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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死场(9)

可是没有什么,金枝觉得那人很同情她。接着就缝一件夹衣的袖口,夹衣是从那个人身上立刻脱下的,等到袖口缝完时,那男人从腰带间一个小口袋取出一元钱给她,那男人一面把钱送过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说:

“寡妇有谁可怜你?”

金枝是乡下女人,她还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轻轻受了“可怜”字眼的感动,她心有些波荡,停在门口,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她不懂说什么,终于走了!她听道旁大水壶的笛子在耳边叫,面包作坊门前取面包的车子停在道边,俄国老太太花红的头巾驰过她。

“嗳!回来……你来,还有衣裳要缝。”

那个男人涨红了脖子追在后面。等来到房中,没有事可做,那个男人象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闩门去了!而后他开始解他的裤子,最后他叫金枝:

“快来呀……小宝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没动,“我叫你是缝裤子,你怕什么?”

缝完了,那人给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底,让她弯腰去取,又当她取得票子时夺过来让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摆在男人怀中,她不是正音嘶叫:

“对不起娘呀!……对不起娘……”

她无助的嘶狂着,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发生。

女工店吃过晚饭,金枝好象踏着泪痕行走,她的头过分的迷昏,心脏落进污水沟中似的,她的腿骨软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旧鞋,和一条手巾,她要回乡,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个病婆,垂死时被店主赶走,她们停下那件事不去议论,金枝把她们的趣味都集中来。

“什么勾当?这样着急?”第一个是周大娘问她。

“她一定进财了!”第二个是秃头胖子猜说。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赚钱”都是过分的羞恨。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

“惯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钱是真的,我连金耳环都赚到手里。”

秃胖子用好心劝她,并且手在扯着耳朵。别人骂她:

“不要脸,一天就是你不要脸!”

旁边那些女人看见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们慢慢四散,去睡觉了,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的走进都市,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在村头的大树枝上发现人头。一种感觉通过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肤,那是怎样可怕,血浸的人头!

母亲拿着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齿在嘴里埋没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面细看票子上的花纹,一面快乐有点不能自制地说:

“来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亲不注意女儿为什么不欢喜,她只跟了一张票子想到另一张,在她想,许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吗?她必须鼓励女儿。

“你应该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里是没有出头露面之日,”

为了心切,她好象责备着女儿一般,简直对于女儿没有热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开,拿着枪的黑脸孔的人竟跳进来,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个黑人向棚顶望了望,他熟悉地爬向棚顶去,王婆也跟着走来,她多日不见金枝而没说一句话,宛如她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一直爬上棚顶去。金枝和母亲什么也不晓得,只是爬上去。

直到黄昏恶消息仍没传来,他们和爬虫样才从棚顶爬下。王婆说:

“哈尔滨一定比乡下好,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回来,村子里日本子越来越恶,他们捉大肚女人,破开肚子去破红枪会,活显显的小孩从肚皮流出来。为这事,李青山把两个日本子的脑袋割下挂到树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声:

“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

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

一五失败的黄色药包

开拔的队伍在南山道转弯时,孩子在母亲怀中向父亲送别。

行过大树道,人们滑过河边。他们的衣装和步伐看起来不象一个队伍,但衣服下藏着猛壮的心。这些心把他们带走,他们的心铜一般凝结着出发。最末一刻大山坡还未曾遮没最后的一个人,一个抱在妈妈怀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么也没得到,父亲连手臂也没摇动一下,孩子好象把声响撞到了岩石。

女人们一进家屋,屋子好象空了;房屋好象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阳光在窗上,却不带来一点意义。她们不需要男人回来,只需要好消息。消息来时,是五天过后,老赵三赤着他显露筋骨的脚奔向李二婶子去告诉:

“听说青山他们被打散啦!”显然赵三是手足无措,他的胡子也震惊起来,似乎忙着要从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来了吗?”

李二婶子的喉咙变做细长的管道,使声音出来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儿回来啦!”赵三说。

严重的夜,从天上走下。日本兵围剿打鱼村、白旗屯,和三家子……平儿正在王寡妇家,他休息在情妇的心怀中。外面狗叫,听到日本人说话,平儿越墙逃走;他埋进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脚间跳。

“非拿住这小子不可,怕是他们和义勇军接连!”

在蒿草中他听清这是谁们在说:“走狗们!”

平儿他听清他的情妇被拷打。

“男人哪里去啦?——快说,再不说枪毙!”

他们不住骂:“你们这些母狗,猪养的。”

平儿完全赤身,他走了很远。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没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于是才发现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杀,罗圈腿被杀,死了两个人,村中安息两天。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满村窜走,平儿到金枝家棚顶去过夜。金枝说:

“不行呀!棚顶方才也来小鬼子翻过。”

平儿于是在田间跑着,枪弹不住向他放射,平儿的眼睛不会转弯,他听有人在近处叫:

“拿活的,拿活的。……”

他错觉的听到了一切,他遇见一扇门推进去,一个老头在烧饭,平儿快流眼泪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来吧!快救命吧!”

老头子说:“什么事?”

“日本子捉我。”

平儿鼻子流血,好象他说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面张望,就象连一条缝也没寻到似的,他转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后门,盛粪的长形的笼子在门旁,掀起粪笼,老人说:

“你就爬进去,轻轻喘气。”

老人用粥饭涂上纸条把后门封起来,他到锅边吃饭。粪笼下的平儿听见来人和老人讲话,接着他便听到有人在弄门闩,门就要开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从笼子跳出来,但,很快那些人,那些魔鬼去了!

平儿从安全的粪笼出来,满脸粪屑,白脸染着红血条,鼻子仍然流血,他的样子已经很可惨。

李青山这次他信任“革命军”有用,逃回村来,他不同别人一样带回沮丧的样子,他在王婆家说:

“革命军所好的是他不胡乱干事,他们有纪律,这回我算相信,红胡子算完蛋,自己纷争,乱撞胡撞。”

这次听众很少,人们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个人容易失望。每个人觉得完了!只有老赵三,他不失望,他说:

“那么再组织起来去当革命军吧!”

王婆觉得赵三说话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没笑他。她的身边坐着戴男人帽子、当过胡子救过国的女英雄说:

“死的就丢下,那么受伤的怎样了?”

“受轻伤的不都回来了吗!受重伤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这时北村一个老婆婆疯了似的哭着跑来和李青山拚命。她捧住头,象捧住一块石头般地投向墙壁,嘴中发出短句:

“李青山,……仇人……我的儿子让你领走去丧命。”

人们拉开她,她有力挣扎,比一条疯牛更有力。

“就这样不行,你把我给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应死的时候了!……”

她就这样不住地捉她的头发,慢慢她倒下来,她换不上气来,她轻轻拍着王婆的膝盖:

“老姐姐,你也许知道我的心,十九岁守寡,守了几十年,守这个儿子;……我那些挨饿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茅草,大雨来了,雨从山坡把娘儿两个拍滚下来,我的头,在我想是碎了,谁知道?还没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泪一阵湿热湿透王婆的膝盖,她开始轻轻哭:

“你说我还守什么?……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着,菱花那丫头也长不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岁孩子菱花的小脖颈和祖母并排悬着,高挂起正象两条瘦鱼。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开始快速,但是人们不怎样觉察,患着传染病一般地全乡村又在昏迷中挣扎。

“爱国军”从三家子经过,张着黄色旗,旗上有红字“爱国军”。

人们有的跟着去了!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说那也是胡子编成的。老赵三为着“爱国军”

和儿子吵架:

“我看你是应该去,在家若是传出风声去有人捉拿你。跟去混混,到最末就是杀死一个日本鬼子也上算,也出出气。年青气壮,出一口气也是好的。”

老赵三一点见识也没有,他这样盲动的说话使儿子不佩服,平儿同爹爹讲话总是把眼睛绕着圈子斜视一下,或是不调协的抖一两下肩头,这样对待他,他非常不愿意接受,有时老赵三自己想:

“老赵三怎不是个小赵三呢!”

一六尼姑

金枝要做尼姑去。

尼姑庵红砖房子就在山尾那端。她去开门没能开,成群的麻雀在院心啄食,石阶生满绿色的苔藓,她问一个邻妇,邻妇说:

“尼姑在事变以后,就不见,听说跟造房子的木匠跑走的。”

从铁门栏看进去,房子还未上好窗子,一些长短的木块尚在院心,显然可以看见正房里,凄凉的小泥佛在坐着。

金枝看见那个女人肚子大起来,金枝告诉她说:

“这样大的肚子你还敢出来?你没听说小日本子把大肚女人弄去破红枪会吗?日本子把女人肚子割开,去带着上阵,他们说红枪会什么也不怕,就怕女人;日本子叫红枪会做‘铁孩子’呢!”

那个女人立刻哭起来。

“我说不嫁出去,妈妈不许,她说日本子就要姑娘,看看,这回怎么办?孩子的爹爹走就没见回来,他是去当义勇军。”

有人从庙后爬出来,金枝她们吓得跑。

“你们见了鬼吗?我是鬼吗?……”

往日美丽的年青的小伙子,和死蛇一般爬回来。五姑姑出来看见自己的男人,她想到往日受伤的马,五姑姑问他:“义勇军全散了吗?”

“全散啦!全死啦!就连我也死啦!”他用一只胳膊打着草梢轮回:

“养汉老婆,我弄得这个样子,你就一句亲热的话也没有吗?”

五姑姑垂下头,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大肚子的女人回家去了!金枝又走向哪里去?她想出家,庙庵早已空了!

一七不健全的腿

“‘人民革命军’在哪里?”二里半突然问起赵三说。这使赵三想:“二里半当了走狗吧?”他没告诉他。二里半又去问青山。青山说:

“你不要问,再等几天跟着我走好了!”

二里半急迫着好象他就要跑到革命军去。青山长声告诉他:

“革命军在磐石,你去得了吗?我看你一点胆量也没有,杀一只羊都不能够。”接着他故意羞辱他似的:

“你的山羊还好啊?”

二里半为了生气,他的白眼球立刻多过黑眼球。他的热情立刻在心里结成冰。李青山不与他再多说一句,望向窗外天边的树,小声摇着头,他唱起小调来。二里半临出门,青山的女人在厨房向他说:

“李大叔,吃了饭走吧!”

青山看到二里半可怜的样子,他笑说:“回家做什么,老婆也没有了,吃了饭再说吧!”

他自己没有了家庭,他贪恋别人的家庭。当他拾起筷子时,很快一碗麦饭吃下去了,接连他又吃两大碗,别人还没吃完,他已经在抽烟了!他一点汤也没喝,只吃了饭就去抽烟。

“喝些汤,白菜汤很好。”

“不喝,老婆死了三天,三天没吃干饭哩!”二里半摇着头。

青山忙问:“你的山羊吃了干饭没有?”

二里半吃饱饭,好象一切都有希望。他没生气,照例自己笑起来。他感到满意地离开青山家。在小道上不断地抽他的烟袋。天色茫茫的并不引他悲哀,蛤蟆在小河边一声声的哇叫。河边的小树随了风在骚闹,他踏着往日自己的菜田,他振动着往日的心波。

菜田连棵菜也不生长。

那边人家的老太太和小孩子们载起暮色来在田上匍匐。他们相遇在地端,二里半说:

“你们在掘地吗?地下可有宝物?若有我也蹲下掘吧!”

一个很小的孩子发出脆声:“拾麦穗呀!”孩子似乎是快乐,老祖母在那边已叹息了:

“有宝物?………我的老天爷?孩子饿得乱叫,领他们来拾几粒麦穗,回家给他们做干粮吃。”

二里半把烟袋给老太太吸,她拿过烟袋,连擦都没有擦,就放进嘴去。显然她是熟悉吸烟,并且十分需要。她把肩膀抬得高高,她紧合了眼睛,浓烟不住从嘴冒出,从鼻孔冒出。那样很危险,好象她的鼻子快要着火。

“一个月也多了,没得摸到烟袋。”

她象仍不愿意舍弃烟袋,理智勉强了她。二里半接过去把烟袋在地面着。

人间已是那般寂寞了!天边的红霞没有鸟儿翻飞,人家的篱墙没有狗儿吠叫。

老太太从腰间慢慢取出一个纸团,纸团慢慢在手下舒展开,而后又折平。

“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谁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啦!”

她指点那张纸,好似指点符咒似的。

天更黑了!黑得和帐幕紧逼住人脸。最小的孩子,走几步,就抱住祖母的大腿,他不住地嚷着:

“奶奶,我的筐满了,我提不动呀!”

祖母为他提筐,拉着他。那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卫队似的跑在前面。到家,祖母点灯看时,满筐蒿草,蒿草从筐沿要流出来,而没有麦穗,祖母打着孩子的头笑了:

“这都是你拾得的麦穗吗?”祖母把笑脸转换哀伤的脸,她想:

“孩子还不能认识麦穗,难为了孩子!”

五月节,虽然是夏天,却象吹起秋风来。二里半熄了灯,凶壮着从屋檐出现,他提起切菜刀,在墙角,在羊棚,就是院外白树下,他也搜遍。他要使自己无牵无挂,好象非立刻杀死老羊不可。

这是二里半临行的前夜。

老羊鸣叫着回来,胡子间挂了野草,在栏栅处擦得栏栅响。二里半手中的刀,举得比头还高,他朝向栏杆走去。

菜刀飞出去,喳啦的砍倒了小树。

老羊走过来,在他的腿间搔痒。二里半许久许久的抚摸羊头,他十分羞愧,好象耶稣教徒一般向羊祷告。

清早他象对羊说话,在羊棚喃喃了一阵,关好羊栏,羊在栏中吃草。

五月节,晴明的青空。老赵三看这不象个五月节样:麦子没长起来,嗅不到麦香,家家门前没挂纸葫芦。他想这一切是变了!变得这样速!去年五月节,清清明明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们不是捕蝴蝶吗?他不是喝酒吗?

他坐在门前一棵倒折的树干上,凭吊这已失去的一切。

李青山的身子经过他,他扮成“小工”模样,赤足卷起裤口,他说给赵三:

“我走了!城里有人候着,我就要去……”

青山没提到五月节。

二里半远远跛脚奔来,他青色马一样的脸孔,好象带着笑容。

他说:“你在这里坐着,我看你快要朽在这根木头上……”

二里半回头看时,被关在栏中的老羊,居然随在身后,立刻他的脸更拖长起来:

“这条老羊……替我养着吧!赵三哥!你活一天替我养一天吧……”

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别,他流泪的手,最后一刻摸着羊毛。

他快走,跟上前面李青山去。身后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慢慢在摆动……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颠跌着颠跌着,远了!模糊了!山岗和树林,渐去渐远。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的嘶鸣。

一九三四年九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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