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启示
——《鲁迅全集》印象
天才的美学怪杰尼采(FriedrichNietzche)在《快乐的科学》里说,一棵巨树要昂首于天宇,就需要恶劣气候,需要暴风雨;一位最优秀、最有成效之士的生平,也需要不善、对抗、暴虐,需要仇恨嫉妒、顽梗疑惑、严酷贪婪。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论调。然而,当我们摘下有色眼镜,以客观公允的目光审视此语,却发现它道出了生活的某些真理,诚不为欺。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真正的艺术,往往产生于痛苦的夹缝中;只有在痛苦的夹缝中产生的艺术,才可能具备崇高与永恒的审美特质。从这意义上,多舛的命运对于鲁迅,与其说是一种苛待,毋宁说是一种成全。鲁迅的一生,活得很苦,活得很累;在那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旧时代,他几乎是四面受挤,八方碰壁,处处不得志。在他萍踪不定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安逸过,他永远是处在生与死、爱与憎、血与火、明与暗、阴谋与爱情、嫉妒与仇杀、忠诚与背叛的交炽、撞击、煎熬中;由之形成的巨大的精神阴影,如梦魇一般始终压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是一个孤独的英雄,总是在沙漠一般寂寞的时空里跋涉。家世的飘零,婚姻的不幸,兄弟的反目,友谊的分崩……现实世界的种种无情切割,致使难以名状的大孤独、大寂寞、大苦闷始终围剿着他。但他并未沉沦,内在的痛苦与外在的痛苦纠结在一起,终于导致了受压抑情愫的释放:发而为文,其势如天风海涛,不可遏止,乃成其大作。——这是生命活力的升腾勃涌,也是生命意志的飞扬迸射。借此,他将那种大孤独、大寂寞与大苦闷反弹出去,排解开来,外化为一种威猛无俦的辐射性强力。可见,受挤压愈重,则反冲力愈强,而能量愈大,信然。
鲁迅像不屈的拉奥孔,身罹大毒蛇之纠缠,仍奋力挣扎,反抗不已;像伟大的西西弗,日日将不断滚落的石头推上山去,永无休止;更像英雄的丹柯,当暗夜如磐、太阳遁迹,不惜掏出自己火红滚烫的心来,照亮大地恐怖的黑森林,指引人们前进。总之,他的身上体现出一种静穆而崇高的悲剧精神,一种韧性的战斗力量,一种剖肝沥胆、九死未悔的大丈夫情怀。
鲁迅以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入世态度,“挟泰山以逾北海”的超负荷壮举,完成了灵魂的自塑和人格的构铸;他是炼狱里造就的撒旦,风云中生成的大鹰,卓尔不群。——只有在痛苦中涅自己,才会成为真正的火凤凰;所以,最终他能够超越自我,而穿过一切物象与幻象的障碍,到达本体,去遥参和沐浴彼岸世界的霞光。
鲁迅不只是鲁迅,更是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他是那个扭曲变形、永劫不泯的时代所造就的文化巨人;由这巨人的诞生,我们会悟出许多人世、家国与宇宙的大道理来。
鲁迅是一部大书。面对鲁迅,我们必然一如面对高山,面对大海。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于是,我们唯有高山仰止,大海观止。
我们热切期待着新的鲁迅式的文化巨人的产生。而这产生则无疑需要——条件、时间。
寻找失去的乐园
——读《朝花夕拾》
红尘滚滚,世事纷纷,都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此话也许不为妄。因为宇宙太大,而心总不免太小,“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世上的事太芜杂太纷扰,难得寻出一点闲静;于是便需要乘风逸去,需要暂时的超脱。所以人们便不免要去寻找精神的栖园,心灵的牧场,要以自由与静美的花朵,来取代人生的煎逼。
时至今天,对于我们,鲁迅仍是一座气象万千的大海,一座云蒸霞蔚的迷宫;《朝花夕拾》则无疑是这大海和迷宫的入口处。因而,当作者那样情深款款地向我们津津乐道那些童年、少年及青年的往事时,我们便也很容易地入乎其内,并神游不已。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翻开此书,没有血火弥漫,没有风雨如磐,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迥异而全新的世界:草木鸟兽,怪力乱神,牛鬼蛇虫,鸡狗猫鼠,琳琳琅琅,不胜其收;瞧,这里有蜈蚣,有斑蝥,有油蛉,有黄蜂,有皂荚树与桑椹,菜畦与石井栏,还有菱角、罗汉豆,茭白、苦瓜,五猖会、活无常,江南的弱柳寒梅,异国如云的樱花……呈现出一派光明蓬勃的景象。更有长妈妈,藤野先生,范爱农,等等,许多平凡而伟大的故人,当然也不乏衍太太与庸医陈莲河之流;——他们分明是同一棵善恶之树(thetreeofgoodandevil)上结出的不同的果子。
这是一片烂漫的净土,有多少欢乐与悲凉的生命篇章于此谱就;虽不乏美丽的迷惘,但只有这里才具备真生命的欢畅!舍却戈矛与刀枪,抖落尘土与硝烟,寻得这样一个清雅的所在,不亦快哉?!
尼采说,一个人童年时对色彩的记忆,在将来的岁月里,他总想用另一种形式将这种记忆表现出来。也许先生过去的日子其实并没有真的这般曼妙吧?然而展示于斯的却的确如此风色可人。其中,对时间的沉迷,对往事的魂系,以及对孤独的体验,无不令我们怦然心动,亦足可成为我们“思乡的蛊惑”了!
岁月淹忽,一如白驹过隙,尘世的繁华只是一场梦,而那过去的一切却在遥远,在模糊,成为空中之音,水中之影,镜中之像,惟余无数记忆的落英的飘飞;终于有一天,我们捡起了这落英中的一片,并嗅出了它隐隐的清香,于是,我们也不禁与先生一起,站在花木葳蕤的百草园中,挥泪作别道: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我们的心不再沉重,我们的心仍然年轻;
因为,昨夜的星辰,依旧闪烁在我们的眼睛里,永远闪烁在我们心灵的天幕上。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
——读《二心集》
人最可宝贵的是生命,而生命是人格、品质与灵魂的直接载体。没有人格,没有灵魂,生命便成为虚妄的实体存在,成为无主的行尸,空空的皮囊,而失却了应有的意义。因之,对于我们,一部文学作品所折射出来的人格力量及内在气质,其重要性常常甚于作品本体。
面对《二心集》,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从那白纸上流淌的黑字,一股“力扛九鼎、横扫千军”的力量迎面而来,沛然可感,明晰可辨;鲁迅自己也说:“我的文章,也许是《二心集》中比较锋利。”(《致萧军、萧红》)的确。这是戈矛与刀枪、风尘与硝烟建构起来的一片真正炽人的疆场,处处充满了明与暗的搏击,黑与白的对峙,友与仇的分立。
鲁迅实在是一位铁笔圣手。“君看萧萧只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他像高明的画师,寥寥几笔,便勾出了三教九流,世态百相,令各类嘴脸跃然纸上,纤毫毕现,恰成为畸形时代、畸形人生的绝妙画像。
抚四海于一瞬,纳须弥于芥子,微尘中见大千,片言间明百意,正是《二心集》无可辩驳的艺术特色。《二心集》谨严而又泼辣,雄辩而又简约,精当而又愤激;诗趣与理趣的交羼,逻辑与形象的结合,一如盐之在水,无迹可求,而又妙不可言。作者的传神之笔,行文所至,时而如一把解剖刀,游刃有余,时而如一枝火炬,洞幽烛微。从个别发现一般,由现象深入本质,这才是鲁迅。他的天才的预见,他的警策的断言,无不如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多少名利之客,梦迷之徒。作者通过知性与情感的全方位观照,直面惨淡的人生困境,于冷嘲热讽之余,不时流露出智者的幽默和哲人的大度,渗透着形而上的哲学思考,从而显示出非凡的力量、气魄、深度和广度。
作者矛头直指醉生梦死的上流社会和恬不知耻的市侩世界。他不畏明枪,不惧暗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拼将残年余力,对生命作最后的搏击;他不媚俗,不欺世,堂堂正正地活着,理直气壮地做人;他以匕首,以投枪,向所有的谣言与诽谤,与诬蔑,发起不遗余力的反攻,直至使其自行倒毙,纷纷陈尸于阳光之下。壮哉,不屈不挠的硬骨头精神;伟哉,时代的斗牛士!
人类可朽,人类的精神不朽。鲁迅的铮铮铁骨,高风亮节,已成为一种不死的生命之光、不衰的精神动力,必将突破一切时空之网,传诲万代,推动整个人类世界的进步。
大江东去,浪淘千古。那些时代的跳梁者们,终会随历史的沉渣销声匿迹,保留下来的,唯有金子。
山何沧沧,水何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色貌如冰肝肠似火
——读《彷徨》
《彷徨》成书之际,正当风云变幻的“五四”退潮期,其时,扑朔迷离、复杂动荡的政治局势,直接导致了新文化运动阵营的迅速解体与分化:多少人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多少人身败名裂,折戟沉沙;又有多少人退隐红尘,寄情风月。当然,也不乏孜孜以求、不懈探索者。总之,“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鲁迅即属前进之列。
读《彷徨》,我们可以感受到,在鲁迅刻薄而冷峻的铁青色面皮下,那真生命洪流的沸涌与呼啸,喧腾和咆哮。浮浅的历史乐观主义,经受不起残酷现实的无情切割,这是《彷徨》的昭示。当轰轰烈烈的时代狂飙旋转喧嚣着过去之后,繁华销尽,终不免花落水流红,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世纪末的悲哀已然悲壮地君临,而鲁迅则是它最早的感受者。在凄怆的人间,鲁迅听到的不是天堂的赞美诗,不是可爱的颂词,处处是薤露之曲,生命的悲歌离离,动地的哀痛隐隐如雷,上干云霄;绝望啊,这漫长幽深的世纪的隧道,犹如大蛇的巨腹;绝望啊,这黑漆如铁的夜:不见了星月之光,没有了花木之香,失却了夜莺的鸣唱!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世上的苦难为什么如此之多?太多太多的苦难,天空和大地承受不了,却交给心来承受;暗夜滋生的丑恶与暴虐,以不可抗拒之势,汇成一片连绵的大力,铺天盖地而来。太沉闷了!鲁迅强烈渴望雷电的使者的到来,以导引人们,冲决旧时代僵硬臃肿的躯壳,跨过深渊、荆棘、狭谷、火坑,向着自由的彼岸,向着光明的异乡,向着真正纯净的生命形态前进。
所属望者殷,所挟持者远,这是鲁迅的深刻。然而,面对世风的日下,国力的衰败,人心的颓唐,人性的堕落,一腔孤愤更与谁说?他像一只失群的飞鸿,在浩渺的天空飘飘荡荡,无所归依;孤独寂寞的内心体验,遂外化和升华为一种巨大的创造欲:他用手中的勾魂摄魄之笔,绘出无数旧时代的图景,意态生动,悲壮无匹。其中,对自由的探讨,对人性的扫描,对弱者的关注,对时俗的思考……无不忧愤深广,启人心扉,以其“智慧的痛苦”,达到和进入了史诗的层次,从而冠绝一代,独步千秋。
于是,才有了伟大的《彷徨》。
地狱里逸出的死火
——读《野草》
爱在吐出最后一丝喘息,
忠诚跪在死榻一隅,
纯真正在双目紧闭……
——迈克尔·德雷顿
鲁迅的灵魂,更多的是放在《野草》里面。
有谁不珍爱自己的青春?星,月光,蝴蝶,杜鹃,缥缈的名园,红颜的静女,仙鹤,白云,爱与美,诗与真……然而,对于鲁迅,这一切却又是多么地“悲凉缥缈”呵!
不曾哭过长夜的,不足以语人生。
人之生命,是如蜉蝣般短暂,芦苇般脆弱,算来我们也只是大千中的埃尘;人世的酸辛,家国的不幸,终归只是一个梦,而我们总是习惯了在梦中的梦中生活;我们挣扎,我们突围,却永远难逃它的阴影的笼罩。
《野草》充满了自审意识,放纵着自虐情绪:剖肝沥胆,抉心自食,创痛酷烈,浩歌狂热……作者通过对自我生命本体的残酷的审视,无情的剖析,和赤裸裸的剥离,显示出生命原质的阴郁而冰冷的面目。
因此,要进入《野草》,就必须有下地狱的勇气。《野草》处处弥漫着神秘情趣,鬼怪气氛,整个儿是一个变形梦魇的世界:欢乐与恐怖、静穆与喧嚣、青春与死亡、红粉与骷髅……光怪陆离,怵目惊心,使人透不过气来;阴阳两极的沟通,人鬼之间的交流,让我们听出了生命的悲歌离离,这是怎样的一种伤口上撒盐的痛苦呵;灵魂自拷。但我们必须忍受。
鲁迅是旧时代的先知先觉。他孤高,他狷介,他苦闷,他空虚;他时时忍受着荒原情结的折磨,死亡意志的咬噬;他目睹了人之变兽,兽之变人,白云苍狗,碧海桑田,然而信念不泯,心头犹存许多“好的故事”;他用带血的头颅,一次次去撞击地狱之门,令生命之树,绽放出绯红的花朵;为了不死的信念,他宁可头戴荆冠,身披紫袍,踏响沉重的足音,走向受难的十字架。
《野草》是夜与昼、明与暗、黑与白所诞生的一个怪异的精灵,非凡的生机和色泽贯注其中,使之真力弥满,精神健全。这个精灵,总是在暧昧与明朗、存在与虚无、醒和梦的中间地带跋涉、徘徊,从而令你惊讶,令你愕然,令你莫测深浅。
作为高超的文本,《野草》是通篇的大象征,虽不乏象征主义(symbolism)怪丽的吟唱,却没有了那种一败涂地的颓唐。作者站在人类文化的高原上,呼传统风,吸外来雨,中西熔铸,取精用弘,遂使《野草》成为一种永恒的圭臬,一座不可企及的丰碑。
“对于宇宙而言,我是微不足道的;而对于我自己,却是一切。”辛涅科尔(Senancour)如是说。信然。一只蚂蚁显示出来的力量,和一只大象显示出来的力量,难道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吗?既然精卫可以填沧海,夸夫可以追太阳,则这世界上又有什么不能做和不可以做的事情呢?——就算人生是幕悲剧,也要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地演好它,以不失其情致和乐趣,壮丽与快慰!
地狱中静静运行的死火,一俟逸出,必会复苏、燃烧,成为通红的彗星,成为炎炎腾腾的大火柱,从而夷尽一切黑暗,让世界变得通明透彻。
夤夜的长啸
——读《呐喊》
有谁不信仰自由?谁便会沦为历史的废人;又有谁不惮于前驱,向无边的暗夜冲刺?——那是因为爱的明灯,犹在心头炽燃!
这是一个大写的“人”,站在风云际会的历史交叉点上,站在时代的风火炉上,站在地狱边沿的愤懑而激情的——《呐喊》。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遥想当年,世纪初那场滚滚的时代洪波,终于喝散了鲁迅灵府中寂寞的大毒蛇,使其幡然醒悟,从读古书、抄古碑的圈子里迈出,积极投身于那温热无数冰凉的心的工作,充当旧时代的掘墓人。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呐喊》便是这段心灵流变历程的真实映射。
《呐喊》热烈激昂,如利剑脱鞘,天马扬鬃,不怒自威,交织着无限的憎恨与憧憬。鲁迅一反旧文艺对现实的“瞒”和“骗”的态度,摒弃了那种为封建文明所阉割过的庸俗的“大团圆”,敢于直面欠缺的人生。他画人画鬼,刺虐刺贪,冷峻如冰,炽烈如火。《呐喊》及稍后《彷徨》的出现,以其高度的倾向性与完美的真实性,使当时旧中国的新小说,从阴暗的篱落,骤然走到夏日的炎光中来。
读《呐喊》,我们发现,鲁迅是整个儿把自己烧了进去,不惟力透纸背,亦更情透纸背。年轻的热血在沸腾,渴望把彩虹的颜色,借给云雾的人生,而唤起人类沉睡的性灵,重铸理想的人性丰碑;看呀,在无边的暗夜,那星星点点的,便是美丽的神的火花的闪耀;那是人类灵魂的圣火,烛照历史漫长幽深的隧道!
暗夜如磐。我们可以想见,在雷电交加的苍穹下,鲁迅,他细瘦的身躯,却如威严的宙斯,站在高高的奥林匹亚山上,指挥着万神的合唱队;群神的欢呼响起,震彻山岳;这是怎样的一种力量、一种威严呵,神一般的威严。
看呀,美丽的新世纪的曙光,正从薄明的东方,从淡蓝色的云雾里,慢慢升起于群峰之巅;不屈的灵魂,正从受压迫的地狱,从平庸的尘间,向着光明的九霄起飞,去拥抱满天的流云与赤霞;
看呀,爱的大纛,在光明的九霄猎猎飘扬。
永不回头的箭
——读《故事新编》
借古人之躯壳,只用一点因由,随意点染,竟能绘出如此绝妙奇趣的画卷,成为不朽的《故事新编》。独特的天地,鲜异的图景,全新的内涵,远古神话精神和民族意志的复活与张扬,以其能指与所指,构成了一个多么缤纷摇曳的形象世界和意象世界呵!鲁迅虽已早过了小说创作的旺年高峰,却又回首一搏,成为现代历史小说的开拓者。
鲁迅不是在发思古之幽情,而是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透过现象的浮云,对历史本质的审视。书中,漫画式的粗线条勾勒,辅之以细笔刻画,辛辣讥讽了那些坐议立谈无人能及、事到临头却百无一用的沽名钓誉之徒,他喜欢的是“埋头苦干”、“拼命硬干”、“舍身求法”、“为民请命”的“中国的脊梁”们。射日诛龙、炼石补天、抟土造人、开山治水、铸剑复仇……歌颂了劳动的壮美,创造的瑰丽,生命的雄奇。对空谈家、市侩、不义之徒的鄙弃,一如鄙弃尘土;对实干家、劳动者的赞美,一如赞美天父。强烈的爱与憎是如此鲜明地集于一体!
大浪淘沙,岁月如流,历史是永远的镜子,映照出形形色色人生,纷纷繁繁世态;而汉柏秦松骨气,商彝夏鼎精神,则已经成为颂歌,成为雕像,成为高高飘拂的永恒的旗帜。
读罢《故事新编》,终于,我们恍悟:那夷羿、女娲、大禹、墨子、宴之敖、眉间尺,不正是鲁迅本人传神的自画吗?是的,孤独的英雄!风刀霜剑,雾雨雷电,时时向他袭来;但他全然不惧,奋力抗争,欲以孱弱的双臂,和瘦竹般的躯体,托举起高山、大海、太阳、人生,支撑住倾斜的天空。这是何等的情怀、这是怎样的胸襟呵!
是的,只要一息尚存,便要抗争,要搏击,要战斗;战斗,战斗,白刃在前,火光在后,只有墓地,才是他的休息之所;否则,他永不停止。
但丁·阿里盖利说:“人生就像一枝箭,不能回头,回头意味着坠落。”鲁迅,正是这样一枝光明的利箭;他永不回头,所以他永不坠落。
1991年9月28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