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千禧们：
从今年的零点零分开始，你们将要从娘胎踊跃而出，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我们身旁。我一想到这些就非常高兴，要用语重心长的风格给你们写一封信。
你们可能会奇怪，我们都没见面，怎么会知道你们的名字呢？这并不表明我会气功或遥感。你们出生的时刻太重要了，世纪之交，一千年的开始。有很多父母就是为了这个名字，为了这一年，而把你们辛苦地生产出来。而咱们国家——什么叫国家，你们长大就知道了——也喜欢好东西大家一块儿享用，包括名字。因此，在你们身旁，无论上学、当兵，包括喝酒或登记结婚的时候，会有许多“千禧”相伴，前面冠以张王李赵，直至皇甫鲜于。这是一件好事，证明你们是新世纪的见证人，而且在婚恋时与酒桌上也不用打听彼此的岁数了。我曾经向国家提出过一个建议——国家当然没工夫采纳，说，成立同名同姓联谊会，张静王静李静龚静殷静，分别张罗自己的联谊会，畅谈理想，互相借贷，共唱“张静之歌”，推广同一种发型或一种鞋的样式，抽奖、选举“张静先生”与“张静小姐”，公布职位最高、学位最吓人、身体最胖与最瘦之张静，每年一次，在广播电视报登选票（可以复印），编印《张静大辞典》，请领导与企业家作编委。总之，名堂多了，十分好玩。“那么，接下来”——这两句话是电视节目主持人最常用的语句——《千禧大辞典》的筹备工作可以由广告界的“策划”们下手了。
你们可能要问，为什么我不叫千禧即鲍尔吉·千禧。因为我生在1958年，这不是一个世纪的开始。那一年除了大炼钢铁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也就是把各家的铁锅砸了，化为铁泥交给公家。好在这件事现在不搞了，炼钢，包括炼都由专门的单位和设备来弄，比如宝钢弄得就比较好。
我知道你们在等着我说一些和你们有关而不甚和我有关的事。第一，是祝贺。祝贺你们平安降生在新千年，我特别要恭喜的是，你们降生在中国其实是一种悲喜交集的事。你们降生，上户口，就成了一个中国人。做一个中国人，对世界好多地方的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一件事，强盛、安宁、繁荣，没有卢旺达那种图西族人拎着胡图族人的脑袋在街上走，胡图族人拎着图西族人脑袋在街上走的可怕情形。我的一位美国熟人说，说你们中国欣欣向荣你们都不信，在美国，开车从东海岸走到西海岸，除了赌场，没有工地，房子都是几十年前盖的。你们中国，到处是工地，到处是新楼，太令人兴奋了。这个美国人说的是实话，并没有骗我们。在中国你们可以看到美丽的景色和风情，在青海、云南、西藏、上海与北京，如同在不同的时代与空间穿行，非常神奇。不须办护照就可以看到这些美丽的地方。但中国的问题是人口太多了。富兰克林说过一句话：人民担心政府庞大，政府担心人口庞大。就这么相互担心着。而你们的到来，又使人口多了许多。但我们没有嫌弃你们的意思，而是欢迎你们，因为你们从2030年开始，就逐步成为国家的中坚。到2045年左右，中央委员的名单上就会出现“千禧”的字样，好好干吧，别不当回事。还有一点，你们听也就听了，不要和别人说。那就是，怎么说呢？咱们中国人德性比较差，缺少单纯宁静的心性。喜欢逞智斗巧，最怕吃亏，见不了别人发达，爱祸害东西。在中国，环境和动物保护会成为突出的问题。这里的人们什么都吃，广东人对各种纲目属科的动物昆虫和鸟类都要尝一尝。吃，就是杀死它们，剥皮，吃到肚子里面。官员们喜欢贪污，造成楼桥垮塌。老师往孩子脸上刺字。还有人拐卖妇女儿童，所以你们不要乱跑。但这不是我想向你们说的话，这一切都在改变。在你们长大之后，我希望这些事已经无影无踪了。由于你们是千禧人，肩负历史性的、文明高尚的职责。让贪婪、愚蠢的东西在我们非千禧一代就结束吧。第二层意思是什么呢？祝愿。如果让我设计一个小千禧人的人格模式的话，首先是单纯，从小到大保持心性的澄明。爱因斯坦、毕加索都是单纯的人。做单纯的人既对社会有利，又对事业有利。但恐怕会吃一些亏。我劝你们相信，一个好人是吃不到什么大亏的，只要你对邪恶保持着警惕，利益上的亏不叫什么亏。当不上处长是吃亏吗？如果你除了当处长之外什么都不会，那么这就是吃亏了，否则吃不了亏。爱因斯坦也没吃什么亏。保持单纯还包括少读中国书，《论语》和《老子》都可以不读，《老子》尤其是一本教人诈的书。经典的书精读七八本足够了，鲁迅、毛泽东、庄子的书要读，但不要超过10个人。陈寅恪、钱钟书的书都可以不读，如果有人说陈寅恪，而你不知道，你不要认为这有什么可耻。多读国外的科学书，包括医学书，了解自己和了解世界。单纯之外是强壮。强壮和朴素、坚韧是相联系的。强壮是把健身当作毕生的需要。强壮不仅是健康，它是一种心灵的状态。人的身体在竭尽全力的追求中，比如运动时，会抛弃许多庸念，获得许多新知。这种知识是书本中绝对没有的。中国的文人之所以那么讨厌与自恋，不断在互相谩骂，和他们不强壮有关。一个人在强烈运动之后，心灵澄澈，也宁静了。这是人生非常好的状态。有的母亲见孩子摸土，便大叫：不许摸土！我见此不禁气愤。为什么不许摸土，连土都不许摸？我告诉你们土是我们的母亲和父亲，是我们的朋友，我希望你们光着脚在泥土上奔跑，双手沾满土。你们的父母会说，土里有细菌。土里是有细菌，但土里还有黄金。如果一个人的免疫系统连土里的细菌都对付不了，他还叫人吗？强壮、朴素、战胜自己，它们都是相关的词，甚至是一个词。我曾向国家提过一个建议（又一个建议）：小孩上学和大学毕业的时候，拉开裤角，看膝盖上有没有伤痕。如果孩子们，包括大学生，学习之余在操场上奔跑冲撞，腿上伤痕累累，我们的民族素质会多么优秀。那么，街上都是高大挺拔的人们，矫健茁壮；而不像现在，到处是肥胖、向前挺出的肚子，极其可耻。
我的祝愿就这两条，其他的祝愿由其他人提。他们提什么，我也木知道。总之我希望见到你们这些小千年虫。你们可能还会问：你是什么人呢？关于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有很多旧时代的恶习。你们可能还要问：难道你身上一点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都没有吗？我想了半天，只好说：我的优点在于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相信你们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