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在他的《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序文中讲道:“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王度庐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金庸人所共知,王度庐因李安根据他的作品改编的《卧虎藏龙》获了无数电影大奖也小有了些名气,但这位朱贞木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被古龙评价为划时代的人物?
现代的武侠小说一直有“旧派”与“新派”之分。所谓“旧派”,是指从民国初年到新中国成立前,以向恺然、还珠楼主、白羽等人为代表的作品;“新派”,则是指自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兴起的,以梁羽生、金庸、古龙等港台作家为代表的作品。“旧派”的开山之作无疑是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而“新派”的发轫之作通常被认为是《龙虎斗京华》,它的作者梁羽生也由此被许多人尊为新派武侠的鼻祖。其实这种说法有待商榷,就是因为通常人们都遗忘了朱贞木——这位重要的武侠大家。
在一些资深的武侠作家、评论家和老“武侠”爱好者的心目中,朱贞木绝对是武侠小说史上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一代宗师,而且是新旧武侠分水岭上不容忽视的关键人物。
朱贞木,原名朱桢元,字式颛,浙江绍兴人,生于1905年,卒年不详。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天津电话局和日方电信公司任职。工作之余在诗书、作画、治印等方面皆有一定造诣。因见到同事李寿民(即还珠楼主)创作《蜀山剑侠传》红极一时,不免技痒,也试着开始写武侠小说。起初的《铁板铜琶录》、《飞天神龙》、《炼魂谷》及《艳魔岛》三部曲等模仿还珠楼主的痕迹较重,并未引起读者与评论界的注意。后来改弦更张,另辟蹊径,将江湖奇事穿插着真实历史人物来写,写法也日趋不拘传统格式,讲究逻辑推理,并大量使用现代新名词,创作出《虎啸龙吟》、《罗刹夫人》等诸多优秀的武侠小说,一举成名,并与还珠楼主、白羽、郑证因、王度庐一道被誉为“北派五大家”。
谈朱贞木就不能不提他的代表作,也是武侠小说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七杀碑》。该作是自向恺然后对武侠小说又一次重要的创新,将武侠与历史完美地结合了起来。有评论说:平江不肖生完成的是“武侠”的江湖化,而朱贞木的《七杀碑》则是使“武侠”历史化了。
所谓“七杀碑”,是指明末起义军领袖张献忠率军进入四川时立的一块明志的石碑。据民间传说,张献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挥师入川后杀性大起,不断地进行大屠杀。鲁迅在《灯下漫笔》中就谈道:“张献忠的脾气更古怪了,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结果杀得整个四川十室九空,人口由三百多万竟降至不到两万,因此才有了后来的“湖广填四川”。他立的那块“恐怖”的碑上书着:“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故后人曰“七杀碑”。
朱贞木就巧妙地借此碑展开联想,在小说序文里先设问道:“碑文‘杀’字,不六不八,而必以七,何也?”作者又自己解释说:“献忠入蜀,屠杀甚惨,而屡挫于川南七豪杰,恨之也深,立碑而誓,七杀碑者,誓欲杀此七雄耳。”这一下便引起了读者的极大兴趣。人们生疑:那能与张大魔头相抗衡的七位英豪到底是谁呢?序文中便接着告诉我们:七雄分别是华阳伯杨展、雪衣娘陈瑶霜、女飞卫虞锦雯、僧侠七宝和尚晞容、丐侠铁脚板陈登皞、贾侠余飞、赛伯温刘道贞。而此篇小说就是要记述这七雄的事迹。如此诡奇新颖的开头自然高高吊起了读者的胃口,也使人们不得不佩服作者构思之独特精巧。
小说的正文是从七雄之首的杨展写起,描述他与陈瑶霜的亲事,并追述了两人的经历,记叙其父母的恩仇及与仇人擂台比武,路遇女飞卫虞锦雯等热闹情节。尔后又转回迎亲一事,描述贺礼中白玉三星的来历,由此引出铁拐婆婆一家的恩怨。接着风云突变,川南三侠力拒强敌,破坏了杨展的良辰。此后杨展又赴京应武举,邂逅三姑娘,便助其入京报仇。事败后逃出京城,又巧逢绿林女杰齐寡妇。此时天下业已大乱,杨展返川途中得知仇敌欲引张献忠入川,于是决定举义旗保卫家乡。情节到此戛然而止,但已洋洋洒洒写了四十余万言。很明显,这仅能算是整个大故事的开端,真正的高潮还远未到来,我们尚未见杨展等七雄如何对抗并挫伤张献忠呢。
令人惋惜的是,由于战争纷乱,朱贞木未及完成全作便将其第一部匆匆出版了,而此后他便下落不明,笔者翻阅了许多资料也不能知其所终。而《七杀碑》也就永远成了一部残缺不全的书。此真一大憾事。
但仅以现存的残作,我们也可足见作品结构之庞大错综,布局之宏伟奇丽,情节之跌宕多姿,文笔之生动传神,因而对后继的武侠作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有人将朱贞木的贡献总结为以下五点:一是吸收奇幻派的瑰丽神奇于现实的江湖世相之中;二是吸收侠情派的缠绵婉约于江湖的壮烈凄艳之中;三是吸收历史派的沉雄厚重于小说的虚构幻想之中;四是在武功领域开创了许多奇功,为后代所继承;五是创立了“一床数好”和“众女倒追男”的新派武侠模式。
从这些评论可知朱贞木无愧为集前人之大成继往开来的一位武侠大师。在此笔者还想强调的是,朱贞木的诸多贡献中尤以“将武侠与历史攀亲”为要,因为他使得超脱现实的江湖传奇世界找到了稳定的根基,增强了武侠小说的真实感、厚重感,提升了武侠的品位,为梁、金等大家的创作提供了无穷的灵感与极佳的范本。再有朱贞木在创作语言上大胆采用当时流行的现代语汇,特别是设计篇章回目时敢于以白话词句拟题,如:《七杀碑》中开篇第一章就叫“新娘子步步下蛋”,还有像“陈大娘的纸捻儿”、“大佛头上请客”等,他的《罗刹夫人》里也有“英雄黑里俏”、“活宝”、“美男计”之类的题目,打破了数百年传统武侠小说章回体的窠臼。此外,朱贞木的武打描写在总体写实的基础上加强了艺术化的美感,并努力使其与人物的刻画有机地融合起来。因此台湾著名武侠小说评论家叶洪生曾言:“由于朱氏首创白话章回,而其小说笔法、内容又多为五十年代港台武侠作家所仿效,因有‘新派武侠小说之祖’的美誉。”
当然朱贞木的作品也并非完美无缺,尤其是残留着“旧派武侠”的通病:表述上依旧如说书般拖沓冗长,情节随意松散,旁逸斜出,枝枝蔓蔓,造成小说的主要矛盾不够明朗。至今孔庆东等众多武侠评论家还是倾向于将梁羽生定为“新派武侠”的首创者,而认为朱贞木只是旧派武侠小说的最后一人。但孔庆东先生也承认,朱贞木“把对人的理想化的描写和写实化的武功细节相结合,可以说开了新派武侠小说创作的先声”。
所以无论如何,朱贞木是武侠小说史上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不应被后世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