政”,“大生产运动”,不就是这么骂出来的么?而真正打动群众之心,换得他们亲爱的,就在这些地方啊。历史推移,千百沧桑,真理只有一条:只有真正的军民鱼水情,才有人民的更无私,战士的更英勇。两者映照激发,才形成如虹正气,遍地英雄。

说到英雄,我在朝鲜战场碰到一位营教导员,抗日时认识,他问我:“你干什么来了?”我答:“采访英雄来了。”他听了,长叹一声说:“真正的英雄全死光了,剩些半英雄不英雄的,成了英雄!”是的,这话我很理解,冲在最前头的,总是最先中弹啊。可那最英雄的千万先烈的骨殖,早已化为泥土,除个别幸运者外,谁还记得他们呢?但他们的精神还活着,他们创下的业绩和优良传统还活着,这个传统,可使一个党在危难中起死回生,是伟大中华民族的真正的精魂!

我又“回到了”抗日战场,精神和情绪一下子都“拔”起来了。于是就“忘”掉了眼前的一切。尽管断言我80分的忠心已奉送给了丁、陈,可七八万字的《小兵张嘎》,能从其中找出“反党”的影子、或者挨整“右派”的影子来么?这不是葱管里吹了气,是先烈们的英灵在敲震着我的良心和神经啊!

顺利的写作,忽在中途碰上技术性的“拦路虎”:在“嘎子”坐了禁闭之后,怎么出来的问题上卡了壳。按常规,这地方必有一套思想政治工作,道理不仅要让“嘎子”服,思想上还得有新提高。而“嘎子”是不轻易服人的,话不入耳就会辩论,如在电影上开起辩论会来,这戏就没法看了。我是个急性子,仅仅憋了两天,便灰心了:电影这东西咱没搞过,又不曾受过训练,“行行不是力巴干”,何苦来呢?还是回过头写我的小说吧。

这时体力已有相当恢复,觉得可以在语言上下工夫了,于是搁下电影写小说,毕竟有点底子,居然一鼓作气,一月之间把小说拿下来了。起初题名《小侦察员》,总感不顺,最后定名为《小兵张嘎》。

小说写完,再拿起“电影”看看,觉得就按小说的路数往下“耪”,也可勉强成戏。于是电影剧本也在以后的十多天中完成。“撇斜”一点说,也可叫做一箭双雕了。

关于创作方法,似也值得说几句:过来人当记得,当时文坛,到处是禁忌,凡执笔为文的,无不战战兢兢,何况“反右”一来,文网大张,人人动辄得咎,胆战魂飞。但我反正已经“头朝下”了,写作只为自救,不为应时,还管那些禁忌干什么。惟有联大老师肖殷的一段话,始终是我注意追求的。他说,文学的最终目的是写人,写人的性格。性格,由个性和共性两者组成,而共性是通过个性表现出来的。因他说的是“最终目的”,脑子里曾连转几弯,所以印象较深。现在写“嘎子”,抓个性成了方法上的头等大事,即:凡符合“嘎子”个性的,就拼命强化、突出;凡与“嘎”个性无关的,戏再好,也予割弃,即或“冲犯”了什么,亦在所不惜。这一条,看似简单,但从效果衡量,恐怕还算说得通的。

十三、不是结束

把两个“嘎子”抄清,装订成册,已是1958年的五六月间。心中颇有点高兴。便又问胡可有无消息。胡可依然说,别急,别急,耐心等着吧。其实我内心已经不急了,既然能写东西,拖就拖吧,拖得越长才越好。我回到屋子,开始谋划酝酿已久的大长篇。实在说,写这个长篇是我此生最大野心,最后的梦想。我想写一个农民,从抗战当兵开始,经历三场残酷激烈的战争,最后成长为一名将军的故事。题目老早就定下来了:《将军向我们走来》。

我以为,中国革命之取得胜利,主要是靠党领导下的武装斗争,而在几十年的奋斗中,武装起来的农民起了中坚作用,尽管牺牲了千千万万,风波险恶,道路曲折,但确乎锻炼出一大批人才。而这些人才,即使在建国之后,依然是国家各条战线上的骨干和“拳头”。就是说,写一个从农民到将军的成长过程,也就大体概括了当代历史的主要风貌。我自己亲历了抗日、解放、抗美援朝三场战争,时代背景是熟悉的,对连、营、团、师、军各级指战员,有相当程度的接触与了解。心中藏着不少英雄的动人形象。把他们用心组织,精雕细刻,自信可以塑出典型。是的,也许我承担不起这样的重大题材,但每一想及它的史诗性,丰富性,和它含有的重大意义,总不免雄心勃勃,激动不已,觉得,果真此生能把它拿下来,是可以死而瞑目的了。现在,《张嘎》已完成,锋芒小试,感觉尚好;胡可又叫“耐心”,大块时间似乎还有,此时不干,更待何时呢?

用三天时间拉了个粗疏的提纲,为尽速投入,决定先开始,后细磨。开笔之初,依然保持着《张嘎》的势头。然而,雄心也就“勃勃”了十来天,小休时翻看《人民日报》,忽见《解放军文艺》第六期广告上,赫然一条标题:《徐光耀的修正主义思想》。头上轰的一个炸雷:啊,报刊“点名”了!

那么,我已经是“右派”了?已经成了“敌人”了?

急急推开案上的一切,跑上街去找这份刊物。一面昏昏然想,“修正主义”?这不是内定扣给赫鲁晓夫的帽子么?斗我的时候,没有谁这么扣过我呀!?怎么又跟赫鲁晓夫弄到一块去了呢?跑遍了大小报摊和邮局,都说该刊尚未到。又等了好几天,刊物来了,却又怪,从头翻到底,没有这篇文章,撤掉了!为什么撤掉?一时又坠入五里雾中。“将军”不但不向我“走来”,趁此机会,他也逃之夭夭了。

正自神不守舍,文书夏信荣送来六月份的工资,打开纸袋点数,削去一大半,从原来的210元变成了99元。

把两件事加起来去问胡可。胡可显得很尴尬,嚅嗫着说: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行政科他们,弄错了吧——你别急,等我去问问看”。

等了一星期,不见消息,再等一星期,毫无动静。一日三餐,都与胡可、杜烽同桌而食,他们一个支书,一个党小组长,消息竟打听不来,我也就知道:不能再问了,他们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心中大乱,“八字方法”也失灵,我必须面对全新的“现实”了。人往哪儿去?家庭怎么办?孩子往哪儿安插……特别糟心的是那则广告,它覆盖全国,我父亲,我姐姐,我妹妹,都可能看见,而他们都是追随党多年的铁杆红人,都曾为有我这么个亲人自豪过。尤其是我姐姐,自4岁失去母亲之后,是她把我拉扯大的,一向把我的荣辱看成她的荣辱。这可好,霎时之间,我变成了一个可耻的“右派”,一个“反革命”,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她将怎么“迎接”这个消息呢(后来正式消息到达,她果然一下昏厥4个小时,落一身大病)?

大约因为“疯”过一次了,有了免疫力,尽管心乱如麻,倒还能够稳住。人在无可奈何之时,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又等了三四个星期,依然没有动静。为招惹点什么以欺骗自己,消磨岁月,便把电影剧本拿给黄宗江看,请他提提意见。黄看了,带着满脸怜悯,说:“写得不错,提不出意见。”因见我十分狐疑,又补充说:“真的,不骗你,可以说在水平线之上。”其实即使是“真的”,我也没有心思去丈量他含意的轻重了。

不断去转转琉璃厂,打算让齐白石徐悲鸿们帮我打发那无尽的岁月。《将军向我们走来》已收进抽屉,喊杀连天的腾腾烈火,早告熄灭,谁知日后还有机会“拾”起它来吗?——唉,在此后的年月里,我还真有两次机会重新写它:一次是在1963年,好不容易请了半年假,刚写了两万字,保定发了特大洪水,过后,被市委书记点名调出,命令写“抗洪救灾”的大型剧本。这一写,就写到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一来,一切“砸烂”。第二次是1973年,“造反”进入武斗高潮,我无资格参与武斗,刚刚趁“逍遥”时期再次动笔,谁知“红色政权”诞生了,又命令我去写“本市的革命样板戏”,大块时间又被剥夺。在进入新时期的前二年,也是个机会,但文坛上“新潮”涌起,花样翻新,令人眼花缭乱。某出版社编辑当面对我说:“写战争?现在谁看那个!”心下犹疑,蹉跎两年,忽地当起官来,于是加速度地跌入老年,只剩下徒唤奈何的力气了。命运啊命运,你是多么的无情与暴虐!

等到1958年的9月25日,“结果”终于来了。支部书记杜烽和支委周洁夫,进了我的屋子,很严肃,有点想笑,也有点惶恐,没有寒暄,代表组织出示两份文件,说:“你的问题,党委已经作了决定,都在文件上。你要同意呢,就在上头签个字;不同意呢,也可以提出上告。”我拿起第一份文件,是总政机关党委的“决定”,文曰:“由于徐光耀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剥夺军衔,降职降薪(降为行政十七级),转地方另行分配工作。”干净利落,无其他说明。第二份文件是军事法庭的军法“判决书”,除没有“开除党籍”一句外,其余完全相同。

心上“嘣嘣嘣”一阵乱跳,只觉大地忽然开裂,我像块石头一样往下沉坠,听得见“刷刷”的声音。还没有沉到底,忽有了第一个反应:啊,“判决书”!在六年锄奸工作中,我写过不少“判决书”,那都是给别人定罪的,想不到当兵入党20年,自己也上了“判决书”了……

我还是向杜、周提了一个问题:“文件上只说‘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没有具体事实(我过去写‘判决书’是要把全部犯罪事实都写上去的),定我右派,到底是根据什么呢?”回答是意外的巧妙,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了:“就是根据你的‘自我检查’啊。”是的,千真万确,是我自己写上了“反党”的,是自己把脖子伸进了绳套,白纸黑字,还有何说?他二位见我愣在茫然中,又补充一句:“主要的,是你给丁玲翻案,是那封信——”幸亏有这个补充,使我知道了犯罪由头。

后来在保定,大街上碰到一位已经很熟的业余工人作者,劈头问:“老徐,听说你是自个儿花了八百块钱买了顶右派帽子戴,是真的么?”我笑笑,想纠正他“八百”是七百之误,又一想不对,忙说:“恐怕是瞎传。我戴‘帽子’,是因为给丁玲翻案。”这个回答,就是根据于官方的解释。他二人又重复提醒:“你不同意,可以上告。”我立即坚决回答:“不,我不上告,我同意。”党章不顾,宪法不顾,事实不顾,根本不讲道理,我上告,找着再抹我三级么?

两眼一阵发黑,我拉过文件,往上签名。又听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像是劝告:“你不要抱幻想,这次运动有规定:一律不准搞复查、甄别,定了就是定了,不许动!这是真的。”即使在朦胧中,我也认为这不可能。我当共产党20年,向来“有错必纠”,怎么会兴出这么反常情的规定呢?于是根本不予理睬。

然而,这竟是铁的事实。22年确乎无人敢动,便是见证。也可见他二人的话是有文件根据的。事情既已开头,有其一必有其二,刚刚翻过年来,这一招就又用在了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身上。后来的刘少奇,是“永远开除出党”的。我当年多么天真啊!

我又问:“需要上缴什么东西?”我预计会没收校官礼服和“独立自由”及“解放”两枚勋章。那礼服的领口袖口,都绣有华丽的金边。灿然耀眼,“右派”是绝不可以上身的。然而只收了肩章领章和武装带,其他给留下了。至于去向,他们说,我会被“分配”去保定,这使我很感安慰,不去北大荒或团泊洼,却发往保定,我妻子、岳母、大女儿,都在那里,可以互为依傍。对一个“发配”的人来说,很算得上是优厚的了。

但是,接着又一个晴天霹雳:叫我国庆节前,把家整个儿搬到保定去。原因是上级有指示:“凡戴了‘帽子’的,一律不准在北京过国庆”!我的天!距国庆只有5天了,我一个“双开除”的“右派”,两手空空,保定还不知情,这样一个倒霉透了的散乱摊子,我怎么“飞”得动呢?只好要命有一条了!

杜、周也很为难。踌躇再三,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他二人提议:我自己先去保定报到,抓紧把家事也安排一下,待过了国庆,再向组织说明情况,请假回京搬家。

不错,这是走得通的,得救了。向二人表示了感谢。

隔了一天,即1958年9月27日,正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我由一名大尉监护着,上了南下的火车。大尉谨慎而温和,使我感到是“监护”而非“监押”,更打消了“董超薛霸”的影子。开车不久,播放了一首儿歌,动听而嘹亮:“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向来喜欢这首歌,今日听了,却差点掉下泪来。可是,渐暗的天色,又使我想到中秋圆月,心想,人虽已从北京“起”出来,今晚却可以同妻子过个团圆节了。谁知车到保定,大尉很神速地从忙于过节的市人委那里开个条子出来:“直送保定农场”。我一愣,忙问,“‘决定’上说的是‘转地方另行分配工作’,怎么送农场?”回答是:“市人委同志说了,你们都是先送农场。”

格外大格外圆的中秋月跳上屋顶时,我已进入保定农场。这儿拥有四百个“右派”劳动大军,我立即被编入一连一排。副连长指着一份锄、镐、锨、钯说:“这是你的。”

故事告了一个段落,可并没有结束。这时我33岁,到1979年“改正”还有22年。中间经过“劳动改造”,“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以至“文化大革命”,还有一长串“故事”。“改正”时,我已54岁,如今又过20年,垂垂老矣,天知道还能写得出来吗?

仍有些小疑惑在心头逗留不去。其一是,虽说我写过一本书,但农村小学四年,自幼当兵打仗,实在说不上是知识分子。何苦必欲“引蛇出洞”、“聚而歼之”而后快呢?就说秦始皇坑了四百六十个儒,还不过瘾,非要再“坑”个样儿出来不可,也应分分敌我友吧?到1979年,胡可才告诉我:本来1958年6月就定了给我戴“帽”的(所以才发生了《人民日报》的广告和扣工资的事),因支部大多数人不同意,打报告上顶,顶了三次,还是得戴。为什么对自己人下此狠手?让中国人普遍的聪明一点不好吗?凭什么断定“知识越多越反动”,为什么非要跟“知识”势不两立呢?

其二,戴了“帽子”是“右派”,1959年保定农场给我摘了“帽子”,又称为“摘帽右派”,因此一条,“文革”中把我归入“黑五类”,“遣返回乡”,打回老家务农去了。1979年“改正”(不是平反)后,却又有“改正右派”一说:保定有位安姓文化局长,打报告申请住房,一位贾姓宣传部长批道:“安伟,14级,副局长,改正右派。请帮助解决住房困难。”据说这并非个别例子。此项“名目”一立,人们就会把不管什么脏事烂事,都往我们身上乱贴,因为已是轻车熟路,成了“惯性”。冤了这么多年,所扣工资不补,株连妻儿活该,不准重新参军,没收信件不还,犹有说也,难道这“右派”阴魂,必要追随我们直到入土吗?

当然,这只算是个人琐事,非常渺小,说起来也很没有意思。但若回顾整个“反右派”运动,可就不能采取这种轻薄态度了。众多冤案,还在其次,看看它的效能和后果,才是最为值得的。

凡敢提意见、讲真话的,一律头朝下了;说假话之风,随着“大跃进”的兴起,满天飞舞,横扫了一切。各色“卫星”纷纷上天:小麦亩产5500斤,红薯亩产60万斤,稻穗上站着人的照片发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小土群”胜过大洋炉,“钢铁元帅升帐”,到处“热火朝天,形势大好”。可是,老百姓砍了一人高的玉米栽红薯,砸了饭锅“炼钢铁”,拆了民居建食堂,抽出柁檩去烧火……这些疯狂的胡作非为,非只一时一地,都是大小干部带头、或逼人干出来的。为什么?难道都失去理性、丧尽天良了吗?我的故乡,在一些非常好的干部中流传这么个口号:“要命不要脸,要脸不要命!把良心夹在胳肢窝里,往缺德里干吧!”彭德怀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庐山会议上提了个很温和的意见,立即被定性“反党”,使他也很快懂得了必须“要什么,给什么”。自此之后,“一人之下”的所有高干嘴巴也一律被封。于是,除了培养出林彪这个“马屁精”之外,各种形式的“鸣放”就彻底根绝了。

所以,才来了“三年自然灾害”,才吃了“四大两”,才有“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沿”,才使数千万冤魂梦断旷野……报应来得多么神速啊!

物质的损失,较易补回。至于高尚道德沦丧,精神长城不存,人人成了“违心”的行家,最吃香的是溜须拍马,这诸种大弊,则是极难救治的。一般群众也养成逆来顺受,奴颜媚骨,“阿Q精神”变作安慰剂,“顺时听天”成了保命符,如此等等的“窝囊废”现象,不是比毫无筋骨的“葱叶”更可怕么?在这种情况下,连旧社会都有的“文死谏,武死战”,怎能再现?灵魂大幅度扭曲,信仰危机大面积扩散,还怎么挡得住霉变和腐败?!封建主义可以凭借“绝对权威”随意“计白当黑”、“指鹿为马”,而吃苦受罪、水火遭殃的,却是亿万人民。损失如此巨大,性质如此恶劣,在全世界面前大丢其脸,整个民族大滑坡!千古教训,核心只在“说假话”之一端啊!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当我们还“有暇自哀”的时候,应赶快把事情办好,以免“为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就是,对封建主义流毒再也不能容忍了,奴化教育,愚民政策,必须废止。实现社会主义民主,依法治国,是最为紧迫的任务。封建主义扫清之日,才是中华民族大放光芒之时!鄙人写此一文的目的,仅仅在此,岂有他哉!

1999年7月11日。今之凌晨,中国女足与美国队争夺世界冠军,偶尔失利,大痛于心,草草结束。

1999年8月7日,改一遍

1999年9月11日,改讫于石家庄市

白桦简历

白桦,原名陈佑华。1930年出生于河南信阳市,属于生于忧患的一代。因战乱辍学,在信阳师范艺术科肄业。1947年参军,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二野、昆明军区、西南军区及总政治部从事宣传、文化、教育和文学创作工作。1958年被划为右派,搁笔多年。1964年重新入伍,在武汉军区任创作员。文革后,中断多年的创作活动得以继续。但作品多有争议,以1981年全国性批评电影剧本《苦恋》为最。1985年转业到上海。1988年参加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并在美国哈佛、哥伦比亚、明尼苏达、加利福尼亚等二十余所大学做巡回演讲。1986年以后应邀出访过美、苏、法、德、日、澳、韩等十几个国家。诗歌、小说、电影、戏剧、散文、演讲等均曾多次结集出版,另有《白桦文集》(四卷)问世。有些作品曾以英、法、德、日等国文字在国外发表和出版。现在上海从事专业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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