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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田园(1)

站在豆地里,他突然觉得人很小很小。

天是极阔的,润着无边的蓝。那蓝静着,静得没有一丝皱纹,静得高远。淡淡中有鸟儿滑过一弧儿,没有痕。秋日安谧地钉在天上,泊一圆洇洇的明亮。光呢,肉肉的,像婴儿的小手儿。风也平和,偶有一缕,梳儿一样,凉凉,凉凉。

秋熟了,空气里弥漫着浓浓涩涩的腥甜。高粱地里,一排排红枪倒下了,又一排排竖着。在秋阳挑着的一抹抹红锈里,有乡人在劳作,却不见人的影儿。玉米田里有沙沙声响过来,那掰过棒子的和没有掰过的一样茂密。刈过的谷地里,一个个谷捆兀自立着,有雀儿打着旋儿飞,去啄那新熟的籽。草人呢,雀儿似已不怕,就亲亲地落在旧草帽上,嬉戏。红薯秧漫漫地扯开去,爬出一片片绿的灿烂。芝麻花早已谢了,干干的杆儿缀着一嘟一嘟的紫褐色小屉。远远的河堤上,“鬼拍手”闪着一树树铜钱大的亮光,那亮光风铃似的晃动,不见响。颍河蜿蜒,树也蜿蜒,一行行东去。河滩里,是一荡一荡芦苇,芦花白白的软软的,有“叫吱吱”在软白中点墨。坡东是柿林了,柿叶红了,秋阳燃着一片斑斓的霞血。坡下是黄黄的村路,村路上鞭儿悠悠,一辆辆载着秋庄稼的牛车缓缓动着,自然也有粉红一抹,那粉红扭扭地过了小桥。秋光里,村庄在一片宁静中沉沉地卧着,明亮而朦胧。瓦屋的兽头隐隐现着,兽头上飘绕着一缕缕炊烟……

他弯下腰,默默地对自己说:“割豆吧。”

豆炸了,豆荚一个个咧着小嘴儿。他听到了“噗噗”的爆炸声,很细微的爆炸。豆粒没有跳出壳外,只是炸了。有青涩的香气从豆荚里溢出来,一丝丝漫散。于是有许多吃炒豆的日子从香气里飘出来,久远而温馨。可他没有抓住,他抓住的是豆棵。他的手刚一抓住豆棵,便有了焦焦刺刺的感觉,那感觉一下子刺到了心里,刺出了烧豆的焦煳味。他抓紧豆棵,用镰割下来,放在地上,尔后一镰一镰割下去。很快,那感觉消失了,只有麻。慢慢,他的手湿了,手上很润。那润叫人喜悦。很多年没有割过豆了,割豆是很重的活路,女人的活路,得一直蹲着,是腰上见功夫的。他还会这活路。他笑了。继尔他闻到了腥味。甜甜的腥味。是血,豆杆上有血。那是他的血。他的手被豆棵刺破了。血艳艳地红着,顺着手上的纹路漫散开去,润成了小小的溪流,那溪流孕汇成饱饱的一滴,“噗”,豆儿一般滚落在脚下的土上,润成了一个小小的让人激动的凹圆。在小凹里,他看见一个穿红袄的小儿在豆地里爬。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土娃儿。娘跟一群女人割豆去了,就把他撂在豆地边上,捉三两只豆虫让他玩。他害怕豆虫,豆虫毛绒绒的。于是他爬,把小小的指纹印在土地上,爬着爬着他就站起来了,摇摇地在豆地里站着。豆地里散着女人的脊背,那花颜色的腰扭扭地动着,他认定其中的一个是娘。娘的脊背上有湿湿的一块,那块汗湿慢慢地洇开去,洇成了一朵七彩汗花。这时,娘回过头来,望着他笑了。他看见娘笑了,那笑脸灿灿如秋阳。倏尔,娘就不见了,那些花颜色的脊背也不见了,只有他独独地站着。久久,久久,有脚步声响过来,他看见了娘的手指头,娘的指头伸在他的嘴边上,把一团糊状的东西塞进他的小嘴里。那东西有一股焦燎的气味,却很香很香。那是娘嚼过的烧豆的气味。烧豆糊糊,娘用牙一点点磨碎的烧豆糊糊,混拌着娘的汗水娘的唾液娘的牙痕的烧豆糊糊,带有秋风秋光秋之气味的烧豆糊糊,他是闭着眼一点一点吮的。太香了,太馋人了!吮着吮着,他的小牙吮到了娘的指头肚儿上,在娘的指头上留下了一排细碎的牙痕。没有了么,就没有了么?他睁开眼望着娘,娘笑着去了。他的牙缝儿里还残留着一点烧豆糊糊的沫沫,他细细地品味这点沫沫,用很多唾液去泡它。直到睡去了,他的小嘴还动着,拖很长很长的口涎。

他常常就这样躺在田野里睡去了。头枕着豆杆,身上盖着娘的破袄。豆杆不扎,豆杆很温和。娘的破袄热烘烘的,有一股浓浓的汗腥,很好闻。可醒来的时候,他却发现他竟在棉田里躺着,身上盖着一堆白白灿灿的棉花。是在梦里么,也许。摘棉花也是女人的活路。他看娘在棉田里摘棉花。雪白的棉花在娘的手里跳,一絮一絮地跳。娘的手像蜂儿似的动着,东一下,西一下,高一下,低一下,仿佛有音儿响儿扯出来,倏而就是一抱。娘走回来倒花的时候,总喜欢把他扔在棉花堆上,一次一次地扔。他就在棉花里滚,棉花很软很软,他挣扎着往外爬。娘笑着,婶婶嫂嫂们也都笑着,一片花嗒嗒的脸。那笑里藏着什么,叫人愉快的什么。他看见娘的十个指头红洇洇的,花棵上刺很多,娘的手红洇洇的,可娘笑着。

娘做活路时总是笑着。夜里,小油灯昏昏的,光呢,只有一豆,多暖人的一豆哇。油灯亮着,墙花花的。墙上有纺车的影儿,有娘的影儿,有点心匣子的影儿,有老镰的影儿,有吊着的馍馍篮子的影儿……影儿绰绰地晃着,一会儿猫样,一会儿狗样,黑的亲人。纺车小曲似的唱着,“嗡儿,嗡儿”就有一条细细长长的棉线从娘的手里牵出来。墙上呢,晃晃就有了一条老牛,老牛的鼻角拖一根长长的绳儿,仿佛就是雨天了,披蓑衣的人儿缓缓牵着老牛,一踏一踏走。偶尔,娘抬头看他,影儿就先笑了,影儿墨着一团慈祥,影儿说:“娃,睡吧。”“嗡儿,嗡儿”,墙上就又牵出什么来了。有时,半夜醒来,屋子里有“哐”声响着,墙上跑着一条灰灰的小鼠,小鼠随“哐”声窜动,一下西了,又一下东,有猫儿去捉那小鼠,总也捉不住。娘呢,在织机前坐着……早晨,上工的钟声响了的时候,他就有了一件红袄,一双虎头鞋。

三婶说:“这娃儿官相。”

四婶也说:“这娃儿官相。”

娘也就笑笑。

?二

现在,他没有了红袄,也没有了虎头鞋。没有了。

天,多静呵,多静。在远远的天的那一边,有缥缥缈缈的声音在唤:

“金令,杨金令,你来呀……”

他死过。

一个多月前,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爹流着泪把他拉了回来。爹拉回的是一摊肉。在城市,一个乡下娃子读了四年大学、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之后,他成了一摊肉。见了他,爹已说不成话了,爹只说:“咱回家,咱回家。”

一近热土,乡人们就围上来了。乡人纷纷撂下活计,从田野里奔出来,一个个焦焦地问:“咋啦?咱娃咋啦?!”爹泣不成声,就拉着他往家走。乡人也跟着走。乡人还以为他是“人才”,柿树坡的“人才”。乡人走时送过他,这会儿又接下了这摊肉。乡人厚哇,乡人都在院里站着,默默地站着,没有人进屋去,乡人怕羞了他。只有辈分长的老人才进来坐一坐,说些宽心的话。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已无话可说,就那么木木地在床上躺着。五天,一连五天,娘给他擀酸汤面叶儿,给他烙油馍,给他炸焦花儿,这些都是他爱吃的,可他看都不看。爹杀了老母鸡,在瓦罐里炖了鸡汤端给他,他尝都不尝。爹问他,娘问他,他一声不吭。

乡人给他送来了红枣、柿饼、鸡蛋,也说了许许多多安慰他的话。可他一句都没听见,他听不见。娘的头发都急白了,不住地淌眼泪。爹搓着两只手,人像傻了似的。最后,娘给他下跪了,娘跪在他的床前,流着泪说:“金令,你吃一口,哪怕吃一口哩。娘求你了……”

他还是不哩。

他觉得他应该有死的权力。死就是解脱。一个人连死的权力都没有么?他要死,还要死,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去死。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切都很遥远。他要这摊肉干什么?五天来,他眼前一直晃动着一个女人的影子。女人冷冰冰的,像一座冰雕的城堡。七年哪,七年的奋斗,七年的熬煎,七年的出卖,城门关闭了……

他死过一次了,仅仅是又多活了五天。时间使他空明。他觉得这堆肉已不再属于他。他很轻,轻如鸿毛。看着那女人的影子,他愿意轻如鸿毛。

第六天头上,七爷来了。八十高龄的七爷拄着拐杖来了。七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来探望他的乡人纷纷让开路,让七爷进来。七爷默默地站在床前,一句话也不说,举起拐杖就打!拐杖“咚咚”地响着,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身上,那声音很空。已是一堆烂肉了……可打着打着,屋子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吼叫:

“狗剩儿,给我滚起来!”

那一声仿佛来自天庭,来自旷野,来自沉沉的大地。尔后有什么倒坍了,他听到了房倒屋塌般的轰鸣,空中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烟柱!继而是一片寂静,在寂静中有嘈杂的乡音飘过来。娘站在黑黑的磨道里,举着笤帚疙瘩说:狗剩儿,推吧,恁爹借驴去了。队长站在菜园里,脚踢着分成一堆一堆的南瓜:这是狗剩儿家的,这是绳头儿家的,这是驴蛋儿家的,那一堆是歪家的!三叔扛着锄边走边说:狗剩儿,驴日的!一大晌儿就割恁多草?还不够恁娘烧锅呢!换糖豆的老八说:狗剩儿,去吧,上家找两对破鞋,破鞋换糖豆,甜甜你那狗舌头。豌豆蜷在麦秸窝里,悄悄说:狗剩儿,狗剩儿,咱去偷歪家的杏吧,麦黄杏。妞妞说:狗剩哥,我给俺娘说了,上俺家捋榆钱儿吧,回去叫俺婶给你蒸蒸,香哩。骡子说:杨叶黄黄,狗剩儿藏藏。四婶说:狗剩儿,娘那脚!就那俩青蛋子枣儿,天天来偷?!

狗剩儿……

狗剩儿……

狗剩儿……

杨金令没有了。女人的影子模糊了。颍河水白亮亮地漫过来。躺在床上的那摊肉蓦然一惊,继而抽搐、颤抖,一点点缩,一点点缩,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肉干样的东西,很腥很腥的东西……他看见七爷了,七爷在河堤下的瓜园里坐着,泥胎似的坐着。七爷的脸是土色的,身子也是土色的,深深浅浅的土色使七爷跟瓜埯完全溶合了。瓜园草屋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七爷的脸也是金灿灿的。阳光在七爷的脸上涂了一层金红色的釉,那釉里盘绕着一曲曲土红色的蚯蚓,蚯蚓犁动着一沟沟紫黑色的土地,在土地的边缘,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又亮着暴晒的乏黄。七爷正眯着眼儿打瞌,七爷的鼾声像夏日的干风一样哨动着小小的瓜埯。小狗剩儿摇摇地走来了,手里提着盛水的瓦罐。七爷没有睁眼,可他听见七爷说话了。七爷闷闷地说:“狗剩儿,过来。”狗剩儿走过去了,把瓦罐递给七爷,等着七爷给他摘瓜吃。七爷不接瓦罐,七爷说:“叉开腿。”他就叉开腿。七爷说:“撅起肚儿。”他就撅起肚儿。七爷说:“叫我捏捏‘命根’。”他就鼓起身子,让七爷捏小鸡鸡儿。每次来,七爷都要捏小鸡鸡儿,捏了小鸡鸡儿七爷才去给他摘瓜吃。一看见小鸡鸡儿,七爷脸上的纹儿就化了,一圈圈地舒展开去,漫散着慈祥的光。尔后有庄重、肃穆的紫气从宽宽的额头上升起来,仿佛在干一桩很神圣的事体。当七爷勾下头的时候,总是先净手。他的手在田里是当小铲用的,很大,很粗,手骨节像老树的根一样一节节变形地凸着。那手是很脏的,杂染着各种农作物的颜色,也杂染着各种农作物的气味。于是七爷反复在腿上摩擦那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擦,尔后才慢慢伸过来。七爷下手很轻,那老手在小鸡鸡儿上一纹一纹地动着,涩涩凉凉地动着,可以感觉到纹的粗糙,铁的柔轻。而这时,七爷手背上暴亮出一条条河流样的血管,那血管是紫黑色的,经络的纠接处有蛇样的挛动。在阳光下,那血脉随着手纹的律动活起来了,紫黑淡化成透明的青绿,脉管呢,活泼泼地跳着,仿佛一条盘蜷的蛇舒展开去,曲曲长长地游动。七爷一点一点的把小鸡鸡儿扯到眼前来看,看着看着,那深凹着的鹰一样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柔和的光,那光亲亲地贴在小鸡鸡儿上,久久不动。渐渐,小鸡鸡儿热了,一股涨涨的热流充盈在小鸡鸡儿上。身上也热了,体内仿佛有小鹿一样的东西在奔涌窜动。风热辣辣的,阳光热辣辣的,七爷的手也热辣辣的。瓜棚外有绿色的燃烧,一坡一坡的燃烧,在燃烧中他闻到了阳光的气味,大地的气味,五谷的气味,牛屎马尿的气味,那气味经过七爷老手的传导,一浪一浪地进入了他的体内……

热了,“命根”处热了。有电一样的东西流向四肢,在肉里化成了一股精血。那是狗剩儿的精血。狗剩儿的精血溶成了一个小小的洁净的没有被奸污过的魂灵。那是一个在田野里翻跟头,在颍河里撒尿,在麦场上捉迷藏的魂灵。那魂灵用一个小小的红兜肚儿护体,摇摇穿行在乡村的从不关门的农家小院里,那魂灵骑在老牛的背上在荡荡的村路上撒欢,那魂灵在野地里高唱日头落狼下坡!

慢慢,慢慢,他眼里流出了两行热泪,继而抱头痛哭!

狗剩儿哇……

狗剩儿,他还是狗剩儿么?

回家一个多月了,虽然他已不再有死的念头,可他还是羞于出门。他怕见乡人,没有勇气面对乡人。见了乡人,他能说什么呢?

乡下的日子很缓,温馨的缓。狗叫了一两声,而后住了。猪又叫起来,有一股发酵饲料的气味酸酸甜甜地弥漫。母鸡下蛋时“咯咯”地唱着。阳光呢,在土墙上缓慢地移动,很闲适的移动,映着灰灰的隔年雨痕的亮光。有风时,院里的树摇一摇,漏下一地碎碎的影儿。从矮矮的土墙上望出去,是邻家瓦屋的兽头,瓦一棱一棱亮着,有蒿草在瓦缝里摇动。屋门自然是大敞,玉米一堆一堆在院里摊着,门搭在门框上悠悠晃着。或许有人走进来,从容地拿了簸箕出去。一时主人用簸箕了,就站在门前亮喊:“谁使俺家的簸箕了?”于是就有人应上来:“二嫂,我使了。”你笑笑,我笑笑,隔墙谝起闲话来。间或,有这家那家的风箱时而“叭嗒”、时而“叭嗒”,梦一般响着。常常是娘端着饭走进屋来,他才知道天晌了。

夜里,蛐蛐一声声叫着,那叫声短而润。鼠儿这儿“吱吱”,那儿“吱吱”,有尖尖的小脑袋探出来,在墙角处骚动。土桌上敬的是先人的“牌位”,“牌位”黑着,泻一团狰狞的温和。土桌上方贴着一张拄拐杖的寿佬,寿佬花彩彩的,笑也淡泊。墙上挂着各样的家什,家什模糊了,独一把老镰在夜气中黑亮着,像一弯醒着的黑蛇。那黑蛇曲的极为生动,看上去滋滋味味的。罩了塑料布的窗户上有一块小白,月光透得模糊,似有水样的月影儿印在地上,方着狭小的旖旎。夜常常就静下来了,四周听不到一点声响,很闲很闲地静,静得像一碗墨汁,静得匀和。而后又慢慢地化出动来,轻轻的,轻轻的,这儿,那儿,润生着和光同尘般的呢喃。

耳房里,爹的咳嗽声哑哑的,已很陈旧。娘小心地给爹擂着背,娘说:“豆炸了,西坡的豆快炸了。”爹说:“要娃还是要豆?”娘不吭了,尔后是一声声叹息。

第二天早上,他突然说:“我割豆去。”

娘喜了,眼里有泪。她转过身悄悄地对爹说:“娃想过来了。”爹的手抖抖的,慌忙磨镰去了。

秋阳挂树梢了,枝头上挑着一个桔红的圆。出门时娘说:“别累着。不指望你干活,出去散散心吧。”

走在村路上,他生怕碰见乡人,就头勾勾的,甚也不看。只感觉到脚下的土很软,辗满车辙的乡村土路面面汤汤的,踏下去就是一个窝儿,很舒服。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怯怯的。

“金令,你……好啦?”

他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个鸡窝样的女人。女人蓬头垢面,身上驮着一大捆红薯秧。红薯秧湿漉漉的,女人身上也湿漉漉的。女人大概已干了一早上活计了,一只裤角高绾着,裸露着沾满泥土的杆子腿。女人脸庞上似还隐隐藏着昔日的姣好,只是老相了,纹路很密,汗渍一道道污着。女人就那么站着,腰弓弓的,脸上带着笑。

他认出来了,那是六婶。六婶嫁过来时年轻漂亮,人也爽快。他还听过六婶的“房”呢!记得六婶年轻时是村里惟一敢与队长对骂的女人。在豆地里,队长骂声:“驴日的!”六婶就夹腰站在田埂上,一蹿一蹿地唱声回骂:“你狗戳哩马操哩碓碓摧哩洋锡焊哩牛鞭摔哩锅耳朵片哩猪尿泡灌哩葫芦瓢涮哩……”六婶骂得五彩缤纷,节奏明快,骂了一天豆雨!骂得队长一愣一愣的。骂着骂着,六婶“咯咯”地笑起来……现在六婶老了,老了的六婶站在他面前,很卑微地说:“金令,你、好啦?”

他想叫声六婶,可喉咙干干的。六婶赶忙说:“赶明儿上家吧,上家吧。”说着,狼拉窝似的拖着红薯秧去了,走的依然有劲。

在六婶身后,是五叔。五叔拉着一车玉米,很吃力地往前拽。车很重,五叔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汗。五叔的制服褂子扔在满载的玉米车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土布汗褂儿。看见他,五叔远远就站下了,那汗脸上骤然堆满了笑,笑里竟有了一丝巴结的意味!五叔看见他很想说一点什么,很亲热的什么,一时却没了词儿,很窘地站着。他的手搭在车杆上,反复地摩挲着车杆上镶的旧铁皮,好一会儿才说:“金令,你下地呢?”

他一直是很害怕五叔的。五叔当过多年队长。那时候,五叔站在大碾盘上讲话,腰夹着,裤腿捋着,日日的骂说,总是很严厉。五叔常年披着那件制服褂子,在县城做得四个兜的制服褂子。敲钟时披着,干活时也披着。天热时,那件制服褂子就搭在肩头上,光脊梁搭着制服褂子,甩着手走。下雪了,那件制服褂子又套罩在老袄的外面,扣自然系不上了,就敞着怀,荡荡地走。有时,那件制服褂子撂在场院里的大石磙上;有时,又挂在炕屋门口,村人见了会说:“队长在呢!”在许多个秋风萧瑟的黄昏,五叔站在村口的夕阳下,身披洒满霞辉的制服褂子,挨个检查割草娃子的草篮子,尔后去摸女人的裤腰。女人“咯咯”笑着骂道:“老五,火棍头!手恁凉,咋不叫恁媳妇给你暖哩?!”五叔严肃地说:“驴日的!上头说了,要肚见(防微杜渐)哩。乡里乡亲的,今儿个就不‘肚见’了,老实!”……

他叫了一声“五叔”,五叔却慌忙去披那件撂在玉米车上的制服褂子。褂子很烂,皱巴巴的,五叔把褂子披在身上,又很“行政”地拍拍土,凑凑地望着他说:“金令,别累着,别叫累着。广播碗儿里说了,恁是‘文物’哩,金身子儿。”

他望着五叔,很想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

再走就碰上了豌豆,他童年的好友豌豆。豌豆坐在一辆手扶拖泣机上,“嗵嗵、嗵嗵”开过来。拖拉机上装着新割的芝麻,芝麻上趴着俩娃儿,娃儿有七八岁的样子,颠动着红扑扑的小脸儿。瞅见他,豌豆熄火了。豌豆从手扶拖拉机上跳下来,带着一身芝麻的清香。他觉得豌豆会冲过来,会骂一声“屌!”然而,豌豆没有冲过来,豌豆走了两步,又返身走回去了,他扭身去抓一件衣裳,从衣裳里掏出一包烟来,匆忙忙拧出一支,举着说:“吸着,金令,你吸着。”

小时候,豌豆常带他去地里捉“搬藏”,从“搬藏”洞里掏花生吃;领他上树掏麻雀窝,掏了麻雀糊了屁眼儿烤着吃;割草时,也总匀给他一些,好不挨娘的骂。豌豆有灵性,上学时也是学校最聪明的学生。后来就不上了,去学木匠手艺……这次回来,听说豌豆曾守了他三天三夜,豌豆没有进门,就在院里守着他。可见了面,豌豆却举着烟说:“金令,你吸着。烟不好,你吸着。”

他热热地叫了一声:“豆哥。”

豌豆张了张嘴,扭脸朝孩子喊道:“柱儿、花儿,叫叔哩,叫叔……”

俩娃儿眨动着小豌豆眼儿,齐声叫“叔”……

往下,在蚰蜒般的乡村土路上,乡人每每见了他,都要站下来,说:

“金令,歇歇吧。”

“金令,多养养。”

“金令,别伤着身子……”

金令……

金令……

金令……

倏地,他闻到了狐狸的气味,那是一种很高贵的香水的气味。女人的影子出现了,带着狐臊味的女人……

?四

豆炸了,豆“砰”一声跳出来,滴溜溜转着,亮一条小小圆圆的弧儿,那弧儿在阳光下先是有青青黄黄的一闪,继尔绿黑,弹出时又成了灿灿金红,坠儿一样,忽儿就不见了。豆棵上只剩下了空空的一刀豆荚,豆荚仍硬硬刺刺的,却仅仅是一个壳了,散着青气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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