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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附录一 漫游小记

林散之

并序

余性喜文艺,复好远游,山岳神奇,穷其辛苦。去年春,发轫滁山,转大梁,寻嵩高,叩潼关,上太华,历终南,横太白,登连云栈,攀剑门关,餐赤城之霞,抱峨眉之月。下巴东,穿三峡,既入高唐梦,复招楚水魂,遂顺武汉假道匡庐而归。飘零风雨,稛载艰危,吟落山川,步觑仿佛。计迂曲之程,一万六千余里。得画稿八百余幅,诗一百六十余首。噫!不贤志小,各有会心,一得之偏,云何匪获?摭此漫游,计其零落,以贡当世之赏心者。

平浦陇海道中

久抱峨眉太白华岳之愿,多以事牵,未能卒志。去年春,决计由川而陕,由陕而汴,览峨眉,登嵩华诸山而归。中表吴家銮谓:“逆流入川,稽时靡费,两无所利。不如由陆路经汴陕入川,顺流而归,事较便宜。”余善之,遂先与内兄盛峻居,作滁县约。于甲戌三月廿九日,携囊乘乌江口小轮,至下关,转平浦下午八点快车至滁县,九时许已到。峻居已先在车站相待,相见大喜。微雨,遂同至友人马骏一家。琅琊醉翁,为余旧游地,懒不再去,与骏一、王肇修、陈剑生诸友,杯酒欢叙。肇修谓:“君作西北游,非携带襆被不可,汴陕道中,苦寒已甚,荒店内,无从租借,如此去,冻死矣。”余悚然,因向骏一假以布被,而剑生复助羊皮褥,良朋佳友,为余设计者已至。遂于四月三日,携一布被,一雨伞,一油布囊,乘车赴徐,远作汴陕之游。

滁上早发

昨自江南来,夜雨湿行李。今从河北去,春风满素履。

非倦滁上游,蓬心在万里。多情谢故人,饯我河之涘。

风义感平生,杯酒不知止。岂敢希醉翁,亦欲托山水。

先是,余欲乘夜车至徐,骏一、剑生诸友,饯余于王肇修家。耽于朋从之乐,车时已误,改明日上午车,始得起程。车中遇一河南人,方自上海归来,与谈汴中文物风土之情,甚乐。下午十时至徐州,因同寓招商栈。翌日,伊乘陇海上午九时快车赴汴,余留徐州。徐州,为古彭城地,项羽所都,号为西楚,山川雄伟,俯视四方,成建瓴之势。有云龙山、快哉亭、燕子楼诸胜。燕子楼为唐张建封爱妾关盼盼守居之楼,多就荒废,凄凉甚矣!宿一日,别去。

彭城

飚轮不可停,千里有所适。江南去几时,已是云泥隔。

寒沙漠漠飞,衰草层层积。方春不似春,惊心风物易。

零落彭城居,游情忽不怿。西楚何处寻,城头冷月白。

胜地空建瓴,荒山犹列戟。末路感英雄,剩此兴亡迹。

万古我之思,风尘坐今夕。

燕子楼

千古徐州妓,风流怨鸩媒。故人何处去,燕子又归来。

长梦迢迢别,小楼浅浅开。可怜一夜雨,春砌自莓苔!

出徐州一百余里,有芒砀山。在砀山县东南,与河南永城县接壤。昔汉高帝微时,亡匿于此,有皇藏峪,甚幽深。去此九十里为商邱。商邱,即汤之亳都,人情朴野,市廛独盛。车中人指以示余,惜不能停辙一访之。

上午一时至开封,寓车站前之隆兴栈。稍息,即出游,市衢多新辟,宽大宏敞,有中山塔甚高,人文古朴,非复南方之华靡矣。饭后,乘黄包车赴城南,访黄河水灾委员宋达庵,未遇,甚怏怏。民国二十一年(1932),扬子江水灾,余以圩堤事,见识于达庵,于今三年,未得一晤,神交千里,思仰何如!翌日,出北门,一窥黄河之险,水疾如矢,千里挟泥沙泛滥以行。往者,闻人言,黄河之身,高于两岸,全恃沿堤挟之以去,今睹之,惊叹悚息不置!河北二十二年水灾,较长江为甚,堤以新工程筑成,多宋先生成绩。北岸为陈桥驿,未能渡,遥望而已。

大梁

驿路感征轺,大梁王气销。古城余雉堞,荒苑冷鸡翘。

事业空杯酒,音尘废斗刁。不堪回首处,落日正萧萧。

陈桥驿

春梦去迢迢,英魂我欲招。黄袍声未寂,红烛影犹摇。

归马余芳草,飞龙冷翠翘。断残寻往迹,新月挂陈桥。

由孝义入嵩

在开封留二日,乘陇海车至孝义。出开封一百余里,即见左方有山,突兀云际,疑即嵩高、问车中人,人都不识,凭窗远眺,心畅神怡,私自喜慰。自徐州来,皆平原广地,黄沙白草,漠漠无际,至此忽睹高山,耸青拔翠,其乐可知也。至孝义已夜分,半规凉月,四野萧条。下车站欲投旅店宿,无从觅得。邀土人领余至孝义镇,月光熹微,行邱垄中,三里至孝义镇。凋落亦无宿店,乃访该镇商会长,向其借宿。会长以余远来,不敢留,复命来者,导余至车站,余无奈,偕导者回,乃领至站旁一土洞曰,此中可宿。余入其中,宽数丈,深倍之,洞内复有小洞,迂曲四达,如鼠窟然。每洞有土榻一,可容二人宿,宿费每夜三百文。洞主为陕州人樊君,余持钱谢导者,独宿洞中。

余按《方舆图》,以孝义附近嵩山,故在此下车。岂知此地距嵩山,尚有一百八十里。且小路山石卓荤,颇不易行。樊君谓余曰:“嵩山近十年来,多匪人出入,最危险,君一人,且远来,不敢教君去。”余闻云,兴大沮,时时闷坐洞外,远看嵩岑,扶摇空翠,目极名山,神伤千里!樊君怜余志苦,谓曰:“君必欲去,或可无事,吾代君觅一熟嵩山道者伴君去,如何?”余即起谢。樊又曰:“唯君必易装,如此去,死矣。”因代雇一土人张长松者,原籍嵩山之三冲,近在车站,以鬻面饼为生,性忠厚,甚熟嵩山路。余大喜,感激不尽。明日,托樊君代购破麻包一,草帽麻鞋各一,将余蓝布大衫、漂布被、油布囊藏于其内,仅服一旧布袄,戴破草帽,穿麻绳鞋。噫!余性最俭朴,至此已觉华丽,其荒陋孤僻,可叹也。遂与张长松买面包饱腹,肩行李趋嵩山路。

嵩山,治河南登封县。游嵩者,多由登封入,或由偃师经辕关入,较为大道。由孝义入者,皆小路羊肠。顾余已至此,无可奈何矣。出孝义东南行十里,即登山,又十里,为清风寨,入山渐深。土人多以掘煤为主,沿路多运煤骡马。嵩山附近富产煤,其开取多以人力及牲畜力。支木井上,盘轮其旁,以牛力转运。轮之两端,系巨绳二,绳系以筐,轮转则绳自为起降,人在井中,掘煤于筐,绳之以出,上下唏嘘,颇觉艰苦。四十里至西涉村。村为一山镇,衣冠古野,席地坐卧。村多大木,可七八人围,左右纷拏,极盘曲之致。已晚,宿西涉村。晚间,粗面馍,借草卧地下,不能寐,与张长松絮絮作嵩山谈。

西涉村

荒山下白日,孤村又西涉。古木百千年,藤蔓接。

枝怒纷相拏,零落半橱叶。人居多野穴,短发乱披鬛。

感此人生观,惄焉心震慴。林子来胡为,中情有所挟。

倦夜眠不得,敢为幽赏惬。

晨起,别西涉村,南趋,登玉带山。山高三十里,山中居人,俭拙奇古,男则裹巾袒臂,面黧黑,如天竺人,女则高翘宽服,耳巨环,耳不能胜,洞其上以悬之,锵锵琅琅,有如古佛。至三冲,情更险,人更古。食只黑面,饮则山泉。长松嘱余不可言语,吾止君止,吾食君食,不可短长其间。余诺诺唯唯。土人见余来,多惊异,围绕观之,长松为余解释曰:“此吾好友,至吾家,省吾老母,无他故。”土人始稍稍解悟去。余战战兢兢,行山谷中,三十里至南坡;再前三十里,为扳刁井,遂借土人家宿。未明即起,趋沟阳关,仰上数百级,磴道险绝,攀登良苦,逾关,即抵嵩山麓矣。

沟阳关

信宿过三冲,风物日更僻。高下山中田,芃芃已无麦。

所见常恻恻,都是草莱辟。人多番佛形,路多野兽迹。

孤绝扳刁井,沟阳迳尤窄。吁嗟关之险,悬嵌玲珑石。

登顶望嵩高,层层空翠积。

嵩当天地中,故称中岳,有太室、少室之奇。少室瘦削,而太室雄穆尊严。两室相距三十里,如双眉然。下沟阳关,为嵩山之阴,丘垄坡陀,三十余里。转而登山,为中岳之东峰。其阴为龙潭寺,荒废,院中有唐制龙潭寺碑,分书甚精。再进为卢岩寺,为唐卢弘一先生隐处。寺后百余步有岩,孤石空悬,下剖若劈;兽蹲鸟伏,中拓成台。有泉自上飞洒而出,披罗曳穀,满壑霏微,询之居僧,即卢岩也。

卢岩

路已草堂近,蔽亏山又遮。微泉一壑响,淡日半林斜。

碑刻遗贤字,岩留处士家。可怜春不到,冷落自开花。

十里,至中岳庙。庙在太室黄盖峰中,居中朝阳,众峰环拱,为清乾隆帝敕建。前殿九间,后殿较逊前殿,两旁配殿数十间。前后殿为黄琉璃瓦,殿陛轩皇,规制宏烈。庙外民居百余家,皆穷苦,污秽甚。时为中岳帝诞辰,四方祷祀麇集,余亦随众参谒,既肃且敬。庙前太室神道双阙,东西两隅,唐宋人碑刻,赑屃累累,古茂可爱。院内多汉柏,虬枝半萎,苍影沉沉。有铁人四,高七八尺,巍立丰草间,摩挲移时不能去。晚宿中岳庙。

晨起,与张长松买面一饱,肩行李登顶,由岳庙左上十里至黄盖峰。有亭,少憩,前上北就土山,一缕仅容攀跻。约二十里,越东峰,西度狭脊,望绝顶行五里,抵天门,皆石崖重叠,下瞰绝壁,险临无际。询之长松,知为大铁梁桥。折而西,又三里,为登高岩。

登高岩,得回藏掩映之致。初入,有石砑然,斜壁透出,穿行数步,崖忽中断,莫可着趾。横以木,架为阁道,伛偻摩抚已过,心胆欲坠。过则怪石上覆,有乳泉、丹灶、石榻诸胜。跻而上,得一台,三面孤悬,虚凭百丈,下临绝壑,上倚层岩,所谓登高岩也。俯视登封,远眺箕颍,城郭如芥,沙水微茫,至此尽登高之胜。

越登高岩,左上二里,为白鹤观。观在山坪,去险就夷,至顶,犹有三里程。余欲登顶,将行李存观中,与张长松同去。从观右上,磴陡滑,浓云如墨,岚气冗冗。长松已倦,不欲去,返观中。余一人只身上,云气扑面,咫尺不见。上里许,足疲甚,坐石上稍憩。云气压人更甚,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几如在蒸笼水汽之中,令人气闷。坐少顷,忽大风从东南来,面前之云,划然砉开,则所坐之下,即万仞悬崖,深不见底,神魂俱失,奔走不遑。不敢留,摸磴上,而云气渐上渐开。里许,至真武庙,荒废无人,从庙后小路上半里至顶,怪石峨峨,已在天半。有残基,方广数丈,叠石为之,即宋真宗所筑之避暑寨也。至是,天气大开,斜日未坠,坐断石上,俯视下方,湿云未褪,如抟絮,如堆墨,如涛如涌,起伏上下,腾踔奔崩,而万山怒攒,竞险争夺,烟罩云埋,出现隐现,夕阳下照,光怪陆离,而嶙峋少室,耸青插翠,遥遥于天外见之,虚无缥缈,浑浑灏灏,有如蓬莱琼岛之在海洋中也。平生奇观,无逾于此。有顷,月东上,凉雾四塞,无所见,遂匆匆下,返宿白鹤观。

太室

岳灵瞻谒罢,独上最高台。云起山忽断,风来迳又开。

祗余太室顶,不见少林隈。变灭真成趣,平生此慰怀。

嵩顶月夜

山险风多急,天低月更明。今宵孤客意,千里异乡情。

冷落寻诗境,依违访隐名。迟迟行不得,拦路断云横。

中夜大风,晨犹未减,冷甚,道人煮稀糜饷余。少停,别白鹤观,由右岭横行,逾脊顶,陡下。磴极险滑,依岩凌石,悬空直下,十里至炼丹岩。仰望所来之路,已在云空,怒石横天,险恶悸魄,如鬼脸,如麻皮,斧劈刃削诡变万状,李将军粉本不逮也。又五里,始出险,得正道,抵无极殿。楼殿上下,倚岩附石,建制极宏,嵩岳附近妇女,来以焚香者,不下数百。妇女多缠足,无一解放者,风俗不开,可为一叹!然登山陟岭不觉其难,跻险凌高,异于常辈,此又奇也。得毋居深行险,习使之然耶?与张夫饭于无极殿。

炼丹岩

游情犹不倦,独到炼丹台。痴绝人同笑,孤高鸟亦猜。

风微春竹动,雾重野棠开。何处泉声迥,云空一线来。

饭后,下坡五里,抵嵩阳宫。嵩阳宫初名太室书院,宋改嵩阳书院,为二程先生讲学之所。前后院宇甚广大,楼殿半就倾颓,殿左祀二程先生位,右祀清贤耿翕庵先生位。翕庵,汝州人,学以致知为本,力行为用,不尚空虚,隐居不仕,读书嵩阳宫,祀之以配二程,不忝也。张夫倦甚,席地卧,忽忽睡去。余一人坐殿下,瞻仰前贤,师心千古,渺焉小子,愧以春风。循前院,观三将军柏,森森郁茂,大者七人围,次三四人围,最大者其半将倾,好奇者支巨石扶之。院内宋明数代碑刻甚多,门外天宝徐浩分书碑,可八九尺,最高大。其阴刻宋元名贤题记。时向暮,唤张夫醒,别嵩阳宫。是日,天气昏暗,沙尘掩日,渡前溪,水甚浅,白石粼粼,为入颍河之水。与张夫濯足其中,寻村人家宿。

嵩阳书院

寂寞下高嵩,嵩之阳有宫。层楼就倾圮,残碣卧荒丛。

唯有汉时柏,落落摇青空。我感程夫子,时雨化育功。

千年冷门墙,未见易已东。老仆心矇矇,睡去鼾如熊。

万籁各无语,小子坐春风。伊颍水舒舒,庭草自芃芃。

所得在太初,斯时谁与同。

清晨,与张长松趋会善寺。会善寺在积翠峰下,门外银杏老枸,葱郁奇古。寺屋百余间,飞檐走槛,半渐荒废。院内蓬草,与人肩齐。询之僧人,云“寺产已没为学田,无能建立”。不禁唏嘘!寺左数百步,有贞元《戒坛记》,砌砖塔内,僧人导视西郊戒坛寺旧址,残石断碣卧蒿莱间,莫可辨认。少坐,即别去。西南行五里,出大路,再十一里,至郭店,荒桥古驿,茅店鸡声,又一境矣。

出店,又西南行五里,为少林寺。寺在少室之阴,佛殿僧寮,可百数间,为一最大寺院。民国二十一年(1932)遭冯军之难,已毁其半,剩前后殿及配房百余间。少林寺,魏太和年(北魏孝文帝元宏477~499)建,隋文帝改名陟岵,唐复名少林。时有天竺迦佛陀禅师至中国,居少林寺,其徒昙宗等,习技击术,即今所谓少林派者。其寺在明末之乱始毁坏,复半毁于冯军,物之兴废,各有数存,可胜长叹!门前及院内,修松桧柏,夹道森森,高俊而整。庭中碑刻,前后巍立,有唐武德初(618)秦王告少林寺主教碑,分书雅俊。寺右有面壁石,西北有面壁庵,即达摩九年面壁处也。少室亦称南塞,又称大塞,大塞者,即少室绝顶,横少林寺前如屏,高与太室等,峰峦峭拔,负九鼎莲花之名。环少林后者,为九乳峰,迤逦东延太室。太室巍然坐,大如北斗,而少室则掩映削立如少微,两山面目,各自尊也。

余儿时,即耳熟少林拳技名。及入少林道,见二僧,硕大且黑,肩豆谷入山,每人可三四百斤,陟险跻高,如履坦途,余尾之,不能上,丧然色沮。入寺,见壁间刀剑戈矛,森严罗列,始惊少林技术,至今犹未替也。嵩山近十余年,成为匪窟,富者远徙,贫者与匪连成声气,蜂舞劫掠,所在滋扰,唯惧少林拳技,不敢近。余爱少林术,留寺中,访智光师,问以少林宗派,技击同异,苦苦数日不肯休。

少林寺

路从太室来,迤逦漫相寻。佳木郁葱倩,嵩山何处岑?

我闻少室阴,中有古少林。殿陛昔巍巍,劫火感在今!

又闻少林僧,拳脚娴纵擒。千古有真传,可惜拑秘深。

老柏何森森,修竹何沉沉。不见旧栋宇,空闻好鸟音。

我有皈依心,多为尘虑侵。何时毕儿女,来此炼霜镡。

从寺右渡涧,为登南寨路。十里,上二祖庵,庵半荒圮,院有银杏古柏各一,葱茏奇伟。循庵右南上,转折半里,路陡险,狼牙参差,几疑无路,再上,为两膊岩。岩孤悬,下坠成壑,有泉从壑中流出,飞洒怒沫,而隔涧浮岚空翠,掩扑于前,奇境也。过此为十八挨,迳更仄,从石罅中行。两旁悬崖,直削万仞,无寸土。石骨磷磷,从脊仰上,悬攀直跻,上下手足,左右交敝。张夫胆怯,几为所阻。凡七里,卒度险,路渐平舒,前之危崖绝壁,又忽然截然转出。荆棘莽莽,无从觅路,张夫在前,余在后,从乱棘中披拂以行。南上五里。遂登南寨顶。是日微阴,至此已雨。余与张夫衣尽湿,茫茫四顾,不辨咫尺。不敢久留,奔少林寺。

两膊岩

岩石诸峰上,人窥绝壑中。乱云横断石,古木咽罡风。

升陟情多异,榛芜恨未通。敢将此蓝本,学写石。

余以昨日未睹少室顶真像,复偕张夫去,出少林寺左上,为登少室正道。七八里,土山尽,翠微在望矣。经十八盘,险与十八挨等,逶迤山脊间。五里,入寨门,益狭,拾级仰上,左右维谷。五六里,峻路完,入平衍,即昨之截然转出处。复从草棘中莽莽上,数里至顶。云气乍开乍合,远近之峰,森森前立。中有一峰,从壑底特起,绝其附依,不可度,分摘星台,乃少室正中之峰,即北顶也。有仄径相属,仅堪容趾,可跻其颠,张夫不欲去,坐石上待余。遂摩岩扶磴,牵藤附葛,盘折三四,乃登其上。隔壑望南顶数峰,相离十余丈,彼此斩绝,中裂如剖,砉焉划焉,不断一缕,而疑云异雨,时来出入,冥冥沉沉,不能窥其底蕴。其四方之峰,如列屏,如立鼎,骈罗相峙,兀兀云空,所谓九鼎莲花者也。岂知前日,坐太室顶,远望苍茫云外之峰,即此也耶?惊惋久之。云气渐重,欲雨,下顶,与张夫从原路下山,往觅其舅氏家宿。其舅倪姓,业农,佃少林寺田,住鸟龙潭下。鸟龙潭亦名龙潭沟,有大龙潭、二龙潭之别。水最清,景最奇。偕其舅氏往游,至晚方归。

少室顶

已揽太室奇,复登少室峻。去天不一尺,拔地有千仞。

阴霾虚壑生,急飚危岩振。隔云观摘星,心胆增怛震。

鸟龙潭

山花吹晚香,倦容卧龙潭。寂寂春千里,潇潇雨一庵。

专征未能归,乡梦隔江南。红燕人不识,为我几呢喃。

风险山愈峭,欲归几回留。敛手坐云光,冷如八月秋。

境奇我太息,肃肃渺人愁。落寞少同心,来追千里幽。

与张长松别其舅氏倪翁,循二祖庵右趋,欲登三皇寨。从山脊下,陡险,十里至牛圈沟。山深无人,溪声汩汩,疑非人境。又十余里,至梯子沟,更险仄幽奥。越沟,横山半行,攀岭,即至三皇寨,高居云外。少憩下岭,至深沟中,复仰上十余里,至三皇寨下。三皇寨最高险,不易登,盖即少室之南顶也。从山左东上,拾级数十,为三皇宫。宫为新构,依险而成。在宫中买麦饭与张夫同饱,将行李存宫内,攀三皇顶出宫西向,即登峻坂,石层屶,壁削千寻,循壁间凿磴悬索以上,凌虚御空,兢兢不可下视。五里至寨门,为第一关。凭高临下,险据南天矣。逾关,复手铁索东北上,转侧二里,至三皇洞。涧西向,平顶,依岩凿石成之。道人见余远来,讶甚,余问已至顶否?曰“尚有三里”。余邀道人同去,遂从洞右东转,摩石壁行,怒石高压,磴仅容趾,行者须面向外,背擦石壁,曲膝蛇伏以度。过险,北转至顶,广不数丈,四面孤悬,嶙峋,悸人心胆。昨日所登北顶诸峰,离奇徙倚,隔壑相对。而千山之云,倏起倏灭,攒峰露顶,競其险高。忽有西方云际,见有崇峰突出,高于众山,平顶如僧帽,孤奇特甚。道人指谓余曰:香炉寨也。与道人坐岭上,东西指顾,俯仰生平,为意甚得。一小时下顶,留三皇洞。晚间,与道人话山中异闻,夜半始寐。

梯子沟道中

浪迹平生野性真,名山能到亦前因。

披萝拾级从樵路,问字扪碑认古人。

日午溪声暖入梦,雾微岚影静无尘。

此间风物清奇甚,不似寻常绮丽春。

在三皇洞遇偃师史万松山人,相谈甚得。山人欲至莲花宫,因与同下,仍由铁索悬下绝壁,张夫在三皇宫内,肩行李,行十里,趋清凉寺。山人知技击术,道中谈少林技击甚精微。由清凉寺转莲花宫,于歧道口遇一失路人,问路于余,叩之,方知为朝鲜人,亦欲至莲花宫者。形色惨然。问其姓,乃长叹曰:“亡国人无姓矣!出国已九年,家中父母妻子,均为日人驱逐,流离分散,不知死所!”言罢,复长叹。观其色甚饥,因与席地坐,史山人出所携干饼饷之。噫!亡国之惨,可以见矣。因与同趋莲花宫路。至带泉,路极峻,而溪流甚急,喷薄上下,耳目震眩,十余里至莲花宫。莲花宫在少室南峰之下,宫宇巍俊,堂构至新,少室诸峰,耸列左右。莲花高拱,隐约云天,奥隩之区也。史山人与朝鲜人留莲花宫不去。少停,余遂辞别,随张长松从莲花宫后逾岭,逶蛇石路二里,下岭复从里沟行,则双崖高逼,不测其深,怒石嵯峨,临空欲坠。凡十余里出里沟,左转循山麓七八里,至郭店,日已西,再五里,返宿少林寺。

里沟

名山千里来,偃蹇不辞苦。里沟渺何许,欲从猿鸟伍。

行行山已凶,双崖半天柱。阴翳似玄冬,冷日缩不吐。

蒙茸覆藓净,披拂虬松古。泉细辨徽琴,雾重疑零雨。

杖策不计远,十里出幽坞。回视地上光,皜皜已移午。

吁嗟山之深,奇境难极睹。从兹羡樵人,入险事斤斧。

背少林寺五里为大祖庵。庵在五乳峰下,半就颓废,院中古柏数株,残碑三四,偃蹇剥落,荒凉已甚。一老僧坐庵檐下,祛衣扪虱,古拙如二百年前人物,不笑亦不言。余欲由此逾大口,经偃师,趋洛阳。张夫谓:“大口久废,孤绝无人行,不若由小口便。”大口者,辕关也。遂与张夫从大祖庵左上,逾五乳峰,从山峡中行十余里,转大路,向西北去,渐行渐高,多行高原坡垄间。土多黄色,如渲重赭,几似黄大痴之秋山设色。与张长松坐垄上稍息。回视少室诸山,峙鼎列屏,缥缥缈缈,横于云际。余身入此山,不觉其高;今坐对此,恍疑是梦,岂知数日来即在此中游哉!下垄十余里,抵颍水东南岸。水甚急,黄流滚滚,挟沙石去。乘渡船登岸,从沙中行。数里,趋平地,地甚肥衍,麦苗青青,一望无际。十余里,复行白杨绿柳中,路甚宽,如南方新辟之公路,而两旁白杨甚高,潇潇作风雨声。时农人正忙,来往驱牛车骡马车,络绎不绝,几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应接也。二十里抵偃师城东关。入城,市肆荒凉。商店多土台。油炸烩,粗面馍外,无甚买卖。寻宿杜家店。翌日,谢张长松,令其由大道返孝义,余乘车西赴洛阳。张夫送余至西关外车站,依依不忍别。且劝余:“西北路上甚难,君一人不可冒险远去,可早日归家为是。”言至恳恳,现于颜色,余甚感之。至余上车后,方作揖而去。盖余嵩山之游,张夫伴余十有一日,道路艰险,多赖其力。而忠厚之情,发于至性,一旦别去,其情实不能已已。

伊洛

由偃师至洛阳一百余里,车行两小时已到,在东车站下车,寓大东旅馆。稍憩,急问茶房,觅浴池,一洗积垢。盖自孝义登山,即入崎岖丛莽之地。所宿之处,多在洞中地下,几如畜类,身上虮虱丛生,积千累百,无事则坐山泉,自濯自漱,捉虱扪虮而已。回想平时,所谓卫生清洁,至此未尝不哑然失笑。饭后,入洛阳城。洛阳即成周洛邑,东汉故都,为我国五大古都之一,四方凭险,颇擅形势,街市甚整,商业亦盛。入城访清太史林东郊、郭锡林两先生,未遇;复至县前街,访李振九先生,亦未遇;遂至东街旧书肆内,东翻西阅,碑拓累累,多龙门新旧石刻,欲购一二份,寄赠故友,未能。

晨起阴雨,未出门,整理积日残稿。第三日早饭后,携囊访伊阙之胜。伊阙,即龙门,伊水之所出也。出洛阳南门,渡洛河,登岸,从沙中行一里,经安乐窝左。安乐窝,为宋儒邵康节先生故里。村中有康节先生祠堂。全村邵姓可数百家,子孙甚繁。其前为天津桥,再前为洛河桥,均残毁,只余数孔,峣峣然立洛水之上。南行十五里,为关帝陵,陵囿极广,殿陛亦隆,曲栏走槛,左右周达。殿中祀关羽像,极庄严伟大。后殿为关羽陵,土山高十余丈,广亦数十丈。陵前有石刻曰“汉寿亭侯关羽之陵”。陵上多植松柏,苍绿沉沉。而园内松柏尤多,森森似乎百数。余起敬百拜,肃瞻久之。出关羽陵,再南十余里。有一小镇,卖面包干馍等食物,余在此稍憩,买面一饱。出镇右趋,从伊水右岸行,三里即至龙门。崇石峨嵯,丹黄剥落,崖壁上多凿石佛造像,大小以千万计。宾阳洞佛寺,据兹山胜处。洞外齐洛州城乡老人佛碑,最俊古。而老君洞石像最高大,可十丈,坡磴危滑,不易上,攀附登之。石壁峭崿,苔藓斑驳,景最奇。有开元十年造像记,宋天圣二年丁裕题名,刻佛座后,惜不能一一摹之也。

安乐窝

铜驼荆棘又荒城,风风雨雨梦屡惊。

识乱谁如邵夫子,天津桥畔子规声。

伊阙

几回寻鸟径,千转到龙门。石激水声怒,沙飞日影昏。

危堂墙欹侧,古佛貌严尊。且喜残碑在,依稀认凿痕。

香山寺在伊水之东,自龙门舟渡,沿山而登,凿壁诸洞,有武后时刻经,宋真宗《龙门铭》,贞祐四年(1216)张谷等摩崖题记。登顶望伊川之水,悠悠自去,而隔河诸洞,巉峭摩空,倪、黄粉本也。循岭入寺,寺半废圮,松木樵伐无遗,想乐天之石楼风月,又不禁怆然矣。老僧炊麦饭充饥,借破榻宿。

出洛阳东二十五里,为白马寺。白马寺建于东汉,为寺最古。民国二十一年(1932),与少林寺同毁于冯军,荒废已甚。近戴季陶先生发愿重修,庀工方始,寺内有至顺四年(1333)洛京祖庭碑甚工。殿前魏造像及宋元石刻甚多。有古柏二,婆娑之至。欲至礼方塔,未果,出白马寺北行十余里,为成周故址,荒丘一片,无所睹。再北为唐明皇陵,古冢荒凉,亦无所见。遂南趋十余里,返洛阳东车站之大东旅馆。翌日,复访李振九,振九留余饭,谈半日方去。

唐明皇陵

乱事来天宝,干戈满帝城,可怜离别泪,不尽美人情。

故苑空春草,荒陵虚月明。至今亭畔曲,犹作断肠声?

(明皇避乱至蜀上亭铺,闻雨凄断,制《雨霖铃》曲寄恨)

洛阳夜雨

天地仍烽火,怜余却远行。荆榛太室道,风雨洛阳城。

落寞嗟行李,艰难愧友生。生期常不达,千里故乡情。

待家报不至

日月匆匆过,故园别几时。野花开落早,家信去来迟。

客睡难安枕,孤愁漫写诗。明朝又行役,太华驻尘缁。

在洛阳留七日,待家报不至,焦急甚,适去之日,忽家信到,知家母与小儿女念我深,不欲我西去,岂知浪游人之不能已哉!遂于四月二十八日买车至潼关,险窥西岳之奇。

崤函潼关一瞥

洛阳至潼关五百余里,车过观音堂,即入崤山中。三十里至硖石关,盘道极峻。车在轨上行,逶迤转折,缓缓西来,隧道数十,逢急涧高峡,架十余丈钢桥以度,路虽险,景自奇也。道中人民生活最苦,多穴居,凭山高下,层列如蜂房。车至站时,妇女老幼,携烧鸡粗面饼唤卖,蓬发黧面,苦苦求售,艰难之状,不能下视,何意西北人民之苦,一至于此!此关心民瘼者所以亟亟开发西北者耶?是可念矣!

硖石关道中

情倦薄鲁酒,担簦出西洛。峥峥硖石关,峨峨山容恶。

危栈通修途,飞桥架绝壑。羊肠喜能曲,蜂窝惊无托。

征轮缓缓来,宛转千层落。神异开皇初,疑是巨灵擘。

隙影感匆匆,未能写其略。

三门峡在陕州北五十里,有砥柱山之胜。砥柱在黄河中流,禹治洪水,凿穿三门,两峰相距,拱立如柱,故谓之“砥柱”,谓之“三门”云。三门者,中曰神门,北曰人门,南曰鬼门。鬼门最险恶,水行其间,声激如雷,舟筏一入,鲜能脱者。欲在陕州下车,一窥三门之奇,会大雨,不果游。西行五十余里,为函谷关。函谷关在灵宝西,乃秦之东关。关城据险,幽邃如函,车行谷中,险仄逼勒,不可仰视。昔王元谓:“以一丸泥,东封函谷。”不虚也。其西为阌乡。又西为桃林寨,即武王克殷休牛之地。车行原上,右俯黄河,左依崤谷,高轮宛转,如在半空。时已入暮,车中旅客甚稀,且皆西北土人,披老羊皮短袄,戴高毡帽,其势汹汹可畏。而车甚窳劣,无电灯,只一二煤油吊灯,虚悬车内,荧荧之火,暗不能照举四顾,不觉旅情怅触矣!夜行八九十里入潼关。陇海车至此已终,在潼关城东门外下车。车中遇一偃师人刘姓,业商,至华州访其友人,邀余同宿悦来店,遂在悦来店宿。

函谷关

天地有设险,奥邃不可探。雄关嗟函谷,嵯峨且。

长堑走黄河,天限亘终南。东下建瓴势,锁钥控崤函。

在昔有嬴秦,为虎视眈眈。今险不可凭,侵蚀谁为蚕?

周回揽八极,俯仰内增惭。举手叩天阍,沉沉梦方酣。

肃然动于中,振方感叹三!

悦来店为一小旅店,甚龌龊,无小房间,数十人同卧一炕,倒锁其门,无窗牖以通空气,庞杂之气,紧闭一室,促促不可终夜,其难堪犹有不可议者。晨起,急坐院内,向天呼吸,夜间之气,犹在鼻端,令人欲嗤。甚矣!西北之难堪也。与偃师人出店,买面包一饱,纵览潼关之险。潼关,居黄河南岸,西扼秦,东临豫,北与晋省隔黄河为界,实三省要冲。关城据险,邃岸天高,渭水从西来,经其关入,与河水合流东注,横流奔浪,乃为天险,而西北商旅,往来毂辏,亦一繁盛之区也。南为商岭,西延太华,东接崤函,峻岭高峰,横列无际。隔河有层阜巍起,孤峙独秀,为风陵渡。有女娲墓,在黄河滩上,虽河流暴涨,未尝漂没。是日大风,黄沙卷天,未得渡。偃师人为余言,恐难尽也。偃师人知余善画,持一纸命余画,遂于晚间作小画并题小诗赠之。翌日,同趋西岳庙。

题小画赠偃师人

旅夜仓皇车马喧,挑灯自起冷无言。

祛愁且借残毫笔,一抹江南写故园。

太华山

西岳庙亦名岳镇,距潼关三十里。五月一日,晨起与偃师人觅面一饱,同赁驴行。十里至钓桥,即见太华三峰,兀出云表,美蓉片片,孤削层悬,时隐时藏,不穷颠际,惊羡无已!十余里至传店,途中田地,遍种罂粟,一望弥际,灿烂之色,炫耀头目。因念民生所重以生者粟耳,不知此粟与彼粟,其生生亦相同耶?噫!谁之咎欤?再七八里至岳镇,日已午。岳镇成一小市,商务以药材为大宗,沿街露布立幕,置设药栈。盖太华山产药最盛,此地土人多以采药为生,然多在春季,斯时正采药之期,往来买卖者麕集如云,全市都是药香,亦异镇也。偃师人别余趋华州路,再三致意而去。余留李家老店,买面果腹去,寻西岳庙。西岳庙在镇西,近已改机械厂,不可入,而层楼巍殿,只于堧墙外见其一角而已。瞻前仰后,徘徊不置,深惜西岳残碑,不能一相见也!日暮,返宿李家店。

晨起,将行李存李家店,只携一雨伞,一油布囊,觅导者,导入山路。由此抵太华山麓,可二十里,从镇西南行十余里,即闻水声潺潺,为玉泉入渭之水。涉涧,七八里至玉泉院。依山上下,院宇及山店可数十家,上山下山者,均在此休息,有如小市。院右有亭有园,竹木丰蔚,泉从亭畔出,甚清泚,是为玉泉。过玉泉院即登山,攀行半里,入谷口,高嶂崇崖,蔽亏日月。两壁直立如削,高千余仞,谷底阔不盈尺。四里许,有巨石突塞,辟为石门,是为第一关。

逾关四里至方洞。洞石陡崖,高悬百尺,名希夷峡,铁索残断,不可上。再进为五里关,桃花坪在其上,山色四周,掩映霄汉。又数里,至莎罗坪,土旷而夷,莎罗庵踞其西,鸣瀑数十丈。悬壁而下,有莎罗树两株(莎罗树即菩提树)。坪西有峰插天,浮苍点翠,导者曰:“北斗坪也。”

升莎罗坪为十八盘,山最陡,孤危错落,十有八折乃得上。逆十八盘为青柯坪,入山至是已半,夷者唯此,游者须停舆以步。华阴县有示日:“自华阴乘舆至此,每人四千串。游者自度,若能登山,可挽铁索上之;若不能登,请返,勿为舆人所欺。”阅此,始知由此登山,全凭自己本领,非人力所能代也。在坪稍息,即偕导者由坪左上,曲磴回陀,崎嵌侧塞,有“青柯坪”之大字,镵坪东悬岩上。再里许,至回心石,路皆斜削,绝壁千寻,攀铁索自此始。横上数里,至千尺幢,阔仅尺许,高逾百丈。卧石塞道,中隆旁杀。人自隙中抚石窦手铁索以上,俯瞰断崖,绝壁中裂,划焉如线,下临无极,行者至此,几惊在鼠隙木空中矣!

登太华

风沙千里远离家,胜境能来访太华。

霞彩飞楼垂贝叶,天空层石起莲花。

地因气迥春难到,日以山深影易斜。

太息我生不辞险,独凭悬索上谽谺。

百尺峡在千尺幢上,险如幢。东北转一里许为百丈崖,中乃崩裂,夹壁益狭,皆须攀索拊葛摩石壁以行。有巨石衔峡上,若崩若坠,镌之曰“惊心石”。出峡,登望仙台,方丈平石,高旷孤悬,借以稍坐。仰视莲花、玉女两峡之间,悬瀑直下三百余丈,垂至山腰水帘洞,潜伏不见,至青柯坪,从石隙中散布而出,而细松短柏,古藤修萝,翠影摇摇,飘浮天外,真奇观也!爱不忍去。

度峡东北二里许,面崖执铁索,横行百步曰二仙桥。桥西有车箱崖,行里许,有壁奇峭,为“猢狲愁”岭。岭畔有石室,祀铁猿其中。老君犁沟在岭左,石壁插天,若划若削;水霤一道,自上而下,直若绳引,深若踞曳,挽铁索摸石壁以上,险逾百丈峡,而高过百丈崖,惊心落胆,无逾于此。过犁沟里许,至云台峰,孤峰峨峨,四面悬绝,嶷然独秀,有若云台。云台,即北峰也。峰北五十步有坊曰“白云仙境”。又数百步为峰顶,广袤三丈许,平衍如掌,有石门如窗,可望南峰,玉女明星,琼台别馆,云影无光,斑斑可见。至此日已下,力已疲,遂偕导者宿于北峰之云台观。

观中有炼师清纯者,百又四岁,神气清癯,睹之若五十许人,以余只身远来,甚爱余,晚间与余谈太白、武当之胜。笑曰:“孔仲尼先生谓登泰山而小天下,惜其只登泰山,若使登太白,不知所小为谁?”言讫而笑。余曰:太白可去否?曰:“子于山岳有根缘,可去;唯兹山太高,终年积雪,无人迹,一人不可游,必觅熟此山道者,携粮糗襆被之属,方可去。”余曰:老师何时去?曰:“余去时年甚轻,才六十岁,结一二道侣去;时方盛夏,犹服棉衣,万岭争高,空寒兀兀;满目松雪,百物绝迹,实非人境。较之华山之犹近人间,相去远矣!幸子一游之。”听其言,声清若磬,观其所处,亦无他异,叩以导引采补之术,隐几卧,笑而不言。

晨起,辞导者下山,酬以钱,余以登太华山,攀索扶磴,全凭自己能力,导者毫无裨助,故力辞之。遂在观中晨餐,独登五云峰,清纯师嘱余返时,可宽留观中,余起敬致谢。出观从左登,经擦耳崖,路仅容趾,下临绝堑!行则攀索扪石摩擦以度。循崖东转,名“阎王碥”。又攀行数十步,名“阎王峡”。路不盈尺,鸟道一线,下视微茫,不辨水石,行者过此,人鬼关也。

过阎王碥为“日月崖”。崖如斩块,挽索而上。又百余步,一石直立如屏,为“上天梯”。攀索过此,西南行三里许,为“苍龙岭”。岭为山脊,长凡数里;两旁壁削,阔仅二尺,悬临万仞,窥不见底。沿脊石栏,半就腐坏,近易新索,粗便游者。人行过此,须骑岭抽身,蛇伏猱升,乘索渐移以进。昔韩昌黎游此,不能下,视其险绝,心悸目眩,痛哭投书,示以永诀。后经华阴县丞多方设计,用厚毡包裹,巨索垂之以下,始得脱险,今龙口崖尚有石刻“退之投书处”五大字。盖入华山二十余里,外环巨壑,众峰俱隔,只苍龙岭一线可通,余无上处。噫!天之设险,如此哉!如此哉!

苍龙岭

小心过苍龙,两崖万仞削。侧身蛇鼠行,惊悸足无托。

我叹太华高,疑从九天落。往来云倏忽,变灭满虚壑。

可怜春不到,冷日倚林薄。何处有寒香?空谷生奇药!

垂蕊不能发,依依殊绰约。笑我聋聩人,寻幽攀绝崿。

欲从得画本,范宽不可作。愧将浅薄能,约略写轮廓。

度苍龙岭至其巅,路忽绝,循崖凿磴,折身反度,为“金锁关”。再进为“五云峰”,古松怪柏,参差上下,五云观踞其顶,俯视以下诸峰,烟笼云埋,俱在脚下。先是,余在莎罗坪,仰看云台峰,是在天半,如至云台顶,方知始居半山,而仰视五云峰,复在天空,亦如在莎罗坪之望云台之时。今至五云,又仰望莲花、落雁、朝阳三峰,高插云表,隐约无际。其高山仰止之情,为何如哉!宿五云观。

坐五云望莲花峰

我昨在嵩高,嵩高殊不恶。今睹太华奇,转觉云容薄。

莲花孤插天,危磷悬空凿。苍松远茸茸,翠影半空落。

叠石起崇基,长空架飞阁。直泻千丈龙,虚响走绝壑。

念我千里来,心志感脆弱。蹭蹬几卷书,羞涩负囊橐。

中途阻荆棘,迟疑惊风鹤。区区名山心,聊以慰余乐。

卧此丛翠中,稍释尘劳缚。

山高多大风,夜中尤紧,振五云松柏,如万顷波涛,山颓海立。晨兴,犹未息,看四山云起,来去甚疾,落雁莲花诸峰,半隐半现于杳霭间。日午,风渐微,在五云观饭。出观,由左侧上为登玉女峰路。玉女峰即中峰。里许至中峰北路口,沿路皆大松。右进为二十八宿潭;潭在山凹,居玉女、莲花之间,潭水寒沏可鉴,下坠成壑,演为巨瀑,即前坐望仙台所观数百丈之悬泉者。五将军树在潭上,皆十人围,松果大如升,其一枯萎,仅存其四。始余在半山时,见太华诸峰,细草蒙茸,不辨何物,至此则万松遍岭,掩蔽霄汉,岂胜惊诧!由玉女右登为西峰路,左登为东峰路。余欲先至西峰,从潭左仰上,行万松间,盘折三里,至西峰顶。有观新遭于火,殿陛初构,道人导余至最高处,指其石一一示余,有石层悬片立,曰此“莲瓣”。有石昂首却立,曰此“灵龟”。有石凹入尺许,宛如足印,曰此“巨灵之迹”。西峰最幽奥,峨峨天外,自山下望之,东西二峰,上分下合,南峰藏其间,若并蒂之莲,所谓西岳莲花峰也。下屈岭,趋南峰。

屈岭在西峰右,如苍龙岭,而广倍之。手铁栏下,经巨壑四五,复仰攀四里,始至南峰顶。南峰,即落雁峰,居东西二峰上,为西岳最高峰。顶有仰天池,深数尺,宽广数丈。池上有石,平广亦数丈,石侧攀崖刻字甚多。是日,天甚晴,坐池石上,呼吸之气,几与天通。远揽八荒,混元一体,而万山皆小,如如培,千里黄河,悠悠襟带,人生到此,不觉茫然,物我之形,两相失矣!下视天池,数百磴。右转为紫霄宫,宫宇甚雄整,可数十间,半多甃石凿壁成之,遂饭于紫霄宫。

太华顶

我涉太华巅,依违不敢前。撑空耸铁壁,奇古不计年。

上下一万仞,拔地绝攀援。昔有昌黎公,投书诚可怜。

我生不自揆,身手敏前贤。夔夔不能瞬,兢兢几息肩。

度此人鬼关,恍然疑神仙。低头看白云,举手摩青天。

痴坐久太息,睠睠渺大千。

从南峰右进数里为南天门,极险。度南天门,经朝元洞左上,为长空栈。栈广数寸,长数十丈,在万仞悬崖间,横插铁杙,承以狭板,缀索面壁背空虚行。栈尽,垂双铁索,凌空直下;索尽,复继以栈,左右代匮,然后得进。栈穷,有石基,平广数丈,为全真岩,仰上十余丈,有石空悬,反镌“全真岩”三大字。静室三间,依岩凭险,幽邃冷僻,为南峰绝胜处。返南天门东下,从侧壁行,左转,为“避诏崖”。崖上覆如屋,缩如蜂窝。过崖,复从峡中行,数百步出峡,仍由崖壁手铁索斜下,为登东峰路。

东峰,为朝阳峰。从峰右登顶,冈石欹斜,直削如劈,而石色浓赭重绿,错杂陆离可爱。从峰顶下视,空悬万仞,窅不见底,顶有亭,杨虎城建。天已晚,投宿东峰,夜甚寒,微雪,衾冷似铁,瑟缩不能寐。听满山风起,摇屋瓦皆响,如鬼泣,如神号,惊心动魄,非人间矣!

日出即起,冷甚,地水皆冻。道人煮豆糜饷余,寒气去。出观,寻“仙掌”灵迹。仙掌在东峰东壁上,不可见,必下“博台”,返观始见。博台,别一孤峰,在东南隅,不易到。余急欲观仙掌迹,乃邀一樵人、一采药人同去。循观左,数十步至峭壁前,空悬双索,旁有木牌,署曰“下去面朝里,上来鹞子翻身”。余观之,心懔懔。樵者在前,采药者在后,余在中,鱼贯而下。由悬峰挂索钩磴,直缒数十丈,索尽,蹠崖摩度,反侧九折,乃历其险。复从石隙仰上数百步,至博台顶。四方空悬,广大逾丈,有铁瓦亭一,铁像二,铁棋枰一,为陈抟围棋处。回视峰壁上,仙人巨灵,其大如轮,掌足之迹,宛然仍在,乃叹非登此地,不能尽东峰之胜也!罡风大起,不敢留,急返。樵者曰:“下既甚难,上复不易,有曰‘鹞子翻身者’,君其慎之!可视吾脚为移动,不可乱也。”余兢兢,遂偕樵者,相贯如前,下博台,由原路悬索上,仰空直跻,蜷身屈膝,磴穷,翻身过,以手代足,几经反折,乃逾险恶。樵者惊曰:“君之技良能矣!”返东峰宿。然是夜身手剧痛,已苦苦不能伸屈。

由东峰前下,从峡仰上为玉女峰南路口。里许至顶,玉女殿踞其巅,有巨石如龟,背上叠石成屋,为“玉女祠”。祠前有石臼水,绀碧澄澈,不干不溢。东北有岩,努如鸟喙,上丰下缩,而虬枝古木,披覆盘曲,古茂离奇可爱,坐良久,复由五云峰原路下山,宿云台峰。

清纯师留余住一日,辞去。经千尺幢诸险,半日下山,循莎罗坪作“大上方”游。大上方久无人上,余测其深杳,必有异。遂越涧,从左方进,突面攀索,险不可视。转折上六七里,路忽绝,怒石兀起,如覆铁瓮,悬索其间,旁无依附。索穷处,有石罅间直立,高十余丈,上有石洞,惊悸若坠。复从石壁斜行数里,至三官洞。老道见余来,惊曰:“若来耶!”洞前多玲珑石,以千万计,石上多异草,而芍药花尤盛,大如盂,时时发清香,沁人肺腑。随此老道坐谈洞石上,几疑置身在玄圃之间。再上为白云峰。老道谓:“路久废,铁索断绝,不可上。”怅惋久之。老道煮饭饷余。下午下山,趋玉泉院。日已西,濯足泉下,返西岳庙,寻李家老店宿。是游凡七日毕。

华阳渭南道上

余欲至韩城,一窥孟门壶口之胜,以绕道阻远,未得去,遂西赴西安。自华阴至西安三百九十余里,铁路方修未成,有大路可行骡马车及汽车。余急欲赴西安,买汽车行。待一时许,汽车不到,售票者曰:“可乘货车去。”余待车已急,无奈,遂乘之。与汽车夫并肩坐,五里至华阴,汽车夫忽谓余曰:“汝何方人?”余曰南方人。曰:“此坐地非汝所坐,至渭南时,可易坐地。”余见其言不逊,不与较,唯唯而已。车至渭南,路已行半,往来车马,至此都停舆休息。渭南为一小荒县,市肆不甚繁盛,余觅小面馆,买面自饱,食罢,汽车夫谓曰:“有自家人上车,汝可易地位坐。”余曰“坐何处”?曰“货顶上”。余心大愤,思此四月天气,日光大热,西北陆地沙尘涨天。顶上即无天篷,又无栏杆,如何可坐?因婉言曰:“余所购乃客车票,今乘货车,已称不适,若再至顶上,人何以堪?倘一下坠,能不殒命?”汽车夫曰:“是自家人来,无法,请屈驾。”余见不可理喻,径至车中坐下。汽车夫大怒,以左手牵余手至车外,曰:“蛮种!何弗圆通若是!”即以右掌抵余额。余早知其不善,防之,急以左臂应,顺以掌,中其颊。汽车夫逾怒不可遏,大骂曰:“好蛮种!”急举右腿击余小腹。余向右略侧,应以左腿,从其腿下顺其力挑之,汽车夫应腿而倒,仰地不可起。斯时观者如堵,有渭南卫士见余殴人,欲执余。余曰:“子来甚善,正欲与子言之。”遂示以前情,并将行李令其检视保管,请将汽车夫执至县府或汽车站,与其严重交涉。卫士知汽车夫素来野蛮,严辞相加,再三劝慰余,复令乘此车西上。余不可,曰:“道中必遭残害!”卫士曰:“谁敢再如此者?”坚令余上。余不得已仍登此车,复与汽车夫并肩坐。汽车夫悻悻见于面,侧目怒视,谩骂不绝口。余忍不与较,私自防之。车行甚快,一时许至临潼。余深恐道远,为其所伤,不敢西去。遂在临潼下车,悬悬之心,至此方释。远行之难,一至于此!此又初计所不及料也。噫!

华阴道中

野趣从长发,闲情逐短篷。路难怜病马,春去忆归鸬。

跋涉身多健,艰危诗易工。怎禁桃李色,已负故园江!

骊山与灞桥

临潼在骊山右,城高二三丈,土为之,周之四里。入南门,京祥泰店,稍息,赴骊山游。山不甚高,辟有公园,就唐华清宫址所筑。中有温泉,泉水趵突,热气蒸然,即杨太真赐浴处。有亭殿,依山结构,周围轩敞,悬杨太真出浴图,甚清媚。余卸衣池上,浴于中,连日困顿,得此湔除,神气爽然若失。浴罢,登绣岭堆,徘徊遗址,不禁惘然!秦始皇陵在东麓,土阜峨峨,如小山然。近日开发西北,加意整顿保管,非复往日之荒废。西麓有“坑儒谷”,空谷沉沉,无可观。鸿门堡在东门外,为项羽宴沛公处,未能到。

骊山

零落华清路,依稀辇道存。惊鸿春有信,香梦冷无痕。

斜日空芳草,轻风虚夜门。可怜池内水,恩宠至今存。

华清宫

青鸟无消息,香钿何处看?只余一片月,千古照长安!

零落山河在,凄清魂梦残。依依灞桥水,不尽泪汍澜!

初明即起,买骡车赴西安。路上车马多,辙甚深,不易行,然尤不易乘,在车轿内东歪西倒,时时撞额,颇觉其苦。三十里至灞桥,左转,有小市,荒店数十家,卖大馍、油炸烩、烧酒等食品。复右转,即至灞桥。桥平式,甚长,可数十丈。叠石成台,横木其上,敷土铺石以过。桥上有坊,署“灞桥”二大字。灞水自南来,逶曲经其下,北流入于渭。水不甚深,多泥沙,舟行甚难。两岸上下,绿杨无际,萧瑟之色,令人动离别之感。灞桥右半里,为潼关通西安之铁路钢桥。桥方庀工,工程浩大,其长不及郑州之黄河桥,而较淮河铁桥实有过之。过灞桥十里为浐桥,其长逊于灞桥。浐水亦自南来,下流十余里,与灞水合,同流而入于渭。过浐桥十里,抵长安城东门外,坐黄包车入城,寓东大街之中西宾馆。

灞桥有思

劳尘寂寂草萋萋,两岸长杨送马蹄;

千里闺中无消息,痴人已过灞桥西。

草阁烟花曾入梦,灞桥风雨更思人;

绿杨不识分离苦,忍自年年别旧春。

长安琐记

长安城甚整峻,成长方形,周四十里,为汉、唐故都。渭水经其西,秦岭横其南,阻山带河,四塞险固。城内贸易,以东大街为最繁盛,市衢亦以东大街为最宽广。越日,访同乡王醒黎。醒黎惊余来,因与同见齐坚如博士。坚如亦余同乡,相见甚欢。坚如造林西北,所得甚优,而二周陵树植尤伟大可述。应邀至其造林筹备处。曰:“君去良不寂,有书画鉴赏家寿天章在彼,可相晤也。”乃别醒黎,乘骡车同往,半小时即达。胜友良朋,异地相值,其快慰可知矣!筹备处在长安西门大有巷。

寿天章先生,江苏松江人,为人磊落廓大,不立崖岸,久职长安。喜收藏,藏汉魏六朝碑版及时贤书画甚多。自坚如介识后,昕夕过从,言笑甚得。暇则出其所藏,摩挲展玩,有朱拓《石门铭》,圆劲丰溢,为最初拓本,余甚爱之;而《砖塔铭》、《广武将军碑》,尤完好可珍贵。藏画以黄宾虹先生及徐悲鸿画为最多;宾虹先生《秋山落叶图》,出入垢道人、朱八大之间,笔墨之趣,萧然尘外。悲鸿重色调,能用色如用墨,于不似中求似,此其所难。佳拓名碑,琅笺琳轴,令人思之时时不能忘也。

长安旅夜

萧条短鬓感飘萍,客梦仓皇睡易醒;

热念不弹思鱼铗,闲情好写换鹅经。

风尘寂寂迟乡信,春月依依照别亭;

遥想故园小丛树,此时应自暖青青。

闻长安城隍庙有唐人画壁,急欲往访,邀苏人黄宝昌及同乡邱功竞同去。至则驻重军,不许妄入。心甚大恨!旋访学府碑林,亦以事转折未果。长安多金石佳拓,虽真膺相掺,而时多精品。惜囊中羞涩,不能购也。明日,访雁塔圣教序碑。雁塔在慈恩寺中,出南门五六里至寺。寺宇雄杰,院内古柏森森,雁塔在其中,为唐进士题名之处。塔下“圣教序碑”耸立,高六尺余。太宗述三藏圣教序记,高与序等,分东西两龛覆之,序右立,记左立,观摩竟日。返时,月已上,坚如已赴咸阳,独宿大有庵第,中情寂寂,夜半始睡。

月夜忆内二首

不为垂杨惜离别,只凭破卷慰艰难;

江月夜深君独睡,此时曾否忆长安?

寂寞音书雁正遥,客楼苦自学吹箫;

怜君别恨添多少?应似长江夜夜潮!

长安多大第,广厦宽堂,回栏曲院,为南方所仅见,唯人居甚稀,多闲空,以此时来狐患。坚如所赁大有巷某姓第,甚幽深宏肆,初为林场办事处,后以不便,徙于咸阳,以此锁闭。余来长安,时住其内。初来之夜,与坚如隔房卧,方入睡,忽有物压余身,重甚,不能动,奋臂挥之,始得去,去又复来,相侵不已,坚如在隔房呼曰:“散之胡为?”余应曰“无他”,私知为狐。默自祷曰:余南方人,初游来此,未曾相犯,何相欺弄若是?祷后,声影俱寂,安眠无异。翌日,将此事白坚如,时坚如有小厮鲁尚友者,亦言:“每夜均被所魇,不能安睡。惊扰之苦,至今未敢言。”坚如闻之,笑曰:“余不信,果有此物,何数月来不能扰余,岂以余为文曲星耶!”言罢,抚掌大笑。是日,余赴终南,坚如赴咸阳。越数日,余自终南回,坚如亦自咸阳回,相见大喜,晚间,随意谈家庭琐屑事,各自睡去。未一时,忽坚如惊呼曰:“散之,散之!门扃固否?”余惊起,不知何事。坚如指门外曰:“汝听!”余耳聋,不甚清楚,似闻门外嘈嘈杂杂,声甚幽微。少停,声大起,以巨石撞隔壁门,甚汹汹,余大骇!坚如细语曰:“此间多匪,行踪甚秘,时有暗杀事。”余曰:“奈何”?坚如不语,将其文件收藏密室,其双扉同坐待之。少顷,无所闻,以为匪去,未旋踵,忽闻院内以掌击双肩,声势甚急,余大惊,瞪目相对,坚如不语,余亦不语,旋复无闻。旋复大作,余疑有异,遂从窗隙间窥之,无所见,复启扉,至院内,亦无所闻,时夜已半,万籁俱寂,耿耿星光,百无一物,知为狐,心稍安,蒙被而卧,不之理。坚如竟不能寐,终夜滋扰不能安。翌日,余戏谓坚如曰:“文曲星若何?”坚如曰:“文曲星不当道,恶作剧!恶作剧!”相视抚掌大笑。

终南山

终南山亦称南山,在长安南五十里,首联羌陇,尾蟠商洛,为山最长。其间佳胜,以五台为最,即太乙山也。始友人王醒黎、邱功競欲偕余去,未果,余遂于五月二十九日独携囊去。出南门,顺公路二十五里至王曲,有城隍庙,殿宇甚古。再二十里到刘村,沿途重冈叠阜,山色溪声,桧柏松杉,掩映上下,辋川稿本也。五里至山麓,为土地祠。再进为弥陀寺,已倦,宿弥陀寺。

黎明,出弥陀寺左上,山渐奇,泉声淙淙;既而路陡绝,为流水石,叠石桥以渡。两崖危峰峭壁,競险争高,大石修松,摇映眼目,左右瞻顾,不复知升陟之苦。稍上,崖忽逼,大木森森,径益以邃。有寺在浓翠中,为宝兴寺,极冷僻,无僧,倒闭其门,有楼横溪峡间,泉自楼下汩汩过。溯泉南转,山峡益束,仰无所睹,数里至大悲堂。堂叠石为基,崇墉数丈,拾级登其上,楼殿整丽,俯视可惊,堂侧有桥,凿巨石成之,架危涧上。

上大悲堂为甘露堂。稍上为竹林寺。再上为五布殿。由此斜上二十里有送灯台,孤峰峨峨,耸立天外,以绕道远,未得去。左上,登“天门”。石磴甚仄,山崖陡起。由五马石左转,上一天门。天门踞崖上,辟石为之,古桧长松,浓荫拂径。过此路更仄,危磴侧滑,三里为观音寺。门扃无人,坐寺前稍憩,有松鼠数十,从崖间出,往来攀行甚捷。再上为胜宝泉,泉自左崖右隙流出,声韵甚细,如琴如筑,清人尘耳。叩宝泉寺觅食,无人,饥甚。

一里,度通仙桥,桥甚高,横悬崖上,竹树蒙翳,冷色逼人。有玉佛殿在桥上,殿宇曲折数十间。过此路甚迂曲,经下宝泉、慈航庵、上宝泉、圆光堂,至二天门,路陡悬,石磴数百级,险甚,有石门踞悬崖上。过石门,广平数丈,有殿,依岩成之,甚奇险。殿无人,双门锁闭。坐石门前,俯视所来之路,叠嶂层层,苍茫莫辨,不知置身已在白云之外,饥渴顿忘之矣。过二天门,穿弥佛寺,转圣母殿,上迎真宫,攀级右上,磴直宽,为琉璃殿,叠石成台,高可十余丈。殿左有峰,从山半兀起,为笔头峰,四方离异,绝其旁依;绿萝修蔓,披曳上下,坐玩不置。忽闻木鱼持咒声,知有人,乃叩琉璃殿门,有僧启殿旁小门,迓余入。告以饥,遂留饭琉璃殿。

饭后,由笔头峰斜进,攀千佛寺,经黑虎殿、紫竹林,十余里而至大台。大台,南山最高峰,盘曲而上,逶迤如羊肠,夹路林木丛蔚,掩蔽日月。有寺曰“圆光”,层楼上下,依岩凌石,南面居峰顶,俯视诸台,罗列四面。寺中无人,只一老僧。因问曰:“山多寺院,何无居僧?”老僧曰:“此山每年六月为香会,来朝者甚多,各寺都有僧房,今时尚早,甚寒,多退居山下。”已晚,遂在大台宿。登楼远望,可窥秦岭诸峰,兀臬天际。少顷,罡风起,撼山岳有声,而白云四卷,往来驰掣。大雨骤至,从天半横来,四山无所睹,唯秦岭最高峰自云端尽处露出其尖,忽隐忽现,凭窗瞻眺,眼目迷离,不知置身何处!恍疑米襄阳云山图也。暮气渐入,无所见。老僧煮小米饭供余,借房中板榻卧。夜间,风更大,雨更急,岩呼崖吼,如泣如号,岳动山移,神咍鬼怒,惧极!蒙被卧,终夜不能寐。

日出方起。山雨初晴,宿云未退,几缕霏霏,去来甚急,此情此景,又平生所未睹也。始,余欲由大台登秦岭,访兰桥之胜,邀僧为导。僧言:“此山太险,路极远,无食宿处。”遂不能去。下大台,从右方斜进二里,登文殊台。盘磴上,台在顶,别竖一峰,峨峨高耸,次于大台,而秀峭过之。清凉台在大台南,下视甚低,懒未去。

过文殊台为灵应台。从右道下,路甚欹斜,两峰交处有峡,石桥横峡上,石壁嶙嶙,侧出若坠。度桥循山东向上,径尤仄,二里,登灵应台。是台甚陡,四方孤绝如削,寺屋十余间,居顶上,多凿崖叠石成之,地虽小,而幽迥可望远。回看大台殿宇,如在空中,楼阁嵯峨,峰峦峭拔,而晴日照万山雨气,如云蒸霞蔚,陆离光怪,实为异境。少坐,下山趋摄身台。摄身台高与文殊等。下文殊台三里,径渐微,不可度,两崖峭壁,直立如劈,下视其间,幽微一线。有石桥悬空而度,过石桥皆陡崖怒出,螺旋而升,二里至顶。寺新庀工,土木忙碌,僧人殷勤留饭,饭罢,欲从小路下山。僧曰:“小路极险,不可下。”余曰无碍。僧乃指其依稀,从山左下。盘旋左右,始犹可行,愈下愈峻,从两崖石峡转折以下,一峡穷,复转一峡,余眼不敢瞬,而足不容缓也。如是二十里出峡。返视所来,高峰攒翠,乱云飞白,怒瀑惊泉,飘扬空际,坐叹不置!过此路渐夷,十里出山,处处山口,奔泉湍急、声震耳目,多涉足褰衣以过,盖昨夜大雨,山中洪发,势益以峻。摩诘诗曰:“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至此始叹古人写景之真。噫!入山一时,出山又一时,名山待余为不薄矣。

余由小路入长安,顺终南山下横行。时春麦大熟,山下农人刈获甚忙。渡潏水,涉急涧三四,数里至姜村。村中多水田,多杨柳,曲水小桥,鸥鸟上下,仿佛江南风景。陕西为大陆地。无种稻之田,只兰田及此一带有水田,余不多见,此王维所谓“漠漠水田飞白鹭”者。三十里至晏家圩,日已西,留宿圩中。翌日,自晏家圩左行登冈,丘垄上下,十里至鸿沟,为楚汉分疆处。荒沟一道,有残碑在沟上。俯仰今古,不禁怃然!二十里抵长安城,由东门入,寓齐先生所赁大有巷第。

太乙山五首

我爱秦岭高,上上不能已;岧峣三千丈,迤逦五十里。

峰自云中断,路从天半起。急涧续危桥,乱石泻寒泚。

未倦川途游,欲尽山容美。

空山绝人响,奇秘不可群。颓瓦震惊风,狠石堆乱云。

有树披莎罗,慧叶篆经文。时时传妙香,我生如是闻。

小劫感人间,万众何芸芸。

独坐最高峰,俯视文殊台。阴壑多飘风,山雨横空来。

境辟米虎见,浮峦深浅开。摹拟愧不才,对景几徘徊。

仿佛云梦居,吁嗟诚快哉!

风雨夜不止,阴霾郁终南。迢迢千里人,卧此云中龛。

鬼神怒正号,龙蛇战方酣。险怪幻天地,幽黑钵昙。

噤缩不敢言,拥被如缚蚕。

晨起看东方,一缕寒光曙。阵阵白云飞,都向西山去。

浑如奉征诏,疾似六龙驭。剩此雨霏微,沾滴云深处。

挟册写晴岚,拾翠我容与。

咸阳

在长安住数日,适坚如来,遂同车至咸阳。出西门,度镐水,至三桥镇。镐水东为周之镐京,北数里为未央宫故址,残废无所见。十余里为沣水,过沣桥,桥之高次于灞桥。过此十余里,至渭水东岸,官渡船甚多。船宽大平扁,覆厚木板,无帆无舵,每船七八人,全恃篙橹以行,凡骡马车、汽车均可载渡。河面甚宽,船行迂缓,一小时方渡。登岸不半里,即至咸阳城。城为土筑,城中屋宇多倒塌,荒落已极!沿渭河下数里,为秦时咸阳旧基,阿房宫在渭河东滩上,隔河相望,残砖碎瓦,无处寻觅,唯一片白沙青草,荒荒无际而已!

咸阳

我来咸阳城,苦访咸阳迹。荒荒春草青,阿房何处宅?

空余渭水声,滚滚自朝夕。

二周陵在咸阳西北二十里,为文王、武王之陵,现辟其前地为造林苗圃。齐坚如邀余去游,遂同车往,半小时即到,陵在高原上,周以土垣,门前有坊,院落甚大。前后有殿二十余间,立有小学校。殿后为文王陵,土阜甚高,平顶,陵前有碑,高六尺余。镌“周文王之陵”五字,为清毕秋帆先生笔。陵后数百步,为武王陵,高大与文王等。碑亦秋帆先生所书。登陵可望远,广原大陆,荒凉无际。陵之四周,植有松柏桑槐小树甚多,唯西北土性高燥,乏雨水,一时不易繁衍,齐先生颇以为忧。下午返咸阳。

自洛阳得家报后,忽忽两月,消息中断,儿女之思,怦怦然动!虽然,我之远游,犹未已也。晚间,与朱太清、袁集轩、秦子明诸友,谈终南嵩华之胜。子明亦喜游,曾历四川,为余言南北栈道之险。谓“自宝鸡益门镇出大散关,经凤县,过三岔驿,取道留坝、褒城以抵南郑,沿途连峰插云,绝壁万仞。山路断处,联以木栈,是为北栈;为古陈仓道。自褒城经沔阳逾金牛峡、经宁羌、广元、昭化,攀剑门关而至成都,其间万山丛岭,矗摩霄汉,古松怪柏,蒙蔽日月,沿山凿磴,支木横梯,急涧惊泉,目眩股栗,是为南栈;即古金牛道。均奇山水也!子喜游,可往游之。”余闻言,不禁神往,西蜀游兴,已勃然不可遏矣!集轩鲁人,子明汉中人,而朱太清则为余同乡之友。

不寐思小儿女戏成二首

吾家有二男,冷落在江南。石子心能慧,砖郎性却憨。

至情未剖璞,溺爱久藏柑。遥想斯时里,依娘睡正酣。

小山有丛树,一一动离怀。新月怜疏柳,高风念古槐。

松生多不寿,檀长却成材。此自寻常事,都从心上来。

在华山时,清纯道人为余言太白之奇,远胜五岳,至今未敢忘。余念入蜀,若由斜谷横太白山至汉中,较由凤翔经北栈可少数百里,一则足以省略,一则足以探奇,似两便也,于是志遂决。坚如屡阻余行,谓曰:“君游诚佳,顾由此入蜀,迢迢两千余里,山川间阻,盗匪纵横;且太白山高无人,终年积雪,更不可越,君虽喜游,安能冒险若是?”适有德人林科博士芬次尔者,自汉中来书,道伊游小南海,途中遇险,几丧其生(小南海在汉中南八十里,为汉中名胜)。坚如即以其书示余曰:“君能游否?”余笑曰:“伊为外国人,衣冠都美,形势嚣张,宜其遇险,余只身穷儒,褴褛如乞丐,几卷破书,半囊残稿,余无长物,即遇不测,必无所害。”坚如见不可止,叹曰:“迂哉书生!”

武功

五月二十五日,由咸阳乘林场公车,西赴武功。坚如以余只身远去,意良不忍,付介绍书一通,致武功专校孙会计者。适车中有鄂人钱君,与坚如有故,嘱其沿途指导一切。余感谢再三,作别而去。车行极速,七十里至兴平县。县东北为茂陵,即汉武帝陵,汉置为县,晋时始废,司马相如病免家居即此。出兴平西门二十五里,土冈重叠,为马嵬坡,即唐杨太真赐死处。坡右有太真墓,土丘不甚高,墓前有碑,高七八尺,刻“唐杨贵妃之墓”六大字。古冢荒凉,香尘无迹,不禁唏嘘!六十里抵武功县,至农林专校筹备处下车,持坚如函见孙会计,孙会计远去,主任王子原先生见坚如函,知余为文士,雅待余。翌日,欲由此至郿县,王先生坚留,嘱为专校写生。专校在武功城南高原上,方事建筑,工程浩瀚。出南门二十里,有公路可达,远挹太白,俯扼渭河,形势实力廓大,尽一日之力,为之作写生图,子原视谓可。自笑鄙野人,不工界尺,不耐涂泽,使此伟大之工程,竟纳于草草了了之破笔残墨中,识者观之,能不嗤其菲薄,无足以覆酱瓿也哉!

茂陵二首

掩陌萋萋春草生,茂陵风雨不胜情;

轮台一诏嗟迟暮,多少春闺恨未平!

往事思量感不胜,衣冠巷陌已成塍;

相如废去文君老,千古风流忆茂陵。

杨太真墓二首

霓裳传内殿,羯鼓动征鞍。夜月云鬟冷,秋风蕙帐残。

柔情忍自别,香泪湿难干。谁惜骊山路,归魂倩影单!

拾钿思夹队,轻舞忆长门。无复承思貌,空留恋阙魂。

微风犹薄醉,孤冢几黄昏。何处寻香迹?罗巾有泪痕!

武功为一山县,四方多山,冈阜重重;城雉逶迤,半倚山筑。城内商务较咸阳为佳。有后稷祠,在城内西山上,山多土,无石,多黄色,有土坡可登,为城中绝胜之处。祠屋甚多,随山上下,曲折周达,可数十间。殿中祀后稷像,玄冕下覆,衣裳衮衮,庄严甚。院内多古柏,院后有殿三楹,祀姜嫄像,半就倾废。殿后数十步为武功西城,从城上行,可远揽太白、武功之奇,亦大观也。

后稷祠

后稷祠能在,邰封事已遥。艰难存稼穑,疾痛念刍荛。

已失羲和日,空思揖逊朝。千秋俎豆冷,斜日暮迢迢!

郿县

郿县在武功南一百三十里,亦一山县。六月一日,别王子原先生,南趋郿县;先生待余厚,作书介绍郿县团部及齐家寨林场处。独赁驴行,四十里至扶风界,为汉马融故里。又数十里至渭水西岸,乘船渡河,顺南岸行,从河碛中行数里,入山谷,丛棘满途,乱石塞道,如是二十余里,抵郿县城。入东门,城中居民甚稀,荒凉更甚于咸阳、武功。持函访团长汤君,甚蒙优待。是夜于睡梦中,忽闻捶楚之声,达于户外,令人心战!嘈杂至五鼓方休。究不知所犯何罪,如斯严重?能谳得其情否,远游人不敢过问矣!

晨起,夜间之事,心犹突突。团长为余雇人,肩行李趋齐家寨,路出郿县南门,即见数十里外有山迢递,横于天际,兀兀高寒,不可仰视,问之路人,知为太白山也,惊叹者久之。三十里至齐家寨,携王先生函寻林场办事处,办事处在寨中关帝庙内,遂晤倪文新先生。文新江南人,于余家同省,相见甚欢,殷殷留余住林场内。

望太白

郿县今朝路,征轮又暂停。苍茫横兀突,幽默精灵。

残雪浮空白,深苔太古青。高寒不可上,胡以慰伶仃。

由齐家寨登太白

齐家寨为一山镇,在太白西北山麓,距斜谷二十里,人口较郿县为繁,为入太白要道。余在林场内,日日问人入太白道路,人鲜知者,咸云:“此山甚高,迢遥二百余里,每年六月(夏历)始有远方道人裹粮结伴去,谓之开山。八月以后,风雪满途,人行绝迹,谓之封山。今时尚早,冰雪未消,山上无人居,多虎兕熊羆之属,时能害人,君一人如何可去?”文新亦云不可去,谓:“场中人入山采标本,亦只至九十里之菩萨山而止,未敢至顶。君一人,不宜临险。”奈余志已决,有非入此山不可以生者,因托文新觅导人。待五日,不能得。有三原樊先生,助余甚力,苦苦物色,竟得一汉中人张益荣者。益荣持斋戒,以贩运为业,来此贩盐,樊君邀其伴余去,伊大不愿。盐商在旁怂其成,谓曰:“君持斋;持斋者须朝山礼佛,林先生横太白至汉中,君可借此朝名山、归故里,岂非两便!”益荣意渐移。许之。文新遂代筹措粮糗及炉碗诸什物。于6月8日即夏历五月九日,别文新与樊君,偕张老汉肩行李,趋太白道。

入太白有二道:一由斜谷入;一由云头口入。由斜谷稍远,遂从云头口进。出齐家寨,顺山路左行,三十里至云头口。土冈转侧,径逼以狭,盘磴上,有石骀荡诡变如云,“云头”之名,意殆以此。水溜自石峡中流出,一碧澄澈,铿铿然自石桥过。逾云头口五里为阳关寺。寺久荒废无人,饥甚,借寺中支乱石,煮面充饥。饭罢,由寺东南进,沿途坡陀曲折,古木高冈,蔽亏掩映,境极佳蔚。十五里至萨坡寺。寺在路左,殿不甚高,而院落极大。院中植芍药杂花甚多。有老道三四,坐土坑上闲话,见余来,讶甚。余以日色渐晡,不敢前进。老道谓:“自此登太白顶,隔二十里一庙,过庙即无宿处,君不可再进。”因留萨坡寺。晚间,与老道坐院中。凉月深深,根境两寂。老道言:“兹山野兽多,时能为害,君只二人,去最险。”余闻之,心甚悚然。夜半,就后殿宿。

日未出,收拾行李,别萨坡寺。从寺左上数百步,复自右下,石磴甚滑。行深峡中,晨光熹微,竹木蒙翳,无所见。有泉淙淙,不知从何处来。峡尽,扶磴上,石壁嶙嶙,高逾百丈,从壁间行。数里,渡木桥,又十余里,至蒿坪寺。饥肠辘辘,入寺荒凉甚,一物无有,寻水煮饭,左右罗觅,无得泉处。远闻潺潺之声,乃在山腹,峭壁参嵯,无从得下,急甚,与张老汉彷徨四顾,忽于丛竹中得一石池,深数尺,广丈许,一泓之水,澄澈可鉴。张汉呼曰:“得矣!”相共大喜。拾取松枝,出所携炉,支石炊之。饭熟,枵腹一饱,烦渴霍然去。横石上坐,远觅秦陇诸峰,出没天际,云飞沙走,寂寂沉沉。张汉指其丛山中有无之处以示余曰:“此褒斜道也。”稍坐,即别去,从蒿坪寺右上,五里为交龙寺。又五里为黑虎关。道中多榛栗、胡桃之属,未熟,不可食。路多斜上,坡磴转折,莽莽树木,枝叶蒙蔽,极攀跻之苦。逾黑虎关,路甚夷旷,古松夹道,耸摩霄汉。数里至中山寺。无人。日已晚,宿中山寺。

背中山寺仰上数里为罗陀树。树多合抱,有古杉二。尤修伟。观中有男道一,女道一,坐门前扪虱。尴尬已极。转罗陀树左上五六里为大殿。“大殿”,即菩萨山。山甚高,屏绝一切,离倚自异。盖自云头口入山,至此已九十余里,多行重峦丛蔚中,不能望高远。至是则目空所有,千里无不睹。而太白一峰,高寒突兀,于云外见之,皑皑皜皜,是雪是石,高微不辨。始吾在山下时,人所指示为太白者,非其正峰,乃太白之廓山耳,太白高深孤远,隔绝尘寰,岂山外人所能窥其真面哉!乃叹天下事非亲历其境者,不能得其阃奥,口耳所传,都不实也。殿中有老道一,龙钟甚,因访以入山路,老道谓:“山顶距此尚有一百余里,过此即无人;顶上亦无人居。十年来荒残甚,多野兽,无人来游;来游者至此即至,不敢再上。君二人如何可去?若迟至一月,或有远方求道者来,与之结伴同去,事较为妥,今时太早,实不可去。”余以渐睹太白真境,急欲扶携奇秘,不能舍割,因叩以登顶路。老道谓:“登顶路易识,纡曲一线,并无分途;每二十里有庙,可以栖止。”余谨谢。遂借大殿土灶,煮面一饱。下大殿,左上十余里,趋子阳台。山甚陡,台在峰顶,直跻以上,甚倦,时已向暮,不敢再进,宿子阳台。荒草满庭,萋无人迹。与张汉共被卧,夜中大风起,寒甚。

未明,张汉即起,炊米为粥,驱此寒气。急奔黑风岭,晨雾未开,无所睹。二十里至松花坪,苍松莽莽,排列无际。再二十里为二仙山,道中多胡桃,以亿万计,子实累累,目穷不极,因入山深,无人采撷,遂自为生落而已。二十里为斗母宫,宫在峭壁旁,其半已坍,偶像无存。宫前奇峰怒起,拔地空悬,翠柏苍松,卷曲攒蔚。其上仙芝灵草,为世稀奇,极地生生,猿猱莫及。张汉故采药者,能识其珍贵,一一指其壁上示余,惜不能采其零枝片叶,归为故人寿也。余欲在斗母宫宿,张汉以时尚早,欲前进,遂从斗母宫左下,缘壁行。石磴狼牙,莫可着趾,壁间多大木,掩蔽上下,阴险已极。尤多野枇杷,子未黄熟,酸涩不可入口。行间,忽见有物累累,遗于道左,不知何物,适而视之,方知为野兽之矢。问之张汉,矢为何兽?张汉不识。于是余大惧,张汉尤大惧。不敢留恋,疾向前进,足不敢停,目不敢瞬,十余里,奔至平安寺。岂知若寺久毁于火,唯余一片荒基,零瓦碎石,破钟残碣而已。时日已下,惶恐万分:欲回斗母宫,为路二十里;欲前至放羊寺,为路亦二十里,四顾彷徨,左右维谷。余谓张汉曰:“既不能进,又不敢退,坐此空山,野兽来奈何?”张汉惧不敢语,持杖去,四处张皇,寻觅栖所,而确荦微茫,残景不待,黄云四卷,助人恐怖。正焦念间,忽张汉于寺右百余步外急呼曰:“林先生来!”余应声至,至则一石洞,深四五尺,高二三尺。窥其中干草覆地,似为人宿者。相与大喜。急将行李肩至洞前,蛇伏以入,寻水支石炊饭,不待其熟,含糊吞食。将乱石紧闭洞口,与张汉仰地卧,心神稍定。时已黄昏,山风紧紧,万谷皆鸣,蒙被不敢听。夜半忽有声自洞外来,呼吸甚粗,余从梦中惊醒,大惊,掣张汉曰:“何声!”张汉急以脚示余,余不敢动,以目视洞口,侧耳听之。少顷,声去远,复耳张汉曰:“何声?”张汉急曰:“噫!何多言?”余不敢再问。心大恐,惶惶终夜,不得安睡,毕竟为虎为熊,不能知也。寒日未出,冷甚,霜霰满地,山径皆白。与张汉急奔救苦岭,路极峻,行乱石间,犬牙相错。三里至寒风关,万松遍岭,多平顶,横枝怒发,斜出十余丈,夭矫如游龙。七里至冲天岭,从山腰行,境绝凛冽,有如严脂。余与张汉寒甚,所携之服,不足以御,手足均僵,每坐石上,向日取暖,冷日无色,心不能热。过雷神峡,益陡,下视股栗,草木不生,鸟兽绝迹。五里至放羊寺。寺踞山坪,颓废甚,无人。张汉至寺,大恚,蓦然以首叩地,隆然有声,余大惊!问曰:“胡为?”视其额,坟起,急曰:“迂哉老汉也!身既临险,祷复何益?汝素为善,神必佑汝;为恶,万死之不足,祷胡为?今吾与法入此深山,已二百里,吾之命,仗汝一肩荷之,汝死,吾必饿死。汝长者,宁忍为此?”张汉不语,恚渐解。然余自此以后,每至一寺,必时时防之,恐其复出此下愚。

过放羊寺十里为分天岭。岭益险峻,宽只十余丈,而南北殊观:岭阳,天青白日,云净山明,万岭千峰,蜿蜒起伏;而岭阴则黑云如墨,阴阴沉沉,大海波涛,不尽其致;罡风乱卷,挟人欲飞,绝壑孤崖,不能下视。余惊绝,顺岭阳行,十里至文官庙,亦无人居。阴云四布,欲雨,冷甚,不能久留。出文官庙右上,你看太白山顶,犹在云空,一片晶莹,无寸草木,瞻睐良久,乃叹太白之名,岂偶然哉!行丛石中,数里至孤魂洼。峭壁排空,下临若坠,境既险绝,风复凄寒。又数里,至金锁关。峰峦排宕,百物俱绝,石多象形,惟妙惟肖。仰上数里,为大太白池。池广二十余亩,水色绀碧,深不可测,无寸草点生。向北双峡合处,有瀑布空悬,如百余丈匹练。多乱石,石色纯白不杂。山阴积雪,累累未消,与石浑成一体。故自山下望之,一片皎然,始知太白之白,不尽雪矣。池上楼殿数十间,杳无人迹,铁瓦雕栏,尽其工致,惜半倒废。殿中塑太白金星及大阿福像,全身犹完好。院内冰雪粼粼,寒彻肌骨。时已晴,大风起,坐楼外观池水,波扬数尺,而斜阳下照,水幻五色,演漾百变,如落伽山南海大士之大放光明也,不禁叫绝。最高顶为拔仙台,距此尚三里,已晚,不能去,留太白池楼上。殿楼都积雪,不可居,从遂后觅一土炕,秽甚,稍事扫除,燃薪暖炕。命张汉取池水治夜饭,水寒砭骨,手不可入。炊二时许,火不能热,饭不能熟,乃半生食之。暮色已入,寒气大作,冷不可耐。余燃土炕已暖,遂与张汉蜷卧其内,不敢出。

夜中风大吼,掀池水有声,天明未止,晨起,不敢启门,从隙间窥之,飘风疾雪,横洒天际,大骇!谓张汉曰:“如此大雪,飘飘不止,山径封,携粮尽,奈何?”张汉大骇蹙,默然不应,舀水炊晨餐,食罢,雪忽霁,风力亦微,大喜。而幕云浓雾,四山又起,心甚惶恐,不敢稍待,急与张汉用麻布裹身束额,冒寒而出。从池畔左上,三里至顶,有雷神池,凝冰未释。再上为拔仙台,殿亦十余间,无人居,甃以乱石,承以木板;殿后有小台,踞石崖上,甚高。拾级上,乃太白顶,下视沉沉,险不可测。经谓“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嚱吁哉!太白之高也。惜是日大雾,四塞茫茫,目无所睹,始悔昨日暮晴,不能乘兴登顶,一览胜概,良缘坐失,何可复得?岂亦名山面目,不轻假人以全貌哉!怅惋久之。遂匆匆下,趋二太白池。时二十三年(1934)六月十三日,即夏历五月十四日也。

太白山三首

余生喜闲寂,不辞远行役。才罢终南游,修途又太白。

险峻逾五岳,一万八千尺。杳杳上崇高,懔懔走孤僻。

深入四五日,不见有行客。时有豺虎丛,爪趾留痕迹。

念余心胆弱,睹此惨不怿。未晚即投宿,闭卧云中宅。

残破久荒凉,急迫安所怿。野草满庭除,冷月照墙壁。

虚籁生松竹,急响搏泉石。惊夜不成眠,情倦枕书册。

虽感所历艰,此境亦堪适。

山远不计程,行行久不达。仰看上山路,多被白云遏。

绝壁自生药,怪石乱牵葛。一山寒暑殊,半岭阴阳割。

奇境辟太初,眼目千里豁。高卧子阳台,冷落优昙缽。

煮我囊中米,辛苦慰饥渴。长风中夜号,不寐乡心阔。

带月又晨征,寸心增震怛。

跻高气渐漓,远游形多槁。畏途日已深,沉忧心如捣。

夹道多短松,蜷曲已半老。奇花六月开,到此春犹早。

绝顶三十里,壁立无寸草。白石何磊磊?碧水亦浩浩。

冷日缩无光,残雪空山道。铁瓦海前寺,层楼惊创造。

高寒少人居,冰积不可扫。叹我衣裳薄,瑟缩偎头脑。

薪火借相传,形神空自抱。吁嗟不可留,良缘感昊昊!

下太白山

下拔仙台,经稻洼地,道中多异草,草不逾尺,叶似冬青,密甚。兰花平铺弥地。下五里至二太白池,池略小于大太白地,池上层楼可二十余间。又下五里,为三太白池,大与大太白等,而曲折幽邃过之,悬瀑从两崖间直下,演为奇观。又下为玉皇池,大亦廿余亩,池上草厚尺许,细软如毡,其东为龙门,境极杳冥。又下十里为佛池,大亦十余亩。又十五亩,为三清池,大亦十数亩。雾渐暗,如雨,咫尺不辨,不能下,留宿三清池寺观中,衣履尽湿,寻松枝取暖。自云头口至此,已二百九十里矣。

夜内,潇潇飒飒,风雨满山,晨起未止。携粮已罄,仅为晨餐,急冒雨下。山云汹涌,如漆如墨,山泉暴发,如鼓如雷,惧极!三十里奔至南天门。峰陡起,耸拔云际,从峰右进,有殿扼其颠,险视一切。雨渐止,出天门,左右有二路,歧道茫茫,不知所向。问张汉曰:“从何路下?”张汉瞪目,不知所对,忖良久曰:“汉中在右方,必从右方下。”遂下自右路。绝磴孤危,左右盘折,行丛筱中二十余里,不见天日,又大雾,恶气熏人,头目晕眩。谓张汉曰:“受瘴矣!”’张汉曰:“奈何?”余不能动,卧地下,张汉急出余囊所携之避瘟散服之,心神稍清。张汉曰:“能行否?”余勉强起立,仍从丛筱曲折下,渐行,渐不见路,二十里至深峡中,为壅夷沟,恶嶂蔽天,高不见顶。壁间支木为栈,半多颓败,悬藤摩崖以度。大瀑从空中直泻,如百丈蛟龙,腾翻吼怒。复转折峡中行,绝壑深潭,震动万窍,仓皇奔走,不敢仰视。前望高峡,势若将穷,及至穷处,又转一峡,蔽地障天,险无出路;屡转屡穷,屡穷屡转,余惊惧已极!大饥、大汗不止,谓张汉曰:“奈何?不知此去若许路方能出险?今时已晚,粮糗又尽,死矣!”张汉亦饿,不能言,勉强曰:“林先生急行!勿多言。”仍踉跄行,十余里峡渐尽,行大木中。大者七八人围,小者亦二三人围,累千累万,不可数计,林林总总,自生自长。其老者半就枯萎,或偃卧于地,横塞道路,无问之者。复行十余里,大木尽,行乱石中,天色渐暗。余惶恐极,汗不止,衣尽湿,谓张汉曰:“奈何?”张汉不顾,仍前行。行间,忽见左方坡上,种有黍稷之属,急谓张汉曰:“有人矣!坡上黍稷,非人种乎?”张汉视之曰:“果然!”余大喜,奔行其处,则至一板屋家,有少妇可三十许,二女,长约十三四,幼六七岁。见余来,甚惊。炕前釜热蒸蒸,启视,为黍糜,向其索食,不许,张汉告以绝食,少妇意转怜之。然余已惫甚,不能食,寒热作,卧地弗起。少妇曰:“客胡为者?”张汉曰:“连日困顿,饱受惊恐。”妇曰:“能食鸡子否?”张汉示以妇意,余大喜曰:“是处有鸡子乎?”妇微笑,命其长女越山去,更深方归,得鸡子三枚。少妇亲自煮水煎制。少许,鸡子熟,食之,如得琼液,平生无此佳味,寒疾霍然去。起谢少妇,借短榻,席地卧。酣然一觉,不觉其晓。回思此日所遇,离离奇奇,可惊可诧,几疑在梦寐中矣。

晨雾不开,山雨大作。余以昨日困顿,留少妇家不去,少妇殷勤待余,余心甚感之。因问曰:“君几人?家此胡为?”妇曰:“妾家以伐木材为生,良人负木板远出,半月方回。”余曰:“君一妇人,处此深山,无所畏否?”妇笑曰:“君一文人,游此深山,亦无所畏否?”余异其言,敬之。晚间甚冷,余不能寐,燃所携烛,整理积日写生稿,少妇与伊二女,平生未尝观烛,又不知余所写为何物,甚以为奇,燃薪暖炕,坐旁观之,意似甚得。而门外冷雨潇潇,山泉迥迥;幽怀闲思,相对无言,情倦夜阑,方各睡去。噫!此情此景,亦尘游人困顿中之一段野谈也。

下太白阻雨山村

山深有豺虎,未晚早关门。风雨凄成夜,衣裳薄自温。

残灯照败壁,破卷慰黄昏。多谢蘅茅女,调羹古味存。

小住亦仙乡,琼瑶试乞浆。多情怜月姊,下嫁惜秋娘。

云洗罗衣薄,风生柳带长。如何倾城色,空谷独深藏。

傥骆道中

距少妇家二十里,有市曰后镇。晨起,天微霁,别少妇,趋后镇。从镇右上,五里至正道,为古傥骆道。二十里至荒草坪,地甚幽仄,均危滩急涧,支松木横桥以过,而两旁高峰掩蔽,翠柏森罗,境极奇邃。行十里径更仄,邈无人迹。行间,突有六人自前方来。甚汹汹,心乃疑之,至则各出利器,却余勿行。二持铳,三持短刀,其一则匕首也。知为胠箧友,侧立不敢动,垂手听其所取。奈所携无他长物,襆被外破书、碎稿而已,皆彼之所恶,麾去之。唯检至所藏银元八只,攫入腰内,仍恐不尽,遂倾囊倒箧,逐视靡遗,见无所有,曰,汝持速去!斯时余甚坦泊,意志从容,乃稽首曰:“余为江南人,仰慕名山,不辞辛苦,来此已五千余里,道路险阻,羁縻日月,断饮食,时或有之。多赖远方朋友爱助,始克偷生到此,自惭囊中无几,不能与诸君子结萍水缘,诚为恨事。唯是此去汉中,远无亲故,囊中斧资,所余只此,若全数奉酬,处此荒山穷路中,饿死矣!诸君子皆豪杰士,乃能急人之急,义宁忍此?”言讫,六人张目,不通余言,张汉将余言婉转达之。其持匕首者,慷慨向彼等曰:“客为南方人,远来吾土,朝此名山,实为善士。吾等非专为此者,胡为因此区区,厄人于难。”众闻言,皆曰善。即以二元与余曰:“可持此去,作汝食宿费!”余谨稽首谢,六君子笑而答之,均其余钱,袖其利器,各得意去。

始余在长安,齐坚如为筹入川资斧,私念行囊甚简,累累之物,何处收藏?途中豪客,必能胠箧。踌躇再四,终无良法,最后得一秘方,出所携竹杖,洞其下方,将所有易以纸币,卷藏其内,用蜡封之。坚如诸人见曰:“大妙大妙!”乃入太白山,余以终日写生,携杖不便;且恐时时着意,留有迹象,动人疑议,因系所携行李上,使张汉肩之,事较妥当。至斗母宫时,张汉以上山艰苦,牵绊殊不便,私自弃去。余在后方,未之知。及至,则肩上之杖,杳然已失,大惊!不知所为,又不敢张皇,乃缓问曰:“杖何在?”张汉曰:“以其不便,弃之矣。”余惊极!复缓问曰:“在何处?”曰:“甚远,在斗母宫崖下。”闻之,焦热如焚,暗自汗下,漫笑曰:“请引吾去!”张汉曰:“须此何用?”余曰:“此吾在嵩山时所携者。”张汉笑曰:“林先生真迂,此去汉中,佳竹甚多,由汉入川,更行竹国。果若爱此,吾当觅一佳者报君,须此何用?在此万山丛莽中,左右牵引,实多不便。”余心惶甚,急曰:“非汝所知,此余留作纪念者,岂在佳恶,请引吾去!”张汉迟疑,犹不欲去;强之,无奈,始引吾去。数里至斗母宫,余曰:“在何处?”张汉漫指曰:“在崖下。”睨之,则竹杖宛然悬于藤蔓间,幸未坠入深谷,犹能挽及,心中甚突突。急命张汉悬藤下,手之以上,私心大慰。乃坚牢系于行李上,仍使伊肩之,笑谓曰:“此后幸勿再弃!杖虽不佳,伴我已两千余里,佳朋良友,无此式好。”张汉笑曰:“林先生真迂。”嘻!此实余之至幸;此亦余之至险。《老子》曰:“善闭不关键。”又曰:“处众人之所恶。”故携此阿堵物,至斗母宫遭彼蚩氓,弃而不顾,至荒草坪,逢兹胠箧,视之如遗,谓非此哉!谓非此哉!

行二十余里至都门,荒村五六家。东转,过石桥,从山腰石壁行,丛蔚莽莽,层峦无际。天大暗,欲雨,不敢前进,下山寻土人家宿。土人以余远来,不敢留,无奈,奔村前荒庙,遂投宿荒庙中。

天明方醒,大雨,不可行。寒甚,困村人家,就火取暖。上午雨止,买麦饭饱腹,由村右下山,五里,过一村,涉山沟,循东南前行,乱石嶙嶙,水奔甚急,盖即太白山阳之沟,流入酉水者。向南又十余里,道甚峻,仰上为金索岭,峰峦森立,锐若犁头。曲折山中行二十里,至朝元洞。洞屋方修未成,就洞前稍憩。下岭从山半行,忽见丘塍上下,秧针黄绿,处此万山中,乃能见此漠漠之田,景象又殊矣。而此间农人,引水灌田,多用盘车。其制在山沟中,以藤为大轮,其大小视水与田之高下,轮间横以竹席,接以竹管,其上架长木,空其中,曲折引至田内,轮旁甃石为短垣,束上流急湍撞动之,轮动管旋,次第承水,悬至架上空木,倾而泻之,由空木引至田间,悠悠不息。每昼夜可灌田二十余亩。罢时,引水他出,车即闭而不动。其制甚简,其用实便,不意此间人,犹有机心也。十数里出山,渐见茅店荒城,炊烟暮起,询之张汉,知为华阳县。大喜,载欣载奔,转折六里,已晚,宿华阳旅店中。

华阳在万山中,攒青拱翠,献异争奇,僻极亦幽极。县东滨临酉水,从西北来,流经县左,横流直下,奔百余里,入于汉江。县中居民甚稀,寥寥百余家。无甚商业,米盐、青油、豆腐、玉黍酒及一二种蔬菜外,别无所售。余自入太白,日食不足;下太白,又几饿濒死。今至华阳,得见食物,如睹珍异。急命张汉购青油、豆腐若许,亲自煎制,佐以大馍玉黍酒,俩人对坐,肆口饕餮,不知其饱,平生之味,无逾于此,自惭益复自感!方余在都邑之会,酒宴之场,满席珍肴,懒于下箸,及今处兹荒僻之区,颠连之境,辟谷无术,求食不能,遇乃粗粝,美逾佳馔,岂前后之味有殊,实彼此之时乃异。由是观之,天下人之口,安得有正味哉?

华阳

去来云漠漠,断续雨霏霏。乱石水千折,孤城山四周。

城僻衣冠古,年荒市井非。萧条我独望,欲别几依违!

在华阳留一日,别去。出南门,经华阳桥,桥建以木,覆以瓦,可十余丈,如修廊然。酉水经其下,声腾汹涌,势甚可怖;五里至华阳岭。岭高十里,竹石葱蔚。岭脊有小店两三家,卖干馍以食旅人。下岭从山坞中行,二十里至南歧岭。迤逦至顶,有观音阁,居岭胜处。与张汉坐阁前石上,少憩。见阁内有男女二道,男逾天命,女年才四十许,风神清朗,知非尘俗,见余来,甚谦,挥邀余入。与之谈,方知为武当山道人,飞锡过此者。道姑言:“与其乃兄徒步访天下名山,别武当已八年。初由南海落伽山至昆明,登鸡山,上峨眉,循阴平,攀马阁山,出北雄关,转武都,而至汉中。今欲由此横太白,趋太华,叩太行,入娘子关,访五台、北岳诸山而回。”音声朗彻,响越金石,闻而异之。余亦告以所历,方自太白来,欲远访峨眉者。伊闻之,雅敬余。余复告以太白高远,风寒雨雪,旅食艰苦,若去,愿以所携炉碗什物奉酬,结此风尘缘。道姑兄妹闻言大喜,感激受之。遂留余同住观音阁。傍晚,观音阁道人自山外来,喜余等,制麦饭供食。晚间,与道姑谈宇内地庭洞天之胜。道姑言:“武当山颇不恶,可游,勿相失也!”余谨谢唯唯。夜半,各睡去。昧爽即起,道姑亲制面饷余主仆。食罢,道姑兄妹自东岭下,取华阳路,余主仆自南岭下,取城固路,仅一稽首,长别而去。余念道姑,诚非常女子,其采铅补汞,引药导年之术,虽未必信,而以一缠足女子,携一蒲团,无所借力,徒步数万里,淹滞八九年,不觉跋涉之苦,劳悴之色,谓非奇女子,宁能若是?此余所最惊叹不置者也!

下观音阁,三十里登石柱岭,二十里至湑水东岸。水不甚深,多沙口,无船筏可渡,与张汉解衣相扶,涉之以过。张汉谓:“此去二十里,路甚孤僻,行沙滩中,人迹稀少,匪类劫掠,时有所闻。”余懔懔,幸安过此滩,无所闻见。至一村,甚荒凉,时已暮,借宿村中李妇家。妇三十许,甚婉好,其夫嗜鸦片,流荡不事产业,方外出未归。妇乃炊麦饭饱余二人,搘破板卧。向夜,忽闻叩门声甚急,从梦寐中惊醒,妇启门视之,知为其夫。入门,见余等卧,问曰:“何人?”妇曰:“投宿客人。”略一检视,入房中,闻置有凶器声,大惊,知非善类,暗自窥之。见其夫卧房内炕上,吸烟,与妇小语,不闻所谓;又时时不知弄何物作声响,惊极、恐遭毒手,顾时已入夜,不能远走,而张汉瞢瞢,酣睡未醒。惶急间,忽有所悟,忽呼张汉曰:“张汉、张汉!”张汉惊醒,眵目曰:“何事?”余曰,在太白山时,有手写册子,不知在何处?张汉瞪目曰:“此先生自收藏者,我何知!”余曰:“速起,为余查之。”张汉无奈,遂燃烛,将行李逐一寻检,得一书曰:“此是否?”曰“不是”。复持一书曰“此是否”?曰“不是”。张汉忿曰:“此先生自收藏者,我不识字,何知?”余叹曰:“此册子恐遗在斗母宫矣!半年辛苦,化为乌有,岂不可惜。”时李氏夫妇从旁见之,窥囊中多破书败纸,无他长物,意大沮。迟迟问曰:“汝何方人?来此胡为?”曰:“余江南人,喜游山,入嵩高、上太华,览终南,登太白,欲由此远朝峨眉者。”李某闻之,意甚惊;余复叹曰:“余之所游,言之可悯,家既苦寒,交又零落,一路都由募化而来,不识尊处,亦能代募一二否?”李某侧目视余,冷然不答,嗒然入房,不顾而卧;余亦长叹而卧。然余终夜懔懔,不能宁睡。未明即起,整理行李,给以宿膳费,李某索之甚巨。张汉讶曰:“何若是昂?”李横目曰;“此吾家规矩!”余暗掣张汉衣,张会意,与之出门,行数里,谓张汉曰:“乃者,汝知为何如人?”张汉曰不知。余曰:“胠箧朋友也,夜间之难,幸能掩过,不然,遭其手矣!今向吾等索此区区,汝犹不愿耶?”张汉大惊曰:“吾真糊涂人!吾真糊涂人!”

二十五里至城固县,未入城,越北门行。有汉博望侯张骞墓,在城西八里,张汉指以示余,未能到,凭吊无已!自城固至汉中七十里,近辟有公路,坦坦荡荡,不似以前阴仄矣。黄包车往来甚多,荒僻中睹此繁盛,无任喜幸。张汉邀余至其家,从小路绕道行,五六里已达。张汉有老妻一人,子女二人,家中人见其归来,大喜,将余行李持入,煮鸡子饷余。村中人闻其自太白山来,咸惊讶,各来问询。余甚异之,以为伊等居住太白山下,何亦奇之若是?问之村人始知:此间虽在山下,迢迢数百里,高寒深远,去之者少也。

张骞墓

古丘者谁子?汉代张侯穸。曾抱凿空心,独揽穷荒迹。

飘摇老木槎,冷落支矶石。空垂博望名,悠悠昭史册。

初,余在太白,为山灵写照,张汉不知,问曰:“先生精地术否?”余漫应之。复曰:“此山之大,必有真龙,若得葬此,后嗣应出何人?”余戏之曰:“出大皇帝。”曰:“何以无人葬此?”曰:“谁敢来。”张汉不语,徘徊其处。下山至华阳时,忽诚恳请于余日:“吾有先茔,去吾村不一里,费数年力,始能卜得,吾粗人,不知佳恶,至城固时,幸绕道一视之,生死铭感矣!”余闻言大骇!私念前乃戏言,余实不知,今具诚相请,若言不知,示以欺诈;若言知之,增余惭愧。顾势已至此,无可奈何,遂含糊许之。张汉大喜。至是,引至其处。出村左里许,有小丘,指曰:此吾先父茔也,请先生不讳言之。余视其前后,瞻其左右,少顷乃曰:“若家有大德,此地祖脉,从太白西来,远取汉江之水,前后左右,俱有大小为照为靠,水火既济,金木不刑,以土德旺;实佳地,不易得,好培植之。”张汉闻言,喜不可遏。嘻!余真自欺欺人哉?张汉留余宿其家。翌日,同趋汉中,至三十里铺;又三十里,至汉中城。寓顺发祥栈。

汉中

余于公历六月十八日抵江中。明日,张汉别余去。始,张汉以伴余入太白,似非偶然,仍欲伙余入蜀,远览青城,峨眉之胜,余以入川时日不定,未敢许之,遂怏怏去,意良不忍也。午后,持秦子明函,出城防第四师范校长赵炳生;炳生因放暑假,未遇,复入城,访赵葆如、王叔玉二先生,葆如为职业学校校长,而叔玉任理科教授,均循循长者,相见甚欢。葆如久客上海、北平,能交黄宾虹先生,藏其画数帧,用自矜贵,知余出其门下,益相敬重,邀余移居校内,其推爱之情可钦也。

汉中为陕西南重镇,境内之地多肥壤,多种稻之田,实为盆地,而四方乃崇山峻岭,掩蔽霄汉。其北为陈仓道,乃通陕大道,其南为金牛道,乃入川险途,均崎岖路也。余至汉中,归心已急,兼之入川道路,消息不明,跋涉艰难,生死未卜,游兴遂大沮。拟由汉水至老河口,顺襄阳转武汉而归,岂知汉中至老河口亦一千五六百里,时汉水正涸,不通舟楫;即汉水涨时,亦凶滩荒水,险急不可下。左右思维,不如仍由此入川,于事虽难,于计为得;其路虽险,其遇必奇也。于是遂决计入川,托叔玉,葆如千方设计,以助余行。

汉中倦夜二首

春归灞上雨,人倦汉中城。谁识飘零意,床头一杖横。

山压半城青,月浇一地白。落落汉中王,荒凉何处迹?

数日内叔玉、葆如以不得入川消息,为余踌躇,余焦急甚,无赖,邀王叔玉游夫子庙。夫子庙在职业校旁,近辟为民众教育馆。殿陛壮伟,整理有方,而收藏新旧书籍数千种,为陕西诸县所仅见。汉中以多山、故馆中蓄野兽甚多,多熊豕虎豹、豺狼狐狸之属。余于熊圈中闻熊嚎,始惊在太白时,夜中所闻者熊也。因将前日所遇示叔玉,叔玉大骇动色,悚息久之。

在汉中留六日,无从问入川路。一日,行巷中,见旅店曰“四川老店”。私谓既称四川老店,其入川消息或能知也,因入问之。店中人曰:“近无人来,能去与否未敢知。”明日复往探,适有姜姓者,方自广汉来,叩之,曰:“剑阁原有兵火,现已于二月间退去矣!”余闻言大喜,急返校,央叔玉赁仆伴余去。叔玉谓:“不得良仆,终不敢令君行。”辗转二日,卒未赁得。值该校有宁羌人唐必达,为本期卒业生,方欲归里,叔玉以不得良仆,命偕唐生去,俟至宁羌,再为设计。余无奈,谢之。唐生因有事,先一日去,约在黄镇相待。黄镇在汉中西南六十里,为入川要途。越一日,收拾行李,雇人力车,别叔玉、葆如,趋黄镇。

连云之栈

出汉中西门,循沔水北岸行。沔水,即汉江上游之水,亦称漾水,经汉中南入汉江,甚浅,多沙石,不能行舟。六十里至黄镇,唐生如约相待,甚喜,遂同至其舅父家,其舅史姓,距黄镇十里,以农为业,所居为史村,甚荒落。唐生谓:“在此当有一二日勾留,因所学卒业,舅氏及诸亲表强留作贺,不能辞也。”余曰:“此实可贺!谨当相待,亦欲具仪相贺。”唐生坚辞不受。

第二日天明,唐生亲友,携豚肉、山薯(本地呼为洋芋,较吾乡所产小数倍,形如茨菰)、玉蜀黍等物来贺,熙熙攘攘,相庆一堂。唐生具酒醴相待,甚粗简,其制食物,无油酱醯醋,失烹调之法,囫囵煮熟。相共大嚼,无所谓滋味矣。至晚方罢,各道谢去。

唐生因周旋一日,甚疲,休息一日,为余雇其表兄史某,相伴入川。翌日,肩行李,与唐生同趋沔阳路,微阴,十里入山,坡陀转折,田塍高下,眼界为之一束,无复睹汉中湓地矣。自汉中至沔阳一百二十里,通有公路,甚易行,五十里至沔阳,未入城,越城南行,此为入栈之始,城东有武侯祠,甚壮伟,古柏森森、以千百数。定军山在沔阳东南三十里,层峰叠嶂,峨峨无际,上有武侯墓。闻每年三月为会期,四方膜拜者甚众。惜唐生思归甚急,不能偕去一谒墓门之概也。

武侯祠二首

武侯祠屋今犹在,我独来临泪满襟。

废垒孤城余战迹,徽琴空谷失弦音。

繁劳粗济中兴业,宽猛能存下士心。

忍向定军山上望,墓门冷落白云深!

山有青松水有蒲,祠望院落两模糊。

从容未了中原志,寥落犹存八阵图。

谁谓失谋在入蜀,独筹全计是联吴。

可怜后主无聊甚,辜负平生五月泸。

四十五里至蔡坝,居户数十家,半多宿店,荒秽甚,已晚,在蔡坝宿。晨起,十五里至青羊驿。路甚仄,两房峰峦特奇,争起迎人。三十里至大安驿,又十里至烈金坝,俱行奇山中:坡磴上下,曲折回环,古木幽篁,摇青曳翠,境绝幽异矣!十五里至宽川铺;再五里为五丁峡,亦名金牛峡,峡石陡起,直劈如立,阔不能丈,而高逾千尺。盘磴上,阴气沉沉,如行深巷中,而怒峰乱起,摩霄矗汉,怪石悬悬,若崩若坠。俯视峡底,惊湍急流,奔腾而出,与石击斗,声震如雷。攀行十里为五丁关。关居岭上,扼其险要;人家三五,以卖茶为生。与唐生买茶坐岭上,稍憩,下关十五里,趋宿滴水铺。

金牛峡二首

奇峰崿存牛角,险硖谽呀类犬牙。

太息五丁不平者,除凶恶出三巴!

挟磴摩崖人恹倦,临危当险我徘徊。

频年风味知多少,奇境都从辛苦来。

余与唐生连日行,甚倦,在滴水铺起稍迟,晨饭罢,二十里趋白莲驿。时驿中赛神演剧,四方聚观者攘攘,唐生邀余同观,余乐应之。饰粉涂墨,不知所演何剧?而哆目哆口,又不知所唱何音?似半类西京曲,更若吾乡之庐州调,不清不浊,不伦不类,若使京剧之余叔岩、言菊朋、梅兰芳诸人见之,不知作何种感想也。留一小时,余倦于目,与唐生别去。趋宁羌,行十里即至。宁羌距汉中已三百里,为一山县,民风古朴,商业只菽麦黍稷、大布大帛,无他繁华物。余急欲赴川,辞唐生,唐生欲留小住,余不可,唐生见不可留,命其表兄肩行李,送余出宁羌西门,长揖而别。出西门五里,路渐陡,攀岭凡三里,为牢固关,险塞可据。越牢固关十五里,为黄坝驿,古木危桥、乱山荒驿,境极萧然。由驿左转,从石坡仰上五里,为闵家坡,大石巉巉,峻甚危甚,遂投宿坡上。荒店两三家,贫苦极,地物可食,觅洋芋充饥,始悔不预宿黄坝驿矣。

初明,偕史仆下闵家坡,盘磴转折下,十五里至七盘岭。山陡起,矗摩云空,山雾沉沉,半明半灭。岭有关曰“西秦第一关”,隔岭即四川界。遂扶磴下,足底之乱瀑惊泉,山崩地坼,不禁股栗,下岭复仰上,登四川地。石级千层,危崖百折,攀附上之,有关扼其险,为川北咽喉。两崖有宋元刻石,与史汉坐观久之。四里越七盘岭,东南下五里为较场坝。道中多运夫,往来艰苦途中,喘哮之声相闻。始余在傥路道时,遇川陕运夫,以背承木架,架上垒物,高二三尺,重百余斤,而烟具(川陕之民无不吸鸦片者)及一切零星用物,均载其上;行时,手中拄杖,佝偻以趋,虽遇危崖险磴,上下甚便。余睹之,既异其形,复奇其技。至是,则所遇皆然,司空见惯,不复以为异矣。十里为砖平铺。又十里为钟子堡。又十里为扶嘉坟。阴雨无所睹,荒山莽莽,驿路凄凄,栈迥云飞,意阑情倦。十里奔宿神宣驿。

七盘岭

绝磴盘秦栈,雄关据蜀峰。回肠路百转,倦眼思千重。

南北惊分割,阴晴感塞通。下山情更怯,如涌又云从。

神宣驿夜雨闻嘉陵江水声

客路多风雨,乡情易酒杯。艰难书万里,寂寞梦千回。

到此心虽折,仍存志未灰。嘉陵今夜水,不寐听鸣雷。

晨起,别神宣驿。十里为龙背河。又二十里为朝天镇。从岭西南下,坡磴卓荤,不易行,下岭,过石桥,桥甚修长,可数十孔,叠巨石成之,奇功也。过桥即朝天镇,商店一二百家,滨嘉陵江右岸,颇形势。嘉陵江上游出漾水,即古西汉水,《水经注》:“汉水南出嘉陵道,为嘉陵江”是也。出朝天镇南十里为朝天峡,山水最奇。余欲睹兹峡之胜,觅舟从水路行,自东崖登舟顺流下,水多疾,颓浪奔波,其去如矢。而两旁高峰耸峙,罗列秀峰,山随水转,东行入峡;双崖陡束,插汉摩天,浓雾霏霏,上视无极。而两崖之间,竹木丛蔚,藤蔓飘绡,山似乱柴,石如鬼脸,标黄叠翠,敷紫铺红,恍疑置身丹碧中。壁上凿孔架阁,栈路犹存。五、七里,水转又东,渐行渐无所出。再二里,东南转,峡忽开,沙回水曲,布露远景,古木绿山中有一二人家,江村风物,益觉幽异。十里至皂河驿,下船,从沙中行三里,复盘磴上,十余里,趋飞仙岭,从岭畔凿磴架空行。嘉陵江循环其下,奔流滚滚,如腾如沸,上水之舟挽甚难,虽百余石之舟,亦必数十人之,始能行动。十五里至石鼓铺。又十五里至千佛岩。岩耸江畔,峭壁空悬,嶙峋百仞。壁上凿洞,刻佛像大小以数千计,雄伟不及龙门。而奇峭过之;人从壁下凿石钩栏以度。左转里许,有殿宇数十间、旅店十余家踞崖之尽处。再五里,为广元县。县居嘉陵江北岸,雉堞坚厚,市衢充广,平铺白石,既整且洁;商业大盛,百物所萃,食品尤甘美且廉。余饥甚,与史汉投小店觅食,肆其馋吻,尽其大嚼,不顾一切矣。

渡朝天峡

我闻嘉陵之江水,天下神奇半在此;

险岭今期睹朝天,天水之情非虚美。

急滩奔湍滚滚来,危岩叠嶂层层起;

两崖之石争红紫,四山之云尤谲诡;

远远人在壁上行,石栈疑在云空里。

峡在江平开远宽,舒波无际何弥弥!

绿杉深处有人家,幽邃仿佛桐江是。

昔有大笔吴道子,一日图写三百里;

画壁极天地奇观,夜半涛声振两耳。

嗟我江南一曲士,山川万里供仰企;

何处遗迹认依稀,虚里空听唐宫水。

自剑阁之共军退去,沿栈各郡,驻有国军,来往旅人侦察綦密。余至广元,投宿旅店,拒不收纳,凡三易店,却客如前。斯时,已入初夜,不能再去,乃恳其主人曰:“幸相留!尚官军来,吾自首,不牵连君。”店主无奈,遂留宿。方入睡,急闻叩门声,启扉视、有武装二十余人,汹汹入,检点讫,同店主曰:“谁令汝留此人者?”未待余言,武装人即将余主仆并行李械系以去。半里许,至军部,有长官坐大椅上,余立。余以来意告之,长官不更答问,传令将余主仆锢禁一室。时已夜深,余大颓倦,坦然席地,鼾睡不顾。翌晨,复传余,长官以余孤身运走,行迹不明,疑为“共匪”化装,欲久羁縻之,余大窘急。忽旁一人曰:“若乃文艺人,其行囊吾已察阅之矣,非恶者,可释去。”长官犹不令发,其人三言之,意始解,遂释余去。吁!繄为谁?繄为谁?其亦吾党之有心人乎!

时已向热,拟在广元休息数日,余旅店中臭虱累累,咕嘬最苦,遂与史汉,肩行李别去。出南门,乘公渡船过嘉陵江,里许登山,山不甚高,二十余里,趋角沙铺。复下山,从嘉陵江畔行,疏榆古柳,相夹成行,热甚,与史汉裸衣浴江边浅水中,愉快无似。少停,仍从江畔行,数里复登山,右上,石磴甚宽,而峰峦特起甚锐,石色大绛,裂纹龟坼如莲花,有似太华西峰之石,而巍峨耸拔不及。嘉陵江经其下,迂回曲折,澎湃以过,左右渎壑,争高竞深,古木茂草,掩映丰蔚,奇境也。仰上数百级,有阁曰龙门阁,洞曰龙洞。从岭畔行,十余里至榆钱铺,攀跻甚倦,憩石上,忽有物刺余臀部剧痛,急寻之,无物,唯石隙丛中有草,芒枣甚利。史汉惊曰:“此毒草蜇人也,奈何触之?(或为蠋子草)余痛不可遏,急出所携解毒药敷之,痛稍止,休息半时,始下岭。循江边石栈行,三里至桔柏渡,下石磴,乘公渡船,过嘉陵江,二里至昭化。不敢在昭化宿,恐复为川军所阻。十里奔牛头山,宿山下荒村中。村中人煮粗米饭饷余。”

牛头山不寐

小宿蚕丛道,唏嘘此险行!萧条人独睡,孤迥夜三更。

不识巴僮语,催归蜀鸟声。思亲千万里,不断白云情。

鸡鸣即起,坐待明发,令史汉肩行李,上牛头山。山虽高,不甚险峻,循石磴行,道旁多松,参差迤逦。顺松间行,十五里为天雄关。天雄关即古葭萌关,崖石陡起,关居隘口,险甚,浓阴,大雾如雨,而四山之云,有如涛涌,目无所见。关内有荒店十余家,少憩,从岭右盘曲转折行。二十五里至树丫子,又十里,为寨子山,奇峰如笔,孤削空悬,茂柏修松,罗列上下。左趋为火木树,路渐险,怪石腾空,排奡骀荡;再进石更奇,山更险,摩崖有石,刻曰“渐入险境”。历磴下,左转百余级,为通险桥。桥为巨石垒成,桥下奔流迅疾,其源不知从何处来?搏击之声,震人心胆;而两旁崖石,崇墉百丈,如积铁,如渗青,大木多六七人围,浓绿森沉,仰不见物,蚕丛鸟道,股栗心寒,奇境人间,无逾其右。五里至孔道新。又五里至架枧沟。复从岭上行,苍松翠柏,都在脚下,渐旋而上,不觉其高。天已霁,远看剑门诸山,堆青攒翠,自西南横列东北,迢迢天际,拱若屏风。而西南与东北两峰尽处各起崇峰,其情若倚,其势最雄。盖西南为小剑山,而东北为大剑山。从“小剑”、“大剑”之间,中分一裂,迤成八字,其交分处,山势独伏者,剑门夫也。下岭,度壑西转,二里过石桥,至高庙铺,遂停屐。

剑山道中

客路知何处?蜀山风雨中。攀腾从鸟道,拔磴下蚕丛。

墨法思颠老,诗怀羡放翁。抬头又惊绝,人语在云空。

夜中大雨,达旦不止。闻门外有声轰然,起视之,乃山洪暴发,震若雷霆,挟巨石行,有如奔马,奇观也。亭午雨止,余与史汉别高庙铺,循高蹑峻,东上数里,山更狭,行深峡中,大木蔽亏,沉沉寂寂,昨在岭上所见剑门诸山,隐约云际者,至此皆伏而不见,八九里,忽南转,坂峻南行,左视绝壑,巉岩若削,乱瀑惊泉,崩崖坠石,神眩久之。又南转,山忽开,屏列之峰,至此高压空际,黑如积铁,绛似敷丹,大剑之山,兀立数十里外,高出众峰上,而小剑山则为诸峰所掩,不可见。其低伏处,中悬一线,从坳中仰上,虚左实右,护以石栏。右有泉曰“剑泉”,从石隙中直泻而出,霏霏满谷,旁有宋元人刻石甚多。再数百磴为剑阁。阁后忽起一峰,据险向人,兀突甚。阁为两层,坚整而雄,两旁遂危崖迥峭,连山绝险,横亘数百里,莫可度越。张载《铭》曰:“一人守关,万夫趦趄”,宁不信然!逾关,石尤奇峭,藤木倒垂,披绡曳谷,而泉如珠帘,霏微上下,阴寒甚。有老猿垂藤木,饮于山泉,升转甚捷。东转有桥,桥下水流极急,为出剑门山阳之水,至此山渐低,多南迤。又五里为剑门驿,乃栈道终点。今晨因雨起迟,兼史汉连日攀跻,因足重茧,又途中留恋剑门之景,故此行甚缓也。已晚,天大晴,空山落日,古驿荒茅,中情泠然,宿剑门驿。

剑门二首

奇峰绝寒生柏,孤栈悬梯滑有苔。

游兴未随春思减,拔云又上剑门来。

排峰列戟天成险,敢向人间怨路穷。

细雨霏霏半明灭,寻诗我忆剑南翁。

又一首

剑泉之左大剑山,剑泉之右小剑山。

两山相去不百里,中间峨峨剑门关。

巴童荷戈我荷笠,云路仓皇归思急。

蓬心万里梦尘回,蒿目四顾泪痕湿。

空林萧萧蹲鸱吓,阴雨啾啾山鬼泣。

当头一峰尤趁人,突兀无言东向立。

我登剑阁最高层,层层都有烟光凝。

吁嗟天险未可凭,睹此不胜感废兴!

悬崖无赖看猿升,处处饮泉挂青藤。

剑门驿二首

既攀剑门关,复宿剑门驿。峭寒悲风发,急响惊泉拍。

道险行旅稀,山晚层阴积。初看褫人魂,再看夺人魄。

世路盛乾坤,忽忽不自适。荆榛不可除,丧乱犹如昔。

趋兢念平生,尘劳介行役。岂止迫饥渴,所乐在泉石。

昏日落千山,遥情空延伫。感兹道路难,欲回知何所。

我生胡为者,来此空山处。破屋绝居人,空梁驰野鼠。

残月桂枫林,冷露逼禾黍。时闻风水号,悚息不敢语。

万里怀儿女,消息中间阻,何日出西陵,归帆下吴楚。

翠云廊

史汉因足重茧,痛甚,不能行,欲留不出,余以欲至成都,心甚迫急,劝其缓行,十五里趋青树子。磴路甚宽,铺以白石,两旁大柏,连株合抱,多四五人围,为明李璧所植。奇古纷拏,怒发盘曲,浓绿之色掩地蔽天,人行过此,如在绿幕,谓之翠云廊。回视剑门诸山,嵯峨天外,而峰峦迤逦,背走东南,绝堑萦回,险成西北,虽猿猱之巧,莫可攀援。奇哉!天之设险也。稍坐,从山脊石磴行,五里为天然桥,险仄甚。左转五里,为汉元铺;又十里,为石洞沟,均行翠柏中,清爽之气,沁人肺腑。东向从岭畔斜行十里,为抄手铺。有云自西北来,而山雨随之。右转复从岭上行,二十里下岭,过剑州桥。桥长数十丈,横白水河上,为水冲断,河中横木筏,以度往来人。过河即为剑州城,从北门入。川军检查一过,不敢在城内宿,出南门十里,奔清凉桥,已黄昏,雨未止,倦甚,饭罢即眠。

剑州

久客忘时节,艰难不住行。波涛嘉陵水,风雨剑州城。

画境还诗境,乡情并客情。前途无限路,落落慰平生。

出清凉台十里为梁山汍,又十里为读书台,又十里为柳沟驿。虽在岭上行,而石路甚平,大柏森森,掩障天日。时有山泉,从松间流出,清泚可鉴毛发。倦则与史汉卧松石上,听此松风泉韵,平生热念,湔除殆尽。三十五里至武侯坡。下坡二十里,渡武连河,为武连驿。复从岭上松间行,二十里至演武铺。右转二余里,石路甚险、有坊居路中,极高大,薄暮无所见。转折里许,至上亭铺。上亭铺在七曲山上,修松茂柏,以千万计,苍绿沉沉,掩蔚山阜。有关羽庙,可数百间,状甚伟,重楼复阁,雕槛飞甍,较洛阳关羽陵,似有过之。留宿上亭铺,晚间,假庙中阁子,写游记并诗。

武连驿

滑磴空山道,行行到武连。炎蒸初伏日,细雨入霉天。

冷眼看飞鸟,归心听暮蝉。根尘了未尽,苦悟画中禅。

上亭铺即古郎当驿。昔禄山之乱,明皇幸蜀,仓皇奔走,过马嵬坡,军不前,遂赐贵妃死。至郎当驿,夜雨闻铃,中情凄断,因制《雨淋铃》曲以寄恨,即此地也。抚今思古,不禁怆然。出上亭铺,右转二十里,下七曲山。又十里至梓潼县。梓潼负山面水,有“七曲之山”、“九曲之水”之誉。道中大柏,至此已尽。余自过剑门二百余里,日行翠幕中,虽在盛夏,如坐深秋,实为异境。出南门渡梓潼水。梓潼水一名“五妇水”,亦名“潼水”,导源剑山,南经梓潼县,曲折流入涪江。二十里至板桥。又十里至石牛堡。堡中盛养蚕,时正设厂缫丝,甚忙,丝多驳杂之色,较苏浙之纯白者为逊。逾石牛堡三十里至魏城。又二十里从土山行,热甚,投沟中林浴。傍晚,十里奔沉香铺。

成绵道中

下翠云廓绿幕,即遇亢阳,故未明即起,奔走程路。五里至蔡家坝。东上十里为炕香铺。又十五里为仙人桥。左行五里,渡涪水为绵州城。锦州即“绵阳”,傍涪水右岸,扼川北水冲衢,成都咽喉也。由北门入,城内店铺,栉比鳞次,商务繁盛,有杨子云、李青莲、杜工部诸祠,在城内,因热,急趋成都,未得去访。出西门三里,复渡涪水,有公渡船三四艘,甚宽大。自绵阳至成都,已辟公路,通汽车,谓之成绵路。唯此巨川,不易成梁,故汽车渡河,甚难且缓,正如西安之车渡渭水至咸阳之时。越涪水从堤上行,杨柳一碧,烟漠无际,有似江南景物,一肩行李,两袖清风,迟迟吾行也!八里至石桥铺,二十里至皂角镇。阴甚,欲雨,留皂角镇。

晨起,二十里趋鸡铺;又十里至金山铺。从山畔行,而上下都水田,有戽水登田之器,亦用盘车,与傥路道中略同,唯更高大耳。沿途尤多水磨水碓,均借山中水力为之,其制较余昔年游九华时所见,大同小异。二十五里至安昌水,有桥为金雁桥,甚巨,叠石架木为之,凡孔二十九。自沔阳至此,所遇桥梁甚多,以金雁桥为最奇,桥上叠屋,人行其中,有如坠道。桥尽登石矶,左进又桥,其大如前,水甚急,唯不甚深,水石相激,玱玱琅琅然,坐桥上观之,心境澄澈,顿忘烦暑矣!过桥东行三里,又南转二里,为罗江,县城甚整洁。出南门,六里登山,山多土黄色,委蛇转折,所入益邃,凡四里为落凤坡,乃汉庞士元殒命处,有荒店二十余家。已晚,止鲁家店,饭罢,登坡闲眺,山月照凉,微风吹籁,低徊坡上,惧然若失,遂返宿。

罗江二首

金雁桥边波影迟,迢迢人有故园思。

晚霞初褪凉风起,恰似江南八月时。

岷岷万里赴征轺,热念都从客里消。

小梦又随诗境冷,罗江水月暮潇潇。

月未落即起,五里至林坎镇。又五里至鹿头关。又五里至仙人桥。在仙人桥饭,少憩,越桥左道,十里渡绵阳河,为牛耳铺。行平原广路中,坦坦荡荡,两旁多种稻之田,秧高五六尺,既美且肥,闻每年能两次收获,沃野千里,名不虚也。五里为三造亭,又五里为德阳。从南门出,二十里至大汉镇。渡石亭江,又十里为小汉镇。小汉镇即汉时广汉郡,郦道元谓之小广汉,南齐改名小汉。为汉孝子姜诗故里,有坊纪其事甚详。出小汉镇十里为白鱼桥,桥横平清水上,甚修且高。又十里为沉犀桥,亦横平清水上,其高不及白鱼,而长过之。数里为广汉城;“汉州”即今之广汉,街衢既洁,商务亦盛。出南门五里过马水河,趋石梯桥宿。

晨兴阴雨。五里至姚景镇,十里至蓝家店。道路虽宽,泥泞没胫,不易行。五里为弥牟镇,十里为独河桥,又十里至新都。新都甚繁丽,街道宽广,多垩土筑成,甚坚致,不逊近今之水泥。每家门前各有复廓,以川地多雨,用便行人。而川人尤喜豢鹦鹉,高悬廓下,妮妮学儿女语,自绵州、罗江、广汉皆然,可爱也!过新都十里为毗河桥,又五里为小毗桥,又五里为天回镇,距成都只二十余里矣。雨渐止,路亦渐干;忽有飞机自天际流,机声轰烈,震眩耳目,史汉不知何物,大骇,仰而视之,目不能瞬;忽又有汽车来自前方,瞬息即至,史汉复不知何物,闻汽笛响,骇绝!急奔至路旁水田中,衣履行李尽湿,余不禁失笑。观于此有感矣:史汉为一穷山中人,目无所见,耳无所闻,不知天之高,地之厚,则其少见多怪宜矣!更有不学之人,无所见闻,乃复自矜才之高、学之博,则其少见多怪,宁不甚于史汉哉?十里至将军碑,五里至欢喜庵,又五里而至成都。入北门,由西顺成街至中东大街,寓吉泰商店。“商店”,即川中客栈也(川中客栈皆名商店)。自汉中至成都,一千四百余里,凡十九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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