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表明了先秦圣贤对人的情爱本性还是尊重的。可到宋代的程朱理学家那里却变成“存天理,灭人欲”了,后来又有了“万恶淫为首”之说。而婚姻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一概被视为“淫”。
再者,中国古来便重男轻女,在男人为绝对主体的传统武侠世界里,女性更始终是可有可无;而众多习武者还生怕近女色会伤损气血功力,像梁山头领晁盖那般“终日只是打熬筋骨”,连妻室都不娶。
故此在比较开放的唐代还能有“红拂与李靖夜奔”的传奇故事,而《水浒传》中就几乎看不见一段爱情描写了。倒是有几段淫乱,给侠客们提供了铲除“奸夫淫妇”的机会。此后的古代武侠小说中对“爱情”的态度大抵如此。
自清末的侠情小说始,女子才成为了武侠书中的重要角色,并有了零星的爱情描写,可多如文康的《儿女英雄传》,写得古板保守,宣扬的都是封建正统观念。
民国以来,各类文学中女性的地位都有较大提升,爱情描写比例激增,更有“鸳鸯蝴蝶派”专事言情,而武侠小说仍处于“寡情”阶段。直至王度庐“悲剧侠情派”武侠的出现,这一局面才被彻底打破。
王度庐最善于以细腻婉约的笔法,编织一个个凄美哀怨、聚散离合的江湖悲情。像《鹤惊昆仑》里的江小鹤与鲍阿鸾,《卧虎藏龙》里的罗小虎与玉娇龙,都是爱恨交加、生死两难。尤其是《宝剑金钗》中李慕白与俞秀莲的故事,读来更是缠绵悱恻、荡气回肠。
大侠李慕白在进京途中救了侠女俞秀莲,二人一见钟情。但俞自幼许配了孟思昭,李只得与俞结为兄妹,以礼相待。李在京城结识了孟思昭,却因不明孟的身份,向孟诉说了自己对俞的思恋,孟为了朋友放弃感情,并为李战死。李由此内疚自责,虽对俞一往情深,却竭力压抑情感,而他的软弱优柔不仅使自己痛苦半世,也令俞秀莲终生无所依托。如此伤感无奈的缱绻悲情,怎不令人唏嘘慨叹?
王度庐写情获得的巨大成功,使人们看到武侠同样可以表现震撼心灵的动人爱情。从此“爱情”便在武侠小说中广为应用,最终成为现代武侠不可或缺的元素。正如叶洪生所说:“(王度庐)流风所及,‘侠骨柔情’乃逐渐取得武侠小说的灵魂地位,主导了整个武侠创作的发展趋势,并成为其中最扣人心弦的一环。”
武侠小说中的爱情描写起步虽晚,但发展极为神速,在港台新派武侠最为辉煌的时代,成千上万的武侠作品已是篇篇都有“爱情”,其比重甚至要赶超“侠义”与“武功”。擅写才子佳人曲折情爱的独孤红更是明确地讲:“武侠小说若把武和侠拿掉的话,就是很好的文艺小说,因为它写情,我自己写武侠小说是以文艺为主,武功为辅。”
随着作家们思想的开放,武侠的爱情描写也愈发宽松自由,什么正统的、叛逆的、常态的、畸形的,应有尽有,其花样之繁多、手法之灵活,即便言情小说犹有不及。从形式上讲,有单相思、两情相悦、三角恋、多角恋等;从情感产生的途径上讲,有门当户对、志同道合、一见钟情、误会奇遇、由怜生爱,甚至化仇为爱等;从相处关系上讲,有温馨甜美的和谐佳伴,有争吵打闹的欢喜冤家,有如癫似狂的痴男怨女,有爱恨交织的伤情苦侣等。
至于爱情的结局无非两种:喜剧或悲剧。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话对爱情同样适用。喜剧的结局,二人无论是携手天涯还是称雄江湖,都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故无须多谈。而悲剧的结局便是多种多样了,最主要的就有四种:①双双殉情型:如萧逸《甘十九妹》中的尹剑平和甘十九妹,因分属势力间的积怨无望化解,只得以死求得在九泉之下长相厮守。②阴阳相隔型:如金庸《天龙八部》中的阿朱和萧峰,一个撒手人寰,一个苟活于世,且阿朱还是萧峰误伤致死,这比第一种结局更为悲凄苦楚。③生而难聚型:如前面提到的李慕白与俞秀莲,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因种种隐情与变故,最终无法结合,实是一种难言的痛苦煎熬。④不欢而散型:如梁羽生《白发魔女传》中的卓一航与练霓裳,因卓的犹疑怯懦放弃了挚爱,使真诚执著的练一夜白发,美好情缘成了人生憾事。
提到梁羽生,他应是港台武侠作家中写爱情最为严肃的一个。他对于爱情是认真而充满尊重的。他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多保持着传统的“发乎情,止乎礼”的道德规范,而且当情感与理智、情欲与大义发生冲突时,也往往选择后者。他还延续了王度庐的悲情路线,其笔下的凌未风和刘郁芳(《七剑下天山》)、陈玄机与云素素(《还剑奇情录》)、金世遗与厉胜男、谷之华(《云海玉弓缘》)等人的爱情都以悲剧结束。
司马翎也常让男女主角为情所困,但结局大多还算美满,对情爱的描写也比梁羽生现代些。卧龙生写情较为古怪,基本是沿袭了朱贞木“众女追一男”的套路,但他又像梁羽生那样,将女侠写得在各方面都强于男侠,这就使他设计的爱情有些令人费解,那些或勇敢或干练或高贵的女侠们怎么会喜欢上“又呆又笨”的男侠呢?其实这说明卧龙生头脑中还残存着男权至上的封建意识,也是男性作家的多情欲望的外在表现。
使用“众女追一男”套路更为频繁的是金庸,但金庸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将多情男主角们个个都塑造得极富魅力,所以比较令人信服。而且金庸绝对是港台武侠作家中言情的第一好手,他能驾驭各种欢情、悲情、痴情、奇情、孽情,所写的每一段恋情,既浪漫美妙又真挚感人,让读者沉迷其中、如痴如醉。
金庸笔下的爱情模式也很丰富,孔庆东曾将其概括为“英雄美人式”、“感天动地式”、“痴情女与负心郎式”、“单相思式”四种,实际上远不止这些。他的《神雕侠侣》更被武侠迷们誉为“爱情的百科全书”,书中不仅有我们常见的各类爱情,连师生恋(杨过与小龙女)、黄昏恋(周伯通与瑛姑),乃至少女情窦初开的暗恋(郭襄对杨过)都有。笔者当年读该书时也以为它对爱情包容得够全面了,不想金庸随后的《笑傲江湖》里,又写出了一般武侠小说皆未涉及过的同性恋(东方不败与杨莲亭)。
一向多情的金庸,其“爱情”却在收山作《鹿鼎记》中发生了质变,以前他的男主人公再多情,最终还是在众多美女中选定一个,可韦小宝则是将七位美女照单全收,这就由多情转向滥情了。
古龙的滥情现象则更为突出。古龙本就是个信奉“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重义轻情之人,而他的情中又明显是欲大于爱,因而他笔下最博爱的李寻欢将自己的爱侣林诗音送给了朋友龙啸云,而像楚留香、陆小凤、叶开这些风流侠客,则是到处留情却又不动真情。叶开与丁灵琳、翠浓、马芳铃、沈三娘、上官小仙等女人都有情爱纠葛,他似乎真心喜欢的是丁灵琳,但照样和其他女性发生性关系。在古龙的许多作品中,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和满足欲望的工具,真正的爱情无从谈起。
温瑞安极少写情,不过他在《神州奇侠》和《大侠传奇》中的萧秋水与唐方之间倒是写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真爱。可惜这样的严肃爱情描写在他的作品中所占比例太小,也产生不了什么大的影响。
到了黄易那里,滥情已发展到狂纵的地步。《寻秦记》中的项少龙就像一匹发情的种马恣意释放着自己的欲望。而且黄易小说中那些大段的调情和性爱描写,更含有一定的不健康因素。遗憾的是,这股一味追求感官刺激和本我性欲的滥情之风在当下武侠界并没能得到有效的遏制,反呈蔓延之势。
从无情到有情,从有情到多情,从多情再到滥情,如今武侠小说中的爱情描写已非常现代化和缺乏节制了。这固然有利于武侠突破传统思维的束缚,贴近当今某些人的生活,但武侠的古朴淳厚之美却被逐渐消磨尽了。那个曾经浪漫的武侠梦正变得日趋庸俗。
其实越是在物欲横流的时代,真挚的情感越显得弥足珍贵,也更为广大民众所期待。因此,还是那种忠贞笃诚、至死不渝的纯洁爱情,才能真正地打动读者,给人以审美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