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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微雪的早晨

这一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而他的致死的原因,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

他的面貌很清秀,不像是一个北方人。我和他初次在教室里见面的时候,总以为他是江浙一带的学生;后来听他和先生说话的口气,才知道他是北直隶产。在学校的寄宿舍里和他同住了两个月,在图书室里和他见了许多次数的面,又在一天礼拜六的下午,和他同出西便门去骑了一次骡子,才知道他是京兆的乡下,去京城只有十八里地的殷家集的农家之子,是在北京师范毕业之后,考入这师范大学里来的。

一班新进学校的同学,都是趾高气扬的青年,只有他,貌很柔和,人很谦逊,穿着一件青竹布的大褂,上课的第一天,就很勤恳的拿了一枝铅笔和一册笔记簿,在那里记录先生所说的话。

当时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见了一般同学,又只是心虚胆怯,恐怕我的穷状和浅学被他们看出,所以到学校后的一个礼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学攀谈一句话。但是对于他,我心里却很感着几分亲热,因为他的坐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举一动,我都默默的在那里留心的看着,所以对于他的那一种谦恭的样子,及和我一样的那种沉默怕羞的态度,心里却早起了共鸣。

是我到学校后第二个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床,一个人在操场里读英文。当我读完了一节,静静地在翻阅后面的没有教过的地方的时候,我忽而觉得背后仿佛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回头来一看,果然看见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书,立在我的背后去墙不过二尺的地方,在那里对我看着。我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同时他就对我说:“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说得脸红了,也只好笑着对他说:“您也用功得很!”

从这一回之后,我们俩就谈起天来了。两个月之后,因为和他在图书室里老是在一张桌上看书的原因,所以交情尤其觉得亲密。有一天礼拜六,天气特别的好,前夜下的雨,把轻尘压住,晚秋的太阳晒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后一点钟教育史,先生请假,吃了中饭之后,两个人在阅报室里遇见了,便不约而同的说出了一句话来:“天气真好极了,上哪儿去散散步吧!”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个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两月之久,在礼拜天和假日里去过的地方,只有三殿和中央公园。那一天因为天气太好,很想上郊外去走走,一见了他,就临时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话来。同时他也仿佛在那里想上城外去跑,见了我,也自然而然的发了这一个提议,所以我们俩不待说第二句话,就走上了向校门的那条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门之后,第二个问题就起来了,“上哪里去呢?”

在琉璃厂正中的那条大道上,朝南迎着日光走了几步,他就笑着问我说:“李君,你会骑骡儿不会?”

我在苏州住中学住过四年,骡子是当然会骑的,听了他那一句话,忽而想起了中学时代骑骡子上虎丘去的兴致来,所以马上就赞成说:“北京也有骡子么?让我们去骑骑试试!”

“骡儿多得很,一出城门就有,我就怕你不会骑呀。”

“我骑倒是会骑的。”

两人说说走走,到西便门附近的时候,已经是快两点了。雇好了骡子,骑向白云观去的路上,身上披满了黄金的日光,肺部饱吸着西山的爽气,我们两人觉得做皇帝也没有这样的快乐。

北京的气候,一年中以这一个时期为最好。天气不寒不热,大风期还没有到来。净碧的长空,反映着远山的浓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时的景象。况且这一天午后,刚当前夜小雨之余,路上微尘不起,两旁的树叶还未落尽的洋槐榆树的枝头,清翠欲滴,大有首夏清和的意思。

出了西便门,野田里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农夫在那里耕锄播种的地方也有,但是大半的地上都还清清楚楚的空在那里。

我们骑过了那乘石桥,从白云观后远看西山的时候,两个人不知不觉的对视了一回,各做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又同发了一声赞叹:“真好极了!”

出城的时候,骡儿跑得很快,所以在白云观里走了一阵出来,太阳还是很高。他告诉我说:“这白云观,是道士们会聚的地方。清朝慈禧太后也时常来此宿歇。每年正月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妇女们游冶子来此地烧香驰马的,路上满都挤着。那时候桥洞底下,还有老道坐着,终日不言不语,也不吃东西,说是得道的。老人堂里更坐着一排白发的道土,身上写明几百岁几百岁,骗取女人们的金钱不少。这一种妖言惑众的行为,实在应该禁止的,而北京当局者的太太小姐们还要前来膜拜施舍,以夸她们的阔绰,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止的一个地方,因为我平时看见他尽是一味的在那里用功的,然而谈到了当时的政治及社会的陋习,他却慷慨激昂,讲出来的话句句中肯,句句有力,不像是一个读死书的人。尤其是对于时事,他发的议论,激烈得很,对于那些军阀官僚,骂得淋漓尽致。

我们走出了白云观,因为时候还早,所以又跑上前面天宁寺的塔下去了一趟。寺里有兵驻扎在那里,不准我们进去,他去交涉了一番,也终于不行。所以在回来的路上,他又切齿的骂了一阵:“这些狗东西,我总得杀他们干净。我们百姓的儿女田庐,都被他们侵占尽了。总有一天报他们的仇。”

经过了这一次郊外游行之后,我们的交情又进了一步。上课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前头,我坐在他的后一排,进出当然是一道。寝室本来是离开两间的,然而他和一位我的同房间的办妥了交涉,竟私下搬了过来。在图书室里,当然是一起的。自修室却没有法子搬拢来,所以只有自修的时候,我们两人不能同伴。

每日的日课,大抵是一定的。平常的时候,我们都到六点半钟就起床,拿书到操场上去读一个钟头。早饭后上课,中饭后看半点钟报,午后三点钟课余下来,上图书室去读书。晚上自修两个钟头,洗一个脸,上寝室去杂谈一会,就上床睡觉。我自从和他住在一道之后,觉得兴趣也好得多,用功也更加起劲了。

可是有一点,我时常在私心害怕,就是中学里时常有的那一种同学中的风说。他的相儿,虽则很清秀,然而两道眉毛很浓,嘴唇极厚,一张不甚白皙的长方脸,无论何人看起来,总是一位有男性美的青年。万一有风说起来的时候,我这身材矮小的南方人,当然要居于不利的地位。但是这私心的恐惧,终没有实现出来,一则因为大学生究竟比中学生知识高一点,二则大约也是因为他的勤勉的行为和凛不可犯的威风可以压服众人的缘故。

这样的又过去了两个月,北风渐渐的紧起来,京城里的居民也感到寒威的逼迫了;我们学校里就开始了考试,到了旧历十二月底边,便放了年假。

同班的同学,北方人大抵是回家去过年的;只有贫而无归的我和其他的二三个南方人,脸上只是一天一天的在枯寂下去,眼看得同学们一个一个的兴高采烈地整理行箧,心里每在洒丧家的苦泪。同房间的他因为看得我这一种状况,也似乎不忍别去,所以考完的那一天中午,他就同我说:“年假期内,我也不打算回去,好在这儿多读一点书。”但考试完后的两天,图书室也闭门了,同房间的同学只剩了我和他的两个人。又加以寝室内和自修室里火炉也没有,电灯也似乎减了光,冷灰灰的蛰伏在那里,看书终究看不进去。若去看戏游玩呢,我们又没有这些钱;上街去走走呢,冰寒的大风灰沙里,看见的又都是些残年的急景和往来忙碌的行人。

到了放假后的第三天,他也垂头丧气的急起来了。那一天早晨,天气特别的冷,我们开了眼,谈着话,一直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床。饿着肚在房里看了一会杂志,他忽儿对我说:“李君,我们走吧,你到我们乡下去过年好不好?”

当他告诉我不回家去过年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了他对我的好意,心里着实的过意不去,现在又听了他这话,更加觉得对他不起了,所以就对他说:“你去吧!家里又近,回家去又可以享受夫妇的天伦之乐,为什么不回去呢?”

但他无论如何总不肯一个人回去,从十点半钟讲起,一直讲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止,他总要我和他一道,才肯回去。他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平时沉默寡言,凡事一说出口,却不肯改过口来。我和他相处半年,深知他有这一种执拗不弯的习气,所以到后来就终究答应了他,和他一道上他那里去过年。

那一天早晨很冷,中午的时候,太阳还躲在灰白的层云里,吃过中饭,把行李收拾了一收拾,正要雇车出去的时候,寒空里却下起鹅毛似的雪片来了。

雇洋车坐到永定门外,从永定门我们再雇驴车到殷家集去。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四野寥阔,只有几簇枯树林在那里点缀冬郊的寂寞。雪片尽是一阵一阵的大起来,四面的野景,渺渺茫茫,从车篷缺处看出去,好像是披着了一层薄纱似的。幸亏我们车是往南行的,北风吹不着,但驴背的雪片积得很多,溶化的热气一道一道的偷进车厢里来,看去好像是驴子在那里出汗的样子。

冬天的短日,阴森森的晚了,驴车里摇动虽则很厉害,但我已经昏昏的睡着。到了他摇我醒来的时候,我同做梦似的不晓得身子在什么地方。张开眼睛来一看,只觉得车篷里黑得怕人。他笑着说:“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面不是有几点灯火看见了么?那儿就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阵,车子到了他家的门口,下车之后,我的脚也盘坐得麻了。走进他的家里去一看,里边却宽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亲,喜欢得了不得。我们在一盏煤油灯下,吃完了晚饭,他的媳妇也出来为我在一张暖炕上铺起被褥来。说起他的媳妇,本来是生长在他家里的童养媳,是于去年刚合婚的。两只脚缠得很小,相儿虽则不美,但在乡下也不算很坏。不过衣服的样子太古,从看惯了都市人士的我们看来,她那件青布的棉袄,和紧扎着脚的红棉裤,实在太难看了。这一晚因为日间在驴车上摇摆了半天,我觉得有点倦了,所以吃完晚饭之后,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在里间房里和他父母谈了些什么,和他媳妇在什么时候上炕,我却没有知道。

在他家里过了一个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实,有两件很使我为他伤心: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里的贫穷。

北方的农家,大约都是一样的,终岁劳动,所得的结果,还不够供政府的苛税。他家里虽则有几十亩地,然而这几十亩地的出息,除了赋税而外,他老父母的饮食和媳妇儿的服饰,还是供给不了的。他是独养儿子,父亲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后左右的农家的儿子,年纪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帮助家计;而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念书,非但不能帮他父亲,并且时时还要向家里去支取零用钱来买书购物。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学校里所以要这样减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怜,更加觉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旧年的雪也溶化了,他在家里日日和那童养媳相对,也似乎十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劝他早日回京,回到学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气很好,他父亲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陈的人家,去借了驴儿和车子,送我们进城来。

说起了这姓陈的人家,我现在还疑他们的女儿是我同学致死的最大原因。陈家是殷家集的豪农,有地二百多顷。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后的墙围很大。他们有三个儿子,顶大的却是一位女儿。她今年十九岁了,比我那位同学小两岁。我和他在他家里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阴却是在陈家费去的。陈家的老头儿,年纪和我同学的父亲差不多,可是娶了两次亲,前后都已经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个女儿,继娶的续弦生了三个男孩,顶大的还只有十一岁。

我的同学和陈家的惠英——这是她的名字——小的时候,在一个私塾里念书;后来大了,他就去进了史官屯的小学校。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里路的地方,是出永定门以南的第一个大村庄。他在史官屯小学里住了四年,成绩最好,每次总考第一,所以毕业之后,先生就为他去北京师范报名,要他继续的求学。这先生现在也已经去世了,我的同学一说起他,还要流出眼泪来感激不得了。从此他在北京师范住了四年,现在却安安稳稳的进了大学。读书人很少的这村庄上,大家对于他的勤俭力学,当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陈家的老头儿,每对他父亲说:“雅儒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来,若要钱用,我尽可以为你出力。”

我说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还没有告诉出来。他姓朱,名字叫“雅儒”。我们学校里的称呼本来是连名带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人,却总不把名字放进去,只叫一个姓氏,底下添一个君字。因此他总不直呼其名的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两字叫我。我起初还听不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也就学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

陈家的老头儿既然这样的重视他,对于他父亲提出的借款问题,当然是百无一拒的。所以我想他们家里,欠陈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数。

那一天,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亲向陈家去借了驴车驴子,送我们进城来,我在路上因为没有话讲,就对他说:“可惜陈家的惠英没有读书,她实在是聪明得很!”

他起初听了我这一句话,脸上忽而红了一红;后来觉得我讲这话时并没有恶意含着,他就叹了一口气说:“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气,似乎他不大愿意我说这些女孩儿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响了。

那一天到了学校之后,同学们都还没有回来,我和他两个人逛逛厂甸,听听戏,也就猫猫虎虎将一个寒假过了过去。开学之后,又是刻板的生活,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别去,回南边的家里来住了两个月。上车的时候,他送我到车站上来,说了许多互相勉励的说话,要我到家之后,每天写一封信给他,报告南边的风物。而我自家呢,说想于暑假中去当两个月家庭教师,好弄一点零用,买一点书籍。

我到南边之后,虽则不天天写信,但一个月中间,也总计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从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并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黄的人家教书,每月也可得二十块钱薪水。

到阳历八月底边,他写信来催我回京,并且说他于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陈家的惠英还在问起我的消息呢。

因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当日在殷家集过年的事情来了。惠英的貌并不美,不过皮肤的细白实在是北方女子中间所少见的。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使人要惧怕起来;因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见一切的样子。身材不矮不高,一张团团的面使人一见就觉得她是一个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干,自她后母死后,一切家计都操在她的手里。她的家里,洒扫得很干净。西面的一间厢房,是她的起坐屋,一切账簿文件,都搁在这一间厢房里。我和朱君于过年前后的几天中老去坐谈的,也是在这间房里。她父亲喜欢喝点酒,所以正月里的几天,他老在外头。我和朱君上她家里去的时候,不是和她的几个弟弟说笑话,谈故事,就和她讲些北京学校里的杂事。朱君对她,严谨沉默,和对我们同学一样。她对朱君亦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热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朱君忽而从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亲谈了些杂天,抽了一点空,也顺便走了出来,上前面陈家去,以为朱君一定在她那里坐着。然而到了那厢房里,和她的小兄弟谈了几句话之后,问他们“朱君来过了没有?”他们都摇摇头说“没有来过”。问他们的“姊姊呢?”他们回答说:“病着,睡觉了。”

我回到朱家来,正想上炕去睡的时候,从前面门里朱君却很快的走了进来。在煤油灯底下,我虽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从他和我说话的声气及他那双红肿的眼睛上看来,似乎他刚上什么地方去痛哭了一场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后,一时连想到了这些细事,心里倒觉得有点好笑,就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老朱!你大约也掉在恋爱里了吧?”

阳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学校里来,床位饭案等事情,他早已为我弄好,弄得和他一块。暑假考的成绩,也已经发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却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块儿。

开学之后,一切都和往年一样,我们的生活也是刻板式的很平稳的过去了一个多月。北京的天气,新考入来的学生,和我们一班的同学,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同上学期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却比从前有点不同起来了。

平常本来是沉默的他,入了阳历十月以后,更是闷声不响了。本来他用钱是很节省的,但是新学期开始之后,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拼命的喝几杯之后,他就放声骂社会制度的不良,骂经济分配的不均,骂军阀,骂官僚,末了他尤其攻击北方农民阶级的愚昧,无微不至。我看了他这一种悲愤,心里也着实为他所动,可是到后来只好以顺天守命的老生常谈来劝他。

本来是勤勉的他,这一学期来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灯铃打了之后,他还是一个人在自修室里点着洋蜡,在看英文的爱伦凯,倍倍儿,须帝纳儿等人的书。我也曾劝过他好几次,教他及时休养休养,保重身体。他却昂然的对我说:“像这样的世界上,像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偷生着有什么用处?什么叫保重身体?你先去睡吧!”

礼拜六的下午和礼拜天的早晨,我们本来是每礼拜约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自从入了阳历十月以后,不推托说是书没有看完,就说是身体不好,总一个人留在寝室里不出去。实际上,我看他的身体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两道很浓的眉毛,投下了两层阴影,他的眼窝陷落得很深,看起来实在有点怕人,而他自家却还在起早落夜的读那些提倡改革社会的书。我注意看他,觉得他的饭量也渐渐的减下去了。

有一天寒风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满了灰暗的云,仿佛要下大雾的早晨,门房忽而到我们的寝室里来,说有一位女客,在那里找朱先生。那时候,朱君已经出去上操场上去散步看书去了。我走到操场上,寻见了他,告诉了他以后,他脸上忽然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瞪了两眼,同呆子似的尽管问我说:“她来了么?她真来了么?”

我倒被他骇了一跳,认真的对他说:“谁来谎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对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课的时候,也不进教室里来;等到午后一点多钟,我在下堂上自修室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他。他的脸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还要阴郁,锁紧了的一双浓厚的眉毛,阴影扩大了开来,他的全部脸上都罩着一层死色。我遇见了他,问他早晨来的是谁,他却微微的露了一脸苦笑说:“是惠英!她上京来买货物的,现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厂高升店。你打算去看她么?我们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们听戏去。”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心里倒喜欢得很,因为陈家的老头儿的话,他是很要听的。所以我想吃过晚饭之后,和他同上高升店去,一则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见的惠英,二则可以托陈家的老头儿劝劝朱君,劝他少用些功。

吃过晚饭,风刮得很大,我和他两个人不得不坐洋车上打磨厂去。到高升店去一看,他们父女二人正在吃晚饭,陈老头还在喝白干,桌上一个羊肉火锅烧得满屋里都是火锅的香味。电灯光为火锅的热气所包住,照得房里朦朦胧胧。惠英着了一件黑布的长袍,立起来让我们坐下喝酒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相儿却比在殷家集的时候美得多了。

陈老头一定要我们坐下去喝酒,我们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几杯。一边喝,一边谈,我就把朱君近来太用功的事情说了一遍。陈老头听了我的话,果然对朱君说:“雅儒!你在大学里,成绩也不算不好,何必再这样呢?听说你考在第二名,也已经可以了,你难道还想夺第一名么……总之,是身体要紧……你的家里,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学里毕业后,赚钱去养家;万一身体不好,你就是学问再好一点,也没有用处。”

朱君听了这些话,尽是闷声不语,一杯一杯的在俯着头喝酒。我也因为喝了一点酒,头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来。一面回过头来看看惠英,似乎也俯着了头,在那里落眼泪。

这一天晚上,因为谈天谈得时节长了,戏终于没有去听。我们坐洋车回校里的时候,自修的钟头却已经过了。第二天,陈家的父女已经回家去了,我们也就回复了平时的刻板生活。朱君的用功,沉默,牢骚抑郁的态度,也仍旧和前头一样,并不因陈家老头儿的劝告而减轻些。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又是一年将尽的冬天到了。北风接着吹了几天,早晚的寒冷骤然增加了起来。

年假考的前一个星期,大家都紧张起来了,朱君也因这一学期里看课外的书看了太多,把学校里的课本丢开的原因,接连有三夜不睡,温习了三夜功课。

正将考试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袜子也不穿,蓬头垢面的跑了出去。跑到了门房里,他拉住了门房,要他把那一个人交出来。门房莫名其妙,问他所说的那一个人是谁,他只是拉住了门房吵闹,却不肯说出那一个人的姓名来。吵得声音大了,我们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门房吵闹,我就夹了进去。这时候我一看朱君的神色,自家也骇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胀得红红的,两道眉毛直竖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没有光泽的青灰色,额上颈项上胀满了许多青筋。他一看见我们,就露了两列雪白的牙齿,同哭也似的笑着说:“好好,你们都来了,你们把这一个小军阀看守着,让我去拿出手枪来枪毙他。”

说着,他就把门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被他这么一推,四个人就一块儿的跌倒在地上。他却狞猛地哈哈的笑了几声,就一直的跑了进去。

我们看了他这一种行动,大家都晓得他是精神错乱了。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在养病室里,一边去通知学校当局,请学校里快去请医生来替他医治。

他一个人坐在养病室里不耐烦,硬要出来和校役打骂。并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小军阀,骂着说:“混蛋,像你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军阀,也敢强取人家的闺女么?快拿手枪来,快拿手枪来!”

校医来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几下,并且把校医的一副眼镜也扯下来打碎了。我站在门口,含泪的叫了几声:“朱君!朱君!你连我都认不清了么?”

他光着眼睛,对我看了一会,就又哈哈哈哈的笑着说:“你这小王八,你是来骗钱的吧!”

说着,他又打上我的身来,我们不得已就只好将养病室的门锁上,一边差人上他家里去报信,叫他的父母出来看护他的病。

到了将晚的时候,他父亲来了,同来的是陈家的老头儿。我当夜就和他们陪朱君出去,在一家公寓里先租了一间房间住着。朱君的病愈来愈凶了,我们三个人因为想制止他的暴行,终于一晚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学校去考试,到了午后,再上公寓里去看他的时候,知道他们已经另外租定了一间小屋,把朱君捆缚起来了。

我在学校里考试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个急信,说朱君已经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儿去看看他。我到了那里去一看,只见黑漆漆的一间小屋里,他同鬼也似的还被缚在一张板床上。房里的空气秽臭得不堪,在这黑臭的空气里,只听见微微的喘气声和腹泻的声音。我在门口静立了一会,实在是耐不住了,便放高了声音,“朱君”,“朱君”的叫了两声。坐在他脚后的他那老父,马上就举起手来阻止住我的发声。朱君听了我的唤声,把头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我只看见了一个枯黑得同髑髅似的头和很黑很黑的两颗眼睛。

我踏进了那间小房,审视了他一会,看见他的手脚还是绑着,头却软软的斜靠在枕头上面。脚后头坐在他父亲背后的,还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妇,眼睛哭得红肿,呆呆的缩着头,在那里看守着这将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后一看,眼泪忽而涌了出来,走上他的枕头边上,伏下身去,轻轻的问了他一句话,“朱君!你还认得我么?”底下就说不下去了。他又转过头来对我看了一眼,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但由我的泪眼看过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泪来的样子。

我走近他父亲的身边,问陈老头哪里去了。他父亲说:“他们惠英要于今天出嫁给一位军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问朱君服的是什么药,他父亲只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不过他服了药后,却泻到如今,现在是好像已经不行了。”

我心里想,这一定是服药服错了,否则,三天之内,他何以会变得这样的呢?我正想说话的时候,却又听见了一阵腹泻的声音,朱君的头在枕上摇了几摇,喉头咯咯的响起来了。我的毛发竦竖了起来,同时他父亲,他媳妇儿也站起来赶上他的枕头边上去。我看见他的头往上抽了几抽,喉咙头咯落落响了几声,微微抽动了一刻钟的样子。一切的动静就停止了。他的媳妇儿放声哭了起来,他的父亲也因急得痴了,倒只是不发声的呆站在那里。我却忍耐不住了,也低下头去在他耳边“朱君!朱君!”的绝叫了两三声。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来了。我和朱君的父亲和他的媳妇,在一辆大车上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这时候城内外的居民还没有起床,长街上清冷得很。一辆大车,前面载着朱君的灵柩,后面坐着我们三人,慢慢的在雪里转走。雪片积在前面罩棺木的红毡上,我和朱君的父亲却包在一条破棉被里,避着背后吹来的北风。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妇幽幽在哭着的声音,觉得更加令人伤感。

大车走出永定门的时候,黄灰色的太阳出来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点。我想起了去年冬假里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觉的向前面的灵柩叫了两声,忽儿按捺不住地哗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1927年7月16日

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

1932年3月达夫上

她的名字叫郑秀岳。上课之前点名的时候,一叫到这三个字,全班女同学的眼光,总要不约而同的会聚到她那张蛋圆粉腻的脸上去停留一刻;有几个坐在她下面的同学,每会因这注视而忘记了回答一声“到!”男教员中间的年轻的,每叫到这名字,也会不能自己地将眼睛从点名簿上偷偷举起,向她那双红润的嘴唇,黑漆的眼睛,和高整的鼻梁,试一个急速贪恋的鹰掠。虽然身上穿的,大家都是一样的校服,但那套腰把紧紧的蓝布衫儿,折皱一定的短黑裙子,和她的这张粉脸,这双肉手,这两条圆而且长的白袜腿脚,似乎特别的相称,特别的合式。

全班同学的年龄,本来就上下不到几岁的,可是操起体操来,她所站的地位总在一排之中的第五六个人的样子。在她右手的几个,也有瘦而且长,比她高半个头的;也有肿胖魁伟,像大寺院门前的金刚下世的;站在她左手以下的人,形状更是畸畸怪怪,变态百出了,有几个又短又老的同学,看起来简直是像欧洲神话里化身出来的妖怪婆婆。

暑假后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郑秀岳的坐位变过了。入学考试列在第七名的她,在暑假大考里居然考到了第一。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热,到了开学后的阳历九月,残暑还在蒸人。开校后第二个礼拜六的下午,郑秀岳换了衣服,夹了一包书籍之类的小包站立在校门口的树荫下探望,似乎想在许多来往喧嚷着的同学、车子、行人的杂乱堆里,找出她家里来接她回去的包车来。

许多同学都嘻嘻哈哈的回去了,门前搁在那里等候的车辆也少下去了,而她家里的那乘新漆的钢弓包车依旧还没有来。头上面猛烈的阳光在穿过了树荫施威,周围前后对几个有些认得的同学少不得又要招呼谈几句话,家里的车子寻着等着可终于见不到踪影,当郑秀岳失望之后,脸上的汗珠自然地也增加了起来,纱衫的腋下竟淋淋地湿透了两个圈儿。略把眉头皱了一皱,她正想回身再走进校门去和门房谈话的时候,从门里头却忽而叫出了一声清脆的唤声来:“郑秀岳,你何以还没有走?”

举起头来,向门里的黑阴中一望,郑秀岳马上就看出了一张清丽长方,瘦削可爱的和她在讲堂上是同座的冯世芬的脸。

“我们家里的车子还没有来啦。”

“让我送你回去,我们一道坐好啦。你们的家住在哪里的?”

“梅花碑后头,你们的呢?”

“那顶好得咧,我们住在太平坊巷里头。”

郑秀岳踌躇迟疑了一会,可终被冯世芬的好意的劝招说服了。

本来她俩,就是在同班中最被注意的两个。入学试验是冯世芬考的第一,这次暑假考后,她却落了一名,考到了第二。两人的平均分数,相去只有一·三五的差异,所以由郑秀岳猜来,想冯世芬心里总未免有点不平的意气含蓄在那里。因此她俩在这学期之初,虽则课堂上的坐席,膳厅里的食桌,宿舍的床位,自修室的位置都在一道,但相处十余日间,郑秀岳对她终不敢有十分过于亲密的表示。而冯世芬哩,本来就是一个理性发达,天性良善的非交际家。对于郑秀岳,她虽则并没有什么敌意怀着,可也不想急急的和她缔结深交。但这一次的同车回去,却把她两人中间的本来也就没有什么的这一层隔膜穿破了。

当她们两人正挽了手同坐上车去的中间,门房间里,却还有一位二年级的金刚,长得又高又大的李文卿立在那里偷看她们。她的脸上,满洒着一层红黑色的雀斑,面部之大,可以比得过平常的长得很魁梧的中年男子。她做校服的时候,裁缝店总要她出加倍的钱,因为尺寸太大,材料手工,都要加得多。说起话来,她那副又洪又亮的沙喉咙,就似乎是徐千岁在唱《二进宫》。但她家里却很有钱,狮子鼻上架在那里的她那副金边眼镜,便是同班中有些破落小资产阶级的女孩儿的艳羡的目标。初进学校的时候,她的两手,各带着三四个又粗又大的金戒指在那里的,后来被舍监说了,她才咕哝着“那有什么,不带就不带好啦。”的泄气话从手上除了下来。她很用功,但所看的书,都是些《二度梅》,《十美图》之类的旧式小说。最新的也不过看到了鸳鸯蝴蝶式的什么什么姻缘。她有一件长处,就是在用钱的毫无吝惜,与对同学的广泛的结交。

她立在门房间里,呆呆的看郑秀岳和冯世芬坐上了车,看她们的车子在太阳光里离开了河沿,才同男子似的自言自语地咂了一咂舌说:“啐,这一对小东西倒好玩么!”

她脸上同猛犬似地露出了一脸狞笑,老门房看了她这一副神气,也觉得好笑了起来,就嘲弄似地对她说笑话说:“李文卿,你为啥勿同她们来往来往?”

李文卿听了,在雀斑中间居然也涨起了一阵红潮,就同壮汉似地呵呵哈哈的放声大笑了几声,随后拔起脚跟,便雄赳赳地大踏步走回到校里面的宿舍中去了。

梅花碑西首的谢家巷里,建立有一排朝南三开间,前后都有一方园地的新式住屋。这中间的第四家黑墙门上,钉着一块泉唐郑的铜牌,便是郑秀岳的老父郑去非的隐居之处。

郑去非的年纪已将近五十了,自前妻生了一个儿子,不久就因产后伤风死去之后,一直独身不娶,过了将近十年。可是出世之后,辗转变迁,他的差使却不曾脱过,最初在福建做了两任知县,卸任回来,闲居不上半载,他的一位好友,忽在革命前两年,就了江苏的显职,于是他也马上被邀了入幕。在幕中住了一年,他又因老友的荐挽,居然得着了一个杨州知府的肥缺。本来是优柔不断的好好先生的他,为几个幕中同事所包围,居然也破了十年来的独身之戒,在接任之前,就娶了一位杨州的少女,为他的掌印夫人。结婚之后,不满十个月,郑秀岳就生下来了。当她还不满周岁的时候,她的异母共父,在上海学校里念书的那位哥哥,忽在暑假考试之前染了霍乱,不到几日竟病殁了在上海的一家病院之中。

郑去非于痛子之余,中年心里也就起了一种消极的念头。民国成立,杨州撤任之后,他不想再去折腰媚上了,所以便带了他的娇妻幼女,搬回到了杭州的旧籍泉唐。本来也是科举出身的他,墨守着祖上的宗风,从不敢稍有点违异,因之罢仕归来,一点俸余的积贮,也仅够得他父女三人的平平的生活。

政潮起伏,军阀横行,中国在内乱外患不断之中时间一年年的过去,郑秀岳居然长成得秀媚可人,已经在杭州的这有名的女学校里,考列在一级之首了。

冯世芬的车子,送她到了门口,郑秀岳拉住了冯世芬的手,一定要她走下车来,一同进去吃点点心。

郑家的母亲,见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儿的同学来家,自然是欢喜得非常,但开头的第一句,郑秀岳的母亲,却告诉她女儿说:“车夫今天染了痧气,午饭后就回了家。最初我们打电话打不通,等到打通的时候,门房说你们已经坐了冯家的包车,一道出校了。”

冯世芬伶伶俐俐地和郑家伯父伯母应对了一番,就被郑秀岳邀请到了东厢房的她的卧室。两人在卧房里说说笑笑,吃吃点心,不知不觉,竟梦也似地过了两三个钟头。直到长长的午后,日脚也已经斜西的时候,冯世芬坚约了郑秀岳于下礼拜六,也必须到她家里去玩一次,才匆匆地登车别去。

太平坊巷里的冯氏,原也是杭州的世家。但是几代下来,又经了一次辛亥的革命,冯家在任现职的显官,已经没有了。尤其是冯世芬的那一房里,除了冯世芬当大,另外还有两个弟弟之外,财产既是不多,而她的父亲又当两年前的壮岁,客死了在汉阳的任所。所以冯世芬和母亲的生活的清苦,也正和郑秀岳她们差仿不多。尤其是杭州人的那一种外强中干,虚张门面的封建遗泽,到处在鞭挞杭州固有的旧家,而使他们做了新兴资产阶级的被征服者被压迫者还不敢反抗。

冯世芬到了家里,受了她母亲的微微几声何以回来得这样迟的责备之后,就告诉母亲说:“今天我到一位同学郑秀岳家里去耍子了两个钟头,所以回来迟了一点,我觉得她们家里,要比我们这里响亮得多。”

“芬呀,人总是不知足的。万事都还该安分守己才好。假使你爸爸不死的话,那我们又何必搬回到这间老屋里来住哩?在汉阳江上那间洋房里住住,岂不比哪一家都要响亮?万般皆由命,还有什么话语说哩!”

在这样说话的中间,她的那双泪盈盈的大眼,早就转视到了起坐室正中悬挂在那里的那幅遗像的高头。冯世芬听了她母亲的这一番沉痛之言,也早把今天午后从新交游处得来的一腔喜悦,压抑了下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她才开始说:“娘娘,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在羡慕人家,这一点骨气,大约你总也晓得我的。不过你老这样三不是地便要想起爸爸来这毛病,却有点不大对,过去的事情还去说它作什么!难道我们姊弟三人,就一辈子不会长大成人了么?”

“唉,你们总要有点志气,不堕家声才好啊?”

这一段深沉的对话,忽被外间厅上的两个小孩的脚步跑声打断了。他们还没有走进厅旁侧门之先,叫唤声却先传进了屋里:

“娘娘,今天车子作啥不来接我们?”

“娘娘,今天车子作啥不来接我们?”

跟着这唤声跑进来的,却是两个看起来年纪也差仿不多,面貌也几乎是一样的十二三岁的顽皮孩子。他们的相貌都是清秀长方,像他们的姊姊。而鼻腰深处,张大着的那一双大眼,一望就可以知道这三人,都便是那位深沉端丽的中年寡妇所生下来的姊弟行。

两孩子把书包放上桌子之后,就同时跑上了他们姊姊的身边,一个人拉着了一只手,昂起头笑着对她说:“大姊姊,今天有没有东西买来?”

“前礼拜六那样的奶油饼干有没有带来?”

被两个什么也不晓得的天使似的幼儿这么一闹,刚才罩在起坐室里的一片愁云,也渐渐地开散了。冯夫人带着苦笑,伸手向袋里摸出了几个铜元,就半嗔半喜地骂着两个小孩说:“你们不要闹了,诺,拿了铜板去买点心去。”

秋渐渐的深了,郑秀岳和冯世芬的交谊,也同园里的果实坂里的干草一样,追随着时季而到了成熟的黄金时代。上课,吃饭,自修的时候,两人当然不必说是在一道的。就是睡眠散步的时候,她们也一刻儿都舍不得分开。宿舍里的床位,两人本来是中间隔着一条走路,面对面对着的。可是她们还以为这一条走路,便是银河,深怨着每夜舍监来查宿舍过后,不容易马上就跨渡过来。所以郑秀岳就想了一个法子,和一位睡在她床背后和她的床背贴背的同学,讲通了关节,叫冯世芬和这位同学对换了床位。于是白天挂起帐子,俨然是两张背贴背的床铺,可是晚上帐门一塞紧,她们俩就把床背后的帐子撩起,很自由地可以爬来爬去。

每礼拜六的晚上,则不是郑秀岳到冯家,便是冯世芬到郑家去过夜。又因为郑秀岳的一刻都抛离不得冯世芬之故,有几次她们俩简直到了礼拜六也不愿意回去。

人虽然是很温柔,但情却是很热烈的郑秀岳,只教有五分钟不在冯世芬的边上,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全世界所遗弃的人,心里头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洞之感,简直苦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但两人在一道的时候,不问是在课堂上或在床上,不问有人看见没有看见,她们也只不过是互相看看,互相捏捏手,或互相摸摸而已,别的行为,却是想也不会想到的。

同学中间的一种秘密消息,虽则传到她们耳朵里来的也很多很多,譬如李文卿的如何的最爱和人同铺,如何的临睡时一定要把上下衣裤脱得精光,更有一包如何如何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带在身边之类的消息,她们听到的原也很多,但是她们却始终没有懂得这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意义。

将近考年假考的有一天晴寒的早晨,郑秀岳因为前几天和冯世芬同用了几天功,温了些课,身体觉得疲倦得很。起床钟打过之后,冯世芬屡次催她起来起来,她却只睡着斜向着了冯世芬动也不动一动。忽儿一阵腰酸,一阵腹痛,她觉得要上厕所去了,就恳求冯世芬再在床上等她一歇,等她解了臭回来之后,再一同下去洗面上课。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却脸色变得灰白,眼睛放着急迫的光,满面惊惶地跑回到床上来了。到了去床还有十步距离的地方,她就尖了喉咙急叫着说:“冯世芬!冯世芬!不好了!不好了!”

跑到了床边,她就又急急的说:“冯世芬,我解了臭之后,用毛纸揩揩,竟揩出了满纸的血,不少的血!”

冯世芬起初倒也被她骇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了,但等听到了最后的一句,就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因为冯世芬比郑秀岳大两岁,而郑秀岳则这时候还刚满十四,她来报名投考的时候,却是瞒了年纪才及格的。

郑秀岳成了一个完全的女子了,这一年年假考考毕之后,刚回到家里还没有住上十日的样子,她又有了第二次的经验。

她的容貌也越长得丰满起来了,本来就粉腻洁白的皮肤上,新发生了一种光泽,看起来就像是用绒布擦熟的白玉。从前做的几件束胸小背心,一件都用不着了,胸部腰围,竟大了将近一寸的尺寸。从来是不大用心在装修服饰上的她,这一回年假回来,竟向她的老父敲做了不少的衣裳,买了不少的化妆杂品。

天气晴暖的日子,和冯世芬上湖边上闲步,或湖里去划船的时候,现在她所注意的,只有些同时在游湖的富家子女的衣妆样式和材料等事情。本来对家庭毫无不满的她,现在却在心里深深地感觉起清贫的难耐来了。

究竟是冯世芬比她大两岁年纪,渐渐地看到了她的这一种变化,每遇着机会,便会给以很诚恳很彻底的教诫。譬如有一次她们俩正在三潭印月吃茶的时候,忽而从前面埠头的一只大船上,走下来了一群大约是军阀的家室之类的人。其中有一位类似荡妇的年轻太太,穿的是一件仿佛由真金线织成的很鲜艳的袍子。袍子前后各绣着两朵白色的大牡丹,日光底下远看起来,简直是一堆光耀眩人的花。紧跟在她后面的一位年纪也很轻的马弁臂上,还搭着一件长毛乌绒面子乌云豹皮里子的斗篷在那里。郑秀岳于目送了她们一程之后,就不能自己地微叹着说:“一样的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样才算是不枉过了一生。”

冯世芬接着就讲了两个钟头的话给她听。说,做人要自己做的,浊富不如清贫,军阀、资本家、土豪劣绅的钱都是背了天良剥削来的,衣饰服装的美不算是伟大的美,我们必须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来才算伟大,清贫不算倒霉,积着许多造孽钱来夸示人家的人,才是最无耻的东西,虚荣心是顶无聊的一种心理,女子的堕落阶级的第一段便是这虚荣心,有了虚荣心就会生嫉妒心了。这两种坏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轻自己、不谋独立、专想依赖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有了这种心思,一个人就永没有满足快乐的日子了,钱财是人所造的,人而不驾驭钱财反被钱财所驾驭那还算得是人么?

冯世芬说到了后来,几乎兴奋得要出眼泪,因为她自己心里也十分明白,她实在也是受着资本家土豪的深刻压迫的一个穷苦女孩儿。

郑秀岳冯世芬升入了两年级之后,坐位仍没有分开,这一回却是冯世芬的第一,郑秀岳的第二。

春期开课后还不满一个月的时候,杭州的女子中等学校要联合起来开一个演说竞赛会。在联合大会末开之前,各学校都在预选代表,练习演说。郑秀岳她们学校里的代表举出了两个来,一个是三年级的李文卿,一个是二年级的冯世芬。但是联合大会里出席的代表是只限定一校一个的。所以在联合大会未开以前的一天礼拜六的晚上,她们代表俩先在本校里试了一次演说的比赛。题目是《富与美》,评判员是校里的两位国文教员。这中间的一位,姓李名得中,是前清的秀才,湖北人,但任的是讲解古文诗词之类的功课,年纪已有四十多了。李先生虽则年纪很大,但头脑却很会变通,可以说是旧时代中的新人物。所以他的讲古文并不拘泥于一格,像放大的缠足姑娘走路般的白话文,他是也去选读,而他自己也会写写的。其他的一位,姓张名康,是专教白话文新文学的先生,年纪还不十分大,他自己每在对学生说只有二十几岁,可是客观地观察他起来,大约比二十几岁总还要老练一点。张先生是北方人,天才焕发,以才子自居。在北京混了几年,并不曾经过学堂,而写起文章来,却总娓娓动人。他的一位在北京大学毕业而在当教员的宗兄有一年在北京死了,于是他就顶替了他的宗兄,开始教起书来。

那一晚的演说《富与美》,系由李文卿作正而冯世芬作反的讲法的。李文卿用了她那一副沙喉咙和与男子一样的姿势动作在讲台上讲了一个钟头。内容的大意,不过是说:“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富,富的反对面穷,便是最大的罪恶。人富了,就可以买到许多东西,吃也吃得好,穿也穿得好,还可以以金钱去买许多许多别的不能以金钱换算的事物。那些什么名誉,人格,自尊,清节等等,都是空的,不过是穷人用来聊以自娱的名目。还有天才,学问等等也是空的,不过是穷措大在那里吓人的傲语。会括地皮积巨富的人,才是实际的天才,会乱钻乱剥,从无论什么里头都去弄出钱来等事情,才是实际的学问。什么叫李悌忠信礼义廉耻,要顾到这些的时候,那你早就饿杀了。有了钱就可以美,无论怎么样的美人都买得到。只教有钱,那身上家里,就都可以装饰得很美丽。所以无钱就是不能够有美,就是不美。”

这是李文卿的演说的内容大意,冯世芬的反对演说,大抵是她时常对郑秀岳说的那些主义,她说要免除贫,必先打倒富。财产是强盗的劫物,资本要为公才有意义。对于美,她主张人格美劳动美自然美悲壮美等,无论如何总要比肉体美装饰美技巧美更加伟大。

演说的内容,虽是冯世芬的来得合理,但是李文卿的沙喉咙和男子似的姿势动作,却博得了大众的欢迎。尤其是她从许多旧小说里读来的一串一串的成语,如“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之类的口吻,插满在她的那篇演说词里,所以更博得了一般修辞狂的同学和李得中先生的赞赏。但等两人的演说完后,由评判员来取决判断的当儿,那两位评判员中间,却惹起了一场极大的争论。

李得中先生先站起来说李文卿的姿势喉音极好,到联合大会里去出席,一定能够夺得锦标,所以本校的代表应决定是李文卿。他对锦标两个字,说得尤其起劲,翻翻复复地竟说了三次。而张康先生的意见却正和李先生的相反,他说冯世芬的思想不错。后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许多时候,形势倒成了他们两人的辩论大会了。

到了最后,张先生甚至说李先生姓李,李文卿也姓李,所以你在帮她。对此李先生也不示弱,就说张先生是乱党,所以才赞成冯世芬那些犯上作乱的意见。张先生气起来了,就索性说,昨天李文卿送你的那十听使馆牌,大约就是你赞成她的意见的主要原因吧。李先生听了也涨红了脸回答他说,你每日每日写给冯世芬的信,是不是就是你赞成冯世芬的由来。

两人先本是和平地说的,后来喉音各放大了,最后并且敲台拍桌,几乎要在讲台上打起来的样子。

台下在听讲的全校学生,都看得怕起来了,紧张得连咳嗽都不敢咳一声。后来当他们两位先生的热烈的争论偶尔停止片时的中间,大家都只听见了那张悬挂在讲堂厅上的汽油灯的此此的响声。这一种暴风雨前的片时沉默,更在台下的二百来人中间造成了一种恐怖心理。正当大家的恐怖,达到极点的时候,冯世芬却不忙不迫的从座位里站立了起来说:“李先生,张先生,我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不能做长时间的辩论,所以去出席大会当代表的光荣,我自己情愿放弃。我并且也赞成李先生的意见,要李文卿同学一定去夺得锦标,来增我们母校之光。同学们若赞成我的提议的,请一致起立,先向李代表,李先生,张先生表示敬意。”

冯世芬的声量虽则不洪,但清脆透彻的这短短的几句发言,竟引起了全体同学的无限的同情。平时和李文卿要好,或曾经受过李文卿的金钱及赠物的大部分的同学,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即毫无成见的不数中立的同学也立时应声站立了起来。其中只两三个和李文卿同班的同学,却是满面呈现着怒容,仍兀然的留在原位里不肯起立。这可并不是因为她们不赞成冯世芬之提议,而在表示反对。她们不过在怨李文卿的弃旧恋新,最近终把她们一个个都丢开了而在另寻新恋,因此所以想借这机会来报报她们的私仇。

到底是年长者的李得中先生的眼光不错,李文卿在女子中等学校联合演说竞赛会里,果然得了最优胜的金质奖章。于是李文卿就一跃而成了全校的英雄。从前大家只以滑稽的态度或防卫的态度对她的,现在有几个顽固的同学,也将这种轻视她的心情减少了。而尤其使大家觉得她这个人的可爱的,是她对于这次胜利之后的那种小孩儿似的得意快活的神情。

一块双角子那么大的金奖章,她又花了许多钱拿到金子店里去镶了一个边,装了些东西上去,于是从早晨到晚上她便把它挂在校服的胸前,远看起来,仿佛是露出在外面的一只奶奶头。头几天把这块金牌挂上的时候,她连在上课的时候,也尽在伏倒了头看她自己的胸部。同学中间的狡猾一点的人,识破了她的这脾气,老在利用着她,因为你若想她花几个钱来请请客,那你只教跑上她身边去,拉住着她,要她把这块金牌给你看个仔细,她就会笑开了那张鳌鱼大嘴,挺直身子,张大胸部,很得意地让你去看。你假装仔细看后,再加上以几句赞美的话,那你要她请吃什么她就把什么都买给你了。后来有一个人,每天要这样的去看她的金牌好几次,她也觉得有点奇怪了,就很认真地说。

“怎么啦,你会这样看不厌的?”

这看的人见了她那一种又得意又认真的态度表情,便不觉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捧腹大笑了一阵之后,才把这要看的原因说出来给她听。她听了也有点发气了,从这事情以后她请客就少请了许多。

与这请客是出于同样的动机的,就是她对于冯世芬的特别的好意。她想她自己的这一次的成功,虽完全系出于李得中先生的帮忙,但冯世芬的放弃代表资格,也是她这次胜利的直接原因。所以她于演说竞赛完后的当日,就去亨得利买了一只金壳镶钻石的瑞士手表,于晚饭之后,在操场上寻着了冯世芬和郑秀岳,诚诚恳恳地拿了出来,一定要给冯世芬留着做个纪念。冯世芬先惊奇了一下,尽立住了脚张大了眼,莫名其妙地对她看了半晌。靠在冯世芬的左手,同小鸟似地躲缩在冯世芬的腋上的郑秀岳也骇倒了,心里在跳,脸上涨出了两圈红靥。因为虽在同一学校住了一年多,但因不同班之故,她们和李文卿还绝对不曾开过口交过谈。况且关于李文卿又有那一种风说,凡是和她同睡过几天的人,总没有一个人不为同学所轻视的。而李文卿又是个没有常性的人,恃了她的金钱的富裕和身体的强大,今天到东,明天到西,尽在校内校外,结交男女好友。所以她们这一回受了她突如其来的这种袭击,就是半晌不能够开口说话,郑秀岳并且还全身发起抖来了。

冯世芬于惊定之后,才急促的对李文卿说:“李文卿,我和你本来就没有交情。并且那代表资格,是我自己情愿放弃的,与你无关,这种无为的赠答我断不能收受。”

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几句话,冯世芬便拖了郑秀岳又向前走了,李文卿也追了上去,一边跟,一边她仍在懊恼似地大声说:“冯世芬,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请你收着吧,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

这样的被跟了半天,冯世芬却头也不回一回,话也不答一句。并且那时候太阳早已下山,薄暮的天色,也沉沉晚了。冯世芬在操场里走了半圈,就和郑秀岳一道走回到了自修室里,而跟在后面的李文卿,也不知于什么时候走掉了。

郑秀岳她们在电灯底下刚把明天的功课预备了一半的时候,一个西斋的老斋夫,忽而走进了她们的自修室里,手里捏了一封信和一只黑皮小方盒,说是三年级的李文卿叫送来的。

冯世芬因为几刻钟前在操场上所感到的余愤未除,所以一刻也不迟疑地对老斋夫说:“你全部带回去好了,只说我不在自修室里,寻我不着就对。”

老斋夫惊异地对冯世芬的严不可犯的脸色看了一下,然后又迟疑胆怯地说:“李文卿说:一定要我放在这里的。”

这时候郑秀岳心里,早在觉得冯世芬的行为太过分了,所以就温和地在旁劝冯世芬说:“冯世芬,且让他放在这里,看她一看如何?若要还她,明天叫女佣人送回去,也还不迟呀。”

冯世芬却不以为然,一定要斋夫马上带了回去,但郑秀岳好奇心重,从斋夫手里早把那黑皮小方盒接了过来,在光着眼打开来细看。老斋夫把信向桌上一搁,马上就想走了,冯世芬又叫他回来说:“等一等,你把它带了回去!”

郑秀岳看了那只精致的手表,却爱惜得不忍释手,所以眼看着盒子里的手表,一边又对冯世芬说:“索性把她那封信,也打开来看它一看,明天写封回信叫佣人和手表一道送回,岂不好吗?”

老斋夫在旁边听了,点了点头,笑着说:“这才不错,这才可以叫我去回报李文卿。”

郑秀岳把表盒搁下,伸手就去拿那封信看,冯世芬到此,也没有什么主意了,就只能叫老斋夫先去,并且说,明朝当差这儿的佣人,再把信和表一道送上。

世芬同学大姊妆次

桃红柳绿,鸟语花香,芳草缤纷,落英满地,一日不见,如三秋矣,一秋不见,如三百年也,际此春光明媚之时,恭维吾姊起居迪吉,为欣为颂。敬启者,兹因吾在演说大会中夺得锦标,殊为侥幸,然饮水思源,不可谓非吾姊之所赐。是以买得铜壶,为姊计漏,万望勿却笑纳,留做纪念。吾之此出,诚无恶意,不过欲与吾姊结不解之缘,订百年之好,并非即欲双宿双飞,效鱼水之欢也。肃此问候,聊表寸衷。

妹李文卿鞠躬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虽则还不十分懂得什么叫做鱼水之欢,但心里却佩服得了不得,从头到尾,竟细读了两遍,因为她平日接到的信,都是几句白话,读起来总觉得不大顺口。就是有几次有几位先生私塞在她手里的信条,也没有像这一封信样的富于辞藻。她自己虽则还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任何人,但她们的学校里的同学和先生们,在杭州是以擅于写信出名的。同学好友中的私信往来,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就是年纪已经过了四十,光秃着头,带着黑边大眼镜,肥胖矮小的李得中先生,时常也还在那里私私写信给他所爱的学生们。还有瘦弱长身,脸色很黄,头发极长,在课堂上,居然严冷可畏,下了课堂,在房间里接待学生的时候,又每长吁短叹,老在诉说身世的悲凉,家庭的不幸的张康先生,当然也是常在写信的。可是他们的信,和这封李文卿的信拿来一比,觉得这文言的信读起来要有趣得多。

她读完信后,心里尽这样在想着。所以居然伏倒了头,一动也不动的静默了许多时。在旁边坐着的冯世芬,静候了她一歇,看她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就用手向她肩头上拍了一下,问她说:“你在这里呆想什么?”

郑秀岳倒脸上红了一红,一边将写得流利豁达大约是换过好几张信纸才写成的那张粉红布纹笺递给了冯世芬,一边却笑着说:“冯世芬,你看,她这封信写得真好!”

冯世芬举起手来,把她的捏着信笺的手一推,又朝转了头,看向书本上去,说:“这些东西,去看它做什么!”

“但是你看一看,写得真好哩。我信虽则接到得很多,可是同这封信那么写得好的,却还从没有看见过。”

冯世芬听了她这句话之后,倒也像惊了一头似的把头朝了转来问她说:“喔,你接到的信,都在拆看的么?”

她又红了一红脸,轻轻回答说:“不看它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冯世芬朝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着,回身就把书桌下面的小抽斗一抽,杂乱地抓出了一大堆信来丢向了她的桌上。

“你要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在这儿。”

这一回倒是郑秀岳吃起惊来了。她平时总以为只有她,全校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在接着这些奇怪的信的,所以有几次很想对冯世芬说出来,但终于没有勇气。而冯世芬哩,平常同她谈的,都是些课本的事情,和社会上的情势,关于这些私行污事,却半点也不曾提及过,故而她和冯世芬虽则情逾骨肉地要好了半年多,但晓得冯世芬的也在接收这些秘密信件,这倒是第一次。惊定之后,她伸手向桌上乱堆在那里的红绿小信件拨了几拨,才发见了这些信件,都还是原封不动地封固在那里,发信者有些是教员,有些是同学,还有些是她所不知道的人,不过其中的一大部分,却是曾经也写信给她自己过的。

“冯世芬,这些信你既不拆看,为什么不去烧掉?”

“烧掉它们做什么,重要的信,我才去烧哩。”

“重要的信,你倒反去烧?什么是重要的信?是不是文章写得很好的信?”

“倒也不一定,我对于文章是一向不大注意的。你说李文卿的这封信写得很好,让我看,她究竟做了一篇怎么的大文章。”

郑秀岳这一回就又把刚才的那张粉红笺重新递给了她,一边却静静地在注意着她的读信时候的脸色。冯世芬读了一行,就笑起来了,读完了信,更乐得什么似的笑说:“啊啊,她这文章,实在是写得太好了。”

“冯世芬,这文章难道还不好么?那么要怎么样的文章才算好?”

冯世芬举目向电灯凝视了一下,明明似在思索什么的样子,她的脸上的表情,从严肃的而改到了决意的。把头一摇,她就伸手到了她的夹袄里的内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取出了一个对折好的狭长白信封后,她就递给郑秀岳说:“这才是我所说的重要的信!”

郑秀岳接来打开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几行外国字。两个邮票,也是一红一绿的外国邮票。信封下面角上头才有用钢笔写的几个中国字,“中国杭州太平坊巷冯宅冯世芬收。”

世芬小同志

别来三载,通信也通了不少了,这一封信,大约是我在欧洲发的最后一封,因为三天之后,我将绕道西伯利亚,重返中国。

你的去年年底发出的信,是在瑞士收到的。你的思想,果然进步了,真不负我二年来通信启发之劳,等我返杭州后,当更为你介绍几个朋友,好把你造成一个能担负改造社会的重任的人才。中国的目前最大压迫,是在各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封建余孽,军阀集团,洋商买办,都是帝国主义者的忠实代理人,他们再和内地的土豪,劣绅一勾结,那民众自然没有翻身的日子了。可是民众已在觉悟,大革命的开始,为期当不在远。广州已在开始进行工作,我回杭州小住数日,亦将南下,去参加建设革命基础。

不过中国的军阀实在根蒂深强,打倒一个,怕又要新生两个。现在党内正在对此事设法防止,因为革命军阀实在比旧式军阀还可怕万倍。

我此行同伴友人很多,在墨西哥将停留一月,最迟总于阳历五月底可抵上海。请你好好的用功,好好的保养身体,预备我来和你再见时,可以在你脸上看到两圈鲜红的苹果似的皮层。

你的小舅舅陈应环二月末日在柏林

郑秀岳读完了这一封信,也呆起来了。虽则信中的意义,她不能完全懂得,但一种力量,在逼上她的柔和犹惑的心来。她视而不见地对电灯在呆视着,但她的脑里仿佛是朦胧地看出了一个巨人,放了比李文卿更洪亮更有力的声音在对她说话:“你们要自觉,你们要革命,你们要去吃苦牺牲!”因为这些都是平时冯世芬和她常说的言语,而冯世芬的这些见解,当然是从这一封信的主人公那里得来的。

旁边的冯世芬把这信交出之后,又静静儿的去看书去了,等她看完了一节,重新掉过头来向郑秀岳回望时,只看见她将信放在桌上,而人还在对了电灯发呆。

“郑秀岳,你说怎么样?”

郑秀岳被她一喊,才同梦里醒来似的眨了几眨眼睛,很严肃地又对冯世芬看了一歇说:“冯世芬,你真好,有这么一个小舅舅常在和你通信。他是你娘娘的亲兄弟么?多大的年纪?”

“是我娘娘的小堂兄弟,今年二十六岁了。”

“他从前是在什么地方读书的?”

“在上海的同济。”

“是学文学的么?”

“学的是工科。”

“他同你通信通了这么长久,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半年来我岂不是常在同你说的么?”

“好啦,你却从没有说过。”

“我同你说的话,都是他教我的呀,我不过没有把信给你看,没有把他的姓名籍贯告诉你知道,不过这些却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私事,要说他做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话,我差不多都同你说了。”

在这样对谈的中间,就寝时候已经到了。钟声一响,自修室里就又杂乱了起来。冯世芬把信件分别收起,将那封她小舅舅的信仍复藏入了内衣的袋里。其他的许多信件和那张粉红信笺及小方盒一个,一并被塞人了那个书桌下面的抽斗里面。郑秀岳于整好桌上的书本之后,便问她说:“那手表呢?”

“已经塞在小抽斗里了。”

“那可不对,人家要来偷的呢!”

“偷去了也好,横竖明朝要送去还她的。我真不愿意手触着这些土豪的赐物。”

“你老这样的看它不起,买买恐怕要十多块钱哩!”

“那么,你为我带去藏在那里吧,等明朝再送去还她。”

这一天晚上,冯世芬虽则早已睡着了,但睡在边上的郑秀岳,却终于睡不安稳。她想想冯世芬的舅舅,想想那替冯世芬收藏在床头的手表和李文卿,觉得都可以羡慕。一个是那样纯粹高洁的人格者,连和他通通信的冯世芬,都被他感化到这么个程度。一个是那样的有钱,连十几块钱的手表,都会漫然地送给他人。她想来想去,想到了后来,愈加睡不着了,就索性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打开了表盒,拿起了那只手表。拿了手表之后,她捏弄了一回,又将手缩回被里,在黑暗中摸索着,把这小表系上了左手的手臂。

“啊啊,假使这表是送给我的话,那我要如何的感谢她呀!”

她心里在想,想到了她假如有了这一个表时,将如何的快活。譬如上西湖去坐船的时候,可以如何的和船家讲钟头说价钱,还有在上课的时候看看下课钟就快打了,又可以得到几多的安慰!心里头被这些假想的愉快一掀动,她的神经也就弛缓了下去,眼睛也就自然而然地合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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