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我到底还是逃走了,手里攥着20戈比的银币。
春天的阳光明亮又温暖,伏尔加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大地上人声嘈杂,我在沿河街上游荡了两三天。好心肠的装卸工给我吃的,晚上我就跟他们住在码头上。后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介绍我到“善良号”轮船上去做洗碗的小伙计。食堂管事把我领到轮船后舱,那里的小桌子旁边坐着个大胖厨师,穿白衣,戴白帽,一边喝茶,一边抽着粗粗的烟卷。食堂管事把我推到他面前:
“洗碗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厨师用鼻子“哼”了一声,黑胡子一撅一撅地冲着他的背影说:
“什么样的东西都雇,就图便宜……”
他气鼓鼓地仰起大脑袋,梗着脖子绷着脸,声音响亮地大声问:
“你是什么人?”
“我想吃东西。”我对他说。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张凶神恶煞一般的脸,忽然变成笑呵呵的了,露出了一排大马牙,胡子软软地下垂——这时他的模样像个好心肠的胖妇人。
他把杯子里的茶根儿倒在船外边,重新又倒了一杯,接着把一个没动过的长圆形白面包和一大截香肠摆到我面前:
“吃吧!有没有爹妈?会偷东西吗?噢,别担心,这儿的人都是贼——会把你教会的!”
等我喝完了茶,他递给我一张一卢布的纸币。
“去,给自己买两条带护胸的长围裙……等一等还是我亲自去买吧。”他把帽子正了正,走了,笨重的身体摇摇晃晃,两只脚试探似的踩着甲板,简直就像一头熊。
夜,明晃晃的月亮,移动到轮船的左侧,月光洒在草地上。轮船后面,长长的缆绳拖着一条驳船,船身是红褐色的。
这不由得使我想起小时候,想起从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航行,想起母亲铁青的脸,想起外祖母——是她把我领进了这有意思然而也很艰难的生活,领进了人世间。一想到外祖母,一切坏的、屈辱的情绪就会从我心头消散,一切都变得有情趣,叫人愉快,四周的人们,也变得较为美好,较为可爱了……夜色的美丽使我感动,几乎流下泪来。
我不由自主地想自己应该做一个好人,做一个人们需要的人。
白天,2点到6点之间,晚上10点以后到半夜,我的活儿稍微轻闲一点儿——乘客们用餐以后,休息的时候只喝点茶水、啤酒或是伏特加。这一段时间,我的上司——所有的餐室差役,全都有了空闲。管道旁边有张桌子,坐在桌边喝茶的是厨师斯穆雷,他的助手雅科夫·伊万内奇,洗碗的伙计马克西姆,三等舱茶房谢尔盖。这个谢尔盖是个罗锅儿,一双眼睛流露出色迷迷的神情。雅科夫·伊万内奇正在讲各种各样的下流故事,不时发出哭一样的笑声,露出发青的虫蛀了的牙齿。谢尔盖把那张青蛙似的大嘴咧到耳根上,愁眉不展的马克西姆严厉地盯着他们,一声不吭,他的眼睛说不出是一种什么颜色。
我不太喜欢这些人。
“亚洲蛮子!”斯穆雷对于他们的谈话也常常感到厌恶,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把我领到他的卧舱里,把一本精装皮面的小书放到我手里,然后躺在紧挨着冷藏室舱板的吊床上。
“念吧!”
我坐在装通心粉的箱子上,高高兴兴地读起来:
“撒满星斗的天幕乃是与天沟通的坦途,他们据此摆脱无知和恶习……”
他闭上眼睛躺着,两只手枕在头下面,嘴角叼着烟卷。一张大脸淹没在烟雾里。有时候我以为他睡着了,就不再读下去,顺手往后翻一翻这本该死的书——它使我非常讨厌,甚至要呕吐。
但是他沙哑地说:“念呀!”
净是些奇怪的词,陌生的名字,记住它们都叫人厌烦,念起来舌头根子发硬,可还是希望每分钟都反复地念它们——也许,从声音里能揭示出什么意义。而窗外,河水在不知疲倦地歌唱、鸣溅。
远远地,从河上望去,所有的景物都显得非常好看。尤其是那条红褐色的驳船,深深地吸引着我,我能够整整一个小时不动呆呆地望着它,看它笨拙的船头怎样离开浑浊的河水。拖拉驳船的绳索时而松弛,在水面上滑行,然后又重新绷紧,抖落许多水珠儿,时松时紧地拉扯着驳船的船头。
对轮船上所有的人,斯穆雷说起话来都断断续续,总也不连贯,厌恶地撇着下嘴唇,髭须向上翘起,说出口的话就像一块块石头砸到别人的脸上。他对我倒是态度温和,处处关心。但是,他的关切总令我有几分害怕。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我外祖母的妹妹那样,神经有点不正常。
有时他会对我说:“等一会儿再念……”说完,便合上眼,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一躺竟是好长时间。忽然他又开始抱怨:“不错,假如给你才智,你尽可以大胆去生活!不幸的是,天赐才智太吝啬,而且多么不均。”
他有时还给我讲他当兵时候的故事,这些故事的含意,我一时弄不明白,因此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况且,他也不是从头讲的,而是想起什么说什么。
头等舱、二等舱的侍者们都怕他,包括那个温和的、不爱说话的食堂管事,看起来对斯穆雷也有几分发憷。
水手和司炉工他都很敬重,也有几分巴结,他把熬肉汤煮过的肉送给他们吃,向他们问有关乡村,有关他们家人的情况。满身油污和烟熏火燎气味的白俄罗斯司炉工,在轮船上被看得低人一等,大家常常戏弄他们。斯穆雷看不过眼,胡子气得直翘,他冲一个司炉工吼叫起来:
“你怎么能容忍别人嘲笑你?你的脸难道是树皮?”
船上的人经常吵架,有时吵着吵着就动手打起来,可是没有人敢打斯穆雷——因为他的力气比谁都大,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但是从来没有喝醉过。
黄昏时分,他常常坐在管道上,穿一身白衣服,一连几个小时默默无语,忧郁地注视着远方的流水。在这种时候,所有的人都非常怕他,我呢,却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
有一次,我壮起胆子走到他跟前,犹豫了几次,终于问他:“为什么大家都怕您呢?说起来您可是个好心肠的人啊!”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发脾气。
“我只是对你心肠好。”接着他面带沉思的表情,平心静气地补充说,“也许,实际上我对大家都很好。只不过我不愿意显示出来就是了。不能让人看出这一点来,不然,他们就会糟蹋你。老实人总是受人欺负。”
他又说:
“你呀,小东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就能教给你好多本领。我肚子里可有许多本事没露呢,我可不是傻瓜……你必须读书,书里面有人们需要的一切知识。书籍,可不是无足轻重的东西!想喝点儿啤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伏特加是魔鬼的玩意。要是我有钱,我一定逼着你去上学。人没有学问就是一条牛,无论让它拉车,还是宰它吃肉,它都只不过摇摇尾巴完事……”
船长太太给过他一本果戈理的书,我读了《可怕的复仇》,很喜欢这篇作品,没料到斯穆雷却生气地大叫起来:
“胡说八道,简直是瞎编!我知道,还有别的书籍,你读《塔拉斯》吧……他姓什么来着?”
当我念到塔拉斯呼唤奥斯塔普投入战斗那一段时,厨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
“这就对啦!不这样怎么行?你有学问,我有力量!”
安德烈的背叛使他憎恶。
当念到塔拉斯杀死儿子的时候,厨师哭了起来,泪水顺着面颊慢慢地流,他的鼻子抽搐着,嘟嘟哝哝地说:
“唉,我的天呀……我的天!”
忽然他冲我吼叫:
“往下念呀!”
他又哭了。当读到奥斯塔普就义前高声呼喊“爹!你听见了吗?”念到这一段时,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他把书从我手里拿过去,仔仔细细地看,泪水弄湿了封面。
后来,我们还一起读《艾凡赫》,斯穆雷很喜欢金雀王朝的理查德。
一般来说,我们两个人的兴趣不大相同,但值得庆幸的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每拿到一本书,心里就非常高兴。书里讲述的,跟生活不一样,让人心情愉快——而实际生活却越来越沉重,让人难以忍受。
斯穆雷对读书也更加入迷了,常常帮我从忙碌中解脱出来——他粗暴地让比我年长的洗碗工替我干活儿,多干活的洗碗工气得直摔玻璃杯。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把几个玻璃杯放在盛脏水和剩茶的盆里,我向船舷外泼污水时,几个玻璃杯也一起倒进了河里。
“这是我的错儿!”斯穆雷对食堂的管事说,“您记在我的账上吧。”
他们有时还故意把碗碟弄脏,尽量多制造些活让我干。我意识到这样下去结果必定对我不利,我的估计还真没有错。
夜里,我干完了活儿,刚躺在桌子上要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走,我们给你娶个老婆……”
他喝得醉醺醺的。我想把手挣脱出来,没想到他竟伸手打了我一巴掌。
马克西姆跑过来,他也喝醉了,他们俩拖着我一直到他们的卧舱门口。不料斯穆雷正站在那里,门里边,立着雅科夫·伊万内奇,两只手紧紧抓着门框,一个姑娘抡着拳头捶他的背,用醉醺醺的声音喊叫:“你撒手……”
斯穆雷把我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出来,我跑到了后舱。那是个阴暗的夜晚,河面一片昏黑,船尾后边翻滚着两道灰乎乎的波纹,向看不见的两岸分流扩展,在这扇子状的两条波纹之间,是拖在船后的那条驳船。忽而在右方,忽而在左方,闪现出斑点似的红色灯光,又很快消失了,四周变得更加黑暗,更加压抑了。
厨师来了,坐在我旁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点着了烟卷。
“他们要拉你到那个女的那里去,是吧?嘿,这帮坏蛋!他们商量怎么使坏,我全听见了……”
他把烟卷头儿扔到船舷外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和这些猪猡待在一起,准会毁了你,真可怜你呀,小崽子!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呀,狗崽子,啊?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轮船汽笛发出长声尖叫,拖拉驳船的缆索“啪”的一声打在水面上,一束灯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摇晃,显示出码头的所在地,随后,又有点点灯光从黑沉沉的夜幕中显现出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头儿一样,在轮船上已经待了很多年,我不由得想要哭泣,泪水在胸中涌动,心仿佛在烧开的泪水里煎熬。这很疼,也很苦。但是,哭泣,太难为情了,于是我去帮助水手布利亚欣擦航船甲板,来掩饰自己眼中的泪水。
船长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因为甲板上有水,她高高地提起裙子。她一向起得很早,高高的身材,体态匀称,她的脸是那样坦诚,那样开朗……我真想追上她,实心实意地请求:
“请跟我说几句话吧,就说几句!”轮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布利亚欣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说:“开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