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军队丢掉了赖以依托的阵地,只能落荒而逃;一部文学作品失去了发表出版的机会,只能孤芳自赏。报纸、杂志、书籍乃至网络等各类媒体,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文学作品必须争夺并坚守的阵地。武侠小说作为长期受歧视、受排挤的通俗文学,一直都在为赢得一块自己生存的阵地而不懈奋斗着。
在《红楼梦》还都是手抄本的年头,武侠小说也主要靠手抄来流传,后来才是借助于程伟元(策划了通行本《红楼梦》出版)那样的书商得以刊布。当然,武侠还另有一条推广途径,那就是民间的戏曲曲艺。清代的公案小说有许多就是其故事先通过京剧、评书、大鼓等形式演火了,自然就会有书商主动设法出版此书。这很像如今某部电视剧一旦热映,与之相关的小说便能迅即面世并走俏市场。但在清代,这种出书手段还只算是难有保障的野路子。
到了清末民初,报纸、杂志等现代意义的纸质媒体出现了。武侠小说与其他文学一样,都开始全力地争抢这些新兴的文学阵地。然而,当时还没有“武侠小说”这一称呼,光绪年间广为发行的上海《小说林》月报,只将小说分为社会、科学、侦探、历史、军事、言情、奇情、家庭及短篇九种。那时报刊上也几乎见不到武侠类作品的一席之地。
直至1915年,北大著名学者兼翻译家林纾先生在《小说大观》第三期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傅眉史》,并首次标明了“武侠小说”的类目,此后便涌现了《武侠丛谈》、《武侠异闻录》、《古今武侠奇观》等大量以“武侠”为名的书籍,《申报》、《新闻报》、《时报》等报纸的副刊,《晶报》、《星光》、《天韵》等“小报”及《武侠世界》、《星期》、《礼拜六》、《小说大观》等杂志,都或多或少登载过武侠小说。特别是1922年向恺然应世界书局之约,为其《红杂志》周刊撰写《江湖奇侠传》,由此掀起了旧派武侠的创作热潮。这使武侠小说终于在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
但应讲明的是,发表武侠小说的基本上是些娱乐性报刊,其社会地位与声誉一般都不高,有些小报的寿命还极短。赵焕亭就曾深受其害,他的不少长篇登不到一半,报纸便停刊了,剩下的半截稿子其他刊物也不欢迎,只得废掉。而且这类私家报纸还常拖欠稿费,待其关张后,更无处追索,赵大侠甘吃哑巴亏,又痛惜自己枉费心血,后来便愤而搁笔了。
而当时那些严肃类的大牌报社、出版社对武侠小说还是不屑一顾,甚至口诛笔伐的,加之武侠小说又大多是先在报上连载,然后再出单行本,时间所迫,难免思虑不周,连还珠楼主、朱贞木这样的高手也常有结构松散、内容前后矛盾或失去照应等问题,这就更给批驳者以大量口实。其实那时武侠作家本身也都有自惭形秽之感,白羽、王度庐等大师级人物他们写武侠只是迫于生计,不得已而为之。
可以说,民国时的武侠小说是在舆论重压之下,倚仗着广大读者的强烈支持,才在夹缝中勉强得以生存的。
真正让武侠小说扬眉吐气的还是梁羽生和金庸。他们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创的新派武侠,令始终仅供“底层民众”消遣的武侠终于登上大雅之堂,得到了包括诸多“高级知识分子”在内的社会上最广泛的认可,港台及东南亚各大报刊都以重金为酬,竞相刊登他们的作品,而纯武侠类刊物也如雨后春笋,书商们更是趋之若鹜。武侠小说进入了它开疆拓土、攻城略地的黄金时代。
那一时期的武侠小说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和拥戴,金庸的一部《倚天屠龙记》,仅在台湾一地就卖出了三百万套,营业额接近新台币四十亿。而此时武侠作家们的收入也是惊人的丰厚。譬如卧龙生在1960年前后每月稿酬高达五万新台币,超过一个高级公务员十倍的月薪。古龙则是还未动笔,约稿者已将大把的钞票送上门来。温瑞安在全盛期,不仅能在台湾最畅销的《联合报》上大幅连载,更同时受邀为十八家刊物撰写武侠。
但凡事盛极必衰,正当武侠小说自信满满、得意洋洋时,不少人的胃已被“单调”的武侠塞得又胀又腻,想换换口味了,而影视、漫画、流行歌曲、电子游戏等越来越丰富的娱乐形式便趁机大肆掠夺武侠的读者(主要是青少年)。加上古龙早逝,金庸、梁羽生封笔,司马翎、卧龙生等人或是退隐或是每况愈下,温瑞安昙花一现后也转型失败,港台武侠新人更多是平庸之辈,难挑大梁。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武侠小说在港台便已现颓势,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纯武侠报刊相继转型或倒闭,书商们也纷纷抛弃武侠。1988年黄易将他的武侠中篇《荆楚争雄记》拿到博益出版集团给其主编李国威看,李毫不隐讳地说:“现在武侠除金庸、古龙外便没有市场空间了。”黄易只得改写了一阵子的科幻小说。
武侠小说在港台虽已式微,但在刚刚改革开放的内地却火暴了起来。1981年起,《今古传奇》、《中华传奇》、《故事会》、《大众小说》等通俗文艺刊物接连问世,并出现了王占君、檀林、冯育楠等一批内地武侠作家,1983年聂云岚根据王度庐原著改编的《玉娇龙》在《今古传奇》登载时,还创下过单期发行量二百七十八万册的骄人纪录。冯骥才、柳溪、刘绍棠等著名文人也都在武坛上小试过身手。1989年余华的《鲜血梅花》在《人民文学》发表,这恐怕是武侠小说有史以来唯一一次杀入国家一级纯文学大刊。在那十几年里,武侠小说是被各阶层的读者都大力推崇的,连“全庸”、“古尤”等冒牌货的作品都相当畅销。
但到了九十年代末,武侠在内地也开始走下坡路。在出版市场上,除了金庸作品尚能畅销外,包括梁羽生、古龙、温瑞安的小说在内的武侠一律成了地摊上的甩货,能发表武侠的报刊不过十几家。而那时的台湾岛上更已经没有一家武侠杂志了。可以说,一度辉煌的武侠小说已濒临绝境。
新世纪以来,武侠小说又抓住了两根救命稻草:一是网络上的小说网站,一是几家新开辟的专业武侠杂志。其中以网络武侠最为繁荣兴盛,“幻剑书盟”、“起点中文”等著名的原创武侠网站创办四年多来,现今驻站原创小说作者数以千计,收藏作品近万部,日访问量可超过千万人次。
但浮华背后却是危机重重。首先是网络作家良莠不齐,粗制滥造作品占了绝大多数,精品佳作微乎其微。由于网络创作的自由随意,使这里的众多小说连结构、语言等基本技巧都根本不讲,不仅艺术质量低劣,而且信笔所至,想停即停,伴有部分网站突然倒闭,致使烂尾之作不计其数。另外,网络是年轻人的天下,而他们更钟情于奇幻和言情类作品,武侠小说在网络世界不过是个配角。
以《今古传奇·武侠版》为首的内地武侠杂志近两年办得也算红红火火,每期已有数十万的发行量,并培育了凤歌、小椴、步非烟等颇具影响力的新武侠作家。但这些人尚处发展阶段,远未达到梁、金、古等前辈大师的造诣。况且武侠小说事业仅靠这几家杂志和有数的专职作者还是势单力薄,即使加上那个虚幻无定的网络,能否维持长久仍令人担忧。所以观武侠小说之现状,至多是“负隅顽抗”罢了。
百余年来武侠小说的经历,就像是由一伙草寇被收编为游击队,尔后又熬成了杂牌军,好不容易将要转入嫡系了,却又因连吃败仗重新沦落为游击队。如此的坎坷浮沉,既源于文坛固有的成见,也有社会发展的因素,但最根本的还是武侠自身的整体质量使然。一支部队在军中的地位、声望,主要是由其作战实力决定的。所以武侠作家们要想重振雄风,不必怨天尤人,应踏踏实实地苦练内功,之后再凭借过硬的本领将失去的阵地一个个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